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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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惊恐的犀利的声音,吓坏了她,她拼命地往回跑。

可是,书房里,孙余庆仍然是那样安稳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睡着了,其实却已经断了气。至于刚才由宋姑娘领进来的那位客人,却消失了。

整间屋子,空荡荡的。

而报纸说,在孙家消失的酒行的职员,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姓蓝。她像一滴水珠似地蒸发了,像一只气球一样飞走了。她至今下落不明。

生死不明。

萧景陵看到这里,心已经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那湿滑的滚烫的心,犹如受了惊的鱼胡乱地穿梭在水里,怎么抓,也抓不住。

另一边厢。

事情发生以后,阮清阁已经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原本和孙余庆的交涉,是应该由他亲自前往的。但彼时他尚有别的买家,更棘手,更迫切,他只能二择其一,最后将孙余庆交给了映阙。他也希望借此锻炼映阙与商家谈判沟通的能力,哪知道,这变故来得措手不及。

第23节:吹断巫山云雨(3)

这变故像谜像灾劫。

而阮清阁,于慌张忐忑仓促沮丧之中,看见了他此时最怕看见的人。他心中有愧,任凭对方如何指责他,他不还口,仿佛那样的指责受得多,内心才会好过。但他万般的隐忍,到最后,还是难以压制地,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立瑶。

轻轻地,如含在唇齿间的一个气泡。

负责处理这次事件的警察,胆小,又贪财,萧景陵很快买通了他。他们以调查事故的名义,去到孙余庆的家。

偌大一幢别墅,主人死后,只剩下孤零零的老仆人,宋姑娘。宋姑娘已经快到五十岁了。留着长长的头发,梳成整齐的辫子垂在脑后。她是自梳女。祖籍广东顺德。浅薄的小警察不知道何谓自梳女。萧景陵告诉他,所谓自梳,是当地的习俗,有些女子通过特定的仪式,将头发结成辫,以示自己终身不嫁。

随后,门铃响。

来者是一名中年妇人。衣着华丽。形容端庄。五官颇有些狐媚。虽然漂亮,却不讨喜。宋姑娘看见她,脸色骤变。甚至流露出痛恨之意。

后来萧景陵才知道,那妇人曾经是孙余庆的填房。叫顾惜恩。大约在十年前,在孙余庆最最风光的时候,顾惜恩是孙家的婢女。她手脚灵活,做事也勤快,对孙余庆尤其细致周到。而孙余庆对她,或多或少,也是有些情意的。后来,孙余庆的妻子蓝氏病故,孙余庆不堪丧偶的沉痛,精神与情绪都变得很糟糕,甚至还要对下人们辱骂和责打。于是,辞工的,偷走的,层出不穷,到最后,孙家就只剩下顾惜恩,以及沉默孤僻的宋文惠,亦即如今的宋姑娘了。再后来,大概是宣统末年,孙余庆纳顾惜恩为填房,似甜蜜和谐的美梦一桩。孙余庆也因此开朗了许多。但是,好景不长,才半年的功夫,顾惜恩抛下孙余庆,跟着别的男人坐船去了武汉。

顾惜恩是水性扬花贪慕虚荣的女人。这一点,宋姑娘在警察的面前反复强调。她说老爷在生的时候,顾惜恩不回来看他,偏巧老爷死了,她就回来了,还声称要卖了这宅子,分老爷的家产。她这样歹毒,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到的。老爷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死了,说不定,还是跟她有些关联的。宋姑娘又是气,又是恨,说着说着,竟流下眼泪来。

早前她在警察厅做笔录的时候,就曾经表明她对孙余庆的死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她觉得就算一个人患了病,在死亡之前,也应该有时间的铺垫和现象的预兆,她说孙余庆的死太突兀。这也是为什么警察厅一直想要找出当天在书房里失踪的女子,他们推算,找到了她,事情也许才能告一个段落。

【 暗影 】

天凉了。枯叶在地上,愁云在天上,房屋都是颓败的烟灰色黯淡模样。路上的人,像一盘散沙,有时候纷乱嘈杂,有时候阴沉萎靡。

南京怎么了?

好像丢了一个人,就被换掉精魄和灵魂。而丢的那个人,三天两夜,她在哪里度过,她会遇见什么,她怕黑,怕冷,怕饿,还是怕死亡,或者绝望?

她能够安然地返还么?

萧景陵坐在车内,窗户半开着,风灌进来,他揉了揉鼻子,将帽檐拉得更低。突然,一阵急刹。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音,听上去像警报一样刺耳。

那已经是深夜了。

红墙绿瓦都入了眠。

若不是要处理生意上的琐碎事情,萧景陵不会这样晚归。他早有了倦意。但这会儿,他的脑子突然像秋千一样,猛地荡了一个来回,他清醒了。他问司机,为何突然停车。司机惶恐的指着前面,说,有,有人。

那个人,萧景陵见过。

是在孙余庆的别墅。当天,金戒指,玉镯子,丝绒的披肩,趾高气扬。还惹怒了宋姑娘翻出一段陈年的旧账。

是的。就是顾惜恩。私奔的填房。

谁能想到在那一刻她竟然褪去了她冷艳俗气的贵妇装,只穿着薄薄的睡衣,睡衣上还染了血渍。很狼狈。也很惊恐。她从一条漆黑的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只要再跑快一点点,就可以撞在汽车上面,变成飞天的纸鸢。

所幸,车停得及时。顾惜恩瘫软在路的中央。萧景陵走过去的时候,她一把抓着他,哭着喊,救我,救救我。

萧景陵看着她,有些模糊而不成型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同时,那条小巷子里又出现第二条人影,低矮的,清瘦的,俨然是一名女子。

萧景陵拔腿追了过去。

第24节:芭蕉不展丁香结(1)

第七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

【 楼中楼 】

那条影子,是宋姑娘。

宋文惠。

萧景陵要追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情。她笑言,老了,腿脚不灵便,行动迟缓,连力气也不够了。否则,不会砸了花瓶又刺剪刀,仍然抢不走顾惜恩这条命。

唯有自己认命。

凌晨三点。医院。

顾惜恩伤得不轻也不重,没有生命的危险。倒是被吓得够呛。昏昏沉沉的,眉心锁着,偶尔还会呢喃一声,走开,走开。

宋姑娘沮丧地站在萧景陵面前,医院空旷的狭长的走廊,巡房的护士偶尔经过,脚踩着木地板,咯噔,咯噔,像阴森的更鼓。

宋姑娘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萧景陵想知道什么,问什么,她都回答得详尽从容。她恨顾惜恩。恨她当年抛下孙余庆跟别的男人走。以至于喜事变憾事,孙余庆又回到丧妻之后的颓废,绝望,甚至更加绝望。

宋姑娘说,我看着老爷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我知道他其实还很牵挂那个负心的女子,他看上去孤单得可怜,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就连患病也不肯就医。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全拜顾惜恩所赐?我巴不得砍了她的手脚,撕烂她那张水性扬花的脸。但是我想,既然老爷那么牵挂她,就由她去陪伴老爷吧,去给老爷做牛做马做奴仆,偿还她这一生的罪孽。可惜,我失败了。宋姑娘说着,抬起头,望着萧景陵,她的皱纹在黑夜里看上去特别明显,干瘦的脸,在月光下泛着苍白。她说,你可以带我回警察厅,告我伤人。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回别墅拿一点东西,可以吗?

萧景陵点了点头。

但是,宋姑娘仍然坚持,她不知道当天在书房里消失的女职员去了哪里,她声称此事与她无关。萧景陵看她不像撒谎的样子,心里更紧张了。

凌晨五点。

黎明前的最黑暗。

失踪的第四天,即将到来。

孙家别墅。

宋姑娘说她要拿的东西在楼上的卧房里。她走进去。萧景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出来。

萧景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心头一紧,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宋姑娘,然后疾步朝着二楼奔去。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萧景陵唯有顺次将房门踢开。砰。砰。砰。整间别墅,只听见门板和墙壁撞击的声音,像惊雷那么响亮。

宋姑娘没有逃。她只是站在书房里,并且,还换了一身衣裳。那曾经是孙余庆送给她的,在她三十岁生日那年。成为她毕生最爱的衣裳。最宝贵的物件。而此时,她穿着它,两只手合力握着一把刀,对准自己,就像一名准备剖腹的日本武士。

萧景陵破门进去的时候。

寒光如闪电。

幸好来得及。那凶狠的匕首,割破了萧景陵胸前的一点皮肉,宋姑娘并无损伤。宋姑娘原本想要号啕地哭一场,说自己生无可恋,索性追随孙余庆而去。

可是,就在萧景陵和宋姑娘纠缠的时候,地板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洞里面,还透着明亮的光。他们面面相觑。任何争执的动作和言辞,都僵在身体里。

第25节:芭蕉不展丁香结(2)

——书桌上面的烟灰盒如同一个按扭。控制着地板上面那道“门”。宋姑娘趔趄触到了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孙余庆从不允许她单独入书房。她连书房里的灰尘都很少碰到。

——地板下面,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电灯,有气孔,还有一副水晶棺。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以及,昏迷在墙角的大活人,映阙。

至此,她终于获救。

萧景陵抱着她,喊她的名字,有一个瞬间她的眼皮轻微张开,但立刻又合拢。

萧景陵虽然慌乱,但也不至于忘记密室里剩下的那一个人。他站在楼梯口,轻声说,我不送你去警察厅了,但命是你自己的,你不珍惜,没人可以救你。你真的相信有黄泉地府,相信轮回转生么?还是你以为那样的无稽之谈就能给你安慰和解脱?

宋姑娘的影子,微微发颤。

【 半个结局 】

水晶棺里的女子,是孙余庆的原配。当年,她病故,一切丧葬的礼仪都是齐全又体面的。大家都以为她真的入土为安,谁知道,孙余庆偷龙转凤,竟然将她的尸体留下来,再经过特殊的处理,至今仍保存完好。

宋姑娘回想起来,当年,丧礼一过,孙余庆立刻用翻修整理家宅的名义放了工人们一次长假。长假过后,书房底下原有的那个杂物间,就被一道墙堵得死死的。孙余庆称,那是为了改善家宅的风水。谁都不曾怀疑。

只是,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对夫人太过迷恋太过不舍得么?宋姑娘戚戚地想。那么,他对顾惜恩,又是怎样的情意?如果他不爱顾惜恩,她的离开,对他来讲,就不算打击,是不能将他摧毁的吧?那么,错的人就是我了?

是我,怪错了她?

那个时候,顾惜恩已经离开医院。她走得很仓促,不但不告宋姑娘恶意伤人,索性连孙家的那笔钱也懒得追讨了。因为她觉得宋姑娘似乎是有点精神失常的,她自诩为高贵的瓷器,害怕碰见烂缸瓦。

她在开往武汉的火车上,回想当年自己嫁给孙余庆之后,最初的,也是仅有的那一点欢乐时光,情绪开始低落。

她曾经以为,他们彼此相爱。以为自己总算得了正果。哪想到孙余庆心心念念的,只有他死去的妻子蓝氏。

那种疯狂,近乎病态。

而那个时候,她遇见自己现在的丈夫,一个普通的药材商人。一个愿意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她跟着他去武汉。

所以,宋姑娘看见的,只是表象。内里曲折,她不会知道。但顾惜恩却很早就知道宋姑娘对孙余庆的心意,也许,除了宋姑娘自己,她就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这段深挚感情的人了。她看见车厢里走过一个梳长辫子的女人,她在心里软绵绵地骂了一句,倒霉的自梳女。然后,讪笑起来。

至于映阙。她无恙。萧景陵抱着她,守着她,直到确定她没有性命之忧,他默然离开。医院里的人看这男人紧张慌乱的模样,都以为那昏迷的女子是他的情人或爱人。

但女子醒过来,那样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却不在面前。床边上站着的,是妹妹立瑶,和阮清阁。她疑心自己在极度的惊恐和饥饿之中生了幻觉。她问立瑶,谁送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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