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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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像,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的吼道,“在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秦书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么?”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朕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朕清静一下?朕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朕的,正如朕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不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朕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朕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朕来这一套!朕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朕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诛鲧用禹,杀其父而用其子,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丝毫无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朕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朕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滥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朕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幻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的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从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双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他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吗?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言,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的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

我又钦佩、又羞愧地从国尉府出来。

唉,国尉就是国尉。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做到高瞻远瞩,处变不惊。

听说我去过国尉那儿,同僚们纷纷向我打听国尉的态度。我把国尉的那些话跟他们说了。他们听后,也都是恍然大悟,佩服地道:“是啊是啊,还是国尉想的透彻,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于是,不再有人谏阻始皇帝荒废政务外出巡游,不再有人指责众方士虚耗国帑出海寻仙,不再有人对宫里乌烟瘴气的炼丹炉说三道四…

我们坚信,这些混乱都是暂时的,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上来。

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包括国尉——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然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确切地说,就算我们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因为那是天意。

真的是天意。

就在我们耐心等待着始皇帝幡然醒悟时,始皇帝已一步步走进那个天意铸就的陷阱中了。

他兴致勃勃地游览了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峄山、泰山、芝罘、…到处祭鬼拜神,到处刻石颂德。我们奇怪于他的毫不厌倦,不知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心中浮起一丝隐忧。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始皇帝从东海边巡游回来,带回了一个叫东海君的奇人。据同行侍驾的朋友说,始皇帝对这个东海君信任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同车而行,同案而食,连君臣之礼都没有。

听了朋友的话,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东海君,好早日在始皇帝面前戳穿他的假面具。我自信,以我的学识,对付这类江湖骗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东海君,那是始皇帝召我进宫。

我一踏进殿门,始皇帝就得意地指着他身旁的一人对我道:“仲修,你总是不肯相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术,现在这里就有一位长生之人,怎么样?”

我顺着始皇帝所指望去,见到一个神情冷漠的黑衣人,面貌没什么出奇之处,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十岁。我于是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道:“长生?请问足下贵庚?”

始皇帝道:“哎!不得无礼!这位东海君已有一千多岁了。千年之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你这位太史,有些史事还可以向他请教呢!”

我心中一动,望向始皇帝,始皇帝也正目光闪烁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始后帝为什么要召我进宫:他对这个“长生不老”的东海君也尚存疑虑,因此想借我的盘问来摸摸他的底细。我于是想,一般的史事,载之史册,传于四方,我知道,别人也能知道。这个东海君一千岁这样的牛皮也敢吹,必然有备而来,要问倒他,只有找那种真相现在已很少人知道,外界却有很多种谣传的事来问他。

想了想,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老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原以为他会像一般人那样,说老子是周朝守藏室之吏,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冷冷地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太史。先仕周,后仕秦。”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子一生讲究自隐无名,其时周室衰微,他出关远逝,世人皆不知其所踪。事实上,他确实到国秦国,在秦国度过了他的晚年。作为太史,他也把自己的事写了一点下来,存在秦国的史档之中,年深日久,就连秦国的史官也未必知道这件事了。我还是不久前整理旧档,从一堆蒙尘已久的简牍中,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可眼前这个一脸冷漠的东海君,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而且说话的口气毫不在意,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说什么也不信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这回事,就再找了许多这类冷僻隐晦的事来问他:周昭王是怎么死的?穆王伐犬戎到底是胜是败…

东海君都一一回答了出来。他回答时始终语气平淡,神情冷漠。那些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成了最普通的琐事,他知道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可又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越问到后来,心越来往下沉,我难不住他,有些事他甚至知道得比我还详细。

终于,我问无可问,只得认败。

我充满愤恨地盯着东第君,道:“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偏偏用来做这种事?”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表示愤怒、轻蔑,或嘲笑,那样我心里还踏实点,至少我可以知道他还没有那么深不可测。

然而我失望了。他没有丝毫愠色,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他甚至连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神情冷漠地坐在那儿,仿佛我已经不存在。

始皇帝哈哈大笑,那笑声十分愉快,有一种终于去除了顾虑后的轻松。他吩咐左右赏赐了两颗夜明珠给我,叫我下去。

我踏出殿门的时候,听到东海君冷冷的声音道:“陛下,你试够了没有?”

始皇帝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朕决无此意…”

我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心里一阵阵发痛:我是秦国最博学的太史,然而今天,就在我最擅长的学问上,我竟然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江湖骗子击败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不安,要说那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样混乱着的心绪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国尉府。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深处觉得,只有智慧过人的国尉,才能应付这种事情吧!

见到国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他听。

起先,国尉听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他认真起来,表情越来越凝重,间或还问我几句。最后,当我全部讲完等着他发表意见时,他却沉默了。

我道:“国尉,你说话啊!这个东海君让我心里发慌,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国尉的右手用力握着左手的食指,来回扳动,这是他过去在每次大规模战役前权衡思量时才会有的动作,我看得心中一惊。

过了好长时间,国尉缓缓地道:“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我道:“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一个术士吗?”

国尉摇摇头,道:“他不是普通的术士。”

我强笑道:“国尉,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有一千多岁了?”

国尉叹了一口气道:“要是这样倒好了,我只怕他已经超出长生不老。”

我心里“咯噔”一下,道:“国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国尉道:“周昭王时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昭王是因为淫乱而被人刺死在江中吗?春秋时的人,就个个知道老子出关后的去向吗?”

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来源于东海君的回答太完美了,完美得超出了常理。当时我一心想要把他问倒,尽往难里问,却忘了就算他真是那些时代过来的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些事。然而,这东海君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有问必答,而且件件回答得无懈可击!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感到背上一阵发寒,道:“国尉,难道这个东海君…”

国尉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我要进一趟宫。”

国尉进宫去了,我等着他。

坐了站,站了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国尉才回来了。

国尉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来就呆呆地出神。我从没见过国尉这副样子,忙问:“国尉,你怎么了?见到他了吗?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陛下呢?说了什么没有?”

国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呆呆地坐着。许久,忽然道:“你听说过能照见人五脏六腑的镜子吗?”

我一怔,道:“国尉,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国尉喃喃地道:“我见到了。形制真是奇特,宽四尺,高五尺,似金非金,似石非石。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我看见我的骨骼,看见了我的内脏,活生生的。你知道我们的脏腑是怎样蠕动的吗?我知道了…”

我心中一寒,大声道:“国尉、国尉,你清醒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东海君制造出来的幻像!那些江湖术士有这个本事的!”

国尉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道:“幻象?他回答你那些问题也是幻象吗?没人能欺骗我的眼睛。我左臂幼年时摔断过,后来好了,没几个人知道。那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臂骨上的旧伤痕…算了,承认吧,这次我们遇上真的了。”

我道:“真的什么?真的长生不老?真的神仙?”

“真的妖孽。”国尉长叹一声,站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我们的帝国,才刚刚建立啊!”

我道:“国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国尉看着我,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作为太史,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这句话的含意。无法解释的妖异之事,从来都是亡国的前兆。夏后氏德衰,有二龙降而复去;殷商之衰,始于武乙帝囊血射天,为暴雷震死;赫赫宗周,亡于褒姒,而褒似不正是龙涎所化的么?现在,轮到我们大秦了。”

我愣了半晌,才茫然道:“就…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国尉,你不是一向智计过人,战无不胜的吗?”

国尉叹道:“我能为帝国击败一切对手。可现在这个,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道:“那…国尉你打算怎么办?”

国尉道:“我打算归隐。”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归隐?不!国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国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国尉道:“我留下就可收拾了吗?”

我道:“至少…至少大家会安心一点,以国尉的威望,坐镇朝中,也许那东海君还不敢过于肆意妄为…”

国尉摇了摇头,道:“他太聪明了,直接从皇帝身上下手。我老了,没有时间,了没有精力来和一个君王身边的妖孽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看着国尉的苍苍白发,微驼的脊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国尉慢慢地踱到几案旁,拿起案上的黄金虎符,轻轻地把玩着,道:“帝国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暂而亡,那将是我的耻辱。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证明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茫然的随口道:“做什么?”

国尉道:“找一个传人,把我这一身的智谋传给他,让他在将来的时候,再建一个秦国。以此来证明,亡国不是我的无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国尉的心思,向来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生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想法!

国尉继续道:“当然,我会很小心,不让他用这智谋来对付帝国。我会找足够聪明、又有足够的忍耐力和重诺守信的人,用誓言来压制他的野心,不让他在乱世到来之前起事。同时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县令,不要给他在仁途上出头的机会。如果帝国不亡,他的所学毫无用武之地,反会引起他对权力的凯觎;如果帝国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地为帝国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乱,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抓不住。

他们都疯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个术士迷昏了头,一心想追求长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国尉抛弃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传人!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名望尊崇而毫无实权的文官,除了忠诚,我一无所有。

我只能无奈地看着帝国一步步走向沦亡。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国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给始皇帝留下一道辞呈。但始皇帝没怎么看就随手扔到了一边——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东海君为他营造的那个荒唐世界中去了,现实的一切,都被他认为是无足轻重的。

故事讲完了。

精致的雀铜灯还在静静地燃着,热好的黍酒早已冰凉。

韩信道:“后来呢?”

仲修道:“就像国尉预言的那样,帝国一步步走向灭亡,再也没人能挽救它的命运。”

韩信道:“我是说那个东海君。他不是说他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吗?始皇帝后来不是在沙丘驾崩了?难道他没有因此受到惩罚?”

仲修苍凉地一笑,道:“他不会的。因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离开了。”

韩信道:“半年?难道始皇帝后来就一直…”

仲修道:“我说过,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边喋喋不休地进谗。半年的时间,就足以使始皇帝永远陷入成仙的迷梦了。他突然失踪的那一天,始皇帝像发了疯一样,亲自审讯了每一个奉命侍候东海君的人。然后把这些人全杀了。接下来就是找、找。咸阳几乎被掘地三尺,各郡县也接到他的画像和搜寻密令。始皇帝还派徐市率众出海寻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处寻访。那段时间,皇帝的样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喷出火来,常常一个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就算东海君的不辞而别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骗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喜怒无常。他完全沉迷于方术之中,可有时又会指着那帮宫廷术士踊口大骂,骂他们无用,骂他们欺世盗名。说:‘只有东海君是真的,你们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说:‘看以后还有谁敢欺骗朕!’公子扶苏就是因为这件事上说了几句话,被打发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驾崩,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东海君。”

韩信道:“你说秦始皇曾绘了他的画像找他?现在还有那画像吗?”

仲修道:“现在天下大乱,地方官衙大多被毁,恐怕不会有那画像了。宫里存档图籍应该有一幅的,可也说不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况且赵高把持朝政时,把一切都搞乱了…对了,你不是楚军的人么?现在楚军接收了一切宫室府库,正在清点搬动其中的器物,你可以问一问啊。”

韩信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图籍文书全让刘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的道,“刘邦比你们大王要高明。”

韩信叹了口气,不予置评。

仲修道:“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一样东西你也许能看的到:照心镜。那是东海君留给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韩信道:“照心境!就是你们国尉说的那面镜子?”

仲修道:“是的。那镜子放在后宫,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一些内侍说,那东西真能照见人的五腑六脏。而且人站在前面,印出来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镜子能照见人体内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使用它来找侍寝的宫人,看她们是否有异心。如有,则当场处死。”

仲修道:“据说女子若有邪心,则必胆张心动。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也许是紧张造成的。那些掳入宫掖的六国女子,初见始皇帝有几个不胆战心惊?想来因为这面镜子,一定屈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唉!”

从仲修家出来,已近天明。

一个晚上,他听了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是回到现实中想象,那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是这一切导致他遇到了师傅,可那在整个故事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而他自己,又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个人物,他只是师傅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一个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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