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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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皇帝自己做了判定,众人唯笑而已。

皇帝环视院中,问道:“还有人敢作吗?”

唐如琢出手就是两首,马屁拍了也没耽误展才,旁人自忖虽能作,没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衬托他,不如罢了。

当下场中便冷落了下来。

展见星于此时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还多些,所以上场还更晚。“回禀皇上,臣愿一试。”

然后她报了名姓,旁边小吏连忙写下,而后悬腕屏息以待——

一时却没有等到。

因为皇帝没有出声,只是盯着展见星,展见星未得圣谕,自然不能自顾开口,场面一时静寂。

在更多的人察觉出异常之前,皇帝含笑开了口:“好,你说。”

他并未一眼把展见星认出来,是在她报出名姓之后,才一下意识到,这怔愣便是由此而来,但他旋即就想:既然争着出头要搏圣心了,想来没什么事,听一听无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着一段别人到底是不是骂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见星是探花,她奉旨应制,别人也很有兴趣听一听,敢在传胪后面出头,应当对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该听一听——探花打不过传胪,乐子更大。

于是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展见星清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绿如扇。并蒂不相离,公种孙得食——”

她瘦削笔直的身段与这奇诡的诗句有种说不出来的相配,但却令得所有人都渐渐发起呆来。

这里是礼部衙门大院,说句“院中栽”才算应景,上来搞个“庵中藏”算什么?下一句芳春勉强将气氛拉回了点,但第二联又更怪了,银杏不是荷花,颂圣也不是颂情,哪来的并蒂?

这诗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诗词,水平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罢。

这么一来,待得展见星一首五言诗念完,院中的气氛不但没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紧缩,一语不发,仿佛也叫新科探花闹糊涂了。终于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请教探花郎,可是听错了题目?银杏何来并蒂?”

展见星找到说话之人,目视他淡然回话道:“我幼时邻家有果农,曾听他说过,银杏单株不能结果,必得双株多株成林才可。若无并蒂,何来白果得食呢?”

所谓并蒂者,是指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根茎上的花果,银杏只是并栽,不能完全算作“并蒂”,但一棵树居然结不出果子来,把这个在场大多数人不知道的冷门知识做一做延伸,从文学角度来说,又是说得通的,众人也能接受。

说话之人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连礼部尚书都点头:“衙门里这棵银杏树不少年头了,从来没结过一颗果子,我只以为它年头还不到,不想里面居然有这个缘故。”

银杏成果期极长,得起码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结果,所以民间才有“爷种孙得食”的俗语。

疑问解开了,又没解开——不论从事实上多说得过去,无法解释探花郎为什么当着皇帝面作出这么一首诗啊。

连唐如琢那样年纪更小的还知道多备上一首专门颂圣的呢。

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只能是探花有意标新立异,显摆自己了,并蒂的答案掀开以后,整首诗的格调又回来了,诗中的气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应该是一首应制诗。

到底怎么样,要看皇帝的最终裁决,剑走偏锋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脚,把自己摔个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皇帝那边,皇帝在这瞩目之下,终于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词很好,不过,朕更偏爱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

说到“有趣”的意思,他语调放慢,话意深长。

展见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胆越矩,谢皇上夸赞。”

“好了,你们继续热闹,朕乏了,该回宫歇一歇了。”皇帝站起身来,瞥了一眼展见星,“探花郎跟朕来,领你的赏赐。”

“是。”

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展见星脚步稳稳地跟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诌个诗真难,想偷懒还不行,偷懒星星形象立不起来,就四句把我肠子快诌打结了,然后爷种孙得食这一句是引用,不知道出处,好像就是民间谚语。

然后,明天回大同,去给小九暴击~

☆、第 73 章

乾清宫。

宫人被全部屏退出去, 皇帝独坐在御座上。

展见星跪着。

“你胆子很大。”皇帝似笑非笑, 开了口。

展见星微微低头:“臣非有意冒犯圣驾,只是苦无机会单独面见,如此大事,又不能传与第三人知, 所以不得不借赋诗微露一二。”

“你倒也痛快,一问就招了, 没叫朕再猜哑谜。”皇帝点点头, “说吧,你怎么认得的钱氏?”

“钱夫人是臣少时蒙师之女——”

这一句一出,皇帝忍不住有点惊讶地打断了她:“你与钱氏原是旧识?”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臣十岁时,在钱家开设的私塾随钱夫人的父亲钱童生读书,一直念到十二岁。”

她有意把年纪说得十分清楚,乃是为了向皇帝表明,以她当时年岁,不会和钱淑兰生出什么过分的情愫,双方不过认得而已。而两年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因此替蒙师之女出头, 也很说得过去。

皇帝确实没有多想, 他只是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见到了钱氏?她给你送了信?”

展见星摇头:“钱夫人困于深庵,哪里能联系上臣。是臣进京赶考时,错过宿头,机缘巧合之下, 才误入了庵堂。”

皇帝道:“哦,就有这么巧?”

展见星道:“是。臣以为,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罢。”

“定数?”皇帝眯了眯眼,“展见星,你的意思是,连这个定数也看不过去朕的所为了?”

展见星沉默片刻:“臣惶恐。”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这一声陡然提高的音调如春雷乍绽,劈头砸了下来。

展见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请皇上息怒。”

以新晋臣子来说,她这个反应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静自持,皇帝点了下头:“你果然大胆,不愧是敢在殿试答卷里讽骂于朕的探花郎。”

展见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绝无怨言。”

她没直接承认,但也没否认。

她写下那样一篇文章时,是块垒积于心中,实在不吐不快,这世道束缚女子如私产,定下种种看似有礼实则苛刻已极的规矩,可就是这样的规矩,上位者说撕毁也就撕毁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连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观庵堂,青春妙龄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则鸣。

都闭着嘴,为圣心不肯出头,由着这个先例开下去,情况绝不会自动变好,只会越来越坏。

对满朝大臣也许无所谓,但对她来说不一样,她已站到这个位置,她不能不出声,她为别人争,也为自己争。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连你的功名也一并废去呢?十年寒窗,虚掷在一时意气上,你后悔也晚了。”

展见星语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这些话,总要有人谏与皇上,不是臣,也会是别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将这两句话说出来,臣以为值了。”

皇帝面色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闪,忽然又问道:“楚修贤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展见星不及想他怎么会知道她与楚翰林的关系——多半是已经命人查过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节义,臣学之不精,是臣愚钝不才。”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当啊。”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已经到了朕面前,抬起头来,当面告诉朕,在你这个忠孝节义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账?”

“臣没有这个意思。”展见星仰头,她真的也是尽力诚恳地道,“臣只是觉得,皇上万乘之君,泽被四海,为何欺负两个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无话可答,只是有点发呆。

这个臣子怎么讲话的?以他殿试里的狂妄,当面滔滔不绝给他安上十大过谏他一个时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问他为什么欺负人——这是什么幼稚的问法。小孩子吵架才说欺负不欺负。

而他偏偏无法否定,他就是欺负了钱氏与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个探花,年纪是太小了,看着大义凛然,里头还是一团稚气。所以热血上头,大臣们都好言相劝劝不了只能罢休的事,他冲到最前头来了。

皇帝的口气不觉缓了下来:“展见星,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顺心遂意——”

他见到展见星一双眼清澈见底,一心把他望着,想起来听到的回报里他还未成亲,恐怕只知道读书,还没空闲考虑婚姻,与他说男女之事,一来他不懂,二来君臣间说这个也是有些过了,便止住,转而道:“朕也没亏待钱氏,你既然见到了她,应当知道。她如今关着,等再过几年,大郎长成了,朕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她虽不能正名,但一应供给,与宫妃并没有什么差别。”

听着皇帝不像再生气的样子,展见星忙道:“皇上,钱夫人不在乎锦衣玉食,只是母子连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恳求皇上,她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要,只求重进宫来,仍旧做一个小宫女,皇上若存有顾虑,她不见皇长子都使得,只求离皇长子近一些。钱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为家人计,绝不会乱来,给皇上添烦恼的。”

皇帝闻言沉吟。

他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否则钱淑兰早留不下命来。他对钱淑兰没有什么感情,但人非草木,愧疚总存着一两分,钱氏出于母子天性,只有此求,他不能不觉得触动。

何况,不触动也不行——皇帝又打量了一眼展见星,这件事已经被外臣知道了,年轻人意气重,眼下还晓得保密,他真不同意,他干出什么又不好说了。

展见星补充道:“臣知道轻重,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皇帝还真不怎么相信,道:“你知道轻重?那你知道钱氏回宫,性命难测吗?”

展见星点头:“臣知道,钱夫人也知道,钱夫人无畏,所以臣帮她。”

“钱氏无畏,那你想过你自己吗?”皇帝问她,“朕点了你的探花,你原该直接入翰林院为编修,但你掺和进了朕的家事,不但翰林院,这京城你都留不下来了。”

展见星对此早有准备,皇上留下她这么一个知道皇家秘密的人在左近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不但京城,京城附近她都呆不住,至少把她打发去千里之外。

她道:“臣想过,但是不论臣去哪里,都是向皇上尽忠,为百姓做事,臣也无畏。”

这个探花,说她懂事,她敢接钱氏的求援,敢愤而在殿试答卷里讽他,说她不懂事,她又能说出几句很有分寸的话,难得的是还不存怨望,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做如是想。

皇上觉出几分头疼来,最麻烦的就是这种臣子,忠君是忠君,但同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忠孝坚持,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君上,自己过不痛快,也不许君上过痛快了。

想治他,不是完全没招,可是非常麻烦——皇帝此时也隐隐明白了,他的大臣们都是四书五经饱读出来的,不可能看不穿展见星文字里的隐喻,能把他的答卷夹在前十里送到他眼皮底下,就是存心的。

戳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展见星,可是他背后不知有多少只推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推上来了而已。

如果他把茬找得太过分了,一定会有人出来说话。

也说不定,他的臣子们就在等这个机会。

废后是家事,外臣拗不过,那苛虐探花总是朝事了罢,有资格说话的人多了。

皇帝越想越是一脑门官司,最终一挥手:“算了,朕不跟你这个愣头青多说了!你自己去找闻尚书,说朕的话,叫他给你挑个远远的地出去,最好别叫朕再看见你。”

展见星迟疑:“皇上,那钱夫人——?”

皇帝气笑了——展见星的年纪与相貌真是占了绝大便宜,她更像是谁家矫矫如玉的子侄,而不是正经严肃的官员,这要是个面如菜皮的迂官还在这跟他梗脖子,他直接就叫人拖出去了。

“怎么,还想朕给你写封字据?”

展见星终于顿首:“臣不敢,臣谢皇上仁心隆恩。”

**

钱淑兰进宫后续,展见星没有亲见,三天之后,她就踏上了回大同的路程。

按常理,她就算不入翰林院,也该入六部或科道观政一阵子再出京为官,但皇帝直接就要把她打发走,闻尚书得知之后,也没多说,带着几分了然,给展见星选了江西的一个县,命底下人加急做了告身,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戒骄戒躁,不要着急。你先生奉先帝之命,耽于边地多年,期间尽心尽力。朝廷闻知,现已决议召他回京,你回去时,顺道转告他罢,正式的圣旨,大约也快下来了。”

展见星意外又郑重地躬身致谢——她不知道闻尚书何以青眼待她,但她很清楚,江西离京虽远,绝不是什么偏远地区,文治经济还都很发达,不下于江浙。

皇帝的本意,恐怕不是把她打发到这样的行省去的。

而楚先生能回京,看闻尚书的口风,多半是要升,就让她更没有牵挂了。

她不是一个人走,许异和她同行,他分到了户部观政,请了几天假,回家看望父母兼报喜。

他不懂展见星怎么去领赏领出这个结果来,展见星只和他说是自己面君时言辞无状,他不大相信,但又想不出别的理由,只好一路唉声叹气。

隔天傍晚时,两人赶到了大同,在城门口分手,又约好了明日一早一同去代王府。

徐氏终于见到久别的女儿,却是一夜无话——因为她已经傻掉了,她给女儿开出三年期限,不过是为了安抚住女儿,哪知道这样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居然被展见星做到了?

这一份惊甚至超过了阔别大半年后终于见到女儿的喜,她整晚都恍惚着——她生的是个女儿吧?

是……吧?

……

展见星明白母亲的心情,暂时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天一亮就跑去代王府。

她要赶着上任,时间很紧,回大同来最重要的是为了把母亲一起带走,别的事都得抓紧办。

楚翰林正在纪善所里讲课,声音沉稳地传出来:“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

她在京里经历了许多事,但是这里,好像还一如当初,什么也没有改变,是她度过五年时光的熟悉学堂。

连朱成钧那个没精打采的背影都差不多。

他还是不爱读书,当然,恐怕只剩他一个人读书还更没劲了。

展见星不觉微笑,她在这里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因为愉快的回忆,更多。

楚翰林若有所觉,抬眼向外望来,他未及说话,这个时候许异从后面跑来了,气喘吁吁地大声道:“星星,你来得真早,我记着要来早点,可是我娘拉着我说了大半夜话,我就睡迟了——”

砰。

朱成钧面前的桌子被撞开,然后他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来,看一眼展见星,马上去质问许异:“你叫他什么?”

“九爷,我回来了——”许异笑呵呵地打完招呼才想起来朱成钧根本没问他回没回来,只好莫名地眨了眨眼,“九爷,怎么了?”

朱成钧冷眉冷眼,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他什么?”

“星——星星?”许异小心翼翼地道,“不是我先叫的,我听如琢叫着顺口,才跟着叫了。”

朱成钧眼前都是一黑:“还有别人?!”

展见星正要向他展露的笑容僵住,眼前顿时也是一黑——

他怎么还没好?!

作者有话要说:两眼对两眼,双双黑漆漆。

摊成饼,捂脸,我不是不认真,是我只诌得出这个水平的诗,连载期也没太多时间细想,感谢指正,完结以后我再琢磨琢磨,想得出更合适的再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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