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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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展见星忙不迭撇清,她发现她跟朱成钧说的看似一件事,实际上根本不是,她一不留神就要被带沟里去。

她真是发愁,不过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久别,这些不自在又皆化成了离愁,算了,她都要走了,难道还跟他吵架不成,他现在醒不过来,也只有由他去了。

大半年不够,那就三五年,以后见都见不到,他这股荒唐心思总会淡下去的。

不知是不是珍惜仅剩的一点共处时光,朱成钧没有再为难她,接下来说的话都算正常,展见星不能一直呆在代王府里,再说了一阵,她就要走了,她还要跑常胜堡村一趟。

展家那些人虽然从未待她有一点好处,但天生的血缘砍不断,他们若仗着她的势在大同胡作非为出什么事来,她的名声也要被带累。

朱成钧听了也没纠缠,只道:“那你去,哪天走,告诉我一声,我去送你。”

他这样好说话,倒让展见星离情又起,在她的小半生中,她从未和同龄朋友有过这样深刻的羁绊,这和许异都不同,她毕竟不曾和许异共过患难,双方再亲厚,不过同窗之情而已。

“你放心,我会来说的。”

展见星脚步缓慢地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走,朱成钧就叫秋果:“去磨墨。”

秋果稀罕地从门外窜进来:“哇,展伴读真是灵丹妙药,一回来,爷都知道主动用功了。”

朱成钧真是个要用功的样子,墨磨好了,他站到书桌前,沉吟片刻,提笔就勾勒了副弯弯曲曲的图画出来。

秋果认不出画的是什么,歪头不解:“——爷,你不是写字,要画画?”

“江西在这里。”朱成钧在图画的下半部点了个重重的墨点,告诉秋果,“展见星就要去这里做官。”

“展伴读可真能跑。”秋果明白过来,点点头,“那爷,是不是离我们这里很远?”

“我们在这儿。”朱成钧又在上半部落下一个墨点,“大概相距两千多里,近三千里。”

秋果的嘴巴张成一个圆:“这么远!那得走上好几个月?”

“不至于那么久,不过一两个月得要。”

“皇上真是的,怎么把展伴读贬到那么远啊。”秋果很同情,“把我们爷也坑苦了,这往后想见一面,多难。”

“难?”朱成钧嘴角一勾,“那不一定。”

不等秋果问,他仰面闭眼,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重新睁开眼,“江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比我们这暖和。”

秋果不明所以地搭着腔:“好是好,可是和我们没关系呀。对了——!”他的记忆忽然也灵光了一下,“宁王爷是不是封在那里?就是之前抢先举报汉王,害得大爷挨皇上训的那位老王爷?”

朱成钧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秋果听了羡慕:“人家封的地方多好,我们都封到关外来了。”

“他可不会觉得好。”

“啊,为什么?”

“没兵没权,好在哪里?”朱成钧反问。几大边王的藩地在气候及城镇繁华度上跟内陆藩王比都要差点,但边王的地位仍要更隆,关键就在这里,边王大多手握重兵,即便是如今成了落架凤凰的代王府,有祖宗多年经营的底子在,在封地里想干点什么,那也比宁王容易。

所谓富贵闲人,有的人看见富贵,有的人只看见“闲”,滋味究竟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秋果傻呵呵地道:“不想造反的话,有没有兵差别也不大。能封个舒服的好地方才好呢。”

“那你想去江西转转吗?”

秋果点头:“听爷说的我心动,大同也挺热闹,不过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我跟爷转了几年也转腻了。山清水秀的地儿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想也想不出来——唉,想也没用,那是人家宁王爷的封地。”

“宁王的封地,谁说我就不能去了。”

说完这一句,朱成钧垂下眼来,换了张纸,这一回,他认真地写起字来。

**

展见星的常胜保村之行很顺利,她只是庶民的时候,展家想怎么欺负她怎么欺负她;她中了秀才,展家人还敢伙同朱老爷算计她,但在她一逼之下,腔调已经软掉;而这回她连中举人进士,选了官,再去,展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能把脊梁骨在她面前直起来的。

甚至话都没能和她搭几句,因为村里面鸡犬相闻,她前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本村的总甲和本住在邻村的乡老都以最快速度挤到了展家的小院里,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她不是本县知县,其实不是必须要行此大礼,但展家人当初怎么虐待这位进士母子俩的,村里面谁不知道,当初未结善缘只结了仇,如今别说沾光了,不被找茬就不错了。

有孝道在,不好把展家自家人怎么样,折腾他们总没这个顾虑了。

以展见星如今的眼界,已不会把小乡村里的恩怨放在眼里,昨日种种,譬如过眼云烟罢了,她只是心中一动,把乡老请到一边,请他代为约束展家人,不要胡作非为,倘若他们仗势横行,大可直接告官,不必忍耐。

乡老听了连忙答应——他心里也有一本账,一般官员哪有这么铁面无私,这显见得同展家没有一点情分在了,就告他也不怕,展见星不可能怪罪的。

且她能有这个托付下来,倒是把本乡跟这个骤然跃升的文曲星之间的裂痕弥缝了一点,乡老反而放心了。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从。

这时总甲见她走回来,又忙上前,要请她去看祠堂里的牌匾——原来展见星虽才回来,但县里早已有喜报传来了,这总甲没跟展家人要钱,自掏腰包做了副进士牌匾挂到祠堂里,这既是他想献殷勤,也是本村的门面。

可以说,展见星即便什么都不做,她的功名本身就已惠泽了家乡,有这一面进士牌匾在,从此那些粮长收受税粮衙役下乡摊派徭役,都得掂量掂量,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这毕竟不是恶意,展见星便也跟他去看了看,这么几番折腾,时间就不多了,该说的说了,她也不想再多留,以要赶赴任上为由,提出告辞。

展家人在这一场热闹里基本没什么表现的余地,直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出嫁的来娣坚持跟着送了出来,她跟展见星说过话,展见星对她其实不错,她心里明白,所以敢跟出来,只是眼角垂着,哀怨地向展见星道:“二哥,你为什么不劝我再等一等呢。”

展见星不解扬眉:“嗯——?”

“我要是再等一等,等现在再嫁,做个官太太也绰绰有余的。”来娣说着,满脸心痛地道,“秀才的妹妹,和进士的妹妹,差太多了啊。”

她现在嫁的其实不错,是邻村的一个富户,当时觉得心满意足,但是万万没想到兄长上升得这么快,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想,导致她一想,就十分意难平起来。

——好嘛,这个堂妹倒是比她还有上进心。

展见星好气又好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这科必定能中,要是不中,叫你一直等我吗?一等就是三年,你有几个三年能等?”

来娣才不说话了,只是仍忍不住叹了口气。

“回去,你要知足,方能常乐。”展见星告诫了她一句,见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方转身走了。

**

展见星对展家人没什么留恋之意,但等真的跟楚翰林和朱成钧及许异告别的时候,她满腔都是不舍。

她去代王府,先拜别了楚翰林,然后朱成钧和许异一起把她和徐氏送到了城门口。

按制,展见星携寡母上任,是为尽孝,可以向朝廷申请车马,所以他们省了这笔费用,徐氏坐在车里,等着女儿和朋友们告别。

许异也该回京了,他是自己走,他也有抱怨:“我叫我爹娘跟我进京,他们都不愿意,说京城花费大,我才做官,恐怕我养不起他们,非不肯去,说过几年再说。星——见星,还是你好,你跟婶子都不用分开。”

那一个“星”字是被朱成钧忽然盯过来的眼神盯到缩回去的。

展见星安慰他:“你爹总不用在卫所里受苦了,回到城里,也能享享清福了。”

许异的父亲名义上仍是军籍,不过他都中了进士,想给父亲变通操作一下弄回城里来,总是有办法的,卫所里也不缺许父一个体力衰减的老兵。

“嗯,也是。”许异点头,“见星,你去那么远,多保重啊,有空给我写信。”

展见星答应了,许异走后,跟着就轮到朱成钧——按地位他该为先,不过他就不走,许异才先走了。

“九爷——”展见星声音有点哽住,她是真的难过,“你多保重。”

离别的场景千千万,可是能说的话语,好像就这么几句。

朱成钧看了一眼马车垂下的车帘,往展见星面前站了一步,低声道:“你要去那么远,那么久,这辈子也许是最后一面,还不能让我亲一下?”

展见星:“……”

她想说“不能”,一时不忍出口,就站着没动,就这片刻之间,朱成钧的脸挨过来,低了头,在她脸颊一侧轻轻一碰。

“——!”

朱成钧已经退了回去,舔了一下嘴唇,眼睛弯弯的。

……最后一面。

展见星一闭眼,忍了。

☆、第 76 章

展见星前脚走, 楚翰林在府里后脚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还有朱成钧。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钧送人回来, 就问他:“九郎,你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召你?”

这几年, 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隐形了差不多,除了去年两兄弟打架惹来一封圣旨训斥,别的再没瓜葛。

朱成钧道:“我知道, 我给皇上写信要封地了。”

楚翰林吃惊:“什么?”

朱成钧作为宗室, 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书皇帝, 他没告诉楚翰林也没让楚翰林经手,楚翰林也就不知, 此时忍不住皱眉:“九郎, 我正要与你说,你大了,婚姻与封地都该考虑起来了, 我即将上京, 找到合适的机会, 自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设法, 你这样直接去要,惹恼皇上,封地上叫你吃亏了怎么办?”

楚翰林教这个学生五年,深知他于荣华富贵上其实看得很轻,衣食上更不奢靡, 这于宗室里是极难得的品质——尤其有朱成锠对比着。而朱成钧越是不将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操起心来,怕他得着不好的封地,比别人差一截。

“先生别担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说。”

信写都写了,皇帝也下诏了,这时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无奈摇头,去收拾东西,预备上京。

朱成钧还好,他在京城不会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见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确说了留用,官职虽还没定,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这一把家当都收拾起来,又跟纪善所左近熟悉的几个王府属官告别,难免就惊动了人。

朱成锠闻讯而来。

“楚侍讲,你要走了?”朱成锠这一问心情非常复杂,他都忘了楚翰林在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钦差,不论他在这里多久,总有要走的一天。

他当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来的朱逊烁走了,还留着的朱成钧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拥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觉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财富,尽他予取予求,但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他才三十出头,却仿佛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时,他甚至想,难怪祖父在时喜好上街敲人脑袋,他那时觉得莫名其妙,没跟着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无聊了啊。

楚翰林的离开,让他终于清醒了一下,他羡慕,而且妒忌。楚翰林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却不必像他一样,绑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变化与奔头。

楚翰林拱手点头:“正要去和大爷辞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

“哦,回京好,回京好。”朱成锠勉强笑着,“楚侍讲,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边的青黑和微微蜡黄的脸色,心下摇头,这位大王孙快把自己荒唐废了,他不好说什么,说了朱成锠也不可能听进去。

他便只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多谢大爷吉言了。”

他们这里说着,朱成钧去车马房要了辆大车来,进了纪善所,见到朱成锠,敷衍点了头,道:“大哥。”

朱成锠没空挑他的礼数,他盯着朱成钧背后的一个小包袱,惊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门,带包袱干什么?”

朱成钧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门,皇上召我了。”

“什么?!”朱成锠失声,嗓门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见,朱成钧也无所谓,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说了一遍,朱成锠瞪着眼:“你疯了?你还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为朝廷是你开的?!”

朱成钧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两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远远的,府里再也没人够格和你抢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怎么还是这么生气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点都不好,互相算计过,吵过,甚至动过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撵出府去,他真能滚到江西去,一辈子不见面应该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没法把自己想得高兴起来,反而浑身都别扭。

最终他只能张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朱成钧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说?这个当哥哥的,从来也没正经管过他啊。

他一字没说,但朱成锠完整地把这个意思从他的眼神里解读了出来,气得想说话,又不知能说什么,而且觉得脸颊都有点火辣辣,赌气一甩袖走了。

朱成钧根本没兴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帮着楚翰林把东西都搬上大车,就跳上车,让车夫出发了。

**

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见了朱成钧。

按常理该先召楚翰林,好从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钧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这么做,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大同方面负有监视之责的官员曾告诉他代王府两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当时以为是为了王位,如今朱成钧的上书里确实祭出了先帝曾对他前程的许诺——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纳闷得无以复加,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说朱成钧怎么样了,他决定自己亲眼见一见。

朱成钧踏进殿来。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不是朱成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他太正常了,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眼神有点淡漠,但同时也因这淡漠而清澈,整个人的精神气显得极好。

皇帝坐了龙廷后很少出京了,不过从前做皇太孙和太子时跑的地方不少,见过的藩王子孙也多,地方藩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沉迷向酒色财气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尤其朱成钧又有那么一个父亲,他竟生得这副形容,就更令人觉得反差。

到皇帝这一辈,对那些隔了好几层的亲戚是很难找得出什么情分了,但远亲也是亲,看见朱成钧这样的,总比看见一个酒囊饭袋感觉要好。

皇帝的心情就不错起来,待朱成钧行过礼后,就让宫人搬张椅子到炕前,叫他坐下。

朱成钧也不客气,叫他坐他就坐了。

皇帝先和他拉两句家常话:“你都长这么大了,如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皇帝比朱成钧大着十来岁,用这种长辈口气也说得过去。

朱成钧看了他一眼。

皇帝诧笑道:“怎么了?朕还问不得吗?”

朱成钧摇头:“问得。只是皇伯父从前也这么问过我,我那时没什么事,后来就很忙了,要读书,也要练武。”

皇帝听见他提起先帝,先肃容了一下,然后口气不觉又和缓了一点:“先皇仙逝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话。”

朱成钧道:“嗯。”

就这短短时间之内,皇帝已觉察出他的不对——他没有那么正常,光头宗室能进京来,又本是为要王位封地来的,都把先帝的大旗扛了出来,怎会不顺势多表白几句?

他就这么干干的一个字就没了。

皇帝不得不自己问他:“你跟朕上书说要去江西?你要知道,朕若封你,也该将你封在山西境内。”

至多再到邻省去,再往外面的地域扩的,真不多见——除非像朱逊烁那样,等于被贬出去。

朱成钧道:“我从小就在大同,呆得腻了,听说江西地方好,天气暖和,我想换个地方看看。”

皇帝笑了一声:“哦?不是为了你那个伴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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