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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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忙脚乱地把斗篷拿下来,再抬头望时,朱成钧已走出去三四丈了,背影挺直,头也不回。

“……”

展见星看看斗篷,再看看还散在雪里的奏本,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打消了追上去还给他的念头——她没时间耽搁啰嗦,再者,虽然反目,毕竟无仇,连他这点好意都不肯受,未免是她太孤介了。

她便蹲下,把斗篷摊开,匆匆把奏本往里捡拾起来。

**

乾清宫。

皇帝先前动了场气,本已转好的身体又虚弱下来,加上寒冬时节,乾清宫的保暖要比文华殿好一些,皇帝大部分的政务便都挪到了这里来做。

召见臣子,也多在这里。

朱成钧待通报过后,进去行礼。

“起来。”

皇帝蛮有兴趣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他上一回见到朱成钧,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对朱成钧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不深刻,只觉得他是随心所欲没事找事的无数个宗室里的一个。

这个堂弟是在人走到了江西以后,才把存在感刷了回来。

如果可以,皇帝并不想把他调离,诸藩之中其实不乏有能之人,但是他敢用可用的,屈指可数。

用朱成钧,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也不算用,因为朱成钧在江西是震慑宁藩,回大同是镇压本宗代藩,虽然两边都连着天下大势,但从他自身来说,所有的作为只在宗藩之内,与地方民政军政是干系不大的。

这么有限的发挥空间,朱成钧偏偏就是都能彰显出他的能力与重要性,而同时他还很安稳,没问皇帝讨过任何王庄护卫之类,这么一想,皇帝自己都有点过意不去起来。

朱成钧当初自己主动要求去江西,明说了喜欢那儿的气候山水,不过三年,他这么没商量地一封旨意就把人调回来,总得给点恩典。

“坐下说话罢。九郎,大同如今的情势,你可还清楚?”皇帝先问。

朱成钧安坐点头,道:“知道一点。瓦剌崛起,野心勃勃,大同防线告急。”

皇帝听得最后两个字,微微扬眉,道:“大同并未有失,为何告急?”

“如果只能守,不能攻,就是险了。”朱成钧道。

皇帝瞬间几乎失笑:“你口气倒大!”

但笑过以后,他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对。

先成祖在日,五征蒙古,远逐蛮虏,后来从先帝直到如今,休养生息,近十年太平无战事,四海现盛世之相,但是,曾经的敌人也借此时机整合壮大,重新变成了一大威胁。

这个问题不能说是谁做错了,成祖五征固然战功赫赫,但几乎把国库都打空了,继任者因此必须以文治天下,给百姓恢复元气的时间。

“那依你的想法,该主动出击,与瓦剌一战了?”

朱成钧想了想:“可以等一等,冬天不打仗。”

意思最晚开春,还是应该打。

皇帝不由点头,其实他也是这个心意,他是敢于御驾亲征打亲叔叔的人,怎么会畏惧个瓦剌?朝廷目前的国力,本也远强于瓦剌,不过战场上的事,究竟怎么样,还是得打一打才知道,再多的预测代替不了实战。

皇帝深为清楚这一点,他把朱成钧调回来,就是为将来一战做着预备,大同不能总是被动防守,长此以往对士气是一大伤害,那么既然要战,所有不利苗头就要尽早掐灭。

“朕旨意里已说了,因着你大哥没了,特调你回来约束代王府。”皇帝道,“你本宗这些人,个个胡闹得不像样,才又险些给朕捅了个大篓子。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你觉得你成吗?”

朱成钧点头:“可以。”

皇帝:“……”

他有点噎住。

朱成钧话不多,但很实在,没一句虚头巴脑的,皇帝甚为中意,话里就留了缝,朱成钧要是机灵点,这时候就该表示出为难,好提提要求了——谁知他也太实在了!

“你就不能谦虚点!”皇帝忍不住含笑说他,“朕问你,你就没什么要求朕帮忙的了?”

朱成钧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说了一阵话以后,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透着一点蜡黄。这是病色。

他没朱议灵那么好打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轻。

朱成钧心里下了结论,他本来无事可求,这时候心下一动,站起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帝听他只是要问问题,奇道:“你说。”

朱成钧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会意,命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太监在角落里。

朱成钧不去管他,低声开口:“我想问皇上,当年究竟是怎么避过汉王追杀,赶至京城的?”

……

室内安静得可怕,又凝滞得可怕。先前那一种严谨又带着些家常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好一阵之后,皇帝终于喘出口粗气来,伸手指他:“——朱成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求皇上的,只怀此问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怀疑朕!”

“皇上,我如果怀疑,就不会问了。”

皇帝瞪眼片刻,发现这个歪理居然是对的——但他还是很生气!

“那你问这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并且内心深刻觉得,代藩这一支,实在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个顶多是疯得不明显!

“我想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皇帝冷笑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求,求没了什么吗?”

“知道。亲王爵。”

“……”皇帝无话可说。

赔一个亲王进来也要问,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朕告诉你!”皇帝道,“当年先帝登基以后,怀念旧都,安排朕在南京预备回迁都城事宜,朕不赞成,悄悄提前回来想说服先帝,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就与朕天人两隔。”

朱成钧静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皇伯父在那个时候逝世,皇上不便说出有违背圣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托梦绕小道之说。”

与那个神棍般的言辞相比,皇帝眼下怒极而出的话显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钧那个时候才从王府里放出来没多久,字都没认齐全,对于庙堂之上皇帝与太子在政见上的不同又哪里能知晓,所以他虽觉不对,无从猜测起。

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再提起来,但是,他从未忘记。

这一个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当然,从利益的角度,他干这种事没有一点好处。

皇帝的怒气降了下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着忽然领会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说过的朱成钧其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以及,很投先帝爷的缘法。

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就冷静了不少,又带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灾乐祸之意:“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后悔了没有?”

一个亲王位,就换这么个没奥妙的答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朱成钧摇头,然后道:“多谢皇上告诉我。”

显然毫无悔意。

皇帝便不满意,摆手撵他:“问完了,就去!别杵这叫朕来气。”

朱成钧行了个礼,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闭目养神。

老太监走出来,手脚轻巧地将茶盅添满。

皇帝听着涓涓的水声,没睁眼,但是忍不住想说话,道:“这是个什么人——朕还以为他省心呢!”

老太监嗬嗬地缓慢笑了:“皇上,这样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觉得感慨。”

“他胆敢怀疑朕,朕感慨什么?!”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来坦荡,自然能容得下。何况崇仁郡王虽不大会说话,可是这一片心,重着呢。谁待他一点好,多少年过去了,都记得清楚。”

皇帝没说话,许久之后,才似犹带不满地哼了一声。

**

朱成钧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门时,他顿了一下,往西边的一排廊房拐去。

这时候不需要面君了,时间上不着急,内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实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钧挨间寻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间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见星裹着他的斗篷,凑在一个火盆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文书。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紧紧的,脸颊挨着领边的绒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纤长的手指捏着文书翻看。

察觉到门口的光被挡住,展见星抬起头来,然后——

呃,她看了眼堵门的朱成钧,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觉,有点尴尬。

☆、第 123 章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 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 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 哪知道, 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 不要衣裳, 你出来, 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 她不好多说什么, 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 走道前方,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 外面更冷, 展见星一开口,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 行在她旁边,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 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

行,他想得开也好。

朱成钧又问她:“皇上生的什么病?”

展见星犹豫了一下:“说是腹疾。”

对于皇帝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壮男子,忽然就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而随后病倒的汪皇后病得更重,将近四个月过去了,竟一直未见外人,宫里因此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言出来,她处皇城之中,多少听见了点。

那些传言有些荒诞,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了。

“你觉得不是?”

展见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牵扯到宫闱之中,我不便打听。”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他应该自嘲,可是这种情绪迟迟泛不上来,她从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与现在为什么告诉他,理由其实一样:不想他作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关国储的事件里去,这对他没有好处。

有一瞬间,他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索性对他坏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热意就从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没别的意思,私情与公义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断他的念想以后,还能客客气气地叫他“郡王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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