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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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榕却并不在文华殿里。

展见星迎出来相告:“太后忽染春疾,内宫来报,皇上前去探望了。”

方学士看见她出来以前的站位,点了点头:“今日是你与皇上讲读?”

展见星躬身:“正是下官。”

属官们负责的事务不一,给皇帝讲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展见星到朱英榕身边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她于今春终于满了任期,过吏部考核后,升成了从五品的右谕德,身上青袍没变,胸前补子换成了白鹇。

不过不是说做了谕德就有权利给天子讲读,讲官这个衔,得另外加,她就是被朱英榕亲口授命以后才可以跻身讲官的行列。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与皇帝有了师徒名分,皇帝虽不似寻常人家师礼那么重,对讲官也要比对一般臣子客气些的。

方学士若有所思,道:“正巧,你与代王有旧谊,便去请他进宫一趟罢,有桩事,要借重于他。”

内阁大臣指使一个五品官跑腿当然指使得动,展见星压下些微讶异,应道:“是。下官这就去。”

**

另一边,咸熙宫。

钱太后确实病了,但势头并不沉重,无非是意态较寻常恍惚,饭食也有些懒怠取用而已。

朱英榕闻讯急急跑来的时候,钱太后正倚在窗下穿针,好好地绣着花样。

听见宫人传报,她一怔抬头,微笑道:“这点小事,怎地还惊动皇上了?”

朱英榕走到她跟前,打量着她的脸色,道:“母后可传太医看了?都病了,怎么还劳动做这些事。”

钱太后一边以针挑了一下发鬓,一边反手将绣棚扣到炕桌上:“没事,我天天这么安闲着,哪里有什么病症?大约只是犯了春困。”又道,“皇上放心,这不劳什么神,我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门边一个内侍于此时跪下:“是奴婢多嘴了。这阵子从娘娘屋里端出来的饭食总是没有怎么动过,今早上用得尤其少,奴婢实在忧心,才大胆与娘娘身边的姑姑建议了一声——”

朱英榕一回想,每日晚膳是他陪着钱太后用的,他叫人伺候惯了,不大想得起来去注意别人的状况,但确实有宫人劝进而钱太后摇头罢箸的印象,便忙道:“母后怎么哄我?有事没事,都该叫个太医来看看才放心。”

就转头吩咐人。

一个宫人应声而去,朱英榕这时才去看那内侍:“木诚?起来罢,你能用心服侍太后,很好。”

木诚慢慢站起来,低头道:“皇上开恩,叫奴婢来太后娘娘这里服侍,奴婢的日子从地底过到了天上,自然该全心全意。”

钱太后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木诚来了一年多,一向本分,要论这个人本身,没做过什么能令她生恶感的事。

但同在宫中,木诚从前是怎么招致先帝发怒,以至将他从朱英榕身边赶走的经过,她早就听说过了。

她一点也不想把这么个人留在身边,可朱英榕心软顾念旧情,而她与朱英榕间的情分是后来才有的,不论她心里对长子的爱多么深切,中间失去的那些年不可弥补,这也令她面对朱英榕时,比寻常母亲要多一份谨慎。

她不想——甚至有点不敢逆着朱英榕的心意,恐怕伤着好容易得来的母子情分。

她终究把木诚收下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令他进到宫里来伺候,只放在外面做些洒扫。不想他的眼睛倒肯管闲事,从宫人每日端出去的饭食琢磨出来她身体不适,进而怂恿着人去告知朱英榕了。

木诚感觉得到她眼风中的冷意,站起来后,把头埋低了点。他不敢小瞧这位太后,论出身,她还不如他,可就是这么一个童生家的小女儿,于绝境之中一步步扶摇而上,如今竟坐到了太后的尊位上。

所以如同他幕后之人的告诫,他确实没有心急,安分守己到现在,才出了一回手,把自己再度送到朱英榕的眼睛里。

却没想到,也同时送到了钱太后的眼里,而她竟这么不喜他……

太医终于来了。

把了脉,看视过一番,摇头晃脑丢下一串之乎者也,朱英榕睁大眼睛,却是越听越迷惘,道:“你说简单点,我母后到底怎么了?”

老太医想了想:“太后娘娘无大碍,只是心中有郁结,带累胃口不开,臣这里有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煎服下去便可。”

朱英榕担心地转头:“母后,你心里有为难的事,怎么不告诉朕?朕许能帮上忙呢。”

钱太后微微垂下眼帘,太医的诊断在她意料之中,郁结什么,她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可是怎么能说?

她只语片意都不能显露,只合他日闭眼,带进棺木里去——这贼老天,也不知她上辈子做过什么孽,待她从来没有好过。

但虽如此骂,她却又不能认真切齿起来,这段泛上来的陈年心思,纵然只能默诉于宫灯,那种鲜活酸甜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减,令她觉得自己活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至高却依然身不由己的现在。

“没有,我如今还能有什么不痛快的?”钱太后笑了笑,“只是时气的缘故,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朱英榕将信将疑地点了头,叮嘱道:“母后,那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耽误你读书了吧?可别叫先生说你。”

提到这个,朱英榕笑了:“不怕,今天是展中允——不对,展先生给朕讲读,他没别人啰嗦,听说母后病了,他还催着朕来看呢。”

钱太后眼神闪了一闪:“嗯?你叫上先生了,他升官了?”

朱英榕点头道:“是,朕从前没注意,他声音怪清亮的,听着倒比别的先生都提神些。”

钱太后不觉笑了:“那你可要好好听讲,别叫先生白辛苦一场。”

朱英榕听话点头,又说了两句,他终于拔腿领着一串人走了。

钱太后低头,将绣棚慢慢翻过来,对着出起了神。

旁边宫人想引她开怀,搭讪着问道:“娘娘这幅想绣什么?奴婢瞧着,用的绣线颜色似乎少了些。”

钱太后随口道:“时辰是晚上,天都黑了,自然不用那么多颜色。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宫人奇道:“娘娘是思念家乡了吗?只是为何绣成夜景?”

“省事。”

钱太后简洁答了两个字,宫人见她是不想再说话的样子,不敢再问,默然站在了旁边。

门边,木诚也不敢再停留,存着心里的疑惑,悄悄走开了。

**

朱英榕回到文化殿的时候,展见星刚把朱成钧请来。

他有点讶异:“王叔?”

方学士上前,将瓦剌来使的事情叙说了一遍,而后道:“依臣之见,眼下可暂应下瓦剌——”

又将利害阐述一遍,朱英榕听得懂,点头:“嗯,先生说得有理,便如此做就是了。”

朱成钧眯起了眼,他原与展见星不远不近地站着,此时毫不掩饰地去看她,目中含着质问之意。

展见星未解何意,茫然中听方学士回答道:“虽如此,方御史等人的意见也不可轻忽,这个前往大同镇外主持边市的人选,必得慎之又慎——”

不用再往下听了,展见星恍然明白,她微弱而坚决地冲朱成钧摇头。

不是她。

她事前不知道。

更没有参与。

朱成钧的眼神便缓和下来,等到方学士七绕八绕,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把他这个天造地设般的人选推荐出来的时候,他点了个头:“哦,我去。”

方学士:“……”

他有点噎住。

☆、第 150 章

展见星跟着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钧这么干脆,并非觉得他对京城有什么格外留恋之处,这片热闹荣华在他眼里,却从不在他心上, 他看过, 走过便罢。

但方学士话说得再漂亮,那种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杀驴之意是掩不住的:宁藩平了, 瓦剌要和谈了,用不着留一个成年藩王在京震慑了, 那么,他就该走了。

朱英榕本来没反应过来, 他还觉得这个安排很妙呢,臣子们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会到了其中的一点尴尬,他比不得方学士能撑住, 就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劳王叔费一回心,等事办成了,王叔还回来,朕办宴谢王叔。”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道:“好。”

他这个字应得实在敷衍,不过好歹和气,朱英榕就满意了,方学士莫名其妙地,也松了口气——同时又若有所失,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等待的辰光里打了许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没用上。

朱成钧应完声,便要走,展见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爷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钧刚出殿门,转头见她,有点意外,缓了脚步等她。

“王爷——”展见星想说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语调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这副样子做什么?”朱成钧偏头笑道,“不是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他这个动作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只是眉眼之间成熟沉静了许多,有点探究又安抚地,向她问话。

展见星心乱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阁老一个字也没和我透露,只叫我去请你。”

朱成钧不可能长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会回到封地上去,这一点不必明说,他与她早都心知,但她没想到,离别会这么突然就来了。

“你舍不得我?”

“……”展见星做贼也似,迅速把前后左右都张望过一番,见无人才仓促道,“王爷,你在外面乱说什么呢。”

“好吧,你做得,我说不得。”

展见星便哑口无言了。

朱成钧心情不错,倒没跟后面穷追猛打,片刻后展见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认,方学士这件事本身没有做错,能在这时前往大同主持边市的最合适人选,非朱成钧莫属。

她就只有叹了口气:“王爷,你别生方阁老的气——他,唉,他也没有恶意。”

朝事就是这么复杂,有时算不清谁对谁错,只能说是立场不同。

朱成钧道:“我没生气。他那算得了什么。”

与他生平所历的那些阴谋艰险比,方学士的手段甚至称得上体面了,行的是阳谋,他没有什么可着恼的。

展见星放下心来,道,“那边市要务,就都托付王爷了。”

朱成钧没回答她,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见星吓一跳:“我,这——”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逼你。”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展见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会答应,但拒绝以后,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只能说一句,世事难得两全。

“我给你写信,你要回我。”

展见星回过神来,应道:“我当然回。”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

“嗯——其实没有人欺负我。”

她今年二十六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难嫁以至于徐氏都死了心由着她去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一个年轻的起步阶段,主要任务是攒资历,她是天子近臣,讲官身份更清贵,时时能往皇帝耳朵里劝谏,一般官员交好她都来不及。

——之前被泰宁侯扫进去那一遭,实则是因为朱成钧的带累,泰宁侯本身的目标并不是她。

朱成钧摇头:“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么时候也缺不了恶人。即使是皇上,他现在也许不错,可是他那点年纪,变数太多了,你根本预料不到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展见星不甚赞同,道:“怎么预料不到?内阁的先生们都说,皇上小小年纪,已有明君之相。”

“那是学的一个表相。”朱成钧不客气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宽仁澄净的人,不是他那样,是你这样,你自己觉得你和他像吗?”

展见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爷,你——你想夸我便夸了,非要说皇上的坏话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没说他坏话——我不会说我自己坏话。”朱成钧道,“他不像你,但是有点像我,所以我提醒你。”

展见星这下真的讶异了,她从前有过这个感觉,但她没想到朱成钧也这么觉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机这一点上,确实令她觉得熟悉,他手段还不到那么纯熟,往往让她看出来,她惊讶他的聪慧,也有点爱屋及乌地怜爱他。

她从来没从另一个方向想过:那就是朱英榕这一面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这个毛病,放在一个帝王身上绝不是件好事。

她终于明白了朱成钧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王爷。不过皇上身世如此,难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许就好了。像王爷,现在不就开怀了许多。”

其实朱成钧根本没好,他还未雨绸缪了好几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锅呢——展见星一想就觉得好笑,不过这么一顺,倒解释了他那么编排朱英榕的缘故了。

疑心病这么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坏事嘛。

她那句夸赞,也因此没多少诚意,但朱成钧没听出来,他在春日阳光里转过脸来:“嗯?那我现在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们这时早已出了午门,这辰光官员们多在各自的值房当差,宫外阔大的步道上既没有什么官员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许靠近,所以他们才能议论了小天子几句,听见再提起这个话头,展见星也没那么紧张。

她心头只是涌上一阵熟悉的怀念,又有一点冲动,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又何必再吝惜一诉胸臆?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道:“从来都是。”

说完转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闪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钧没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起手来,摸了摸心脏,向前继续走了。

他的步子当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来之前,和谈文书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赶忙离去,朱成钧也随之返回了封地大同。这意味着,开边市之事再没有争论的可能。

大部分人对此没什么意见,即便是本来不赞成开边市的人,见能利用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把外藩从京中请走,这账里外里一算不亏,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初夏,京城在逐渐起来的燥热中恢复了平静。

钱太后作为现今的后宫之主,越来越进入了角色,她养育二皇子,也十分关心朱英榕,隔帘请来讲官过问他的学业。

展见星作为讲官之一,也曾应召过,她与其他讲官一样,对朱英榕这样的学生只有夸赞的,钱太后不大放心,仍问了她不少问题,展见星一一答了,并顺便领了份赏赐,才回去文华殿。

对于钱太后的这点变化,内阁没有干涉,母亲管儿子,天经地义,又没插手朝政,谁也多说不了什么。

朱英榕自己则美滋滋的,母亲关心他,先生们去回话全是夸奖,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因为各方都无反应,有过一次之后,这件事渐渐变成了常态,时间倒也不频密,大约一个月一次,问问朱英榕最近的表现,对先生们可尊重,身边又可有什么小人作祟,都是一个母亲恰如其分的担心。

——但只有钱太后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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