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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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钧“哦”了一声。

坊主觉得她所谓“打不了”之语甚是奇怪,但公堂之上一来无暇细想,二来他也不敢进逼着县尊说话,见她还是训了朱成钧一句,便勉强满意,揭过去继续道:“县尊请看,小人手下这些人都是被外乡人打伤的,连同小人,如今都浑身疼痛,恐怕伤到了内腑——”

他带来的人着实不少,足有十来个,没全进公堂来,或跪或趴在门外由百姓们围观着,或是鼻青,或是脸肿,散兵败勇般,确实情状凄惨。

反观朱成钧,他身后还站着秋果,主仆两个头脸干净,连衣裳都没怎么乱。

展见星又往他身后再望了望——秋果身后还有个人,一直几乎趴在了地上,她看不到脸面。

“是县学的李训导吗?你上前来。”

展见星叫他,她昨晚上看案卷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个人。

李训导非常缓慢也非常不情愿地膝行着,慢吞吞挪到了前面,但头仍旧深深埋着。

“李振,你抬起头来。”

李振不动,两边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口中发出威吓声。

“李训导,本官看你是县学儒教,与你留一点体面,你也不要让本官难做。”

在这警告之下,李振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颓然泛青的面孔从乱发里露了半张。

就这半张也够了,展见星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这个李训导,赫然竟是大同那位以自杀收场的知县李蔚之之子李振。

不是重名重姓,就是同一人。

李振又把头低了下去,闷闷地不说话。

他早就知道来上任的是展见星了,展见星当初与代王府那件案子闹得很大,他在后衙也听过,这个名姓不像他的常见,他在崇仁听见之后,当即就与父亲曾经手的案子对上了号,再一打听,展见星是考中了探花选来的,馒头铺的小子一跃翻身做了一县父母官,他却只好在老家县学里做一个只算是辅助教谕的小小训导,境遇上的整个翻转令他虽然并不认得展见星本人,也羞于见她。

展见星只见过他一次,但因为随后发生的李蔚之之死令她对李振也印象深刻起来,她摇摇头,见李振完全不想说话的样子,暂也不再问他,转回目光问坊主道:“你都说完了?还有没有要陈诉的?”

坊主想了一下,道:“小人说完了,请大老爷做主!”

他咚地磕下头去。

展见星点点头:“好。”转去看朱成钧,“崇仁郡王,你有什么要辩解的,现在可以说了。”

堂里堂外瞬息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坊主的眼睛缓缓瞪大,再瞪大——他听见了什么?他是被打昏头出现幻觉了?

一定是!

一定是——坊主咯吱咯吱地转动起脖子,把瞪到快脱框的眼睛仰起来,去望朱成钧——

崇崇崇仁郡王?!

“我说了,我没打残人。”这时间在坊主眼里是放慢了无数倍,但其实没多久,朱成钧自然就接口说话,“如果残了一两个,那也不是我故意的,他们先打的我,我只是还手,拳脚无眼,我算不了那么准。”

别人都还陷在震惊里,周围仍安静得不得了,展见星继续问他:“那告你出千是怎么回事?还说你与李振是联手施与。”

“我没出千,也没联手。”朱成钧立在堂中,伸指指了下旁边的李振,又点了点赌坊坊主,“是他们都出千,我看见说了一句,就都恼了,一起来打我。”

他这个说法是与坊主完全反着来了,展见星点点头,又去问坊主,“崇仁郡王不认你的指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所言不虚?”

坊主本来的证据可多了,堂外那些打手都是证据,他快被打烂的赌坊也是证据,但现在他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小小人——”

给外乡人下套他智计百出,可跟国朝郡王玩花样,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呀!

这里面的账非常清楚:就算他给朱成钧泼脏水泼成功了,然后呢?郡王砸他间赌坊只算白砸,亲自动手都算给他面子,可他把郡王得罪得这么死,不要说往后在崇仁还怎么混了,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很难说。

“——都是小人的错!”坊主脑筋还算动得快,一咬牙,哭丧着脸直接认怂,“是小人没弄清楚情况,又瞎了狗眼,认不出郡王爷的金面,小人给郡王爷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这烂泥一样的人计较!”

他说着,就砰砰对着朱成钧磕起头来。

展见星拍惊堂木喝止了他:“先不要吵闹!既然你承认诬告,那事情究竟如何,你从实招来。”

坊主忙道:“是,是。”他眼睛往外看,招呼散兵败勇中的其中一个进来,然后忙又道,“禀大老爷,刚闹起来的时候,小人不在附近,是这个管事的镇不住场,去叫了小人,小人才下来的,事由经过问他最清楚。”

展见星便目视那个管事:“那你说。”

青了一个眼眶的中年管事丧眉搭眼地道:“回禀大老爷,当时郡王爷进来,小人见他仪容不凡,便想上前服侍——”

秋果探头:“你是看我们爷像个肥羊。”

朱成钧的不事奢华只是相对于朱成锠朱议灵等人而言,他往普通百姓中一站,那差别仍然是有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他起码不穷,榨得出油水来。

秋果这回插话,再也没人敢嚷着要打他的板子了,管事的忍气吞声地回了他一句:“小人不敢。”才接着道,“正这时候,小人见到郡王爷直接向着李训导走了过去,似乎是认识的样子,李训导当时在玩掷钱——”

赌博上的事展见星真不懂,问他:“掷钱是什么?”

“回大老爷,是种比较简单的玩法。”管事回道,“就是排出六枚铜钱,全掷成背面的就算赢,视约定不同,也有要全是字才赢的,小人这里,是以背面为准。”

展见星点头:“本官知道了,你继续说。”

“是。李训导玩了两把,郡王爷就在旁边看着,玩到第三把的时候,小人正要上前搭话,问郡王爷是不是有意下场,就听见郡王爷说了一句——”

他顿住,不敢说,小心翼翼瞄朱成钧,朱成钧自己说了:“我说,都是出千,没什么好看的,走了。”

“我只是叫秋果走,谁知道他们都跳了起来。”

展见星眯了下眼,深深又冷冷地看了朱成钧一下,才转去问管事:“郡王说对了,所以你急了?”

管事嘴里顿时像含了颗核桃,他既不敢砸自家招牌说是,也不敢指责朱成钧说不是,咕噜了一阵,一个能叫人听清的字也没说出来。

还是坊主胆大些,赔笑道:“没有没有,小人岂敢——”

朱成钧手掌一翻,掌心八枚铜钱:“哦,这里六个是你的,两个是李振的,你要不要当堂溶开验一验,到底里面掺没掺东西?”

坊主:“……”

他眼睛又瞪大了,同时如被掐住了脖子,和管事一样也只发得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他最大的失策是不知道朱成钧的身份,若真是个普通的外乡人,眼下完全可以说是朱成钧早有预谋来讹他的,可他现在说一位郡王费劲啦弄两枚假/钱来害他?他敢说,也得有人信哪。

李振霍然转头,瞪着他:“你真的在钱里弄了鬼?你出千?!”

坊主并不怕他,且如今外面那么多百姓都看见了这一幕,他的买卖大势已去,更没好气,道:“李训导,这话别人问得我,你凭什么问呢?你手脚干净,你在郡王爷跟前跳什么?”

李振哪里还听他的,如入魔障,眼眶整个都泛了红,道:“是你坑了我,都是你坑了我,你把我的家产还来——!”

他大叫一声,爬起来扑倒坊主就要打他,坊主哪里肯认打,两个人纠缠成一团,还是展见星喝令衙役下去,才把两人拉扯分开。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来人,先都把他们关押了。”展见星发完令,又点了站在最靠前的一个衙役的名:“元宝赌坊犯纪乱法,多行不义,林开运,你出去汇齐快班的罗顺,立刻去将其查封起来。待其中不法事理清楚后,再行审问。”

衙役之间有分工,林开运就是负责值堂役的皂班班头,而快班即是一般人所熟知的捕快,专管缉捕办案等事宜的。

“是!小人领命!”林开运红光满面,这一应声更堪称振聋发聩。

查封赌坊!

这是怎么样的一件大肥差啊!

抄一次够吃三年!

新县尊太够意思了!

坊主傻了,见到林开运脚步如风地往外走,慌乱又下意识地去够他的裤脚:“林班头,你不能这样,我们是有交情的——”

三班衙役,他每一班都送过礼,每一年都没缺了啊。

“呸,谁和你一个坑害人的赌坊有交情!”林开运毫不犹豫地啐了他一口,大步流星地去了。

“天哪,他们居然弄掺假的钱来给人赌,怪不得我隔壁的张大哥赌了没半年,把房子都赌进去了。”

“我隔壁的那老蔡头也是,唉,好好的闺女,卖了人做妾。”

“都说十赌九输,真的不假啊——”

嗡嗡的百姓议论声浪潮一般涌进来,坊主瘫倒在地上,由着衙役把他拖走,再也使不出力气挣扎了——他也不敢挣,百姓已经有上来打他的架势了,就这样,他被拖出去的过程里也挨了三两脚。

李振比他好些,他自家造业坑自家,百姓还没兴趣来打他。

人都拖走了,百姓渐渐散去,展见星起身,向朱成钧道:“请郡王与我到二堂一叙,有些问题,还需请郡王交待清楚。”

二堂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做审讯用的时候比较少,把人请到二堂,算是更私密一点的地方,但堂中尚存的两三个衙役仍旧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新县尊别的不说,这官威可真大啊,见了郡王也不倒,听听这用词,叫人去“交待清楚”。

展见星不是佯作,事实上她的怒意还压抑住了,等走进二堂以后,她转了身,勃然道:“九爷,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赌瘾?!”

朱成钧道:“我没赌瘾。”

“你不要狡辩!”展见星气急了,不自觉真把审问犯人那一套拿了一点出来,“你没赌瘾,别人玩钱,你看两把就知道别人出千?还是双双出千?!我看赌坊那些人不一定有你这份眼力!”

“你老实说,到底什么时候染上的?我去京里那半年,还是我到崇仁这阵子?”

……

秋果蹲在窗下,缩了缩脖子,发愁地叹了口气。

展伴读好的时候是真好,可凶的时候也是真凶啊。

他家爷也是,都做了郡王了,还叫人这么管头管脚,就这样,他还好意思说不怕呢。

☆、第 82 章

二堂里。

“都不是,很早的事了。”朱成钧将展见星的话都否决掉, 又强调, “我没赌瘾, 只是学过一点。”

展见星听他再一次这么说, 才冷静了一点,因为她回想起来,打从她跟朱成钧认识, 从没见他沾过赌, 而要说分别后他忽然为谁引诱沉溺了进去, 这时间不长,似乎又不足以修炼出多精湛的赌术。

她松了口气:“九爷,你别怪我, 赌真不是个好东西, 多少人被它弄得坑家败业。我一时急了, 才这样。”她说着, 又奇怪,“很早?那是多早?”

朱成钧跟她认识那年不过十三岁,再早, 他根本是个孩童了,又一直被关在代王府里,哪来的条件与需求学这种东西?

朱成钧找了张椅子坐下, 回答道:“就是我出府那一年。我祖父喜欢这个,王府圈禁的时候,他没事做, 只能赌钱和玩女人。后来有一天,外面传进消息来,说京城换皇上了,叫我们做孝衣穿。祖父非常高兴,因为新皇登基,按例是要大赦的。我也很高兴,我长到那么大,从来没见过墙外面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长辈愿不愿意放我出去,为了讨好祖父,我就悄悄去看下人赌钱,看了一阵子以后,我去找祖父赌。”

展见星愕然:“——先代王就跟你赌了?”

朱成钧点点头:“府门关着,我们都见不到外人,祖父赌来赌去,每天见的都是那几个人,他早就腻了。看见我去,是个新面孔,他就高兴,夸我有孝心。”

展见星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样糟糕的一个长辈啊!

十三岁的儿孙学赌博,他不严词喝止,居然夸他!

“后来,果然开禁的旨意下来了,我去求祖父,他就愿意带我一起出门。”朱成钧说到这里时,微微笑了,“出门我就见到了你,你真有意思,满街的人看见我们都好像瘟神,躲得老远,只有你想追,你娘把你拉住,你还敢瞪我。”

展见星被他说得想到从前,也觉得好笑,为先代王着恼的心情才放松了,但见朱成钧说这句话的时候盯着她看,她又有点不自在,胡乱道:“九爷,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

朱成钧道:“本来忘了,后来又想了起来。”

他为什么去追忆五六年前的事,展见星一点不敢深想,也不敢问,勉强把话题扳回来:“谁叫你们抢我家的馒头,你不知道百姓做点生计多难。”

朱成钧倒也没有就此多说,只解释道:“我其实没想抢,但是祖父他们都拿了,我怕我不拿,下回不带我出来。”

展见星听得心下又发软了,她都不知先代王是那样养儿孙的,幸亏他死得早,否则还不知把朱成钧祸害成什么样。

她想一想,又忍不住好奇道:“九爷,那你一共也没学了几个月?就这样精通了?”

先帝继位到代王府圈禁解除,中间总共隔了三个月还不到。

朱成钧摇头:“我不精通,大概知道怎么玩而已。跟祖父玩,也不需要很精,我是晚辈,还能赢他的钱不成。”

“那你为何能看出来赌坊和李振都不对?”

“因为我看见李振偷换赌坊的铜钱了。”

他习武之人,眼神好一点是正常。展见星明白了一点,又仍有不解:“那赌坊那一边呢?他们用的原就是自己作好假的铜板,不需要格外做手脚。”

“他需要用东西辅助,我看见他指缝里夹了块磁石。”朱成钧道,“其实李振身上应该也有,但他那两把只是在换铜钱,一把换一枚,磁石还没拿出来,所以我没看见。”

展见星:“……”

这就不是一般的眼神好了,简直明察秋毫。

而李振不知道,他换的铜钱本来就有鬼,赌坊那边呢,因为李振换上去的铜钱是换汤不换药,仍旧可以用磁石玩鬼,于是也没发现,直到朱成钧从旁叫破。两边都心怀鬼胎,都禁不住这一声,因此打了个乱七八糟,大闹至不可收拾。

展见星终于全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道:“九爷,是我冤枉你了。”

朱成钧翘着嘴角,摇摇头:“没关系。”

他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可以问我。”

展见星还真有:“九爷,你把你刚才的铜钱给我看看。”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做手脚的。

朱成钧走过去,把八枚铜钱放到桌案上。

展见星拿起一枚,正反观察一番后,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枚钱来比对了一下,道:“这些人造假的本事这么高,就像真的一样,字样都没一点差别。”

朱成钧道:“那就对了。这就是真的。”

展见星:“——啊?”

朱成钧笑了:“我只是出去逛一逛,想看看这里的风土,碰巧走进去,又不是去查案,藏他们的钱做什么。当时很快就打起来,我也没空藏。”

展见星:“……”

闹半天,他刚才在大堂上就是诈人,而坊主心虚,居然硬是又被他诈住一回。

这份急智与镇定她也真是服了,当时在堂上,连她居高临下都没看出他那一张木脸有什么异常。想毕她又问:“九爷,那他们的钱里面是不是掺了铁?”

能配合磁石做手脚的,只有铁了,这个道理不难想。

朱成钧点点头:“对。”

“这也需要长期的练习。”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夹块磁石都能控制住铜钱正反的。她忍不住摇摇头,“这份苦功,下到什么正事上不好,偏偏要去捞这份偏财。”

“人各有志。”朱成钧倒很淡然,他的善恶观与常人仍是有点分别。“你要是想看那种钱,等你的衙役抄回来就好了。说是叫他们去查封,手脚能干净就怪了,你问他们要,肯定拿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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