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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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长史垮着脸:“我劝府台一句,那伴读既然无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台说句实话,这府里蹊跷的事多着呢,就算府台不畏艰难,也很难真查出个结果来。”

展见星站在阶下,愕然地看着王长史——她还没见过这么软塌塌专一和稀泥的官员!

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在他嘴里就是个“化了”!

罗知府宦海多年,显然是见惯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来,总得查过了再说。”

王长史又试图关门:“那府台就去查吧。”

他是这么个胆气丧尽的模样,罗知府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来:“有劳长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长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罗府台,你怎么能这样,你怎可对本官如此,本官品级虽不及你,却受不着你的管束!”

长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点头才会任命,也有直奏御前的权利,罗知府作为地方官确实管不着他。

但王长史这样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经彻底完蛋了的,罗知府丝毫不顾忌他,听了反而笑道:“王大人这时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长史无奈,只能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不死心地又劝说道:“罗府台,本官与你说的真是良言,你大动干戈,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引得人心惶惶。”

罗知府道:“本官身为父母官,若对此装聋作哑,才会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长史司位于王府西路,与其他王府职官不同,它拥有一整座独立的院落,罗知府与王长史在院内争执时还无所谓,等出了院子,两人这副拉扯模样就难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长史毕竟还要点面子,唉声叹气道:“行了行了,本官随你去就是了,这像什么样子。”

罗知府才放开了他,笑容和煦道:“王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选的伴读,进府陪王孙们才读了半个月书,就险些无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个明白,他日如何对皇上回话?”

王长史苦笑道:“是,府台正当壮年,与我这种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还想奋发上进的。”

罗知府微微一笑,并不管他话中深意,转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见证。”

王长史正欲多拉几个人来,以便分薄自己头上的责任,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忙道:“正是。”

在王长史的带领下,他们没有惊动什么人,顺利地来到了位于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边辟为学堂的屋里都亮着灯,第二间屋子门扉半敞,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朱成钧伏案的背影。

展见星惊讶地顿住了脚步——他居然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抄写!

楚翰林这时端着茶盅正从自己屋里出来,见这么一串人忽然出现,面露意外:“王长史,正清兄,这么晚了,二位怎么过来了?”

罗知府转了下头,示意展见星跟上,然后就带着她走到屋前明亮之处,指着她的脖间道:“潜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顿时失声——这么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闹,就是冲着杀人害命去的!

他回过神,伸手把展见星一路拉到屋里朱成钧身旁——灯点在他桌上,这里光线最好,楚翰林看得更无疑问,出口疾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先前过来时见你不在,问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处,再问别人,门房上说看见你出府了,我以为你家中有事,便没多管——却怎会如此?!”

展见星喉咙被掐伤了,不能多说话,罗知府三言两语替她把事说了,楚翰林听得皱起眉来:“张冀?”

他转头看向还慢吞吞在抄写的朱成钧:“九郎,来叫走展见星的是你的内侍,你怎会告诉我不知道?”

朱成钧没抬头,道:“他没告诉我他又来叫人,我怎会知道。”

秋果原缩在角落里无聊地打盹,此时趋步出来,道:“先生,张冀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爷在大爷那挨训呢,我去给爷找糕点垫肚子,也不在。我说句实话,张冀到我们爷这也就半个来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爷,爷不怎么吩咐张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动。”

罗知府没怎么管秋果,微带怀疑的目光从朱成钧伏着的背影上扫过。

展见星与他虽然身份悬殊,但也算朝夕相处的熟人,出了这样大的意外,他怎地镇定如此,什么反应也没有?

楚翰林看出来了,低声说了一句:“九郎就是这样性子。”

到底“哪样”,他也说不太清楚,展许与朱成钶三人的脾气都明白得很,独有这个圣旨配给他的正牌学生,身上好像有一种游离般的气质,在他自己的家里都过得置身事外似的。

罗知府便暂且放下,问朱成钧与秋果道:“那你们可知这个张冀现在何处?”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点来,就一直陪在爷这里了。没再见着张冀。”

楚翰林道:“会不会偷偷回去住处了?他一个内侍,也无处可去。”

罗知府沉吟着:“这得是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展见星说当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睁眼后只见到张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经身亡,尸身可能还在原处。”

他转头问展见星:“他把你引到何处下的手?你能带路去看一看吗?”

展见星迟疑摇头:“小民逃得性命后慌不择路,只知奔着有灯宽敞的道走,侥幸跑了出来,再想回去,恐怕难了。”

这一半是实话,朱成钧当时警告完她以后,转身就走了,她下意识跟在他后面,跟了一段发现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钧回头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里,他沉默的背影像一盏救赎的明灯,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现在回想,那段路途实是迷雾一般,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得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里看一看。”罗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转向秋果道,“小公公,劳烦你带个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过去。另外,张冀来引走展见星时既然自称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见一见大公子金面,核实一下。如果张冀没回住处,需要在府里寻找一番,更要征得大公子的同意。”

说最后一句时,他目视着王长史,王长史自知甩不脱,叹气道:“知道了。不过审案不是我的专长,等见到大爷,府台要怎么说我可不管了。”

罗知府也不勉强他,点点头。

朱成钧却表示了异议,他终于直起身,转过头,手里还抓着笔:“我不去,我的字还没写完。”

啪嗒。

从他的笔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经写了半张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

朱成钧察觉到,低头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变得有点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为了图省事,就一下把笔毫上的墨沾得太饱满,这样很容易污了纸,白费了之前的工夫。”

罗知府打了个圆场:“罢了,原是我们打搅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潜德,我替九公子求个情,这剩下的抄写就免了罢,他能坚持到这时候,可见虽有过错,已然改过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点头同意了:“那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处罚了。”

朱成钧飞快丢了笔,干脆应了:“是。”

楚翰林又对展见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该将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会和九郎胡闹,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数,所以发现展见星不见时,他才没过多追究。许多话他不曾明说,但行事间实是有偏向的——只没想到这偏向倒害了他喜欢的勤奋学生。

展见星连忙躬身:“是我不该替九爷做这样的事,先生罚得没错。”

当下不多赘言,罗知府集齐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长史身后往外走去。

展见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后面,忽然感觉到秋果挨了过来,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会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后。

“你好大的胆子,”秋果悄声道,“跑都跑了,居然还去报官?”

展见星轻动嘴唇:“我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不去?”她目光转过去,“你知道这件事?九爷告诉你了?”

秋果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刚刚听说,所以她有此问。

秋果道:“哪里是爷告诉了我,是我告诉爷的。我拿糕点回来时,看见你跟着张冀走了,我觉得奇怪,爷回来时我就说了,爷马上觉得不对,就追去了。”

展见星此时才知朱成钧怎会突然出现,她低声道:“多谢你。”

但她又迟来地觉出奇怪来,朱成钧去便去了,随身带根棍干什么?除非,他已预知了有危险。

“九爷知道张冀要杀我?”

“那倒没有。”秋果道,“不过在这府里,人命不值钱得很。你和许伴读来的时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来,二郡王和大爷为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从前什么样子,你们都不知道。”

展见星默然,代王府的争斗从她进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个丫头恐怕确实没有勾引朱成锠,只是朱成锠要制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进去。而在秋果眼里,这是比从前“安生”多了。

那么对朱成钧来说,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着当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带防身之物出去就说得过去了。

这样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没少遭遇过,所以才养得出这样的习惯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展见星转回头,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钧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他还是来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来,当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没有说出九爷来。”

秋果点头:“我听见了。只是,你胆子太大啦,其实报官没什么用,你以为罗知府官大,其实他哪里管得了我们府里这些爷呢。”

展见星的目光又亮起来,好似有什么在燃烧:“没用,我也得试试。能给凶手添一点麻烦,都算一点。”

她不能让害她的人毫无代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罗知府晚间突至的消息瞒不了人,这个时候,朱逊烁和朱成锠已分别得到了消息。

朱逊烁已经睡下,朱成锠还没有,在短暂的整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出了门,往前面而去。

☆、第23章 第 23 章

三路人马最终在王府中路的承运殿前遭逢。

罗知府免了通传的工夫,与朱逊烁朱成锠解释着来意, 展见星站在后面, 谨慎的目光自二人的面上掠过。

她一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她心里肯定, 幕后指使多半出自这二人之中,王府中数他们斗得最凶,殃及她这条池鱼的可能性最大。

罗知府很快说完了, 这听上去不是个复杂的案子, 凶手明明白白,苦主亲眼所见, 只要把他提出来审一审, 真相似乎就能大白了。

朱逊烁惊讶地先出了声:“大郎, 七郎的伴读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叫人害死他?”

朱成锠立刻否认:“二叔不要胡说, 我只让张冀去叫了九郎, 他怎么又会去找了七郎的伴读, 还想掐死他,我全然不知。”

罗知府道:“如此,只能找到张冀问一问他本人了,请郡王与大公子恕下官这个时辰冒昧登门,下官也是怕走脱了此人,这口悬案倒扣在了大公子身上。如今尽快审问明白, 也好还大公子清名。”

他话说得不可谓不委婉, 但朱逊烁不肯放过, 笑了一声:“清不清白,那也不一定。张冀一个净了身的奴才,阖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里自己做得了杀人害命的主。”

朱成锠目光冷了冷:“二叔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二叔说的也没错,我记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尽了力气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责压到七郎这个伴读身上,差点如愿逼死了他。究竟谁对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

这两人居然继续针锋相对起来,罗知府不得不打断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为如今之计,还是先找到张冀要紧。他若还倒在原处,展见星记不清路途,还要请二位钧令,命人寻找一番。”

他说着以眼神示意王长史,希望他帮个腔,但王长史好似被风吹迷了眼,忽然举起手专心地揉起眼睛来。

罗知府:“……”

他好气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总管,就怂到这样,难怪代王府乱象频生。

但朱逊烁忽然变得公正不阿起来:“查,当然得查!这个张冀好大的胆子,今儿能掐七郎的伴读,明天说不定就要掐起七郎来了!你去点起人来,叫他们给我在各处好好地搜,一处也不要落下!”

他身后的内侍躬身答应一声,立即去了,朱成锠顿了顿,也吩咐人:“把我们的人也叫起来,仔细找一找,张冀这个大胆的奴才,打着我的旗号干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轻纵了他。”

跟他的内侍便也连忙去了,罗知府这个搜府的请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准。

罗知府趁热打铁,又提出去朱成钧那里看一看,朱逊烁朱成锠也无不允,朱成锠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张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说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读,绕这么个曲里八拐的弯子,偏还有人肯信。”

朱成钧住在内廷东路东三所的一处院子里,从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点起灯来后,屋里诸样陈设都过得去——这也就是说,张冀并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早该提前点起灯来,不会留给主子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罗知府与楚翰林亲自分头将院里各屋都寻了一遍,确认确实四处无人。

众人暂时只能进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结果。

朱成锠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这边角已有些起毛了,怎么没人报了换新的来?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懒。”

照展见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点看不到什么毛边。朱逊烁在这时冲着朱成钧笑道:“九郎,你从前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出来,打从楚侍讲来了,连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操心了,你可得好好谢谢先生。”

朱成锠也面带微笑:“二叔,我关心弟弟难道还关心错了?我从前年轻,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周全,难免对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处,但二叔既看在眼里,还是长辈,怎么也没见二叔伸把手?”

朱逊烁哼笑:“大哥去了以后,你们长房防我这个二叔像防狼一样,等闲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么坏心,谁好多问你们的事?你就这一个亲兄弟,还把他排挤得连个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问我了。”

两人赛着揭短,罗知府并不解劝,面色十分平和。

这不是件坏事,两人互相攻讦越烈,越不可能为对方隐瞒,对找出真凶越有利。

朱成锠回道:“二叔真是会说笑。说起来,二叔哪里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长春宫上呢。”

长春宫,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逊烁失语片刻,他不是没话回,他是就不愿意否认此事,不错,他就是要争亲王爵!

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极少,这么一群人进来,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现跑去隔壁的耳房里烧热水。

朱逊烁因此又找到了话说:“大郎,你从前年轻便罢了,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是顾东不顾西,你有功夫盯着那椅子套不放,怎么不知道给九郎这里多添几个丫头?破天荒添来一个张冀,还是个杀人凶手。”

朱成锠徐徐道:“二叔怎么知道我没添?九郎在这上面古怪,说他怕丫头,陶氏送了两回来,他把门锁着不让人进去,我有什么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怕丫头?

展见星有点好奇地悄悄看了旁边的朱成钧一眼,这是个什么毛病?她亲眼所见,朱成钧连张冀这样不听使唤的内侍都没多说过什么,怎么倒这么抗拒丫头。

朱逊烁也盯向了朱成钧:“九郎,当真如此?你不要害怕,尽管把实话说出来,二叔和楚侍讲都在这里,一起替你做主。”

被拉进去的楚翰林甚感无奈,这位郡王是一点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毛病,朱成钧长到十四岁了,身边从没有丫头伺候,他不知道,还要向朱成钧求证,然后口口声声替他出头——这出的什么头?他完全暴露了他对侄儿的漠视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钧坐在末尾,垂着眼帘:“是我不肯要丫头。”

朱逊烁不依不饶:“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来,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阉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亏待惯了,不懂得用好东西,明儿二叔给你挑两个可人的来。呵呵,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钧木然道,“恶心。”

朱逊烁愕然:“什么?”

朱成锠闲适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着呢。再说,九郎在读书上原有些不开窍,再往他身边放什么可人的丫头,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罢了。”

展见星原没会意,听到所谓“分心”等语,才明白朱逊烁先前没说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点尴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钧了。

朱成钧的脸又木了回去,拒绝对这个话题再给回应。

等待原来枯燥,但有朱逊烁与朱成锠片刻不歇的争持响在耳侧,时间倒也不难熬,秋果烧好了热水,提着茶壶过来泡茶,展见星自觉上去帮了点忙,等到一盏茶过,去寻人的下人们陆续前来回报。

“启禀二郡王,奴婢叫人分头将满府搜过,并未见到张冀踪迹。”

“回大爷,奴婢等也没有搜到。”

朱逊烁喝问:“全都搜过了?那些树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过了?”

内侍应道:“都搜过了。灯笼照得府里透亮,连王妃娘娘都惊动了,问是何事。张冀除非变成一只老鼠,否则断断躲藏不了。”

朱成锠那边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点头。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逊烁居然很仔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过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没感觉什么异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东西被丢进去,一定找得出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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