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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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心下一突,摆手向身后招了招,忙跟上去。

龚皂隶直走过了县衙这片区域才停下来,朱成钧和许异这时也跟了上来,见他停下,跟着一起停下。

龚皂隶打量了朱成钧一眼,由衣着猜出了他的身份,向他赔笑了一下,就忙向展见星道:“小哥儿,这事没我先前说的那样简单,我才回来见县尊,听见他和师爷说话,原来县尊已经上报了皇上了!”

展见星一愣:“什么?”

她不是惊讶侵田案上达圣听,地方官无法约束藩王府,只能往上报,这是很常见的选择,罗知府也是这样做的——但,李蔚之不是罗知府啊!

葫芦提压着百姓的头了事事后说不定还来代王府卖个好才更符合他的为人,忽然刚成这样,撇开案件不谈,就李蔚之本人来说,还真跟吃错了药似的。

龚皂隶低声急促地道:“是真的,县尊的奏本已经送出去了,我不知道奏本里具体写了什么,但代王府三传不到,这——”他小心地瞥了朱成钧一眼,“这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的。”

李蔚之选择上报也就有更充足的理由了。

“大爷真是——。”展见星皱了眉。

朱成锠本人高傲不愿出面,叫个管家到县衙走一趟也算应付差事,这下好,彻底给别人落下口实。

朱成钧忽然道:“不去别处了,我们回去。”

展见星看他:“九爷的意思是,去找大爷?”

朱成钧点头:“叫他把姚进忠找来,到了这个地步,姚进忠不敢再在大哥面前撒谎的,问他就行了。”

展见星便向龚皂隶道了谢,又在龚皂隶的恳求下保证绝不会将他供出来,然后一行三人匆匆跑回去代王府。

快进入府门时,朱成钧忽扭脸道:“你总看我干什么?有话就说。”

展见星路上确实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了,此时被发现,犹豫了一下,道:“九爷,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李蔚之胆子再突变,不会敢拿一件矫作的案子去打搅皇帝,不论他什么心思,这里面确实有一个失去田地的苦主。

朱成钧点了头:“对。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件事就复杂起来了。

她差不多已能确定李蔚之不怀好意,他的来势非常奇怪,她能觉出来,作为被告的代王府又怎能觉不出来?单纯的案子搅进了不单纯的外力,朱成锠就算原来愿意归还田地,现在也很可能憋住一口气跟李蔚之杠上,不肯丢这个面子了。

权力之争自然残酷,可是老妇无辜,她母子俩相依为命,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断不敢豁出命来告代王府。

“九爷,我觉得不管大爷和李县令怎么闹,田地还是该还给人家的。”她小声道。

这是正理,但展见星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朱成钧现在对她多好,她不傻,怎么不知道,这时候劝他这种话,就觉得好像跟他对着干一样。

但是,她又不能憋住不说。

眼下也许静好,然而她从未为代王府繁华舒适的生活所迷惑,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她不过一个小民而已。

小民与权贵,在立场上,他们天然相对。

她纠结这么多,朱成钧只给了她一句话:“还啊,我有四千亩,又不缺她二十亩。”

“……”展见星的眼睛瞬间晶亮:“九爷,你说真的吗?!”

朱成钧道:“骗你干嘛,我们先不去见大哥,那个县令能找皇上,我也能找。我现在就去给皇伯父写信,告诉他从前的事我不知道,但现在小荣庄到了我手里,如果真侵占了别人的田,我愿意归还。”

展见星心内激荡,苦于不会说好话,憋半天憋到了纪善所里,脸都憋红了,才说出来一句:“九爷,你人真好。”

许异大力点头附和。

朱成钧没说话,只扬了扬下巴,由着两个伴读众星捧月般把他捧进了学堂里。楚翰林听见动静,从隔壁出来,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成钧要写信,展见星就留在门外,跟楚翰林解释了一下,楚翰林听了,深觉欣慰:“九郎此举大善。”

朱成钧如今的学问写一封通篇大白话的信还是办得到的——除了字丑了些,一时写完,找了个信封装起,交给了楚翰林,由楚翰林找渠道尽快呈上去。

接下来就是要去找朱成锠了。

许异蠢蠢欲动地出主意:“九爷,我们不如不告诉他,叫他吃个大亏。”

“你真蠢。”朱成钧木着脸对他道,“我已经给皇伯父写了信,等皇伯父的旨意下来,他一定会知道我瞒了他,他为此欺负我是小事,要是到皇伯父跟前说我的坏话,说我心眼不好,有意跟兄长内斗怎么办?说不定还把这事推我头上,说是我瞒着他才导致这个结果的。”

许异哑然:“呃,这——”他抓抓头,“九爷,你当我没说,我是有点笨,没想到这个。”

朱成钧却又哼笑一声,补了一句:“不过,谁说告诉他,他就不吃亏了。”

展见星与许异:“……”

——你这心眼是有点坏啊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紫禁之巅·心机九。

☆、第 43 章

展见星与许异现场围观了朱成锠是怎么吃亏的。

朱成钧这么跟他的嫡长兄回话:“大哥, 县衙那个县令告我们去了。”

一句话就把朱成锠说蒙了:“什么?”

他目前得到的信息只是有个老妇去县衙告了代王府, 怎么变成县令告了。他因此不大耐烦, 随口道:“你哪里听来的闲话, 听错了,读你的书去, 别乱跑乱打听。”

“没错, 那个县令已经写奏本把我们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应该没好话。”朱成钧一板一眼地道。

朱成锠这下怔住, 顾不得再怀疑, 忙追问:“你从哪打听的?”

“我听见府里有人在说我庄子的事,就跟先生告了假, 去县衙看了一下,县衙人都这么说。”

县衙都传开了, 那再不会有错, 朱成锠又惊又怒, 少有地失了态,一巴掌拍在桌上:“李蔚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不能怪他轻敌,他是未来的代王,亲王之尊, 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县令看在眼里?

朱成钧问他:“大哥,我的庄子到底怎么回事,真侵占了别人的田吗?皇伯父不会怪我吧,我不知道这些事的。”

他这是当面就甩起锅来了, 但朱成锠也没法否认,小荣庄原来在他手里,皇帝本都知道,李蔚之实际上就是告的他。

朱成钧继续撇清:“我一粒的收成都没有见到呢。”

“好了,知道了,跟你没关系!”朱成锠本已心烦,再听他喋喋不休,更恼火了,暂没空理他,吩咐人:“去把姚氏那两口子给我叫来,立刻就来!慢一步爷敲断他的腿!”

代王府共有两千多顷王庄,他只知道里面少不了有些来历不干净的,但到底各自怎么来的,他早不记得了,只能问庄子上的主事。

这样的狠话放出去,姚进忠和姚氏哪敢怠慢,在午饭前连滚带爬地赶了来,得知为了这事,姚进忠倒是马上就能给出回话,跪着道:“大爷,您忘了,那庄子原来是三千九百余亩,您嫌这数字难记,从府里递出话来,叫老奴去周围打听打听,有合适的田地就买一点进来,凑个整数,老奴得了您的吩咐,便去办了。”

这一说,朱成锠才想了起来,道:“不错,是有这事。那我倒要问你了,我叫你去买,你怎么办成了侵占,叫人隔了几年把我告到衙门去了?”

他这下自觉道理上无亏,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利坏了他的名声,便狠狠地怒斥姚进忠,“爷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姚进忠趴在地上,脸苦巴地快把肉里的油脂都挤了出来,却不敢大声,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大爷,您没拨银子给老奴呀——”

空口叫他去买,他总不能自己往里倒贴银子吧?一亩地约五两银,二十亩就是一百两,他那时候才接手田庄,哪里掏得出这么多钱来——就掏得出,也舍不得。

好在代王府没钱,势还是有的,对付一个老妇不费吹灰之力,姚进忠分文不花,“漂漂亮亮”就把这差事办成了。

朱成锠不管这些,继续怒斥他:“你没长嘴?我一时忘了,你不知道提一提?!”

姚进忠磕头道:“是老奴的错,因王府那时关着,爷带一句话出来都不容易,老奴不敢为这点小事烦扰,就想自己找辙罢了。”

展见星和许异站在门外,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彼此眼底的鄙夷。

这事的实际经办人是姚进忠不错,但朱成锠叫人买田不给钱,不就是暗示人去抢吗?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装模作样。

朱成锠嘴上那么骂,心底对于自己的实际作为并不是全然没数,就算把姚进忠骂到狗血淋头,毕竟不解决问题。

他低头看了姚进忠一眼,目光有些阴冷。

旁边跪着的姚氏心底一寒,连忙砰砰磕头:“大爷,饶命啊!”

她看得懂朱成锠的眼色,那是打算把他们推出去顶缸了!

朱成锠的怒气看着已经平复下来,他淡淡道:“吵什么?现在求饶,当初为什么要去侵占民田,埋下这个祸根?”

这是真的要推给他们!姚进忠也傻了:“大爷——”

“大哥。”朱成钧忽然道,“我看过那个县令断案,他胆子很小,二叔一吓唬,他差点连公案都让给二叔,为什么现在敢跟我们作对了?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朱成锠怔了一下——不是为朱成钧问他的话,而是他已经有阵子没听见朱逊烁的名号了,他自京城返回大同以后就致力于消除二房一家在府内的影响,下人们不敢触他的霉头,识相地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朱逊烁来。

朱成钧好像要说服他,加强了语气道:“他真的没用,二叔把他的公案拍得啪啪响,还代替他乱录口供,指使他的衙役,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展见星,我没记错吧?”

他扭头,展见星在屋外躬身,道:“是。小民不敢说李县尊的是非,从心底来说,其实也不怪他。因为当日那件案子,都是二郡王在颠倒黑白,越俎代庖,李县尊并没有做什么。”

她似乎在替李蔚之说话,但所谓“没有做什么”,本身就是最大的错处。

李蔚之可是一县之长,朱逊烁在他的衙门为所欲为,他连句硬实的话都说不出来,把县尊做得与外面的围观百姓无异,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

相同的话,听到不同的人耳里,起到的是不同的效果。

朱成锠的关注点就不在李蔚之的渎职上,而是忍不住想深了一步:一个这么懦弱无用的官员,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怂得像个孙子,到他这里,怎么忽然就找回了县尊的感觉?

敢接状子,还敢告御状!

这份骨气在面对朱逊烁的时候怎么就没拿出来一点?

难道他比朱逊烁好欺负么?

至于是否受人指使的疑问,他也想了一下,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思路便不由又回到了李蔚之的今昔对比上,越想,越把自己的脸色想得阴晴不定。

姚进忠穷极生智,忙往里加了一把火:“大爷,李蔚之这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啊,我们好好的没招他惹他,他倒接二连三地派衙役来羞辱爷,他那腿是多贵重,不能亲自来见一见爷?衙门从此要都这么办事,说传爷就传爷,爷的面子可往哪搁呢!传到别的王府里,都该笑话爷了!”

他这挑拨之意太明显了,朱成锠听出来,倒冷静下来,斥他道:“你闭嘴!”

姚进忠急道:“爷——”

“那县令已经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你还挑大哥生气,想害大哥不成?”朱成钧打断了他。

朱成锠听了,纵然对这个弟弟已生忌惮之心,也不由点头:“正是。你这老货,为了遮掩自己干过的事,就想把爷挑到前面斗,我看,该先把你敲上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姚进忠倒不甚怕,他肉厚,咬一咬牙就扛下来了,可看朱成锠这口风,是真的准备弃卒保车了,他作为弃子,又还有什么好下场?

他整个人都绝望了,旁边的姚氏更撑不住,已经快瘫倒在了地上。

朱成锠皱眉思索,怎么推替死鬼推得漂亮,耳边听得朱成钧道:“大哥,我走了。”

他心不在焉:“去吧。”

“我去找县令说,把田还给那个老太。”朱成钧像是在跟他禀报,“还了我还有很多,够我用的。要是还有别人告我,我也还他。总比惹了皇伯父生气,把我的田都收走好。”

这话听上去甚是小家子气,四十顷地算计来算计去,又是怕被收走,朱成锠都懒得看他,道:“随你——等等!”

朱成钧已经往外走了,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啊?”

“谁告你你都还?你怎么能都还了?!”朱成锠责问他。

朱成钧道:“不会还完的,肯定能留点。”

朱成锠自觉如梦初醒,怒道:“这个口子就不能开!还了一个,十个、百个都涌上来,有的没的个个想从代王府身上撕下一块肉,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个李蔚之,其心可诛!”

朱成钧道:“我没叫大哥还,只是我还。”

朱成锠训斥他:“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差别?行了,读你的书去吧,少瞎出主意。”

朱成钧这时候终于道:“不能还吗?但是我已经写信给皇伯父了,说我愿意还,先生刚替我送出去,还夸我了,我觉得我剩下的田应该能保住。”

“你——!”朱成锠气得伸手指他,“鼠目寸光的蠢货!”

朱成钧木木地看他,也不回嘴。

朱成锠一脑门官司,连骂他也没空了,连连挥手:“去去去,别在这杵着,看见就心烦!”

朱成钧从善如流地领着两个伴读走了。

**

天将傍晚时,朱成钧还在校场上挥拳。

展见星和许异结束了下午的课,跑来陪他一会儿,站在旁边看着。

姚进忠轻手轻脚地挨着校场边缘走了进来。

孟典仗见是个生面孔,看着像是要回事的模样,便点点头:“九爷,今天到这里了,属下告退。”

他离开,朱成钧收了拳势,展见星跑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

朱成钧满头汗水,接过来胡噜一阵擦。

姚进忠趋到跟前,行了个礼,小声陪笑道:“九爷。”

朱成钧微浅的瞳眸从布巾后露出来,看了他一眼:“你没事了?”

这一眼不含任何情绪,可是又蕴了一切的了然于心,姚进忠心肺脾胃里好似被一阵凉风吹遍,他瞬间知道自己隐隐的感觉没错,立时跪下了:“老奴——多谢九爷救命之恩。”

“大哥准备怎么样?”

这是随口一问,然而也是探问,姚进忠毫不犹豫地道:“大爷取舍之后,决定绝不向李蔚之低头。”

所以,他才没事了。朱成锠既然不准备让步,那就不会再推自己人出去。

朱成钧勾了唇角:“我知道了。”

姚进忠见他没有别的话,不敢多停留,恐怕落入朱成锠的耳目,磕了个头,默默去了。

他心底有许多感触,一时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于这人心诡谲之间,大大地长了一回新的见识。

走出去十来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朱成钧擦完了脸又擦脖子,脖子擦完了,把满是汗渍的布巾一丢,盖到了先前递给他布巾的少年脸上。

少年甚是恼火,把布巾拿下来,冲着朱成钧抱怨了句什么。

隔得有些距离了,他听不清,只见朱成钧把两只手臂枕到脑后,然后发出了得意的笑声:“哈哈!”

姚进忠:“……”

……呃,这人心诡谲之处,他生出了新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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