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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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担心什么?”林斐侧身撑着头,眼露笑意。

“既知道我是林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便该知道我是读着经史长大的。又怎地担心我似那等愚仆,动辄舍身?”她说,“嬷嬷讲给我的那些,并不适合我,但我可以拿来教导大家。最重要的是,嬷嬷这份心。宝华,嬷嬷心里只有你,嬷嬷能跟我们一同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谢玉璋轻叹,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林斐。林斐即便年轻,也能看穿夏嬷嬷的用意。

但谢玉璋一点都不觉得夏嬷嬷心里只有自己是一件好事,嬷嬷全心全意为她打算,那谁来为林斐打算呢?

她眼中流露出愁绪。林斐诧异:“怎地我越说,你还越不放心了?”

她俯下头去,笑靥如花:“傻珠珠,我娘将我托付给你,便是要我好好活着。我怎么会不爱惜自己?”

谢玉璋胸中一酸,可前世你便是这样做的。你把我当作珍宝呵护,却对自己毫不爱惜。

林斐撑着头看她。

“若我像那宫娥一般,舍却此身,”她说,“定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定是因为,那人值得。经书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可知生死不可怕,怕的是死的没有意义,死如蚍蜉。若为值得的人或事,又有何可怕,有何可惜?”

谢玉璋闭紧眼睛。

值得吗

她翻身,抱住林斐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胸间。

“阿斐,别怕。一切有我。”她说。

林斐嘴角翘起:“好啊,你现在什么都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优势,咱们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你啊,以后得多读读史书,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子懒散了。”林斐拢着她的头发,“读史使人心明,你是和亲的公主,身在异族,心明是头一等事。”

谢玉璋忽地“噫”了一声。

林斐问:“怎了?”

谢玉璋从她胸前放出自己的脸,道:“大虎姐姐也劝我以后要读读史书,说以我的身份,多读史才能头脑清醒。嫁妆里有全套的史书籍册,只是出发前事务忙乱,出发后一路上都坐车赶路,我还没来得及……”

“郡主啊……”林斐叹了一口气。

这下,轮到谢玉璋问她:“怎了?”

林斐叹息:“郡主是心有沟壑之人啊。

谢玉璋讶然道:“为何这样说?”

林斐道:“那年寿王妃做寿,你带我一起去了。宗亲的女郎们作诗,很是热闹。我看到郡主也动笔了,可写完她自己读了读,便团了扔一边去。你问郡主怎地团了,郡主说写的不好。”

“后来大家去看戏,我走在后面恰好踩到那团纸,一时好奇打开看了看。都说字如其人,诗亦如其人。那诗中之意……康乐郡主啊,明明心似无根之风,想拂边九州,可叹却身似弱柳,连四方的院子都走不出去。”林斐叹息。

谢玉璋沉默片刻,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大虎姐姐的。”

林斐不留情地戳穿她:“不喜欢郡主的,明明是殿下你。”

谢玉璋被揭穿,不由讪讪,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从前,大虎姐姐又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别说蹴鞠、马球,出来走走赏赏花她都不行。她出个门寿王妃就唠唠叨叨,大家都不爱带她一起。”

越说,声音就越低,最后道:“大虎姐姐,也很可怜。”

帐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林斐问:“其他人呢?安乐殿下呢?福康和嘉佑两位小殿下呢?”

自重逢那夜,谢玉璋坦白了自己的秘密,林斐这些日子便时常提问。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以便遇事好做出更正确的应对。但谢玉璋那并不是梦,是回忆。回忆这种东西,充斥在脑海里,又杂乱无章,有些常被堆在角落蒙尘。

若让她自己去回忆,除了那些印象深刻的重大事件,其他繁杂信息很难一下子整理出头绪来。

提问的方式便很好,由一个问题触发,便往往能拎出一串有用的信息。

“安乐姐姐,”谢玉璋闭眼,“死了。”

“……”林斐问,“如何死的?”

“安乐姐姐生得漂亮,又是公主。那些乱兵以淫乐宫妃贵女为乐,她被黄允恭的儿子掳走了,她以发簪自戕了。”

林斐沉默许久,道:“所以那时候,你不生她的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虽然是她们推动我做了和亲的那个人。可我活着,她们都死了。”谢玉璋说,“淑妃娘娘是自缢的。她年纪虽大,也生得好看,一样受辱了。”

所以跟死去的人,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斐的心揪起来:“那,两位小殿下?”

谢玉璋的声音变得涩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们后来也没有能力大肆寻找了,使了些钱给宫中旧人。可也没人说看见过她们的尸体,听说那时候宫人尸体是一车一车拉出去的……”她说。

林斐难过。

谢玉璋握住她的手:“但我,但我和亲之前,反复叮嘱过福康和嘉佑,宫中若见火光、若闻尖叫,便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往东宫跑!”

林斐眼睛亮了。

“是了,东宫乃是重地,虽也在禁中,却自成一宫,墙高门重,还有东宫卫!”她欣喜地说,“殿下这个思路很对。且这种时候,皇帝和太子都是要生擒的重要人物,乱兵们便有所顾忌。”

谢玉璋却道:“这不是我的思路,是你的。”

谢玉璋道:“后来我们便只当她们两个死了,给她们烧纸钱,是你叹息说,‘要是两位小殿下知道往东宫跑就好了,她们本就离东宫近,可恨陈淑妃给她们身边安排得净是些或愚笨或油滑之人’。”

后来?

林斐怔住。

她眨眨眼,道:“殿下这个梦,真长,内容真多啊。”

谢玉璋幽声道:“我跟你说过了,我在梦里,过尽了一生。”

林斐躺下,捏住她的手说:“那一生既然已经过了,这一生便必不相同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的手互相用力握了握。

又过了片刻,谢玉璋道:“你想知道善琪公主的结局吗?”

善琪公主都是二百年前的人了,史书里只记载她是某一旁支的宗室女,入漠北后,令边境三十年无战火。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只有封号,善琪。

自然也没有提到她的结局。

林斐问:“这又是我知道的,还是你知道的?”

谢玉璋赧然:“还是你。我多傻啊,哪会去查阅这些东西。”

林斐问:“我又从哪里知道的。”

“阿巴哈那里。”谢玉璋道,“他有很多古羊皮卷,都是他的宝贝。可王帐除了他没人能看得懂,也没人感兴趣。他那几个学生也愚笨得很,不得他欢心。后来我们来了,他来找我们索要中原的书籍看,你跟他搭上了话。”

“结果你们俩话很多。他很喜欢你,常常叫你过去帮他整理他那些宝贝羊皮卷。因为你,对我们也多有照顾。你从他那些羊皮卷那里看到的。”

“那善琪公主?”

“她是自尽的。”

“……”

“她曾四嫁,第一任丈夫不到三年就死了。她向朝廷上书求归,朝廷敕令让她“从胡俗”。她于是按照草原上收继婚的习俗嫁给了丈夫的儿子,这儿子也死了,她嫁给了孙子,第三任这个也死了,她又嫁给了另一个孙子。后来,她的孩子也死了,善琪公主大约觉得人生无望,便服毒自尽了。”

“因为这个,阿史那死的时候,你和我都知道会有人接手我们。那时候,男人们都在大帐开会吵架,瓜分牛马、女人和奴隶。事情还没最后定下来,但是你我都发现了夏尔丹对我图谋不轨。所以,我们两个人藏起来了。”谢玉璋说。

林斐的心又一次揪紧:“但是被他找到了?”

“是。”谢玉璋道,“有人出卖了我们。”

林斐的呼吸滞了一瞬。

“谁?”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杀意。

谢玉璋吐出一口气,嘿然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马建业。”

帐子中安静了许久。

林斐道:“那我们杀了他。”

谢玉璋道:“好呀。”

“以后杀,今天晚了,先睡。”

“嗯,你先闭眼。”

“你怎么不闭。”

“你闭了我就闭。”

手攥着手,嘟囔几句,渐渐无声。

这里离汗国王帐真正的驻地已经不远,漠北的酷寒笼罩着无边的黑夜,鸣虫冬蛰,四野悄静。

但天边,迟早会有晨光,撕破这寒冷冬夜。

☆、第 46 章

虽然在路上赶上了寒潮,但总体来说情况还是乐观的。

从云京出发到现在, 谢玉璋千余人的陪嫁队伍只减员了十余人。大多是本来就体弱或原就生病的人, 其中有四个是老人, 另有三个是意外——一个在水边解手滑落溺死,一个在雪地滑到太阳穴磕在尖石上,还有一个是与另一人斗殴被错手打死, 打死了人的那个直接跑了, 也算作减员的人数。

但这个数字依然让袁聿很高兴了。

“都是头一次走这么远路到漠北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说,“而且没有人因为寒潮而冻死, 这真是让人高兴。”

谢玉璋说:“若有人冻死, 便是我的罪孽了。”

袁聿道:“殿下慈悲。”

于是, 这千余人跟着谢玉璋,浩浩荡荡地,终于到了真正的汗国王帐驻扎之地。

站在高地上向下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银带——河流已经上冻结了冰,和连绵不绝的毡帐。那帐顶一个挨着一个, 不知道有多少。

众人眺望这汗国的权力中心, 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哀伤。

到家了。

阿史那意气风发, 驱马来到谢玉璋的车子旁, 声如洪钟:“宝华,出来!我带你去看看新家!”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男人有些时候可以哄甚至骗,有些时候却不能。谢玉璋能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撒娇置气, 什么时候得顺从听话。

车里传来赵公主娇娇的柔顺的声音:“等等,我裹厚点。外面有风没?”

她用了“裹”字,令阿史那莞尔,他道:“没风的,别怕,你钻进我的斗篷,就不冷。”

谢玉璋话语娇侬,却并不真令阿史那久等。她在林斐的帮助下,手脚麻利的套上了裘皮大氅从车里钻了出来。

阿史那身材高大雄壮,他的马亦然。见谢玉璋出来,他便向她伸出粗粝的大手:“来!”

谢玉璋懂了他的意思,她甜甜一笑,冲他张开了手臂。老可汗长臂一揽,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他说了声:“坐稳。”两腿一夹马肚,那灵性非凡的宝马便撒开了腿奔驰去。

林斐掀着帘子,喊了声:“王忠!你跟着去!”

待王忠带着一队人跟上,林斐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她放下帘子,缩回了昏暗的车厢里,心里只觉得堵得难受。

虽明知老可汗是谢玉璋的丈夫,虽明知哪怕拖三年谢玉璋迟早也得同他圆房,甚至在谢玉璋的另一生中,早就侍奉过他了。可亲眼看到红颜少女与白发老翁亲昵相伴,还是那么地让人难受!

所以,这就是每次谢玉璋去见阿史那时都不带她去的缘故吗?

美玉染污,见之令人心痛。

从高地向驻地去的路并不是直通通下去的,而是像蛇一样盘曲着一弯一弯地绕下去。

阿史那宝马飞驰了一阵子,转眼带着谢玉璋绕到了丘地的半腰停下,从这里看得更清楚。

他马鞭一指:“宝华你看,中间最大的那个,便是我的王帐了!”

谢玉璋对那华丽的巨大毡房熟悉得很,却开口赞叹:“真大呀!”

“大吧?草原上最大的毡房了。”阿史那得意地说。

谢玉璋故作天真地问:“我住在哪里啊?”

阿史那眺望了一眼,还真说不清,只好扭头喊:“叱骨邪,宝华的毡房安排在哪里了?”

叱骨邪可以说得上是阿史那的私人大管家,要类比的话,便相当于未来李固身边的福春福大太监了。

他夹马上前,指着某处说:“那里,安置在那里了。”

阿史那眯眼看了一下,“噫”了一声,怒道:“怎么离我的大帐那么远?”

叱骨邪没敢说那是出发前,你用马鞭圈的地方,很有眼色地点头哈腰:“小的马上安排,给汗妃换一处!”

“去去去,赶紧去!”阿史那踹他,又讪讪对谢玉璋说,“看看这些人,一点事不会办。”

其实真不怪叱骨邪,迎娶大赵嫡公主的消息传回来,叱骨邪便去请示要将这位赵公主安排在哪里。

阿史那这把年纪了,娶的女人的数量不比大赵皇帝的三宫六院少。且她们都是各个部族首领或者贵族家族的女儿,在草原上也都能称一声“公主”。其中有一些,都已经跟他一样白发苍苍了。

这些女人的毡房围绕着阿史那的大帐,叱骨邪来请示的时候,阿史那便骑马跑到这山丘半腰,马鞭遥遥一指,给赵公主安排了个位置。

只是那时候,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这个娇嫩可人的小公主,竟会想将她放在身边。

谢玉璋却说:“我要挨着扎达雅丽住!”

“扎达雅丽?”阿史那犹豫,“那可离我太远了。”

“别的人我都不认识,就想挨着扎达雅丽!”谢玉璋扯着阿史那的斗篷撒娇,“等我十七岁再搬到你旁边去。”

叱骨邪没立刻动,斜着眼睛等可汗发话。

阿史那一瞧他那个德行,就知道他肯定正在心里笑自己。身边这些贴身的亲卫们,可不正个个都使劲憋着笑呢嘛!

阿史那很想振振雄风,奈何一对上谢玉璋那水润润的眼,红红的正嘟着的唇,就昏君附体。

“混蛋,还杵在这里干嘛?没听见宝华说的吗?”他虚抽了叱骨邪一鞭子,笑骂,“去,看看扎达雅丽那边还有没有地方?没有也给宝华腾出地方来,叫他们搬!”

草原上搬家可比大赵的城市里简单得多了。毕竟中原人的房子,哪怕是土坯房也没法摘了带走。草原上的毡房拆了重新组装,几个熟手半日便可完成。

叱骨邪得了令,吆喝了一声,便先下去了。

他其实是奴隶,当然作为阿史那用得顺手的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了。但他和战士不同,他是靠为主人办事和讨好主人生存的。

他一边向驻地飞马疾驰,一边心里想着,这个赵公主别看年纪小,很有女人手腕啊。以后得多花心思伺候这一位。

叱骨邪带着几个人先回去了,其实早在他们之前,便已经有斥候回去报信了。

阿史那怀抱着谢玉璋春风得意地回到驻扎地的时候,一群王子、后妃和贵族们早已经迎了出来。

“宝华,来见见大家。”阿史那停住马,在众人的面前掀开了谢玉璋的兜帽。

谢玉璋侧坐在阿史那身前,原本骑着快马为了挡风,面孔朝向他的怀里,还拉上了兜帽。阿史那这一掀,谢玉璋抬起头来转向了前方。

嘈杂的人群便静了一瞬。

谢玉璋望着人群中的一个魁梧男人,庆幸此时阿史那是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脸。

她实在,无法在见到他的这一刻维持虚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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