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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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书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第 10 章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奇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奇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奇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星星,是有梨涡的星星~

~~

朱小九在不久之后发现了这一点。

又过了很久以后,他忽然对此大感兴趣:来,给爷笑一个。

莫名其妙的展见星:……什么毛病?

朱小九按捺不住,毛手毛脚地要上手戳。

展见星:此人对本官无礼,来人,把他拖出去。

☆、第 11 章

办席答谢过邻居们以后,天气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纵然满心忧虑,也得承认倘若不是展见星病急乱投医,及时把被抢走的家财要回来,她们很可能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某个寒夜里。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一夜间覆满全城,待到天亮开门,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书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书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书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奇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书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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