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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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知府点头:“也是,是得尽快——”又忽然觉出不对,“你从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才到吗?”

师爷顿了一下,见安知府脸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鲁,昨日来坐了一坐,与我说了两句话。”

安知府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他:“你心里得有数,该少和那边来往了,弄到撕罗不开,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

师爷忙道:“东主教训得是,只是王鲁自己上门来,我不好闭门不见,才说了两句,也没什么要紧的,很快他就走了。”

安知府才点点头,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圈思索起来,师爷轻声道:“东主,您担心的不过那一样东西而已,不难办。”

安知府马上抬头:“哦?速速说来。”

“展县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里,让他扣去就是,他一个人,劈不成八瓣,总得把事分给底下人做。我们只需买通县衙能在赌坊看守的一个人就行了,许以重金,这些皂隶辈有什么廉耻,自然就帮我们把事办了。”

安知府疑道:“但是赌坊的人全被关进了监牢里,如今也不知那样东西究竟放在何处,找来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发现不对,岂不是不打自招?”

师爷笑了:“这点不需多虑,王鲁说了,那个崇仁郡王与本宗闹得极僵,居然只带了一个内侍就来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松了口气:“如此,确实好办多了。”

师爷心领神会:“事不宜迟,我这就叫人去办。”

“等等——”安知府灵机一动,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给县衙找点事,叫展见星暂且顾不上赌坊那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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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这里也在加紧忙活。

她暂时想不出安知府横插一手的用意,不过尽快理明白案子总是没错的,这两日都不是放告日,她亲到户房,与书吏们一起核算账目。于她此时的想法之中,这里面要是有事,那账册最能反应出来。

哪怕是假账,那假账本身就是问题,也能从此打开一个突破口。

正忙着,周县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县尊,你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展见星抬头:“怎么了?”

“外面闹起来了,好些人堵在县衙门口,要求求见县尊,全是三四十的壮年闲汉,这乱起来不得了,所以我赶紧来了。”

展见星丢下手里正算的一本账册:“走,路上说。”

前去大门的路途上,周县丞把详细些的事由说了:“这些人都是被赌坊坑了家业的,听说县尊查封了赌坊,上门来求县尊把输掉的钱财还给他们。”

展见星对赌徒殊无好感,闻言少有地冷笑了一声:“哦,既然是赌输的,就当知道愿赌服输。”

周县丞忙劝道:“县尊,固然是他们不对,不过都是些愚民,很不必与之计较,遣散了也就是了。”

展见星也不打算与他们浪费时间,点头:“我知道。”

县衙门前的人果然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清一色是男人,但装束不一,有一贫如洗到衣裳上摞补丁的,也有挺着大肚子穿绸的,后者不知是家底厚,还是没来得及陷太深,看上去还算体面。

相比之下,嗓门更大的就是前者,一见展见星出现,立刻七嘴八舌地求恳起来,要不是几个衙役挡着,还有点想往前拥的架势。

展见星往下扫了一圈,都说赌徒红了眼六亲不认,果然如此,一般的小民,可不敢到县衙面前这么喧哗。

“欠你们钱财的是本官吗?为何要到县衙前来吵闹?”展见星沉声开了口。

一个拥在最前的喊道:“小人不敢,但是元宝赌坊在赌具里作假,这就是骗小人们的钱啊,大老爷既然看穿了他们的奸计,查封了赌坊,小人求大老爷为民做主,将小人被骗走的钱发还小人!”

“是啊,求大老爷做主——”

众汉子们跪了一地,抢着说话,展见星冷冷道:“什么叫骗,如果赌坊没作假,你们就能赢钱吗?”

二十多个汉子里,起码有一半点头,另一半有些迟疑,但面上也有赞同之色。

谁沾赌也不是为着输去的,都觉得自己能赢,这把输了,下把一定能赢,今天输光了,明天一定能赢,运气还能一直这么差吗?——多少家财就是这样赔进去的。

周县丞在旁边看着都摇了头叹气,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你们都能赢,那赌坊开了是做什么的?专门替你们送钱的吗?!”展见星声音转厉,“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想不明白?赌坊作没作假,你们沾上了这一个字,就是输!从来只听闻赌徒在赌坊输光家底,几时见赌徒将赌坊欺倒?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本官与你们明言,赌坊所缴,皆是赃物,充入县库公帑,并没一文钱退还你们!”

众汉子颜面皆变,原来在门口懒洋洋拦着他们的衙役脸色也变了——变得大喜。

虽然大老爷说的是充入公帑,那也是入了县库,县库饱了,大家伙多少能沾点光,未必个个都想从中谋什么私利,每年县衙是要向朝廷缴纳一笔钱粮的,到时没攒够数,大老爷不可能亲自去挨家挨户催要,压力全在他们身上。

这还有个专门的词,叫做追比,限期完不成摊牌的任务,就是一顿板子,衙役们固然是地头蛇,堂上官真发起威来,这顿板子也只好挨下。如今好了,有这笔钱进去,他们就轻松多了。

当下衙役们拦阻的动作也变得积极起来:“都往后退,起开,大老爷跟前,也是你们这些人放肆的吗!”

“丁老大,大老爷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知道,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上当受骗?你这个烂赌鬼,赌到连媳妇都想卖,得亏你媳妇看透了你,抢先一步跟人跑了!这会儿你装个人样,到大老爷跟前哭惨来了,你惨什么,你媳妇才是真惨呢!”

跪在最前的那个汉子被衙役揭破,脑袋立时沉得有点抬不起来,老婆跟人跑了乃是奇耻大辱,虽然他本也想卖老婆,但他卖,跟老婆自己找野男人跑了,那可不一样。

“小人们也只是一时糊涂,求大老爷开开恩,给小人一个机会。”

领头的声势矮下去,后面的说话也响亮不起来了,但仍不甘心就走,还想纠缠一下。

“这也不是不行。”展见星把他们重新打量一遍,跪得稍前的几个汉子不知为何,觉得脖颈间有点凉嗖嗖的,后面的人没察觉,见她口风活动,忙都殷切地把脖子伸长了。

就算不能全还,多少还一点也是白赚么。

“本官奉圣命做这一县之长,不敢不尽心尽力,谨行慎思,你们既然有心悔过,本官也不忍心见你们个个破家——”

周县丞愕然转头:不会,小县尊是太年轻了么,赌鬼的话也能信得?他不想多惹麻烦,能把这些赌徒尽早打发走最好,但小县尊这般天真,似乎也不是件好事。

“不过,你们也要拿出一点诚意来,让本官相信你们是真悔过,而不是拿了钱后,转头又送进了他处的赌坊。”

汉子们忙胡乱应道:“大老爷只管吩咐,小人都愿意!”

“好。”展见星满意地点了点头,“城西将建崇仁郡王府,需要人手去拆除旧屋,平整土地,稍后还有砍伐木料,开采石料等诸般工事,你们既有诚意,本官也不避嫌疑,愿意任用你们。一应工钱饭食,本县自然供给。”

汉子们听得发起呆来:“这、这不就是叫小人们做苦力吗?这钱就是小人们赚的啊。”

听见不是真要还,衙役们就放松了,其中一个嘲笑道:“不然呢?大老爷肯出来与你们说话,还给你们找份工做就不错了,还打算空着手问大老爷讨钱不成!”

展见星该说的话说了,里面一堆事等着,她没空再在这里虚耗,返身要走,眼角余光忽然瞄见八字墙那边站着两个人——正是朱成钧与秋果,不由一顿,又走出去。

周县丞迟疑住,脚步磨蹭一会儿,还是缩回去了,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年纪大了,还是安稳些好,反正县尊也没叫他跟上。

八字墙这里挺大一片空地,此时没有来看告示的百姓,展见星低声道:“九爷,你来找我有事?”

朱成钧道:“没事。我正好逛到这里来了。”

不知为何,展见星总觉得他原来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下意识问道:“真没事?”

朱成钧摇摇头:“真的,你好像很忙。”

“忙过这阵就好了。”展见星确实挺累,不过觉得还能撑住。

朱成钧站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是不是要看账?我帮你看,我学过。”

他这句话实在是经过了挣扎才说出来的,语意还很沉重,展见星顿时觉得好笑,忍住了没笑出来:“不用,户房有户书。九爷,你没事就继续逛,我这里忙得过来。”

朱成钧道:“哦,那我走了。”

他很痛快,真的转身就走了。

展见星走回去,周县丞此时才敢问她:“县尊,崇仁郡王为何会来?”

展见星自己也还觉得有点糊涂,随口道:“没事,正好逛到此处,瞧见热闹就看了看。”

**

“爷,你不是特地来找展伴读玩的吗?怎么他问了,你只说没事。”

“他那么忙,你看有空理我吗?”

“唉,也是,还是在大同好,天天都在一起。”

“你叹什么气?到这里又有哪里不好了。”朱成钧训他,“他忙他的,我也不是没事做,天天就围着他转。”

“哦——”秋果拖长了声音,“爷,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找事做?”

朱成钧想了想:“去城西。”

城西确实有事,从京里来的工匠正在这里进行测算,这不是一打眼就能得出结果的事,总得忙碌个两三天。

朱成钧本没对赌坊有什么想法,但路过时,他留意到了一点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

他从赌坊后院的院墙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招呼在外面望风的秋果:“走,回去县衙。”

“爷,你得了什么?”他进去得急,秋果并不知他为什么要进去,也不知他进去做了什么,又好奇,又颇是有些一言难尽——

才说不是围着人家转,这才多久,啧。

☆、第 85 章

“你看。”

回到县衙, 将展见星从户房叫到二堂以后,朱成钧向她出示了手心里握着的东西。

是一文钱。

展见星颇不解地接过来,打量了一下, 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想了想,从砚台旁拿起枚铜钱来——正是前天与掺铁钱作过比对的那枚, 她随手放在那里,没收起来。

有这枚通用钱往旁边一比,朱成钧拿来的那枚异样之处立刻显露出来了——它不但更大,也更厚实一点,整体轮廓光洁平整无比, 字体深刻冷峻,如果说掺铁钱与真铜钱对比是难分真伪的话, 那这文钱简直比真钱还像真钱, 形体之精美, 竟要把真的都衬成了假的。

展见星奇道:“这是什么钱?哪里来的?”

她出身底层, 卖馒头时的收入都是两文三文那么摞起来的,有时会收到一些民间的私铸钱,这些私铸钱本身当然是不合法的, 私铸的人被抓到以后会处以重刑, 但这些钱一旦流入市场,因为很难查找回收,而私铸钱多少又含些铜,有其价值, 百姓们愿意认,于是官府也没办法,只能默许了它们的流通。

只是私铸钱的品相与官铸钱万万不好比,民间因此又生出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将这些钱依品相高低折兑了再使用。

私铸钱虽然能用,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官铸钱必然才是市面上所能见到最精美的,私人铸造既很难有这个技术,更不可能下这个本钱,投入一旦超过产出,那就是赔本买卖了。

“我也不知道,赌坊里拿的。”朱成钧回答她,又问,“你是不是派了两个衙役在赌坊门口看守?”

展见星点头。元宝赌坊虽贴了封条,贵重些的财物也拖回来没入县库暂存了,但里面还有一些家什,账目未清,暂时没动,为怕有蟊贼入内行窃,她安排了衙役在那里轮班值守。

公家值守至少两人,一则防一人有事不得不走开,二则也有个互相监督之意。

“我路过的时候,见到门前只有一个人,大门上的封条被风吹掀起了一角。”

这就足够朱成钧意识到不对了,他若无其事走过去,找到正在测算的工匠们谈了两句,然后绕到赌坊后院,院墙虽高,也拦不住他,他踩着秋果就攀了进去。

少掉的那个衙役正在里面翻箱倒柜。

朱成钧起初以为他在里面翻找遗漏的财物,渐渐发现不对,他并不是每间房都翻,始终只在一间房里翻个不停,显得很有目的性。

朱成钧耐心地等着,等到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衙役满面喜色地出来,将他打翻抽了腰带一捆,然后搜出了这枚钱币。

起初的惊讶过后,展见星沉思起来:“只为了寻找这一文钱——怪不得大白天就进去了。”

若是想捡漏,当然夜里更安全,摸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有明确目标,目标物又太小,不得不点灯,那还不如选择白天了,否则空赌坊里亮起一盏灯,闹鬼故事都该传出来了。

“我这就叫人把那个衙役弄出来,我们不知道,他一定知道。”

被反捆成个罗锅样的衙役很快被抬了回来——居然是快班的班头罗顺,朱成钧下手不轻,他这么个姿势熬了一路,一口气都快倒过去了,抬他的人里有他的手下,但任他命令喝骂,硬是不敢给他松绑,崇仁郡王亲手逮住的“贼”,他们给松开了,那不是存心跟郡王爷作对吗?

这么一来,罗顺路上就受够了罪,回来也没力气再嘴硬,脸色青涨,有气无力地道:“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叫我去找这枚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钱,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只告诉我,像日常使的钱,但又不像,总之我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

“这么装神弄鬼的话,你就信了?”展见星在堂上发问。

罗顺跪不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呻/吟着道:“我本来不信,但是那个人先给了我五十两白花花的银锭作为定金。”

展见星了然。

“大老爷,小人错了,但小人对天发誓,只拿了这一文钱,别的什么都没动,小人还愿将功折罪,把五十两银子都交出来,充入县库。”

罗顺在底下求饶,他招得这么痛快,并非是骨头软,而是深通律法,虽然他监守自盗,但拢共不过拿了一文钱,只要忍着心痛再把收受的赃款吐出来,此事也就该结了,县尊实惠也得了,总不能为一文钱非对他不依不饶罢。

展见星点头:“你既有意将功折罪,那本官问话,你都从实招来。你这枚钱具体从何处寻来?收买你的是谁,你事成之后又要如何跟他联系?”

罗顺一心还要保住自己的班头位置,知无不言道:“那个人叫我去胡三的房里找,说多半在他房里收着,我寻了许久,终于在胡三床头一个活动的木格里找到了,跟一盒子铜板放在一起,要不是事先知道要找什么,小人差点以为是他藏的私房钱错过了。”

胡三即是赌坊坊主,因为赌坊经营时间的特殊性,他虽有宅子,但日夜多还是住在赌坊的多。

“收买小人的,是个生面孔,我从前从未见过,大概三十五六的年纪,相貌十分普通,他在云来客栈定了房,我拿到钱之后,就到那里去找他。”

展见星掷下一根签子:“罗顺带路,立刻去云来客栈拿人!”

罗顺缓了这么一阵,人渐渐歇过气来,闻言一边应声一边爬起来,又带着希冀道:“大老爷,要是把他抓住,那小人是不是就算将功折罪了?”

展见星沉默一下:“本官不知,但抓不到,你的结果就难说了。”

她有种直觉,这桩由最起初一枚掺铁钱引出来的案子一定不简单,如今已经出现了滚雪球的趋势,闹不好,就越滚越大。

罗顺脸色又青转灰,他也明白过来了——肯出一百两买一文钱,别人难道是疯了吗?不可能,那这一文钱必然有值一百两甚至更多的道理。

这个道理实在显而易见,可是他之前叫一百两蒙住了眼,自新县尊上任以来,他们能捞的规费大幅缩小,因此他虽然自诩比林开运老成,被五十两拍在眼前的时候,仍然耀花了眼,安慰自己,他就拿一文钱,一文钱算多大过错,被发现了也没事……

衙役们都听令去了,展见星也没继续坐着,她站起来,把那文钱拿上,决定去监牢再次提审胡三。

一直默默围观她审案的朱成钧自动跟了上去。

展见星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其实不合规。

朱成钧道:“我拿来的钱。”

……行。展见星干咳一声,就当他是人证好了。

监牢就在县衙里,位于二门外南边,牢头见县尊亲自下临,不敢怠慢,开了门领他们进去。

胡三关在左手边第三间,这时节案犯不多,主要就是赌坊案里下狱的一拨人,他独占了一间牢房,里面明显比别人整洁,床上铺盖一应俱全。

展见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上回提审胡三,是把他提到二堂去审的,这次事出紧急才亲自来了,不想他在监牢里住得还挺阔气。

“收了他多少钱?”

牢头笑容僵了一下,欲待不说,也知瞒不过去,吞吐着道:“他娘子来求,小人见她哭得可怜,却不过哀求,才许她送了点东西——也就两贯钱。”

这些皂隶习气难改,做得不过分,展见星也不打算深究,敲打了他一下,就命他去了,牢头松了口气,连忙退到牢门口处去看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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