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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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以后, 展见星与朱英榕面对面站在了窗下。

所以过了这么久时间,因为他们经过了一番对话。

展见星脱口道:“太子殿下?”

朱英榕道:“你认得我?”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许叫人, 叫人我就跑。”

“——殿下, 跟你的侍从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你管。你就当没看见我。”

“殿下,这不可以。你的侍从跟丢了你, 要丢命的。”

“随便。我活着也没意思。”

“殿下,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

“没人欺负我, 也没人在乎我。你走,再啰嗦,我就告诉父皇, 就是你欺负我。”

“好,我陪殿下去见皇上,殿下可以让皇上处罚我。”

“你——哼!”

小太子哼完以后, 终于允许展见星翻窗出去,和他呆在了一起。

窗外跟宫墙形成了一个类似夹角的空间, 一般人路过不特意扭头看的话,不大会发现, 所以朱英榕才能在这里暂躲——摆放木桶的值房窗户虚掩着,他踮脚看见里面没人,原来是打算从窗户爬进去的, 但是没找着垫脚的物事,才耽搁了下来,被展见星发现。

朱英榕抬手抹了一下脸, 他哭过一会了,眼泪被风吹干在脸上,滋味不怎么好受。

展见星随身带了帕子,见此从袖里拿出来给他,朱英榕犹豫一下,接了过去,把脸又擦了一遍,看得出他自己干这事的时候不多,擦得没有章法,还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见星见他似乎冷静下来,斟酌着问他:“殿下,您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朱英榕嘴一撇,但他又要撑着,把嘴唇抖抖地抿成了一条线,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倔强地把眼睛瞪大,不肯令它掉下来:“没有。”

说是没有,但看上去分明是委屈大了。

皇帝如今已经亲自带着他起居了,皇城内外,又有谁敢对这位尊贵的小太子有一点儿不周到,他究竟为什么还能有这幅形容,虽不肯说,展见星也猜得到一二。

大人的私欲,最终的苦果却结在了孩子身上。

朱英榕没撑得住,两颗豆大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清晰起来,望见了展见星面上的表情。他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同情我?”

倘若这一句还算寻常的话,那下一句就真的令展见星惊讶起来了:“你为什么同情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展见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朱英榕自己处在伤怀之中,竟还能分神探究到别人的心思,这份敏锐聪慧,显然已超出了他的年纪。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朱英榕盯着她问,而他下一个问题总算显露出了一点应有的稚气,“你是谁?”

他跟展见星说了好一会的话,竟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臣是户科给事中展见星,就在旁边的值房里当值。”展见星有点好笑地回答,同时躬身行了礼,“殿下,您的侍从在哪儿?臣送你去找他们,或者殿下愿意去乾清宫?”

“我哪都不去。”朱英榕再次拒绝了她,小脸也又拉了下来。

“你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是不是——”朱英榕追问着,脸颊都微微涨红,“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

展见星意识到了他在意什么,摇头:“殿下,并没有。”

身世存疑已经够糟糕了,而太子的身份还注定他必须活在千万人瞩目之中,这个疑点也会叫人挂在嘴边评说,以他的灵敏善感,心里怎么好受。

朱英榕仍不放松,跟着就问:“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那你是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展见星只迟疑片刻,便知道她不能再虚言回避,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岁的幼童,也是将来的天子,她已经报了官职名姓,若扯谎,是在给自己的将来埋下隐患。

她低声道:“殿下,臣在皇城内当值。”

她点到为止地表明了,自己会无可避免地耳闻到一些。

朱英榕明白了,他咬了一下嘴唇,问她:“——你听见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样。”

朱英榕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不说老实话。”但他的眼神还是缓和了下来,“你不敢说。算了,你至少没有骗我,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到的假话实在是太多了。”他稚脆的嗓音里,显出一点大人似的自嘲来,“都觉得我还小,把我当傻子哄。”

展见星尽量温和地道:“殿下,以臣之见,大部分的人,也是为了殿下好。”

朱英榕瘪了嘴巴:“……”

展见星愕然,不知这句话怎么又戳着了他,小太子刚才一路逼问着她的时候明明还很威风。

“殿下,您怎么了?”

“你骗我!”朱英榕又反了口,指责她道,“哪里有那么多人为我好,都是想着自己,叫我去照顾他们,谁真的理会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眼神中透出一点阴郁。这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

……

展见星第一次意识到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倘若天真一点,不那么能分辨人心,或许不会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同时听出来他的话音不对,竟有隐隐指着汪皇后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排除法,皇帝要照拂什么人,自己金口一开就能办了,不可能指使这么小的儿子,钱妃母子相认都未如愿,更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再有别人,那分量还不足够到这么动摇他的心志。

她不去深问,只是道:“殿下,不论旁人怎么样,皇上总是一心为了您,是不是?”

朱英榕犹豫一下,点头。

他对父亲的爱还是不怀疑的。

“那么,有些事您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可以告诉皇上,听皇上的教导。”展见星口气平缓地劝着他,“至于旁人面前,还请您慎言,殿下刚才的那些话,臣会守口如瓶,但殿下想,倘若您碰上的不是臣,而是一个心怀不轨,又或是邀功希宠之人呢?”

底下人怎么传,都不过是一种流言,但朱英榕自己说起来就不一样了——还是在皇城里随便遇上的一个官员,虽则是他一直在逼问展见星,但也是一种透露,这本身是种很不妥乃至有点危险的行为。

朱英榕怔住,小脸上流露出了后悔神色。

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被这一点,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刚才那些问话,看似是他占上风,实际每一句往小里说是不留神,往大了说就是授人以柄。

“我——”

“殿下——!”

“殿下,奴婢终于找到你了,奴婢们魂都快吓飞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三个穿着青贴里的内侍飞奔着过来,表情皆是几乎喜极而泣。

展见星见到他们的来势,原正要往后让一让,脚步抬起又顿住。

她望着为首的一个扑过来直接把朱英榕抱住的内侍,差点想要揉揉眼,这一刻的惊讶之情,实在不下于刚才推窗看见朱英榕的时候。

“殿下,太好了,快让奴婢看看,您没事,哎,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朱英榕跟这个内侍显然比较亲近,由着他扶着肩膀,唠唠叨叨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道:“我没事。”

他顿一顿:“碰见了六科的大人,说了一会话,我们回去。”然后仰头看了展见星一眼,向她道,“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这就是纳谏的意思了,能明确跟她表这个态,足见小太子还是有心胸的。

但展见星一时无暇回答,她的目光,已经跟蹲在地上的内侍对上。

内侍眼中的惊愕之情不下于她——展见星入值已有大半年,他知道这个曾见证他最狼狈最不堪时候的旧识也来到了皇城,他尽力回避,他是太子侍从,一般用不着到六科这儿来,所以一直都回避得还算成功。

但是今日太子含怒突然奔走,他满宫搜寻,他心急如焚,他忘了。

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李振。”

对面的青袍官员已冷静着叫出了他的旧名,这个名字,本已随至亲埋葬在了那座简陋的坟墓里。

木诚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双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铅,但他尽力把腰背挺直了。

“李振是谁?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奴婢姓木,单名一个诚字,尽诚竭节的诚。”

展见星摇了摇头,没和他争辩,只是举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李振怎么会改名换姓净身进了宫,但这样曾滥赌至破家的人,绝不适合留在太子身边,她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上报。

木诚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头脑一嗡——他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还不能翻身,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他整个人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这位大人,你真的认错人了,你站住,你——”他慌乱地拦着。

展见星不得不站住,她不能和人有过近的身体接触。

朱英榕茫然地仰着头,把目光在两个人中间来回望着,他纵然聪慧,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振,你让开。”展见星冷声警告,“我为着殿下的颜面,不在此处与你多说。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木诚就是有数,他才要拦,但是皇城之中,他一个还没混出头的内侍怎么可能把正式官员怎么样,僵持片刻以后,他绝望地只能扭身跪趴到朱英榕的脚下:“殿下,奴婢求殿下救命——”

砰。

众人身后,窗户之内的那间值房里,曾被展见星仔细栓好的那扇门被人一脚踹开。

踹门的侍卫迅速躬身让开。

皇帝站在门口,威严微黑的面容透过窗扇,与那一片混乱相对。

“都跟朕来!”

☆、第 126 章

乾清宫。

展见星是中过探花的人,记性自然没有问题, 她立在宝座下, 从自尽的前大同知县李蔚之说起, 到崇仁赌坊案及冒氏等, 说了足足一刻钟,将木诚的来历交待得清楚明白。

皇帝专注地听着,中间偶尔扫过木诚一眼,那目光已跟扫过一个死人差不多。

木诚瘫跪在地上, 冷汗湿透了几层衣裳,心头是满满的恐惧与不甘。

“殿下——”

他忍不住向一旁站立的朱英榕膝行了两步,朱英榕目光和他一触,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展见星叙说的那些事对他而言太陌生了,他没法和一向服侍他忠诚勤恳的木诚对起来, 这让木诚这个人也变得陌生起来。

木诚眼中显出绝望, 哀鸣般地又叫了一声:“殿下!”

他这一声叫嚷得大了些, 皇帝冷冷地扫他一眼,挥了挥手。立时有侍立的两个强壮内侍过来,要拖他出去。

“殿下,奴婢从前确实糊涂过,铸下大错,但奴婢到殿下身边至今, 可曾多说一句话,蛊惑过殿下做过一点恶事?”

皇帝眼皮底下,木诚不敢怎么挣扎, 只是一边被拖出去,一边抓紧时间向朱英榕求救。

朱英榕与他悲切泛泪的眼睛对上,终于犹豫了一下,道:“慢着。”

内侍看一眼皇帝,停下了手。

朱英榕问:“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吗?抢走家里仅剩的一点钱,害死了你的母亲与孩子?”

木诚暂时得到了自由,但他的命仍如悬丝,随时可能断裂,他跪在坚硬的金砖上,汗出得更快,更急:“奴婢,奴婢——!”

他哽咽住,说不下去般,而后忽然埋下/身去,把脑袋用力地撞在砖地上,砰、砰砰。

“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该死啊,死的为什么不是奴婢!呜呜——!”

木诚是成年以后净的身,生理上仍保留了大半男人的特征,粗豪凄然的哭声并不动听,回荡在宫室之中,却更容易令人生出一种恻隐来。

他不辩解,但得到的效果比辩解要好得多,朱英榕责备他道:“你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那样呢。刚才展大人认出你来,你还说他认错了人。”

这是指责,但也是容许他说话了。

木诚呜呜又哭了两声,才抹着泪抬头道:“皇上,殿下,奴婢那时真的不知道升哥儿病了,奴婢的妻子不愿意看见奴婢出门,常常拿孩子有恙说话,奴婢以为那次也——哪里知道会是真的。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后悔,悔得恨不得死了。”

木诚砰砰地又开始磕头:“奴婢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后来,实在熬不得了,因此伤残了自身。奴婢改换名姓进了宫,是实在无颜再姓李,也无颜再见任何一个故人,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能过几年是几年,过不下去,安安静静地死了罢了。”

“哪里想到会有缘法服侍殿下,殿下别见怪,奴婢说一句胆大包天的话,奴婢的升哥儿没了的时候,和殿下当时的岁数差不多,奴婢一看见殿下,就觉得是老天给了奴婢一个恕罪的机会,奴婢愿意把心肝都挖给殿下,只求殿下别误会奴婢,奴婢对殿下,绝无一丝半点不敬不轨之心——”

朱英榕稚嫩的面上显出动容之色。

“父皇,”他迟疑着,面向上首的皇帝道,“父皇把木诚拨给我以后,他确实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服侍我也比别人都尽心尽力。”

皇帝不糊涂也不心软,摇了摇头:“大郎,这件事朕不能依着你,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朕会另挑好的给你。”

皇帝这句话就等于定调了,木诚面如死灰,最后磕了个头,颤抖着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奴婢知足了,奴婢到了地底下也会替殿下祈愿的,愿满天神佛都保佑殿下事事顺心,再无烦恼。”

朱英榕有些不忍,别了头,但又被这一句提醒,忙道:“父皇,木诚没有害过我,他昔年的过错,也反省了,父皇就留他一条命。”

儿子才在汪皇后那里受过委屈,皇帝也不想叫他再伤心,点了头:“可。发木诚往——”他一顿便想到了,道,“宝钞司。”

这个宝钞司听上去像造钱币的——本朝立国时试图改革过钱法,发行过一种纸币,但因并无相应的金铜担保,没多久就滥印到把自身的信用败坏完了,时到如今,说句不好听的,这纸币就比草纸值钱一点,民间宁可用私铸的铜钱都不肯用它。

而宝钞司实际上和造钱毫无关联,有点别样凑巧的是,这个宫内四司之一的宝钞司就是造草纸的,从职权上就可以看出,这个部门是多么的边缘多么的没前途了。

木诚眼下挑剔不了这个,他挣出一条命来,用力磕头不迭:“奴婢多谢皇上,多谢殿下!”

然后极为不舍地又盯了朱英榕两眼,跪爬着慢慢往外退。

这个过程里,展见星始终默然站着,内侍是天子家奴,如何处置,由天子一言而决,她干涉不到那么深,而皇帝的处置本已算得上果断清明,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见到事了,她便也要躬身告退。

皇帝沉吟片刻,叫住她:“你等等。”

皇帝举目往下首望去。青年仪范如玉,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过分年轻了些,倒是难得地沉稳自律,从不试图靠自己掌握的秘密牟取什么,但也没丢了当年那股敢梗着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欺负弱女子的锐气,发现了太子信重的侍从不妥,当着面一刻不耽误地就揭发出来,丝毫不惧怕太子因此不满。

“你如今在六科里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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