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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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剻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惟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剻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

季姜一愣,道:“是啊。”

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

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

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

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

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过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

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

齐王道:“咦,怎么啦?”

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篯铿的人?”

“篯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篯铿…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

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

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

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

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

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

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

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么?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

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

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么?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篯铿斟稚,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

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

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篯铿的曾祖父是谁?”

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帝?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

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喾、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惟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

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

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订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

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

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篯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

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

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

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

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

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

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沾荤酒。”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

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练。”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练?”

张良道:“真在修练。”

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

话虽如此,当宴席罢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味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汉王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是要看你怎么看了。”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幼年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著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职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份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自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

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得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一见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倒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边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飞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长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吗?”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

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要从我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釐王、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

“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访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做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轻,还没有在韩国做过官,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

“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沧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放在案几上,道:“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过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地,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功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决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命运。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卷图画。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盛,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泄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要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瞄准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

“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

“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

“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造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眼,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声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分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知道了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夸赞我的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错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已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索。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过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显示出忧虑的样子。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

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

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是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人比。人间没有人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么?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代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定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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