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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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坚持,这一次,赔上的还有朱成钧。

她躬身,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遥遥跟随的宫人侍卫们一直听不见他们的对答,直到这时,忽然听见朱英榕在阶上朗声而笑。

一道金光刺破云层,洒落下来。

雪停了。

三天以后,朱英榕终于宣召内阁,给了方阁老一封旨意。

是允许展见星辞官的御批,方学士试探着求了求情,朱英榕坚不改口,方学士叹气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捧着旨意出去了。

方学士并不以为展见星会自己辞官,必然是她替代王求情,惹恼了小天子,导致丢了官——但朱英榕也算是给了老师体面,没直接把她罢官,而且回到内阁,方学士让人把吏部闻尚书找来,要与他商量之际,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封旨意上只免掉了展见星五品谕德的官职,但没有提到讲官这个差遣。

国朝官职是个极复杂而完善的体系,正常来说不可能出现这种缺失,现在出现了,也就是说,展见星虽然从官身变成了平民,但她离奇地仍然拥有给皇帝讲读的权力,倘若她要以此继续当差,恐怕除了朱英榕本人之外,还没人能拦得她。

两个老臣面面相觑:“……”

难道是小天子旨意下得少,不熟练,给写漏了?

闻尚书试探着道:“——要不去问问?”

方学士闭了眼:“要去你去,我不去,皇上下了旨,怎么说怎么办罢了。代王那事还没过去呢,老夫不触这个霉头。”

闻尚书盯他一眼,咳了一声:“说的也是。皇上的意思,你我照办就是了。”

把圣旨捧着,若无其事地溜达着出门走了。

不过方学士还是躲不掉,又三天后,朱英榕再度把他召去,给了他另一封旨意。

这一封就让方学士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太、太后的义姐?!”

朱英榕自然点头:“对。朕想王叔将近而立了,还没立王妃,府里空虚得不像个样子,朕这里有合适的人选,正可成全王叔。”

这是成全?!

这分明是报复吧!

钱太后当太后是个年轻的太后,但要是作为待出阁的姑娘——她的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义姐——怎么算也该比钱太后年纪还大——说不定都三十了!

给堂堂王爷硬塞这么个老姑娘,是唯恐代王不反吗?!

方学士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皇、皇上,老臣知道代王行事莽撞,皇上心里有气,尽可下旨训责,但——但不能这么羞辱他啊!”

朱英榕道:“方先生想多了,朕好好的,怎么会想羞辱王叔?”他摸了摸下巴,安慰他,“先生依朕的意思就是,朕担保王叔不会生气。”

那是不会生气,可能直接就把反旗竖起来了——方学士想一想就觉得心力交瘁,他纵然对朱成钧已经改观,但多年识人知人,心底始终保留朱成钧危险性那一面的认知,小天子这简直是——

亏他想得出用这种法子来报复人!

方学士坚决不肯奉诏,与朱英榕打了好几天擂台,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因为他此前放走朱成钧,固然是勇于担当,但在朱英榕那里也记了一笔,方学士自己的小辫子被揪出来,就力不从心了。

寄托了方学士一万个忐忑的赐婚旨意终于下达的时候,展见星已经带着徐氏,轻车简从地来回到了大同。

她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这座城镇,但最后,她辞官归故里,归的还是这座城。

展见星在城门口出了一会神,徐氏不解催她:“星儿?我们进去吧。那房子不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没住人,要先打理打理,再拜会拜会邻里——”

徐氏兴致很高,展见星辞了官,起码以后不用担心哪天被发现丢掉性命了,因此她倒是满心欢喜。

展见星回神,道:“娘,你先回家吧,我——想出去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是下章,写好了,我修一修就更。

☆、第 160 章

展见星过大同而不入,返身在冬日里一路向南, 经太原, 过平阳,到潞安, 她遵守了对徐氏只是“走走”的承诺, 没有走出山西行省的边界, 但这一走, 走了四个多月。

年都是在潞安驿站里过的。

因为朱英榕那封免官免一半的神奇诏书, 吏部算不清她现在究竟算官还是民,索性行了方便,没收她的告身,她出行在外仍然可以选择落脚在当地驿站,安全性上强了不少。

不过也很冷清。

大过年的,能回家的人都回去了, 展见星滞留驿站, 还引得留守的两个老驿卒背地里嘀咕了几句。

老人家耳背, 嗓门不自禁地大, 展见星隔窗听见, 是把她当成个因丢官而无颜回乡见江东父老的倒霉蛋了。

她失笑, 这话对,也不对。

她不是无颜回,是……说不出来的一种近乡情怯, 也可能还存有两分遗憾与不甘。

如果在话本里,这已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她不必要付出性命就令天子清明,钱太后的名声没有受到影响,母亲欢欢喜喜,她志向也算酬过——

但她的人生不会像话本一样就此结尾,她还在继续。

怎么继续呢。

她有点茫然。

这茫然令她怯步于大同城外,令她走遍山西,她不想离大同太远,可也不想马上回去。

爆竹声息了下去,年过去了,展见星慢吞吞动了身,往回向太原去。

不论她心底在较什么劲,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她一个城镇一个城镇慢悠悠地过去,在京城这几年固然身在中枢,可也脱离了百姓民情,她知县出身,难得有机会,习惯性地想要观察一下。

真正走到太原府城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了。

府城里很热闹,大约是哪个大户人家有喜事,许多人都拥着去,中间夹了不少小孩子,蹦着跳着说去抢喜钱,展见星捎带听了一耳朵,原是当地的翰墨大族唐家当家人过六十大寿,因是整寿,办得很隆重,外面有流水席,还隔一个时辰就往外散一回添寿钱。

展见星沉吟了一下,这户人家听上去有点耳熟,说不定还曾与她有过渊源。左右无事,她夹在孩子群里晃悠了过去。

正赶上巳时的添寿钱。

“喂,说你呢,没看见你旁边一个娃娃都被你推倒了,这么大个人,和个毛孩子抢铜钱好意思吗!”

青年的大嗓门响彻府门前的那块地,一边说着,一边抢进人群里,把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拎起来。旁边小厮连忙又抢着保护他:“哎呦,少爷,这事小的们来就行了,可别叫他们连您都踩着了——”

又有个小厮往孩子手里塞了把钱:“别哭了,拿着买糖吃去吧。”

那娃娃年约七八岁,手很小,只攥着了五枚铜钱,但也惊喜得瞬间止住了眼泪,欢呼一声,又怕别人抢了他,忙惦着小脚飞快跑了。

“这小鬼灵精。”青年看在眼里,笑斥了一声,端好簸箕,又要往外撒钱,忽然心有所感,向着人群外围一望,望见了展见星含笑的眼。

“你——星星?!”

**

展见星与唐如琢坐到了唐府后院的一处小花园里。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展见星被贬为知县那几年,唐如琢这个传胪顺理成章进了翰林院,及到展见星任满回京,唐如琢却又外放去攒资历去了,以至于从殿试之后,这么多年两人方才重逢。

这还是赶了巧了,唐如琢一任做满,卸任回京待缺,唐父寿辰正在此时,他才能回家给父亲贺寿。

旧友再见,很有些话说,唐如琢比当年沉稳了些,他对展见星的辞官表示了惊讶,不过看出来展见星有难言之隐,惋惜了两句,没追着问,话题散漫地绕来绕去,绕到了朱成钧身上。

“见星,”冷静以后,他的称呼也变得成熟了一点,“代王杀木诚的时候,你在不在场?我听说,是咔嚓——一下,就把木诚的脖子扭断了是不是?”

展见星点头默认。

“哇。”唐如琢惊叹,“代王真厉害,可惜我没见着。我回来听我爹说的,他可高兴了,说代王杀得好。”

展见星有点意外地发现这似乎还是个热点话题,从年前一直到现在没有散温,当然这与太原也是军事重镇,本地人更知战事之可怕有关系,木诚善进谗言还好说,他搅和进了泰宁侯和瓦剌的“交易”里,边地人那是恨不得把他再扒出来抽上三百鞭。

从唐如琢这里,展见星也得知了泰宁侯的后续,他已被削职流放,同时关内的瓦剌使者们都被赶了出去,今年朝贡与马市都停止,算是对瓦剌的警告与惩罚。

两人说着话,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有下人来催,说前面筵席开始了,请少爷出去会客。

在唐如琢的力邀之下,展见星也蹭了一杯寿酒,唐如琢回到前面以后忙得不可开交,展见星不欲麻烦他,坐至席半,召来小厮请他代为辞别之后,就悄悄离开。

小厮客气地引着她往外走,沿途都十分热闹,主家,宾客,下人,一派欣荣之态,这是大族的底蕴。

两个抬着大筐蔬菜的妇人贴着墙边往里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了,斥道:“嘿,你们怎么走这条道上来了?这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其中一个妇人弯腰陪笑:“厨房那儿的角门被油车堵住了,这些菜食赶着用,周大娘叫我们从前门赶紧送去的。”

管家皱皱眉,挥手:“那快去吧,小心些,别碰着人。”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

她盯着筐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没想到——居然能在太原碰见第二个熟人。

小厮不解问道:“爷,怎么了?”

那两个妇人本来已抬筐要走,听见问话,下意思望过来一眼,然后,没说话的那个妇人就怔住了。

“展伴读。”

时至今日,还能这么称呼展见星的,只有代王府旧人。

离开了唐府的喧闹,她们现在走在一条小道上,展见星应道:“春英姐,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太好了。”

妇人——春英笑着,低头挽了下头发:“我也没想到,我命贱,可也命大。”

“那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

春英缓缓地叙说起了当年代王府惊变的那一夜,她以剪刀捅杀朱成锠之后,吓丢了魂,凭本能在众人未知觉前逃出了代王府,缩在城门口等到天亮,又逃出了城,回了家,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像只能等死。

丈夫铁柱想带着一家往远处逃,但王孙遇刺是何等大事,代王府已经派出人马在全城搜捕,他们一家老弱妇孺,根本动弹不得,一冒头,就是自投罗网。

他们走不出城,可也不敢呆在家里,因为代王府肯定第一个就要搜过来,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天地间等死,那时春英的双胞儿子还小,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被大人的惊恐吓到,哇哇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附近小荣庄的陶庄头。

令春英一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陶庄头发现他们以后,没有把他们上报上去邀功请赏,而是把他们藏了起来。

陶氏疯狂想挖出杀害丈夫的人,但她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陪房居然会跟她作这么大的对,于是搜来搜去,始终没有把春英搜出来。

再之后,就是朱成钧奉旨归来。

陶庄头颠颠地立刻就去求见了。

他不是真有那么大胆子和那么大善心,想帮春英,而是为了投机,他意识到朱成锠一死,代王府极大可能将由朱成钧做主。

“……陶庄头把我们送给了九爷,我以为我们还是死路一条。当时九爷有点不耐烦,问陶庄头,留这麻烦干嘛?我听见,心都凉了。”

“九爷说了这一句,就走了。我们又只能等死。”春英的眼神亮起来,“结果等着等着,陶庄头给我们拿来了新的路引,撵我们走。”

展见星忍不住微笑,她的眼神也发着亮:“九爷救了你们。”

春英道:“对。”

她又缓缓说着:“我们应该走远一点的,但带了两个孩子,婆母受了惊吓,一直病着没好,走到太原时,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暂时在这里落脚,后来婆母过世,二宝又生了病,一直攒不出钱动身,就耽搁到了现在。”

展见星理解,普通人家,生存就是这么难,一文钱都能逼死人,她与母亲千里扶棺,有过更艰难的日子。

春英并没有什么悲伤,她倒是又笑了笑:“现在好了,大宝和二宝大了,我也能出门干些活计,贴补贴补家计,不用只累铁柱一个人了。”

展见星望着她面上的希望,诚挚地道:“春英姐,以后会更好的。”

春英抿嘴道:“嗯,我也这么觉得,多谢展伴读吉言了。”

展见星暗自往袖子摸了摸,倒出钱袋里的大半碎银,塞去春英手里,春英一怔,连忙推脱,展见星早已退步摇头,一笑,大步跑开。

春英不好公然在街上追逐一个“男子”,赶了两步,追不上,只好跺跺脚,把碎银小心收好,对着展见星的背影福了一礼,然后抹了下发红的眼圈,转身慢慢走回唐府。

展见星疾步跑出了城。

她少年时也不曾有过多少这样纵情任性的时候,真到城门口时,已累得气喘吁吁。

但她心情很好。

她扶着膝盖,歇了好一会,待气息喘匀,方直起腰来,走去停在附近揽客的驴车,选到一辆去大同的,扶着车板跳了上去。

春风拂在面上,沿途陌上花开,如一副徐徐展开的锦绣图卷。

她想回去了。

春风也拂过大同,拂过代王府的重重宫殿,拂在王府门前摆着的一套桌椅上。

这套桌椅一看就不是普通门房能使用的,坐在其上的,是朱成钧。

门房小厮们倒是挤去了角落里,个个站得笔挺,却控制不住地一眼接一眼地往正中那套桌椅看去——虽然已经看了大半个月吧,可还是没看习惯。

跟谁说理去呢,好大一个王爷,马市今年停办了,没事干了,天天就往这一坐,把他们门房通传的差事全给抢了,说给谁听谁能信啊。

门房们得了吩咐,知道他们王爷是在等人,可没见过这个等法,而且他们王爷还不干坐,杂七杂八地总给自己找点活计干,今天就叫府卫们去砍了几大枝槐树枝来,他就坐在这里,一个一个往下揪槐花串儿,据秋果大公公的说法,是中午想吃槐花饺子了。

……那也犯不着自己纡尊降贵亲自来揪啊,厨房大娘都不动手呢,打下手的小丫头子才干!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叫什么事儿。

**

展见星再度站在了大同府城门前。

这一回她下车,结了车钱,进城往馒头铺走去。

迎接她的是几扇紧闭的木板。

她怔了会儿,对面油铺传来女童嘤嘤的哭声:“凭什么,我就要去,娘你还说不偏心,那为什么弟弟可以去念书,我就不行,弟弟回来教我,我的字明明写得比弟弟好,呜呜——”

跟着响起的是妇人陌生又熟悉的爽利嗓门:“娘就是想送你去,人家肯收你吗?好了,你看看这左邻右舍,谁家姑娘去学堂的,就是你这个死丫头,把你惯坏了,闹死个人!”

展见星听了两句,走过去,打招呼:“陈嫂子。”

正拧着女儿耳朵教训的妇人闻声转头,对着她的脸望了片刻,恍然叫道:“星哥儿?!啊,不对,你做了大官了,可不能像从前那么叫你,展——展老爷?”

展见星笑了:“陈嫂子,别客气,还像从前一样就行了。嫂子,可知道我娘去了哪儿?”

陈嫂子忙放下女儿耳朵,把手擦了擦,出来道:“徐嫂子到家没两日,就被代王府的贵人接走了,可吓了我一跳,徐嫂子开始自己也懵得很,不过后来留了话,叫你回来,就去代王府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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