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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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光是看着,喉间就不由滚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气氛越来越不对,尽管展见星说不出不对在哪里,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在心里定了定神,把脸又冷上两分,不再管他什么模样,转回来就要翻脸,但上方忽然一亮——却是朱成钧抢先她一步翻身而起,屈起腿坐到床尾处去叫人:“秋果!”

秋果本没走远,正在帘外竖着耳朵浮想联翩,听见传唤,小心又好奇地掀帘探进一个头来:“爷?”

“倒茶。”

“哦哦。”

他连忙答应着进去,到桌边摸了一下茶壶:“凉了——”

朱成钧打断他:“就要凉的。”

夏日里喝凉的也不妨事,秋果便倒了递过去,朱成钧仰脖一气喝了,又叫他去倒,连喝了两杯,才把屈起的腿放下了,另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

他眼睛没闲着,张口就道:“展见星,你站住。”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早从床上起来了,尴尬得不敢看秋果一眼,贴着门边就要溜出去,被叫住,不想回头:“九爷,我还有公务,不能在此耽搁了。”

“那你的东西也不要了?”

什么东西——

展见星一愣,蓦然转头,只见朱成钧举着几张笺纸,气定神闲地冲她挥了一下。

那是她带来的奏本草稿,郡王遇刺,于公于私她都要往上报,朱成钧被追杀的细节她不是非常清楚,才在日暮落衙后前来向他询问。

为求准确,她把写好大半的草稿也带来了,让他确认一下有无出入,这件事本来办得很顺利,前后只用了一刻钟左右,但就在办好以后,她要走时,他忽然不满发作,她人被掀翻,草稿也散落到床铺里面去了。

她不得不慢吞吞走回去,伸手:“还给我。”

朱成钧飞快把草稿往身后一藏:“不还。”

展见星:“……”

秋果噗一声笑了出来。

但朱成钧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指了指那边桌旁的椅子:“你坐。”

然后就转向秋果:“说吧,你去临川郡王那边都怎么说的。”

提到这个,秋果来了精神:“爷,你问这个,我还糊涂着呢——”

他先一五一十地把去临川郡王府的情形学出来,然后忙忙问道:“爷,我觉得他们的反应都太奇怪了,好像挺发虚,但又不是那么虚?我最后叫临川郡王给我个交待,他还真大包大揽地答应了,我这差事办是应当办成了,但办得我都不那么明白。”

朱成钧了然勾唇一笑:“这就对了。”

展见星也明白过来,忍不住道:“不错,必定就是他去怂恿了七爷。”

不然别说一支假箭,就是一支真箭,他也犯不着这么紧张,还把自己搅和进来,他的答应,实际等于将他们的怀疑坐实。

想罢这因果,她才迟来地从心里生出一股悚然来:她因为还要忙着汤山村受灾的事,奏本还没来得及写好,他闲着随意一出手已经把朱议灵的成色试出来了,这份对人心的揣测之深,以及设局间的举重若轻挥洒自如,她虽早有所知,仍旧不免惊异。

如此天分——

怎么还同时好意思跟她闹着“我不”、“不还”这种稚童般的把戏呢。

展见星真是费解,也真是无可奈何。

“是七爷?”秋果惊道,“是七爷!”

说到第二遍时,他也恍然大悟了。

不需谋面,有了朱议灵的不打自招,朱成钶就不可能藏得住了。

只不过朱成钶并未聪明到在兵器上做手脚,是朱成钧帮了他一把。这一把实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朱议灵与朱成钶本没什么深厚情谊——连情谊都没有,双方只是短暂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既不可能去当面向他求证,而即便求证,朱成钶否认,朱议灵也不会相信,他坑了人,朱成钶就势反手回来坑他一把,太自然了,哪怕朱成钶真拿得出自己无辜的证据,他都会认为是假的。

“哇,爷,我懂了,怪不得你不提前告诉我,你就要我生着气去质问临川郡王,这样他才会更以为我们真的相信是他派的人追杀爷,就不会想到假箭跟我们有关系了。”

朱成钧点了下头:“嗯。”

秋果迫不及待地道:“爷,那下一步怎么办?两个都不是好人,把他们都打跑了才好!”

“费这劲干什么?”朱成钧却道,“狗咬狗,你看着就是了。”

秋果觉得不足:“那赢的那个不还是逍遥法外了吗?”

朱成钧暂时没理他,向展见星扬了下下巴:“你猜,谁赢?”

这说的是正事,展见星渐把之前的尴尬忘却,沉思着道:“只怕是临川郡王。他的势力至今没有真正为人所知,而七爷伤病之身,精力有限,又未别立门户,能动用的人手有限,临川郡王真要对付他,他难以匹敌。”

秋果瞪大眼:“那不等于罪魁祸首还好端端的?”

“那也未必——”展见星想着,慢慢道,“临川郡王想挑九爷与七爷自相残杀,最终结果却是他与七爷争斗,临川郡王并不愚蠢,早晚会回过味来。倘若先前铸私钱与抚州知府自杀一案与他有关,他等于是第二次败在九爷手下,连败两次,他,以及他背后的宁王一系,应当知道把多出来的野心收回去了。”

她说到此处,心中一动,凝视朱成钧:“九爷,你……是有意如此?”

朱成钧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有意什么?”

“九爷,我不信你不明白。”展见星有点坐不住,她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七爷恨意太重,跨县派人追杀你,他阵势弄的不小,认真去查,查到他头上恐怕并不难,但那时候,你与二郡王将无可避免地对上,二郡王即便不心疼儿子,为面子也不能坐视旁人将七爷扣走审讯,闹腾起来,他在东乡存身不住,朝廷调他来此的本意就失去了——”

朱成钧动了下眉头,嘴角也扬起来了:“展见星,你对我很有信心嘛,怎见得就是他存身不住,不是我走?”

“……你就别谦虚了。”展见星道,“二郡王从前能欺负你,也就仗着他年纪长了。”

凭长成以后的朱成钧的心眼,朱逊烁朱成锠两个捆一块都不是他对手,那俩现在还好好的,完全托益于朱成钧对权力生来淡漠,无为而已。

“二郡王如果败走——或者即便不走,在这里与你闹得你死我活,那也正趁了临川郡王的意,而损了朝廷的布局。”展见星转回身来,眼神晶亮,“唯有因势利导,挑动临川郡王自消因果,才是良策。”

临川郡王与朱逊烁怎么斗都不要紧,朱成钧与临川郡王怎么斗也不要紧,但他们这一对有旧怨如今被朝廷捆作了一边的叔侄不能窝里斗起来,这一斗,麻烦就大了,国朝郡王是不少,但封地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朱逊烁走了,马上再降一个过来,于物议上不大说得过去,别地的藩王见了心里也难免要生出些想法——宁王可是成祖靖难时的大功臣,都逼到当道士去了,还不让人过点安生日子,对付了江西的宁王系,下一步又想朝谁下手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每一布局都要考虑到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成钧望着她呆了片刻,忽然往旁边一倒,抓了丝被把脸捂住。

他这个动作毫无预兆,展见星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上有哪里隐秘的伤处发作了,下意识走过去:“九爷,你怎么了?”

秋果没过去,不但没过去,他还出去了,捂着眼——展伴读明明挺聪明的,那一层层分析,他都听愣了,但傻起来又好傻哦,他家爷那个眼神快烧起来了,他还以为人不舒服。

这其实不是展见星傻,她定了主意以后,有在刻意回避朱成钧了,今天要不是不得不来,也不会来,朱成钧先前所以压倒她质问,就是责怪她一直不来看他。

她刚才说着话,也没怎么直视他,所以并不知道朱成钧的眼神变化,只看见他砰地一下倒下。

“九爷,你哪里不舒服?”她犹豫一下,没有伸手去掀他的被子,只站在床前有点着急地问。

“哪里都不舒服。”

朱成钧把被子掀开一点,露出一双眼睛来,控诉地望着她:“你又不喜欢我,又用那种眼神看我,是不是想逼死我?”

展见星愣了:“我——哪种眼神?”

“非常仰慕我,觉得我又厉害又肯顾全大局,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朱成钧非常仔细地描述道。

展见星:“……”

她一言不发地向他伸出手去。

朱成钧眼睛亮了,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展见星迅捷从他身边把自己的草稿拿到了手,然后向他道:“九爷,什么男人?你趴在床上耍赖的样子,至多只有八岁。”

然后她在朱成钧从陶醉变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忍住满腔笑意,昂然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的大纲里,这俩应该决裂了,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决裂是决不掉的,硬来反而崩,认命把方向盘交出来,让星星和小九带着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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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勾一个本章心绪:

星:可以一天下十八遍决心,但不能真正拒绝你。

九:就是八岁,不能更多了——但只在你面前。

☆、第 107 章

展见星的文书在两日后写好了。

她这回没越级行事, 按部就班地向上呈报给了抚州府, 新任抚州知府才来不到半年, 对治下的情况刚刚熟悉, 一看,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两个郡王神仙打架,是他一个小小知府掺和得起的吗?硬着头皮往临川郡王府走了一趟,朱议灵自然绝不承认,他就拿此当了回话, 补上两笔,然后以 “兹事体大, 不能擅决”为由,直接往上报到布政使司去了。

布政使司看罢,派下官员分别询问了朱成钧与朱议灵一回, 见两方各执一词,便表示也不能决,又往京里上报去了。

这未必是官员们都不负责任亦或是其中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宗藩们闹家务,和民生没多大相干,地方官员犯不着沾染, 让皇帝去判决最好。

朱成钧对此无所谓,他并不指望谁给他做主,该做的事,他早都做完了。而这么一层层报来报去, 半个月一晃过去,他的伤也养好了,为了给予朱议灵压力,他仍不出门,叫人弄个椅子抬着,把他抬到校场上去看仪卫们操练。

这个校场比代王府的小多了,不过他的仪卫也就两百多人,凑合排布得开。

朱成钧从前没上心,领着仪卫们出去溜达一圈看出来了,他这些手下不只是废,是非常废。

那就该练练。

孟典仗怎么练他的,他就怎么练仪卫,至于仪卫们身体素质及年纪都跟他少年时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管,就这么练,三天一过,把仪卫们练得哀鸿一片。

有仪卫不服,朱成钧也不生气,也不骂人,要过兵器来,坐着和人打,把不服的仪卫打到服,连滚带爬继续去练。

王鲁以探伤的名义来过一回,带了许多礼物,在校场边上晒得汗如雨下,回去就凛凛然向朱议灵进言:“王爷,我们得抓紧了,崇仁郡王于府中苦练仪卫,显见暗恨在心,对这次遇刺,绝不会善罢甘休。还有展县令那边,他的上书已经往京里转呈了,倘若派了钦差下来,就麻烦了。”

朱议灵把一瓣啃得七零八落的西瓜丢开,抹了把嘴,才开口:“你慌什么,我代王家堂兄那府邸,就像个筛子一样,处处漏风,要查他,能费多大功夫。”

王鲁有点不解地道:“那王爷至今没有动手,意思是——?”

“本王有那么点不甘心。”朱议灵摸摸肚皮,“我给他设的亡命局,怎么现在绳子扣我脖颈里来了?勒得本王怪不舒服的。”

主有忧,王鲁立刻请罪:“都是在下考虑不周,未曾详细打听得那位七公子——”

“不是他的事儿。”朱议灵挥了下手,“他是栽赃了我,但是这后面一环扣一环的,未必还跟他有关系,我瞧他没那么大本事——真有,他不会被人一怂恿,就直接行了刺杀之计,这法子见效快,解恨,但倘若不成,后患无穷,不到万不得已,这都是不该使出来的绝户计。”

王鲁迟疑地道:“那王爷的意思是,我们暂缓行事,先放过了他?”

“缓不下来。”朱议灵又摇头,哼了一声,“一缓,缓到朝廷的钦差来了,那箭不论是真是假,总是刻着临川郡王府的徽记,要查一定先从我们这里查起。是你禁得起查,还是我禁得起查?”

王鲁不能答,他心知肚明——都禁不起。

这件事让人难受的地方就在于,即使察觉出不对劲,还是只能顺着已划好的道走,跳不出去。

“本王得再好好想想,想想——“”

“王爷。”

有内侍站在门外,双手捧着一封信:“京里来消息了。”

朱议灵坐直了身体,王鲁走到门边去接,回来递与他。

朱议灵擦了擦手,接过来,撕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下。

他惯常是个潇洒风流笑口常开的闲王形容,一个人的面具戴久了,渐渐也就有几分要当真,哪怕对着自己人时,朱议灵也极少摆出过这般严峻面容。

王鲁不由赔着些小心问道:“——王爷,怎么了?京里这阵子似乎太平得很。”

“可不是太平么。”朱议灵慢慢地道,信笺很单薄,只有一张纸,他一眼已经扫完,嘴角习惯性要往上扬,但是扬不上去,便变作了一个不阴不阳的奇怪神情,“不但太平,宫里,还新添上喜事了。”

王鲁领参赞之责,往脑子里寻摸了一圈,陡然反应过来,失声道:“莫非——”

“添丁——啦。”朱议灵拉长了语调,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信笺撕成了两片,又撕成四片,直到撕成一小堆碎得不能再碎的纸,他随手一抛,洒得满屋都是。

“王鲁,你说,本王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朱议灵说着,冲他哈哈一笑,“他那小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本王这里,一年又一年,总是个时机不到,忙来忙去,忙成了一场空啊!”

王鲁知道他此刻心绪极端不好,事实上,他的心也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沉。

皇帝还没登基那会儿,成婚多年,膝下无子,有心的宗藩们私下没少说闲话,宁王系也不例外,及到登基,皇帝都快三十了,终于蹦出一个儿子来,但那么一根独苗,仍然是让人心下浮想的,直到现在,有一又有了二——

皇帝的江山更稳了,他们,却是如坐针毡了。

遥想当年,先帝骤然离世,皇帝仓促登基,内政交接未稳,外有汉王起兵,真是风雨飘摇,那个时候汉王写信来,他们未尝不动心,但筹备未足,不得不忍下,在江西这个新封地里积蓄力量。可他们在努力,帝脉也没闲着,不过六七年过去,百姓安居,国运昌隆,皇帝还补上了自己膝下空虚的隐忧,放眼望去,竟俨然是一个盛世了。

“……天命,难道真有所归?”朱议灵喃喃道。

王鲁心惊胆战,刚要寻出两句话来安慰,朱议灵忽然又自己答了:“不,本王不信。”

他盯着厅外空荡荡的戏台,脸色是晦淡的,但眼神幽亮地燃着,“朱宣钦——也不过是宗藩出身,他祖父挟裹了我父王,骗走我宁藩全副家当,才窃据了大统,天命若真有归,也不当归于他身上!”

这是宁藩之中许多人的心头伤疤,提起来就要痛一痛,一样的宗藩,差不多的起事,结果一个君临天下,一个蜗居江西,时不时还要受朝廷的一番敲打,谁心里能过得去?

王鲁想一想,都感同身受地憋屈,但他不得不劝道:“王爷,眼下恐怕不宜轻举妄动——”

“本王知道。”朱议灵从牙缝里磨出了这四个字,然后脱力般将自己摔在了太师椅里,闭上了眼,过好一会儿,重新睁开,眸中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口气也平和下来:“是本王多想了,什么天命?谁赢了,谁才是天命。”

“先做好眼前的事。”

**

眼前的事,就是把朱成钶“扣”来的这口锅扣回去,还临川郡王府一个清白。

这对朱议灵真的不难,难的是怎么扣回去的同时不至于把朱逊烁也给得罪了——这就几乎不可能,搞了人家的儿子,还想和做老子的和和气气?

京里形势越好,宁王系这里越要向道出尘,朱议灵与幕僚们又合计一番,发现难破此局,便也不费劲了,朱逊烁就是个不蠢而已,论聪明论不上,他的贪婪与狠辣都摆在明面上,得罪了他,也就得罪了,朱议灵付得起这个代价。

朱逊烁的新王府还未建成,暂居于大户私宅中,朱议灵命自己安插在其中的人手开始行动。

有证据,搜寻证据;搜不到,就制造证据。

不得不说,在无法无天这一点上,宗藩们都是差不多的做派,连朱成钧都不例外,互相坑起来不手软不说,更不讲究手段的光明正确。

很快,朱议灵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他没有动用。

因为于此同时,内应还给他传来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消息不但令他积郁心情一扫而空,而且简直恨不能仰天长笑!

“本王这位荣康堂兄真是个妙人,妙人啊——哈哈!”

六月天里烈日炎炎,奔来禀报消息的王鲁满脸滚着汗珠,但他顾不上擦,也不觉得难受,心情只如屋外晴空般明朗,行礼恭维道:“王爷,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在下恭喜王爷,这一次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着王爷。”

“不错,天命——呵,天命!”朱议灵得意之情实是不能言尽,哈哈又笑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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