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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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锠语气平缓地道:“倒提醒我了,回头腾出空来,该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时候祖母也好赏花。”

这是圈禁的遗留问题,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来了,谁还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张冀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大。”罗知府冷静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来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张冀这个奴才也够没用的,害人害一半还能自己倒下了。”朱逊烁说完这句引得屋里众人侧目的话,总算又说了句正经点的,“他是不是被谁路过打晕了?这个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读救下来后不敢久留,马上跑了。”

罗知府起先也是这么想,但被朱逊烁这么说出来以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这个人若是为了救人,当时展见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将展见星留在原处,如何能确定展见星是先清醒的那个?倘若是张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过来,展见星心下一慌,拼尽全力维持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这个,小民也不知晓,当时小民知觉全无,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终究年少,又是骤逢变故,说谎未能说得周全,此刻面对疑问,只能强撑不认。

无论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钧来。

罗知府倒也没想到她会藏有隐情,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找到张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逊烁道:“这还怎么找?难道搜城不成,那本王这里的人可不够用,得去总兵府借人。罗知府,本王帮了你这个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别传扬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扰民似的。”

朱成锠反对:“二叔,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七郎伴读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此事慢慢查访就是了。”

朱逊烁翘起腿来,笑道:“本王横竖是不怕搜出这个张冀来的,大郎,你好像不这样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罗知府出声掐断了他们的又一轮龃龉,“下官先问一句,张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亲人?”

朱成锠顿了一下,道:“有一个妹妹,月初犯了错,被撵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朱逊烁晃着腿:“这简单,她一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八成还在附近,叫来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问便知了。”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内侍:“那你就去问一问大奶奶,她身边有哪个丫头和春英相与得好。这些小事,我从来不管,眼下也想不出来。”

内侍答应了要去,恰罗知府也转头和他带来的幕僚说话:“进生,你出去告诉陈班头,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个城门处都布置好人手,严查出城人口。”

朱逊烁眼睛一亮:“对啊,事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城门肯定关了,这个张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门守好了,瓮中捉鳖捉他几天,只要他没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边镇,城门守卫极其严格,一旦关闭,不可能通过贿赂等任何歪门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锠自然叫住了内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说清楚了,务必叫她好好查问,不要不当回事,若因为她的缘故走脱了张冀,我要跟她说话。”

内侍弯下腰去:“是。”

展见星抓住这片刻功夫,忙向罗知府道:“府尊,我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我娘一定等得着急了,能不能请人去向我娘说一声,就说,就说——”

“说我这里有一项文书抄写的事项,将你留下了。”楚翰林出声,“你这样子,也难回去,要惊吓着你母亲。不如在这里住几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见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感激应是。

罗知府向幕僚道:“你让陈班头拨出个老成的人来,去展家馒头铺那里说一声。”

衙役去说楚翰林的话似乎奇怪,但在衙门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这点圆话的本事自然不缺,罗知府也不用多嘱咐什么。

当下幕僚和内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这一回的等待不长。

去向陶氏传话的内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带回了春英的住处,更直接带回了张冀本人。

“回爷的话,春英没走远,张冀替她使了钱,在后巷子那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奴婢领人找去时,张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将他捆了,带来请爷发落。”

后巷子一带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张冀被反缚了双手,衣裳凌乱,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逊烁放下了腿,笑着,目中出现了兴奋的狠意,“我们这么多人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连根毛都没捞着,罗知府一说要查城门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读无冤无仇,至今为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从一开始就拼命要把这个罪名扣到我头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凶手已经拿到,罗知府再不管他们的机锋,打量了张冀一眼,直接审问起他来:“本官问你,你为什么要诱展见星出来,加害于他?”

张冀大约是自知大势已去,倒也不磨蹭,张口就招道:“是九爷让我做的。”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谁都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朱逊烁与朱成锠互相甩锅攀扯,谁都没推到过朱成钧身上,因为张冀到他身边不过半个月,不把朱成钧当回事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毕竟现下是朱成钧的人。

如果是朱成钧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张冀跟着给出了理由:“九爷让展伴读替他写课业,展伴读有意戏耍他,把字写得先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爷知道,生气把九爷叫去骂了一顿。九爷心中不忿,出来遇见我,就叫我想个法子弄死展伴读,七爷在学堂里常常嘲笑九爷,九爷说,叫七爷的伴读死得不明不白,让七爷面上无光,正好也可以借此报复他。”

展见星惊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说!”

张冀眼皮垂着,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必要扯谎。”

罗知府道:“据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听九公子的话,怎么杀人这样的大事,你反而一说就肯干了?”

张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爷身边来,所以对九爷很不恭敬,但我这几日冷静以后就后悔了,大爷已经把我给了九爷,我回不去大爷身边,九爷身边再站不住,那还有什么前程?九爷找我说的时候,我才答应了,希望九爷看着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错处都转圜过来。”

他每一个疑问都解释得清楚扎实,屋里又静了片刻,展见星心头一口气撞着,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说,不可能是九爷指使你!”

张冀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笑非笑的两声嗬嗬:“展伴读,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认了,也招了,你无凭无据,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展见星有证据,可是她不能说出来——现场旁观朱逊烁与朱成锠争斗之烈,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朱成钧为什么要隐瞒,他牵涉进去,一时洗刷冤屈,却必将遗祸无穷。

她只能道:“我和九爷是有矛盾,但不过是一点口角,他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

张冀道:“你觉得没必要,未必贵人们也觉得没必要。展伴读,你把你这条小命,看得太值钱了。”

罗知府从旁道:“展见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点凭据来。”

“九爷不是这样的人。”

展见星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着急了,这一句话并没什么效力,可这不能怪她,因为朱成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要说起来辩解了,他甚至一脸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现在被冤枉的是别人一样。

展见星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府尊,九爷到过小民家里,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

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什么玩意儿?九郎,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

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郡王说得不错,小民以为,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九爷从前没出过门,没见识过民间风物,他虽出于玩乐之意,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

“一个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杀人,也不会指使人杀人。小民相信他。”

☆、第24章 第 24 章

这世上的少年人们,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 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 乃至嗤之以鼻,但心中静静一想, 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是从少年过来的。

展见星的“卖馒头”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楚翰林也笑了, 却只微笑, 笑中带着感叹。

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不但赤子, 而且公正。不以私愤而坏公义。

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 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就是, 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

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九公子,你自己怎么说?”

朱成钧一脸犯困:“我没杀人。”

“但张冀指控你。”

“他说是就是了?”朱成钧打了个哈欠, “他要这么听我的话, 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 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

所有人:“……”

似乎哪里不对,但竟无法反驳。

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出声训他道:“九郎,你再动这些歪心眼,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

朱成钧脸微僵:“哦。”

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顽劣是顽劣的, 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

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又问张冀:“你识字?”

张冀顿了一下, 秋果忙抢着道:“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书房伺候,肯定识字!”

张冀反驳:“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这点学识,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

秋果笑了:“学问少才好呢,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根本不像九爷的啊!”

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理是没错,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张冀闭了嘴,目光有些飘忽犹豫,朱逊烁喝道:“到底谁指使的你?还不老实招来!”

朱成锠跟着开了口,他慢慢道:“张冀,你现在从实招了,不过祸在你一人,要是仍然嘴硬,又或是胡乱攀诬,你想一想后果。”

朱逊烁眯眼望去:“大郎,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

朱成锠摩挲着茶盅:“二叔真是爱多想。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

“是,是九爷!”张冀却似要跟他反着来,忽然张口又咬定了朱成钧:“就是九爷指使的我,你们爱信不信!”

他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绝望。

他这状态看着不太对劲,但罗知府再问他,他也不改口了,除了这份口供,他拿不出更多证据来,但就这么咬着,也很让人头痛。

秋果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夜色已经很深,再这么耗下去,一时也难耗出个结果来,罗知府便道:“二郡王,大公子,不如由下官将此人带回府衙收监,明日再行审讯。”

“带走?这不行。”朱逊烁下意识拒绝。地方官与藩王府是两个体系,藩王不能插手地方军政,反过来也是一样,朱逊烁虽然想扳倒大侄儿,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何况,罗知府带走一定是秉公审理,若审出来不是他要的结果怎么办?

还是把人留在自己手里,才方便行事。

朱逊烁因此道:“关到本王那里就行了,明儿叫人继续好好审他。”

朱成锠冷笑了:“二叔,那还有什么好审的?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张冀是我长房的人,该我带走他才是。”

“呵,到你手里,那连审都不用审了,明天直接给张冀收尸得了!”

争论声中,张冀从大笑到面如死灰,再渐渐到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在主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争论,不过是想着如何利用他打击对手而已,并没有谁真的在管他的死活。

他一个阉侍,没任何挣扎的余地,从莫名失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但是春英,春英她是无辜的,他活到头也就是一条残命,而春英她还可以嫁人生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管他叫舅舅……

张冀忽然挺起上身来,尖利地叫了一声:“郡王,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来,割断了缚手的绳索,而后不等众人反应,反手重重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至死圆瞪着眼,朝着朱逊烁的方向,直到栽倒在地。

“他、他娘的!”朱逊烁惊得跳了起来,爆了粗口。

罗知府疾步上前,去试张冀的呼吸,已经晚了。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展见星心性虽坚,但头一回亲眼见到自尽这样的惨烈场景,小腿一软,为了撑住自己,她下意识胡乱抓住了身边的物事作为依靠。

“你干嘛。”

听到这声语调平平的质问,她一低头,跟朱成钧对了个正脸,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肩膀,而且因为用力,把他的衣袖都揪皱了。

“对不起,九爷,我不是故意的。”她慢慢放开了手,声音中带着惊魂未定。

她想到了秋果说的“人命不值钱”,在这里,人命是真的不值钱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郎,你的人怎么办的事!”朱逊烁愤怒地喷起朱成锠来了,“带这种杀人嫌犯来,居然不搜身!”

罗知府站起身来,表情也很难看。

他懊恼于自己的疏失,倘若是他的衙役下手缉凶,一定不会漏掉这个步骤,朱成锠的人先前把张冀押进来,因为人已经绑了,他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

他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可是张冀已经死了,等于偿了命,他一个知府没有足够权利再往下追查了,不管是朱逊烁还是——朱成锠。

朱成锠面上似也有畏惧,别过了眼去,口中冷道:“他一个内侍,谁知道他会随身带凶器?二叔,倒是你,难道不用对张冀临死前的话解释一下吗?”

朱逊烁怒道:“我解释什么?!”

“解释你答应了张冀什么,才收买了他去杀害你的眼中钉。呵,二叔,您真是高明,不用自己的人,偏用张冀,这样万一失败,你一来可以推到小九身上,二来可以将我也拖下水,您自己站在干岸上,一点嫌疑都不用担——”

“一派胡言!”朱逊烁气得喘了粗气,“朱成锠,本王今日才算认识了你,你可比你爹出息多了,你爹除了玩女人,屁本事没有,你都会构陷起长辈来了!”

朱成锠平静地道:“是二叔从一开始见了我,就拼命想把这个罪名构陷到我身上吧?但是您忘了,我和七郎伴读没有一丝冤结,您在污蔑我之前,是不是该先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杀他?”

朱逊烁被问得怒目圆瞪,可是回不出话来——没有!

朱成钧有,但是他以一种奇诡的角度把自己摘了出来,更别提苦主自己还跳出来替他背书,他那点嫌疑在这双重清洗之下,不堪一击。

这一团乱麻纠缠到最后,居然是把他给装了进去。

罗知府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了。局面变成这样,这桩案子眼下竟只能作一个葫芦提了结,但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二郡王,大公子,下官身有公务,该告辞了。”他道,“此事下官不敢隐瞒,将会原原本本上书禀奏。”

朱逊烁和朱成锠脸色变了,一齐看了过来。

朱逊烁道:“张冀已经死了,这个伴读又没事,何必惊动皇上?”

朱成锠目中变幻片刻,道:“二叔是怕张冀供出了你,有他以死明证,到皇伯父跟前遮掩不住吧?”

朱逊烁又怒火上头:“供个屁!这死阉奴,竟敢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他说着,上前就踹了张冀尸身一脚,将张冀踹得仰面朝天,匕首深深插入胸腔的模样完全暴露出来。

展见星急急移开目光,腿又有点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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