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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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她的思绪太混乱了,以至于居然没来得及追究这件本该十分要紧的事。

朱成钧道:“我七哥。”

展见星吃了一惊:“什么?”

刺杀郡王是确凿无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没有胆量干这种事,也不至于和他结下这种仇怨,所以这个凶手的圈定范围很小,展见星心里本有比较明确的人选,临川郡王或者朱逊烁——二选一,两人都是既有动机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钧自然更加有数,让她意外的是,他圈出来的人选和她有所差别。

“不是临川郡王吗?”她先问。

“他不是这种性子。”朱成钧回答,“他误会我们不合时,试图挑拨我们相斗,知道错了以后,又给我送来铁牛大刚,暗示警告我。观其行知其人,他这么样扭扭捏捏的,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

他对朱议灵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准,展见星不觉点头赞同:“对。”

然后她又问道:“也不是二郡王吗?”

朱成钧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顿,也可能想把我撵得远远的,但是他对我没起过杀意。因为,没有必要。”

朱逊烁也许蛮横,也许狠毒,但是他不疯。

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会有一点起码的底线——或者说是道理,杀侄没有好处,倒要冒上不小的风险,他犯不着。

便是昔日结下过仇怨,如今也换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里的怨恨不至于在这时候加深。

“但是七爷不一样……”展见星喃喃接道。

自朱逊烁一家到江西以来,他们还没和朱成钶打过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见才能得知,朱成钶的身体如果已经治好,朱议灵不会出手就是一个名医过去。

他送礼之前,必然是详细打听过了的。

病在谁身上,谁知道。

朱成钶原来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复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绝不会宽容到将这当做自作自受,而只会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朱成钧身上。

事实上,朱成钧在当时确实采取了漠视的态度,朱成钶在水下拼死挣扎的时候,隔着缠绵窒息的池水看见堂弟没事人一般蹲在池边,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在经过七年的酝酿之后,又酿成了什么样的怨毒?

展见星中断了令她不适的推想,皱眉问道:“九爷,你觉得,是临川郡王去挑拨了七爷?”

她听得出朱成钧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议灵“不是会直接下杀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无辜。

从过往行迹看,他倒正是个挑灯拨火的好手。

朱成钧点点头。

朱议灵已经和朱逊烁联系上了,借助名医与道士,他有能力将手伸进朱逊烁府中。即使朱逊烁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拨不动,但朱成钶不一样,他或许都不需要人挑动,心里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个助力,一把烧成燎原的火,烧尽他心中的郁恨。

“如果真是他报复我,你现在后悔让我救他了吗?”他也想起一个问题,来问她。

展见星一时答不出来。

于这一刻来说,她心中后悔的情绪占了上风——朱成钶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别人,他就此淹死,纯属自找,谁也怪不着。捞他上来留他一条命,才是给今日埋下了隐患。

可是,要让她说,对,那时就该当做没看见,就该由着他去死,她喉间好像有什么堵着,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那就是不对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她不答,朱成钧自己答了:“我不后悔。”

展见星愣住,脚步都停了:“——九爷?”

朱成钧翘起嘴角笑了:“展见星,我与你说实话,他是死是活,我始终不觉得需要关心,哪怕现在你问我,我仍然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可以看着他在我眼前淹死。”

前几日的阴霾终于都过去了,今天是个好天气,朝阳从树梢升起来,照下来,细碎的光影铺在他面上,他脸颊边沾了淤泥,有些脏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别人浅,也比别人冷漠而干净。

展见星失神片刻,有点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

若依着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他继续说,眼睛弯起了一点来,“如果我没有救,他死了不要紧,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他从不关心朱成钶的生死,他甚至不关心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一点——他和她的情感从来不一样,但他不想隐瞒,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这就是他,他就是要让她知道。

展见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听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他情感上冷漠无法理解这些,但他行动上学着去做了。

他往善的这一边迈了这一步,从此,就与他们截然区别开来。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她想,她昨晚上确实没有骗——没有骗自己而已,因为她再也骗不过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难。

朱成钧没察觉,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涡,但没戳得下去,因为前方有一个仪卫从林子里出来,见到他们,大喜奔过来叫道:“王爷!”

又扬声招呼同伴:“快过来,王爷在这里,我找着王爷了!”

展见星的思绪也为之中断了一下,她转头看了一眼自觉收回手的朱成钧,听见自己心底轻微的叹息声。

即便她是真的铁石心肠——何况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终究是明白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一点都不喜欢……怎么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时候,她可以糊涂,现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要往哪里去,我也不太知道了,然而还要假装我能力挽狂澜,没有被男主把方向盘夺走,不方。

☆、第 105 章

展见星带着衙役, 朱成钧带着仪卫, 一起回到县城,途中平安无事。

两边人马折腾了这么一圈, 都累得不轻,暂无别话, 各回各处休息。

缓过劲儿来以后,就该着算账了。

朱成钧脚上的伤少说要养个十来天, 暂时不便出门,但这事也不必他亲力亲为,他把山里带出来的那支箭拿给秋果, 吩咐他:“把这磨损的旧箭杆换了,重新找根差不多的, 刻上‘临川郡王府仪卫司制’几个字, 装上去。”

打朱成钧回来,秋果已经偷偷抹过眼泪了, 好日子过几年了,没想到一吃亏吃了个大的——可把他气死了!听了这话, 杀气腾腾地道:“是临川郡王害的爷?爷放心,我这就去, 哼, 打量磨个箭杆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了, 他能磨, 我们就能造!我去问铁牛大刚, 他们那的徽记到底是什么模样, 保管给他造得一模一样,他不认也得认!”

他说着要走,朱成钧把他叫住:“你等等,激动个什么,我叫你问了吗?不用问,你就照着我们府上的,刻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各郡王府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兵器,弓箭什么的,朱成钧这里也有,但不多就是了,朝廷在这上面管制相当严格。

秋果愣了一下,道:“爷说的是,那两小子未必可信,不叫他们知道也好。不过,我们这的跟临川郡王府的形制不一定完全一样,照着来能行吗?”

“为什么要一样?”朱成钧却道,“又不是我造的假,错了,那也不是我错的。”

秋果瞪着两个眼睛有点懵圈:“——啊?”

饶是他打小跟朱成钧一块长大,有时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智力这回事,没法靠耳濡目染来提升。

朱成钧懒得解释得太清楚,一摆手:“先去办。”

秋果就糊里糊涂地去了,他做事还是用心,箭杆与箭尖不同,是木制,在上面弄弄鬼也不难,半天以后,他就拿着改造好的新箭回来了。

朱成钧接过来,大略看了看,就道:“你明天带着这支箭,走一趟临川郡王府,问我那堂叔,为什么使人害我,他若不给我个交待,我就要上书向皇上喊冤了。”

秋果用力点了下头:“是!”

他不知内情,真以为是朱议灵派人下的手,隔天一早,就领了两个之前一道跟朱成钧被追杀的仪卫往临川去了。

到了临川郡王府,通传进去后,见到朱议灵,秋果草草行了礼,就怒气冲冲把那支箭往前一亮,大声道:“我们爷哪里得罪了王爷,请王爷下一个明示!”

“……”

朱议灵正在用午膳,这时候照理不会见外客,他好奇朱成钧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找他,才在饭桌上下令让秋果进来了,不想劈头挨了这么一句质问,才吃下去的一口菜食噎在胸腹间,差点倒过气去。

旁边的婢女见状,忙捧过茶来,朱议灵匆忙灌下去,才把那口菜食落到了肚里,缓过气来,皱眉指了指秋果道:“你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九郎也不教教手底下的人,这样的也放出来走动。”

秋果仍旧把嗓门亮得脆响:“我们爷手底下的人是不大懂事,但都没有坏心眼儿,自然就不中王爷的意了!”

王鲁正好从门外面进来要回话,听见这句,差点绊在门槛上摔一跤。

朱议灵眼角瞥见,悄悄瞪了他一下——去探听消息的腿脚就不能快着些,这下好,先叫苦主堵上门来了,他还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随机应变了。

不过,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找上来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他出的手。

朱议灵接过婢女奉上的帕子擦了下嘴,不慌不忙地道:“你这个话,越说越叫本王不明白了。你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王鲁,接过来本王看看。”

王鲁答应一声,走进来从秋果手里把箭拿走,摸到尾部有刻烫的痕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一抖,差点把箭摔了!

朱议灵觉出他神色不对,待接过箭后,先把自己表情控制住了,再低头看,他面对着秋果,表情便比王鲁镇定得多,诧异地道:“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有本王府上的徽记?”

秋果觉得他是装傻,心里更生气了,硬邦邦地道:“这正是我们爷叫我来问王爷的问题,王爷府上的箭支,为什么会出现在汤山村追杀我们爷的人手里?”

朱议灵管理良好的表情裂了一块:“——什么?”

王鲁忙从旁道:“小公公,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从何说起呢!”

秋果年纪不大,比朱成钧还小着一岁,但他是朱成钧身边的第一人,郡王府落成后,各项职司陆续配置,朱成钧直接安排他做了承奉司的六品正职——长史及原有现已被削掉的护卫指挥使司的长官都需要由朝廷派遣,但承奉司因为是宦职,主管王府内务,藩王在这相当于自家人的职位上话语权很大,基本可以一言决之,秋果再年轻,再没管过事,得主子信宠,他就是可以上位,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秋果代表朱成钧前来,不但直接质问朱议灵,对王鲁更不必客气,冲着他就道:“王先生,我倒是想弄错,可我们王爷九死一生才从汤山村逃回来,如今还在床上休养,大夫说了,起码半个月下不得床!我再不懂事,能拿主子安危与你玩笑么?”

王鲁面色变幻了一下。

他才收到消息,朱成钧真是被抬回来的,一帮子衙役和一帮仪卫混在一起,累成死狗般进了城,当时就引了不少人注目,崇仁很快就传开了,都知道朱成钧在城外遇刺,要不是县尊大老爷及时领人去救,恐怕这个才来不到一年的小郡王就回不来了。

王鲁反应也不慢,片刻后就惊讶地道:“真有此事吗?我在外面似乎听见人说,只以为是误传,想着崇仁郡王与我们王爷是同宗至亲,还是该来禀报王爷一声,才过来了,但这话还没来得及说。我们王爷目前一无所知,怎么——这真是——”

他一副惊讶已极的样子去看朱议灵,朱议灵得到这番提示,也大概明白过来,刺杀这事是真的有,并且还几乎成功了。

他并不觉得高兴,眼前只是一黑——

终日打雁,这回被雁啄了眼了!

秋果催他:“王爷,您这里要没什么说的,我就回去禀爷上书求皇上做主了。本就是我们爷心软,想着也许万一里头有什么误会,才吩咐我来走一趟,讨您句话。”

秋果比朱成钧差点,但也不傻,觑着这主仆俩的反应,渐渐回过味来了,真是他们主导了这场刺杀,主仆俩不该是这个反应,虽然装,装的也不是那个方向。

他话里就漏出点缝来,朱议灵不及细想,连忙跟上:“九郎真是个聪明孩子,没枉了我从前疼他!这岂止是误会,根本是有人纯心污蔑本王,我们叔侄俩向来和和气气的,怎会闹出这种事来,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妄想拉本王当替罪羊!”

秋果怀疑地瞅着他:“真的吗?王爷,您不知道,我看着我们爷那么样回来,真是,心都碎了——”

他揉着眼睛,丧眉搭眼的,肩膀也垂着,一副痛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这倒不是装的,大半是出于真情。

朱议灵自然挑不出什么来,低头把手里的箭看了又看——是真是假,他最有数不过,看了一会,就看出个不对来,马上叫王鲁:“你去,把我们库里的箭拿一支过来。”

王鲁连忙去了。

很快拿了回来,朱议灵把两支箭一起摆到桌上,叫秋果来看:“你看这字,乍一看差不多,其实差得远了,这个‘临’字,还有‘郡’以及‘司’字,每一笔的转折处都不一样,比我们府上的要阔一点,你看是不是?”

朱成钧是那个文化水平,秋果只有更差,刻出来的九个字他一个都不认得,茫然地盯了一回,朱议灵着急,亲自伸手把每个转折处指点了叫他看,秋果眼神还是好使的,看了一回,心下就有点发慌了——真不一样,他找府里一个信得过的书办刻的,但他不识字,就难以挨个分辨这么细小的差别,那书办也不是故意的,每个人写字必然会有自己的一点习惯,他的习惯不自觉就带了出来。

早知还是该先打听一下,想法弄到临川郡王府的徽记,照着细仿才是。秋果心下后悔,面上撑着,道:“好像——这,我也不知是不是——”

“真不是!”王鲁肯定地道,“小公公,退一万步说,我们王爷真有这个心思,那得有多傻,用刻有自己王府徽记的箭去刺杀崇仁郡王?这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秋果听到这句反应过来了——不错,这嫌疑从一开始就不太能成立,就是有人陷害,谁陷害的暂且不论,这箭必然是想陷害的人“造”的,所以他家爷才说用不着管一样不一样!

他整个人淡定下来了,和王鲁理论:“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王爷,王先生,我们王爷只知道,就是遭到了持有这种箭支的人的刺杀,我们王爷念着亲情,暂时还没有上报,但展县令那里职责所在,不得不具本上奏,朝廷诘问恐怕是早晚的事,我们王爷在病榻上,实在也很想知道真相。”

这就是问朱议灵要交待了,这事要真和朱议灵毫无干系,他根本不必搭理,也上书喊冤就是了,但——

朱议灵的眼神闪了一下:“叫九郎放心,这个人胆大包天,敢在江西地界上行刺郡王,还妄想嫁祸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他!”

**

傍晚时,秋果坐着车一路颠簸着回来了。

他进朱成钧的屋子是不必敲门通传的,进来就抱怨:“爷,你连我也瞒着,不把话说清楚,可吓死我了,差点露馅——!”

他一下像被掐住脖子,瞬间止住了声音。

内室,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他那个据说足足要在病榻上“卧”上半个月的爷龙精虎猛地背对着他,双手撑在床上,腰背线条流畅有力,正把一个人按在身子底下。

秋果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认得出那身青色的官服。

天也——

……遇一回刺,他家爷好像出息了?

秋果同手同脚地倒退出去,甩下帘子,恍惚地想。

☆、第 106 章

……

秋果的进来又退出, 对朱成钧没造成任何影响, 他头都没回,继续把身子底下的人困着, 并向她发出质问:“你这就要走?”

展见星无法这么淡定,她忽然被拉上榻掀翻, 摔懵了,才没反应过来, 惊醒之后,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挣扎开了:“什么走不走,你让我起来再说话!”

这种由下而上的视角令她心理上产生极大压迫感, 她慌得连朱成钧的脚伤都顾不上了,何况外面还有个秋果——这像什么样子!

“我不。”朱成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肩膀一按, 就轻轻松松把她压了回去, 然后他继续说他的,“起来你就走了, 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他连日卧床,既不出门, 衣衫也不必齐整,穿身玄青衬道袍, 衣带松垮垮打了个结, 再里面连件中衣都没有, 胸膛半掩半露, 白晃晃一片, 展见星气急了刚想瞪着他理论, 不留神一眼瞥见,饶是连忙扭头,一下也被耀得眼睛生疼。

她头更疼:“这怎么说话,九爷,你看看你,你——成何体统!”

朱成钧低头看了看,他知道展见星是个姑娘以后,倒也有点自觉,把自己衣襟拢了拢,嘴上不以为然:“是你看我,又不是我看你,吃亏也是我吃亏。”

正常情况下展见星都不一定辩得过他,何况是这种时候,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坚持但是徒劳无功地把一张冷脸摆出来:“你让开。”

朱成钧不大想,他也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展见星,她被他压制得只能仰躺在散乱的丝被上,眉头紧蹙,嘴唇抿着,满面隐忍无奈,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脖颈,三分荏弱外,足有七分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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