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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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书,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朱小九的人设像个拼图,一点又一点拼出来。

☆、第22章 第 22 章

天际一弯弦月。

展见星浑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经出了代王府, 但魂魄似乎还丢了一半在那座巍壮的府第里。

杀机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现在回头去想,也是满心茫然, 没有一点头绪。

脑子里非常拥挤, 好像塞满了各样东西, 可去分辨,却又一样都分辨不出来, 展见星忍着头疼, 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 才终于从乱麻里抓出一根线来:哦, 她被罚的抄写还没写完。

她没有回去纪善所, 朱成钧叫她走, 她被险些丧命的恐惧笼罩着, 把他那句话当成了指引, 真的就糊里糊涂地走了。

什么也没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是谁——她和张冀无冤无仇, 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现在该怎么办。

展见星的脚步缓了下来,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吗?她不敢, 这种突然而致命的危险吓着了她, 她现在只想回家, 见到母亲。

对了, 回家。

展见星的眼神终于亮了一点, 她加快脚步要走, 但没走成, 面前出现了一个仅有三四岁左右的胖胖的小丫头,拦住了她的路。

展见星此时才发现她走到了一家糕点铺门前,暖黄的灯光从屋里铺出来,她才历了险,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时候,大约因此不知不觉地挨近了过来。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碌着,一转头时发现小丫头跑到了门口,忙追出来:“大晚上还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头声音嫩嫩的,带着好奇:“娘,你看那个哥哥,他的脖子上长了手。”

妇人已把她抱了起来,带点不耐烦地把她坚持抬着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哥儿,你这是怎么弄的?遇到坏人了?”

展见星不解:“啊?”

小丫头抢着说话:“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样。”

“她是说你脖子上有指印,”妇人解释,又担忧地道,“都红肿了,伤得可不轻哪。小哥儿,你快回家去吧,赶紧告诉家里大人,领你去报官。”

原来是她的伤处吓着了人。

展见星把衣领拢了拢,低低应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渐缓,停下。

她带着这样能吓到路人的伤处,怎么回家?

她会把徐氏吓死。

为了说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读书,她费了好大的工夫,就这样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将跌回尘土里,重新受困在与展家亲族的争斗里,这一片灰蒙的未来是如此让人不甘。

而又凭什么呢?她险些丢命,却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后凶手不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点代价。

庶民难道就天生命贱!

愤怒迟来地在心中升起,一经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压倒了恐惧,展见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来,亮起来,她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还太过弱小,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里做什么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决意去试一试。

**

这个时辰,罗知府已用过晚饭,正在后衙享受着难得的一点空闲时光。

他既不会接状子,也不会随便见什么人了,但展见星的伴读身份帮了她,让她越过了第一道难关,在这个不太可能的时辰进到内堂,见到了罗知府。

又过了路途这段时间,她脖间的伤痕发散出来,愈加骇人,已经沉积出了紫红淤痕,被周围白皙的皮肤对比着,触目无比。

展见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灯火下,尚未开口,罗知府的眼神已经凝住,抬手止住她下拜,张口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展见星控制着声音里的情绪,尽力简单明白地将经过说了,只隐去了朱成钧援手之事,只说她当时被掐晕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张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么了,飞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哑得厉害,等她说完,罗知府让下仆给她倒了杯水。

展见星谢过,捧着茶水小心地吞咽着,罗知府问她:“可有大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展见星将茶盅交还下仆,躬身道:“多谢府尊。小民可以撑住。小民来求见府尊,只想得一个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运,况且,这回小民侥幸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下回又当如何呢?”

罗知府微有意外:“你没有被吓退?还想继续在代王府读书?”

展见星哑声回应:“小民无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缠陷不休的泥沼,没有路。

罗知府点了点头,脸色冷峻:“好,本官与你主持这个公道。”

此时外面已是宵禁时分,但府尊有紧急公务出巡自然可以不受这个限制,罗知府点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轿夫等,凑齐了十来个人打了个简易的仪仗立即往代王府赶去。

**

代王府在夜色里看上去很安宁,一点也不像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案的样子。

罗知府没有立刻求见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孙,只是告诉门房要见王长史,然后就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带了一个心腹幕僚和展见星一起进去。

他是外官,对辖地里的藩王不法事有监督参奏之权,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内务,方便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朝廷委派来的王府长史。

代王府的这位王长史今年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霉,先帝下令圈禁的时候把他一起圈了进去,他费尽工夫终于递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结果先帝认为他有规谏辅导不力之责,根本没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里面圈了八年,圈成了个老翁模样。

时运如此不济,王长史灰心丧志已极,听见罗知府的来意,他第一个反应是闭门:“本官已向朝廷递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复下来了。王府一应事体,本官不再沾手。”

罗知府一伸手把门抵住了:“如今批复还没有下来吧?那王大人就仍旧是这代王府的长史,本官有话,只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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