结局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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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子敬已经恢复了一派云淡风轻。接下来的事自有下属处理,只是,街逛不成了。
“大叔……”阿桑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您果真是好人。”
宋子敬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讽自嘲的笑。好人?他吗?
“今天就起程。” 丢下这么一句话,宋子敬转身离去。
“大叔!”阿桑却追了上来,“大叔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宋子敬转过身,有点不耐烦。
阿桑笑着,献宝一样把手里的东西捧到宋子敬面前。那是一个普通的面人儿。
宋子敬扬了扬眉毛。
阿桑比画着说:“你看看呀!这人同你多像!瞧!瞧!总是竖着眉毛,抿着嘴!哈哈!像谁欠了你五百两银子没还似的。”
幼青心惊胆战地扯阿桑。
宋子敬看着孩子脏兮兮的手里那个做工粗糙的面人,依旧没看出来和自己哪点像。不过他转过身继续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宋子敬决定继续往南走。
当然,所有人,除了他,脸上都写着“反对”两个字。不过他不管,照那个人当年说的,他才是有话语权的人。
马车慢慢行进,侍卫们绷紧神经留意着两旁的密林,幼青在车里给宋子敬摇扇子,而阿桑则坐在车头 ,一只脚晃啊晃,高声唱歌。
“郎呀那个郎,十五的好月亮,妹妹我心慌,等你在山冈上……”
幼青脸红了,偷偷看宋子敬。宋丞相老皮老脸,面无表情,阖着双目,如老僧入定。
风过山林,“呼呼”地吹,茂密丛林里影影绰绰,侍卫们因为前几天发生的那场刺杀事件,现在一个比一个专注,偏偏这丫头的歌声吵得他们什么细微的动静都听不到。
“我说,丫头,你消停一下好不好?渴不渴啊?累不累啊?”
阿桑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大哥,你不喜欢,我就换首歌。青山外,绿水间,杨柳依依与君别,年年长相送,岁岁泪天明,此情谁能诉……”
这本就一首缠绵温柔的小调,却被她的大嗓门和走得没了边的腔调唱得魔音乱耳。侍卫大哥无语望苍天。宋子敬张开眼,一言不发又闭上了。
阿桑终于唱累了,爬回车里,接过幼青手里的扇子继续给宋老爷扇风。
边扇边说:“大叔,你这么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回乡是为了什么啊?说是祭祖,不是已经祭过了吗?”
宋子敬微微张开眼睛。
“感兴趣?”
他的声音很冷,像尖锐的薄冰,不过阿桑并不受影响,她兴致勃勃道:“同我说说吧,大叔。路上好无聊呢。”
宋子敬稍微坐正,接过幼青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虽然危机四伏,可是听着林涛风声,看着眼前似乎天真烂漫的小孩,他的心也放松了一点。
现在想想,自己的身和心,似乎从来没有好好放松过,从来没有。
宋家,东原望族,原本经商,宋子敬曾祖父那代涉足江湖,也把家迁到了九澜山的天阶谷。天阶谷并不是一个隔世独立的山谷,它平坦宽阔,土地肥沃,谷中有天阶镇,人口一千之多,算是个热闹的地方。而宋家,便是远近闻名的大户。
宋子敬是独子,上头本来还有个姐姐,不过三岁的时候生病死了。父亲宋谦之是祖父的小儿子,从小体质欠佳,别的兄弟全习武,只有他弄墨,还弄出了点名堂,被世人称为玉笔先生。
宋谦之十八岁那年,随父亲去给靖昌公祝寿,一首诗文惊艳全场,俊秀儒雅风度偏偏惹了芳心无数,自然也包括靖昌公的大女儿,年方正十七的贺如嫣。
贺如嫣一年后嫁到了宋家,再过了五年,宋子敬才呱呱落地。
宋子敬像他爹,打小就斯文秀气好脾气,因为娘的原因习武上没落下,可是偏爱的明显还是文。宋家败落得早,可是却没耽搁宋子敬学习,逃亡的路上父亲就会拣来石头树枝在地上写画教他认字。父亲只是一介书生,生活困苦让他身体状况与日俱下,可是流亡的那些年,家里再困难,也都少不了买纸置墨。 宋子敬五岁时就可以吟诗作赋了,才华名声扶摇直上。只是少年贫苦,辞藻朴实,情真意切,倒更加博得文人墨客青睐。
宋子敬自出生就有别号:鸣玉公子。鸣玉,是因为身上有一块玉。宋子敬回想到这里,习惯性地把手往腰间摸去,空空。
也是,那块传家之宝,早就用来给那人解毒了。也幸好还有这块宝玉,不然那人……宋子敬苦笑。他这辈子拖累死了、害死了、逼死了那么多人,也就救了她一个。下辈子,恐怕要堕入畜道呢。
“大叔!大叔!”阿桑等得不耐烦了,摇了摇宋子敬的袖子。
宋子敬回过神来,看着抓着自己袖子的细瘦的手,忽然问:“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吧?”
阿桑一愣,讪讪收回手,“怎么突然说到我啦?”
宋子敬似笑非笑,“你的手。”
阿桑看自己的手,“我的手粗嘛。不过还好,娘怕我吃不饱,一直要我在厨房打下手,帮她的忙。我无非摘菜切肉,也没做过重活。”
“你就这样跑出来,你娘不担心?”“我娘不在船上。”阿桑耸耸肩。这个大叔怎么到今天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她留在家里呢,再说了,她关心的是我弟弟,才不管我死活呢。”
幼青露出同情之色,阿桑倒是一脸淡然无所谓。
“话说大叔,”交代完家底的阿桑又开始不知死活地发问,“你家是怎么被灭门的?”
幼青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宋子敬神情未变,可是浑身散发的寒意猛地加深。车外是温暖初夏,车内却似严寒深冬。
过了良久,宋子敬才动了动身子,说:“江湖事,怎么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阿桑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大叔,我就没见你开心地笑过。你这样可不好。你总有关心你的人吧,他们见你这样心里很难过的呢。”
“先生一直郁郁寡欢,我和姐姐看在眼里,口上不说,心里却担心呢。姐姐说,人有时候即使只是为了别人,也要尽量开心地笑着啊!”
宋子敬挑了挑眉毛。
阿桑不会看脸色,继续说得眉飞色舞:“总是这样,越是有钱人越不开心。哪里有那么多愁,我以前和阿珠她们编篮子编得手都肿了,还照样有说有笑的。大叔,生命就那么几十年,是微笑着度过还是忧愁着度过,你自己掂量掂量嘛。”
宋子敬嘴角弯了弯。她的确说得有道理。
阿桑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谄媚地凑过去,“要不我说笑话给你听,一个笑话十文银子?”
宋子敬卷起手里的书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不重。幼青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是好点了。
日暮西沉,他们夜宿客栈。是官驿,条件还不错,官差一心巴结宋子敬,送来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幼青明显感觉到自家先生自打收了阿桑后情绪有点低落,却找不出缘由,只好耐心地陪着。侍卫们换了班,暗卫们也消失在角落。宋子敬草草吃了饭,坐在灯下看书。
幼青沏好了茶端过来,阿桑一看,“正口渴呢,我要喝。”
幼青“啪”地打开她的手,“别胡闹,这是给先生的。你的我另外沏。”
阿桑嘟起嘴,“幼青姐可真偏心,不就是茶吗?”
“让她喝吧。”宋子敬被吵得看不进书去。
幼青有点不高兴,“这是加了老参的,给先生补身子呢。她一个小孩子……”说话间阿桑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送。
幼青一急,扬手就把她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厉声训道:“放肆!简直太没有规矩了!”
宋子敬微微惊讶,阿桑彻底吓住,外面的侍卫敲门,“大人?”
“没事,”宋子敬打发走侍卫,对幼青说,“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杯茶吗?”
幼青铁青着脸转过身去,“ 那以后先生要她给你沏茶好了!”说完,自己也不顾规矩,拉开门走了出去。
阿桑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 宋子敬看着地上的碎片,笑道:“习惯而已,习惯了就好了。”
夜来风急,客栈里有扇窗户被风吹得哗啦直响。随后听到管事的呵斥声,窗户很快被关上。
夜鸟发出单调又阴森的鸣叫,阿桑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宋子敬看着笑,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将她抱了起来。阿桑闭着眼哼了一声,没醒。
幼青从外间走进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让她和我睡吧。睡别间我也不放心。”宋子敬笑道:“不生气了?”
幼青红了脸道:“我同孩子生什么气啊?”
宋子敬把阿桑放在外间床榻上。幼青过来给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先生也休息了吧?” 宋子敬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以后还是你给我沏茶吧。我说了,只喝你沏的茶。”
幼青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很快收拾完毕。幼青轻轻放下床帐,退了出去。幼青上床的时候,阿桑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姐姐,”她冲幼青怯怯地笑,眼睛黑亮亮充满了哀求道,“今天是我错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姐姐对我好,我感激都来不及,以后再也不乱来了。”
幼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想这孩子其实挺秀气的,就是少了点女孩子的文静。“你知道了就好。你是要随我们回府的,到时候规矩更多,你心里得有个底。这不比你在原来那家,凡事要讲规矩。”
“我知道了。”阿桑连连点头,诚心悔过的样子。
幼青见她记上了心,便笑着叫她睡下。
两人白天都累了,没过多久就都坠入了梦乡。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只余风声。阿桑梦里喃喃着什么,翻了一个身,很快又扯起了呼噜。
幼青张开眼睛。
她轻轻从床上下来。睡前留的灯已经灭了,她也没再点,赤着脚往里屋走去。狂风呼啸的夜晚,她的脚步声静得根本就听不见。
宋子敬睡着,床帐低垂。幼青将帘帐掀了起来,低头凝视着依旧睡着的宋子敬。
渐渐地,她笑了笑,手伸向宋子敬沉静的睡脸,脸上带着说不清的表情。
就在手离宋子敬还有几寸时,手腕寒光一闪,掌下生风往宋子敬的颈项砍去。
宋子敬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扣住了幼青的手腕。他侧身一让,一手将幼青扯向床榻,右手如刀利落砍向她的后颈。幼青只来得及轻微地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倒在床上。
暗卫已经被惊动,从窗口、门外涌了进来。阿桑即使是猪,这时也被吵醒了。
“怎么了?”她打着呵欠跟进来。
宋子敬铁青着脸,一手抱着幼青,一手握着她的脉。
“有人给她下了移魂眼。”
众人脸色都一变,唯有阿桑还是一脸茫然。
他抽针在幼青头上数个穴道扎下,过了片刻,幼青醒了过来。
“先生……”幼青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发抖。
宋子敬声音温和,“没事。不是你的错。”
幼青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搜查的暗卫回来了,“大人,查过了,没有发现。”
宋子敬看向阿桑,“你听到了什么吗?” 阿桑知道出了大事,怯怯地摇了摇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
阿桑连连点头。宋子敬表情太过高深,她看不透,心里直发寒。
宋子敬又看了她几眼,对幼青说:“你同阿桑去隔壁吧。”
幼青抹着眼泪,犹豫片刻,还是带着阿桑走了。听到动静跑上来的客栈官差也被手下赶走。
宋三看着门合上,才对宋子敬说:“少爷,你看这……”
“我有耐心,”宋子敬淡淡一笑,眼里映着烛火分外璀璨,“既然已经出来了,不把路走完,怎么能回去呢?”
宋三抹了一把汗。少爷争强好胜的性子一旦发作,不赢不会罢休的啊。
次日果真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可是幼青发起了烧,宋子敬便决定休息一日再动身。
幼青跟着宋子敬也是见过世面的,只是被人控制对主子下杀手这事太严重,真的把她吓倒了,一直惶惶不安。阿桑也算识趣,收敛了性子,一直耐心地陪她说话。
“姐姐跟着大叔多久了?”
“要叫先生。我进宋府做事有五年了。”
“大叔一直这冷冰冰的样子吗?”
幼青说:“先生人脾气好,极少动怒,也从不苛责下人。至于不拘言笑,唉,先生少年磨难历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桑八卦道:“他小时候怎么啦?”
幼青本是谨慎的人,可大概烧得有点糊涂,嘴巴便没了遮拦道:“先生年幼时家遭灭门,老爷带着他流亡十多年,吃了不少苦呢。”
阿桑听着,“我还以为他生来就是贵公子呢。”
幼青笑道:“先生当然是,他可是……”
“幼青!”宋三及时阻止了幼青的多嘴。幼青红着脸低下头。
宋三冷眼看了看阿桑,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怀疑、排斥和不信任。阿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往幼青身后缩了缩。
与此同时,宋丞相宋大人却边吃着花生米边看雨。
他喜欢雨天,很吵闹又很安静,可以避开众人做点自己的事。照那人的话来说,作为一名国家领导人,他失去的个人时间实在太多太多。
其实宋家被屠杀次日,就是一个雨天。父亲抱着他从暗室里出来,站在烟火熄灭的废墟之上,泪水同雨水融在一起。他记得父亲一个人在这片废墟上用双手挖掘寻找了十多天,才把亲人的遗体找全,火化 。娘的骨灰装进了青花瓷坛子里。
他们在青州住了有六年多。宋谦之藏起满腹珠玑,踏踏实实做一个普通本分的教书先生,也没有再婚,独自带儿子。
宋子敬的武功,最开始是自学的,初衷只是为了不被乡邻恶霸少年欺负。贺家的武功书籍被爹带了出来,他平日里自己翻着看。本就根骨奇佳,虽然没人指点但也小有所成。后来被舅舅接回去后,悉心教导,功力突飞猛进,被誉为奇才。
可是那有何用?母亲已经作古多年。
那个孩子死去的时候也是雨天。
他人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瘦小的身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血迹宛然,却似乎带着笑。走得很洒脱,走得很放心,走得很安详。
她托人留了话,说:先生,对不起,骗了你。
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楚无以复加,让他眼里的液体差点涌出来。
到底谁骗了谁?到底谁利用了谁?到底谁辜负了谁?
昭华为了她的事和王爷闹得很僵,两人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原本完美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迷恋中的人清醒过来才发觉现实中的巨大差距。
群臣着白衣开城门而降的那日,终于放晴了。宋子敬随着王爷骑着马,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进城。碧空如洗,满城萧索,迷惑的百姓和惶恐的群臣佩服在路边。肃穆威严之中将有新的帝王接替这个帝国,历史将开始新的一轮运转。
皇宫里,他看到了狼狈的赵皇后还有她身边已经冰凉了的赵相的尸体。看到了这两个让王爷和他痛苦多年的人。只是生命消亡得太容易,容易到让人觉得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拼搏报复都无处可施。敌人到底是强大还是脆弱呢?
来不及享受成功的喜悦,王爷就在先帝榻前接过诏书,先帝放心而去。
登基前忙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失去什么。直到,直到那个人告诉他,她打算离开……冰凉的雨滴落在宋子敬的手背上。他回过神来。
这个假期,可是前所未有的郁闷啊。宋子敬站起来在屋里踱着。
似乎就在那一个转身间,一道暗风从窗外射进。宋子敬就着千分之一秒猛地转身避开,那支竹青色小梭已经“铮”的一声钉在门上。
暗卫扑了进来,护在他身前。
宋子敬以为对方一击不中就会抽身退走,没想到对方已失了耐性,想在今日置他于死地。满天箭雨从窗外射了进来。
暗卫掀起桌板,宋子敬一把扬起被褥,舞得密不透风。青色小梭尽数打在桌板棉被上。
无数侍卫破门而入。
“大人!”
“我没事。外面怎么样?”
“客栈当差的不知去哪了。”
“叫上幼青她们,我们走。”
阿桑吃了午饭正在犯困,突然被凶神恶煞的侍卫拖起来,三下两下就拽上了马车。
“大叔呢?”
宋子敬骑着马。他笔直的身影坐立在马背上,清俊的面容沐浴在雨水中,一双眼睛被洗得精锐犀利,整个人散发出那种宝刀脱鞘的锋芒。
阿桑愣愣地看着,然后回过神来,扶幼青上了车。
他们迅速却有条不紊地前进。隔着雨声,车里的人也可以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拼打厮杀声。有人在呼叫,有人发出临死时的悲鸣。幼青紧张地握住了阿桑的手。可是阿桑却是前所未有地镇定,她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
幼青还以为她害怕,“别担心,有先生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阿桑这才开始发抖,点了点头。
宋子敬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细密的雨水不住地糊了视线,可是他却觉得一身轻松畅快,淋漓尽致。马在狂奔,身后的追杀还在继续,他脸上扬着深沉的笑。
爽快。似乎回到了投靠萧暄麾下之前的那段江湖日子。
张扬洒脱,无拘无束,快意恩仇。
如今的人只知道他宋子敬权高位重沉稳严谨,谁知道他还有过那么一段飞扬的少年时光。
所有往事,所有熟悉的面孔都从眼前掠过。马儿终于奔出山林,外面一片开阔。宋子敬勒缰收绳,马儿扬蹄嘶鸣一声。所有侍卫都赶来围护在他周围。
“赵元洛,你出来吧。”宋子敬不大的声音却传遍了四野。
追赶上来的刺客训练有素,即使听到对方点了主子的名字也纹丝不动。
“你怎么知道是我?”低沉冰冷的男声响起。
宋子敬从容下马。
雨变小了。
“当年他们指着那具烧焦的尸体告诉我说那是你时,我压根儿就没信。云阳侯赵元洛,心思敏捷,怎么会是一把火就烧得死的人?”
人群分开,一个黑衣素袍面容冷俊的男子走了出来,气质清离疏落,笑得十分淡漠。
宋子敬觉得头痛,可是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果真是没死。也是,小华管这种人叫什么来着?小强?
想到这里,宋子敬的笑意加深了。
“见到我这么开心?”赵元洛的声音始终带着一股阴森。
“赵侯爷大难不死,我是在为您高兴呢。”
“几年不见,宋大人口舌伶俐许多了。”
“过奖,”宋子敬冷笑,“只是侯爷这番大张旗鼓地追来,就是为了叙旧情的?”
赵元洛嘴角轻抽,“你我二人的旧情,早在你当年带军踏进京都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雨更小了,天光开始转亮。
宋子敬微微动了动身子,赵元洛身边的人立刻如临大敌紧张防备。宋子敬笑,赵元洛的脸更青了几分。
赵元洛说:“宋子敬,我是来算旧账的。”宋子敬无声地叹息——这不废话?
江湖人,打打杀杀,无非就是一个仇字。
当年赵家为一卷经书灭了宋家满门,而后宋子敬协助萧暄也灭了赵家全族,江湖恩怨上升到国家政治,轰轰烈烈。可是谁又知道,他宋子敬当年闯荡江湖时,也曾同一个叫阿洛的少年一同放舟江上,指点江山,青梅煮酒,笑谈今古呢?
那时他们谁都不知道谁。酒楼有少年闹事,原来欠了酒钱囊中羞涩。宋子敬早留意到这公子哥儿被掏了腰包还不自知,本来想看场热闹,却被少年拖累下水,两人一起逃跑。
少年贵公子一腔豪爽,让宋子敬想起了自己的舅舅。一点好感,几分义气,两人结拜兄弟,一起闯荡江湖。
一晃十多年,彻底物非人也非。家族的覆灭,朝代的更替,红尘的起伏,甚至还有生死的变幻,让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起来。 “阿洛,”宋子敬倒很平静,“我既然知道你没死,便也知道你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赵元洛冷笑着走近,宋子敬的侍卫立刻戒备。宋子敬摆了摆手,侍卫们虽然不放心,还是放下剑退到了一边。开阔地里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
阿桑和幼青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幼青脸色苍白,担忧地皱着眉。阿桑扶着她,生怕她一激动掉下车去。
宋子敬的声音很沉稳道:“你恨我灭你全族,要杀我泄愤,我无话可说。我宋子敬死不足惜,我手下也自不会为我寻仇,赵宋两家恩怨可以就此了解。但是,我现在不能死。” 赵元洛嗤笑。
宋子敬置若罔闻道:“我身负重任,于国家有责。大定初兴,我要做的事还很多。”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要杀我,我可以安然受死,但不是现在。”
赵元洛嘴角抽搐道:“的确,大齐怎么能少了宋丞相?只是与我有情谊的才是那个恣意风流的宋子敬。现在的宋丞相,与我只有灭门之仇。”
宋子敬神色黯淡。走到这步谁也不愿。
“阿洛,我不想解释什么。你有父母,我也有。”
赵元洛笑道:“是啊。赵家欠下的血债,还不止这一桩呢。”
“我自认无愧,可是你非要同我拼个死活,我也只有奉陪了。”
赵元洛紧抿着唇,一字不发。
宋子敬笑着看他,“更何况,为了芙蓉,我也该同你有个交代。”
赵元洛的脸色更沉了几分,“你根本就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雨终于停了,有极微薄的阳光照射下来。水汽正浓郁的山间,所有人都像被笼罩在一层白纱里。宋子敬仰头望天,“她的悲剧,一半是因为我,一般是因为你们赵家。”
赵元洛道:“她要不喜欢上你,你要不去招惹她。她本是不会死的!”
宋子敬说:“阿洛,你以为我们以前没有察觉吗?”
赵元洛咬牙道:“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在你的把握中呢。”
宋子敬低下头去,“阿洛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
“是啊,我不明白。”赵元洛苦笑,抽出剑来。
“不要啊!”幼青叫,泪流满面。
阿桑慌张地扶着她。幼青甩开她,“别抓住我!”可是阿桑还是扣住她的手不放。
宋子敬望向她们,平静地说:“幼青,你跟着我多久了?”
幼青一愣,“我……我跟随先生,已经有五年了……”
“五年来,你一直给我的茶里下一点月蕊,即使这次出游,都没有停吧。”
幼青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发抖,不可自抑。
“先生……”
“你都知道?”赵元洛出声。
宋子敬笑道:“阿洛,我同你们赵家打了半辈子交道,你们有什么招数,我很清楚。而且这招,可不就是当年芙蓉用的?”
“那你还将她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赵元洛大声问。
宋子敬看向幼青,轻声叹息。为什么明知道她来历不凡,仍然把人留了下来。十三岁的小姑娘,充满了儒慕之情地一声声叫着先生。让他觉得很满足。让他情不自禁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想看一看,这次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不能救她下来。
他想弥补一点什么。
幼青匍匐在车上,泪如雨下。
“先生!幼青对不起先生这么多年的关爱培养!对不起先生的信任啊!”
“我并不信任你啊。”宋子敬无奈地笑。
幼青想下车,可是阿桑却拉住她。她毫不犹豫立刻动手,地方狭小却不妨碍她出招狠辣,只是没想到阿桑反应灵敏迅速应对,不但轻松躲闪过她的招数,而且很快转守为攻,利落地拆了她的招,将她手腕命脉扣住。
幼青吃败,这才惊慌地注视那个小姑娘。
阿桑依旧一脸恰如其分的慌张和关切,但是一股绵绵不绝的内力却从掌下压住了幼青的筋脉,让她半边身都瘫软,动弹不得。
“你……”
“姐姐别去,外面危险。”小姑娘口气还是那么单纯。
幼青脸色已经发青,混身冒冷汗。
赵元洛发觉不对,冷笑起来,“你原来安排了这手。”
宋子敬无奈而笑。 “你们却是越做越绝了。阿桑昨夜给幼青施了移魂眼,幼青出手杀我,我才确定她是会武的。五年了,能瞒我五年,不容易。”
幼青已经泣不成声。
赵元洛看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心下明白,怒火中烧,“宋子敬,你真是天生桃花,派一个来,就陷一个下去。”
宋子敬神情淡然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为了芙蓉要杀我,那就动手吧。”
赵元洛一腔热血,被这句话激得立刻扬起剑。
“不——”幼青大喊,“侯爷,芙蓉小姐是自尽的!不是先生杀的!”
赵元洛手里的剑一顿,而宋子敬就借这千钧一发时刻粹然出手一掌劈下。
两方手下见机也立刻动手。阿桑指下生风立刻点了幼青的穴道拉她倒退回车里。
幼青瞪大双眼,泪流不止,只听到车外打斗声。过往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幼年父母双亡,哥哥带着她进了赵家,哥哥做杂役,她做小丫鬟。后来有人来看了她们的身骨,又以她哥哥性命为要挟,要她接受训练做死士。那时就见过他们口中的芙蓉小姐,也在同列,看上去同其他女孩子没有分别。麻木、孤单、卑微……那些日子不堪回首,终于熬到头,赵家破灭,她体内种了毒,不得不跟着赵元洛走。一直到被送进宋家。
温和俊美的先生,平静安逸的生活,简直就像一个梦。
如果,这个梦能不醒,该多好。
赵元洛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剑,剑刃正流淌着宋子敬的血。“怎……怎么会……”
宋子敬面无血色地捂着腹部,表情却很平静地道:“你难道忘了……幼青……下的月蕊……”
“你?”赵元洛一震,“你喝了?你明明知道却还是喝了?”
宋子敬苦笑。
“你白痴吗?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喝?你是找死吗……”
“阿洛,”宋子敬轻声说,“这一剑,是我欠你的。”
赵元洛眼里有泪,连连摇头,“你,你以为你受我一剑,就可以把一切都还清了吗?”
“芙蓉她,的确是自尽的。”宋子敬脚下踉跄,却推开了欲扶他的宋三的手,“你总说我害死了她,可是真正逼死她的,却是你们赵家。”
赵元洛的手在发抖,“宋子敬,我再出一剑就可以杀死你。”
宋子敬一片坦然,“我却希望你能放过我,放过自己,走吧。江湖之大,逍遥自在。那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不要像我一样,永远被绊死在这潭死水里。”
“还没完?”阿桑却有点不耐烦了,拉着行动不便的幼青下了车,“两个大叔,你们斗了半辈子有意思吗?两家人都死绝了,目前的正事难道不是赶紧娶了老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吗?为了这么一点屁事打打杀杀。你杀我全家,我杀你全家,人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儿又长一茬儿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天天刀锋舔血过日子的才真正希望天下太平呢!”
赵元洛一愣。这小女孩脚步轻灵,周身罡气回旋,显然身怀绝技。之前幼青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桑露出天真的笑,“赵大叔,你现在杀了宋大叔,回去我们也只好说是山贼干的,绝对不会承认是赵家人。您老乐意吗?”
赵元洛眯起眼。
阿桑取出一截竹哨吹响。寂静的山林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看不见,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密林里藏着什么。
赵元洛一字一句道:“原来你早有埋伏。”
宋子敬心里发誓自己并不知道,不然自己何必以身挨这一刀。他被砍,也会觉得痛的。
阿桑笑得天真烂漫,“赵大叔,您老撤吧。您老这智商,逃命最适合,谋杀人还差了点。回去修炼修炼,过几年再来吧。”
宋子敬开口道:“阿洛,你走吧。”
赵元洛想再逼上来,可是宋家侍卫已经拦住了去路。
“你走吧。我欠你情,但是没有欠你家的命。等你想清楚,若还执意要杀我,就下张战书,我宋子敬自当奉陪到底。”
赵元洛的人已经走了。地上只留他插下的长剑。
用了全力,大半都深入地里。
侍卫在给宋子敬包扎。伤虽然不太重,但回京是肯定的了。
幼青停止了哭泣,低头跪在一旁。
宋子敬说:“幼青,你若要走,我不拦你。”
幼青像被电击,“先生要赶我走?”
宋三不由地说:“谁敢留你?”
宋子敬吩咐宋三把一个小玉瓶递给她,“这是你体内毒的解药,以后,你就自由了。我不埋怨你,你是不得已。我放你走,也不是赶你。而是你去外面转转,见见世面,想清楚自己将来的路。”
幼青匍匐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脱了力。
“你跟我五年,除了给我下点散功的药外,其他都做得很好。我都还该谢你。”宋子敬笑笑,“走吧。以后没人能再束缚你。以前有人一辈子都没能达成的梦想,你可要替她做到。”
幼青服下药,打坐运气,很快感觉堵塞的经脉舒畅开来,缠绕多年的隐痛阴寒慢慢融化消失。
宋子敬欣慰地看着。
幼青不再说什么。她发誓还要回来的,要用自己一生来报答的,再多的语言都不能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她含笑叩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阿桑打了个呵欠,揉了揉肚子。中午啦,饿了啊。
她抓着脑袋也往外走。
“请留步。”宋子敬出声挽留。
阿桑回头,还是一脸单纯的疑惑,“大叔要给我发工钱吗?”
宋子敬笑了,只说:“谢谢你,还有,问候你师父好。”
阿桑露着虎牙笑,“大叔你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宋子敬也不辩解。阿桑挤了挤眼睛,潇潇洒洒地远走而去。
她唱着山歌“ 山丹丹的那个花开哟,红艳艳……”
宋三扶着宋子敬,疑惑地问:“这个丫头可信吗?她给我的那个解药……”
“她可是玉面慈心的徒弟。”宋子敬低语,“你以为她吹笛引来的是手下吗?呵呵,全是山林里的走兽飞禽。”
宋三吃惊地瞪大眼睛。
宋子敬笑着望向天空。
一些结束了,一些还在继续。他依旧会等待。这给他枯燥的生活带来一点点期盼和乐趣。
只是……“宋三啊,咱们继续南下吧。”
“少爷,您的伤……”
“就同皇帝说我遇山贼受了伤,要公费休养一个月,不,两个月好了。”
“少爷,皇上又要发牢骚了。”
“发吧发吧。我们又听不到。”
“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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