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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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画师梅希本名裘希梅,是知县的儿媳,她的丈夫是尚无功名在身的白丁丁立熙?!」

乍闻罗敷有夫,还是官家的媳妇,面色微讶的管元善有几分难受,心口顿感缺了一角,不太舒心。

不过他表面上表现地一如往常,好像不受影响,没人瞧见他眼底小小的失落,当初他看中她作画的才能,以及对事、对人一针见血的见解,这才起了好奇心,让人私下探查她的情形。

他原本就清楚她是女儿身,会女扮男装出来摆摊卖字画必有难言之言,无非是家中有人病重,代为易装出面,或是生计困顿,不得不掩去女子身分抛头露面,求一时温饱。

没想到她看来年岁不大却已为人妇,嫁的是六品官员的长子,正室的地位非一般民女能及。

只是堂堂县太爷的儿媳妇为何会在市集卖字画,她有那么缺钱吗?甘冒被揭穿的凶险攒累银两,她真不怕名誉即有损?

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许她真有急用又不方便对夫家开口,既然被他遇上了,他就给钱给得豪爽点,让她手头富裕,别人的家务事他是管不了,也无从管起。

可是管元善越想装不在意,脑子里想得越多,想她是不是被婆婆苛待,月银被扣,还是丈夫放荡不羁,不重嫡妻,将她的嫁妆花光,更甚者小妾张狂,欺到正室头上,掏空她所有的私房,因此才放下尊严向外求一条生路。

他越想越多,心头也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搬都搬不走地压得他心情沉重,久久难消。

「听说成亲不到半年她就病了,病情反反复覆老是好不了,听说还在吃药医治中。」属下继续禀告。

「你看她像生病的人吗?」管元善的语气中有一些嘲意,更有别人听不出的不忍心。

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子为什么要扮成男子出外讨生活,其中的艰辛不足以为外人知,他怜惜她的小心翼翼,更佩服她的胆大妄为,居然敢在人来人往的市集做起生意。

「我看她比较像缺银子,每回一从二公子手中拿到银票,她那双眼儿多亮啊,活像见到祖宗般,看了面额无误便连忙收进钱袋里。」动作之快教人为之傻眼。

「我若扣了你的俸禄不给,你还不找我拚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

挠着耳朵的莫晓生啐了一声。「我不一样,我攒银子是要娶老婆用的,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

「若是生不出来呢?」女人不是下崽的母猪。这是他家老娘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是少数不赞成媳妇一生再生的婆婆。

杭氏不让长媳多生,头一个孙子出生她便要两人隔个两、三年才能再生,而且一男一女凑个好字就够了,不要为了强求子嗣而搞坏了身子,最多三个就别生了。

她这番论调在高盛侯府掀起轩然大波,深信多子多孙多福气的管老夫人因为此事快气炸了,多次把媳妇叫来怀孝堂骂个狗血淋头,还强塞了什么表姨母的侄女,三太公家的外甥女,谁谁的女儿,花骨朵儿似的丫头要给他儿子。

不理她的杭氏一个也没带走,小妾、姨娘、通房她那房的后院多得是,不劳她费心。

所以婆媳间的关系从未和睦过,每每落了下风的管老夫人只能骂骂咧咧的干嚎,儿子不买帐,媳妇忤逆她,她想塞再多的人也没用,夫妻俩联手把她的话当墙角的狗吠声。

「没必要这样吧!二公子,你自个儿不想讨老婆钻暧被窝,犯不着诅咒下属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等你干完了三年巡抚任期,我可要回京高马迎亲。」他娘子还在岳父家中,等着回去拜堂呢。

管元善笑得好不亲切地朝他肩头一拍。「也许我就不挪位了,干个三任、五任再『告老还乡』。」江南山青水秀,景色恰人,秦淮河畔的姑娘妩媚多娇,看不尽的美景教人流连忘返。

「什么?!不要啊,二公子可别有长居江南的念头,快掐灭、快掐灭,江南潮湿多雨,住久了容易生病。」莫晓生叫苦连天,在京城住久了,他受不了江南的天气,一入春就阴雨绵绵,下得没几日出大太阳,雨气把人都打蔫了。

「至少清静。」没有奶奶催魂似的在耳边直念,一下子抱怨母亲不孝,一下子数落大嫂不肯再生,话题一转又绕到他成不成亲,连串炮般说起各家各府的小姐有多贤慧,谁有容人之量,不介意妻妾成群,谁又甘愿为妾,只求一朝怜爱,她随手一翻便是一大迭待字闺中的女子名册。

「太清静也不好,没半点人气。」那还不如住在墓地,绝对听不到一丝人声,四周静悄悄。

「有你在还怕不聒噪吗?」他一人抵十人。话多。

「二公子……」莫晓生蒙受不白之冤,哭丧着脸。

他在遇上伯乐管元善之前,沉默寡言地像个哑巴,一天不出「是、对、可以」三句话,想让他多说一句都十分困难,堪称最难锯开的蚌壳嘴,密合得全无空隙。

可是受到管二少的启发后,撬开的嘴巴就阖不拢了,仿佛要把以前没说的话一次说个够本,一有机会便口沫横飞,抢话、插话、无话生话,反正不说不快。

「别被他绕进死胡同里,二公子的话术越来越精湛了。」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凡人难及。文师爷摇摇头。

「你说二公子骗我?」莫晓生错愕。

「高盛侯嫡次子,当今圣上的宠臣,他还身兼监察御史一职,家居京城的他怎么可能长居江南,就算他极力请求皇上也不会允许,最多一年就会调他回京。」巡抚官位是他硬要来的,把皇上都气笑了,嗔了一句小滑头。

要不是此次的贪污案牵连甚广,水深得无人敢探,皇上这才允了用兵奇诡,足智多谋的管元善南下,藉由他诡变莫测的伎俩揪出隐身暗处的那只黑手,安定朝政。

清官难有,是人难免有贪念,贪官污吏是捉不完的,倒了一个又一个崛起,皇上的用意在于杀鸡儆猴,叫底下的官员少贪一点不义之财,多为百姓做点事,造福人群。

「文师爷,没让你进刑部真是太可惜了,抽丝剥茧的条条分明,把我的底都给掀了。」假意埋怨的管元善抛了一记媚眼,看得人背脊一凉。

当他要算计人时总是特别和善,怪招百出。

「二公子过奖了,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画师梅希的身分能明了,小的着实松了一口气。」文师爷故作安心,拿起放温的茶碗小口轻啜,神情是喝到好茶的放松。

听出他话中有话,管元善倏地目光一利。「文师爷专心在案子上,旁的事就别费心了,此案一了结就为你报个头功。吏部、户部、刑部随你挑,我为你举荐。」

「二公子怕什么?」是怕他嘴上没把门的吧!

「是怕你断送大好前程呀,你才高八斗当个万年师爷岂不是令明珠蒙尘。」

文师爷笑得意味深长,轻捻两撇小胡子。「万幸,万幸,是小的想多了,在不知实情前还想着二公子是堂堂男儿身,怎会对画师梅希独具慧眼呢!幸亏断袖、龙阳和你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一度以为二公子独好分桃,以至于对百家闺女看不上眼,为拒婚而远离天子脚下。

「谁?谁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善儿,文师爷指的不是你吧?」

有如神出鬼没的密探,会飞檐走壁、上天入地,走路毫无足音的侯爷夫人突然从柱后冒出来,身上穿着怪模怪样的夜行衣,发丝扎成一束,方便行动。

议事厅内的幕僚们一瞧见夫人的……呃,独特装束,纷纷脸色微变的站起身,笑得有几分僵硬。

「夫人您来了,您与二公子多日未见,想必要聊聊母子间的私密事,小的们先告退,不打扰夫人与二公子相聚。」

不只高盛侯怕老婆,他们也怕夫人呀!夫人那一记过肩摔令人记忆犹新,摔伤的腰骨还隐隐作疼呢,所以杭氏一出现,老的、少的一下子全走光了,只剩下管元善在强颜欢笑。

他也想跑,可是谁教他是人家的儿子,见了娘还想溜,先打断双腿再说,看他拖着两条断腿要往哪里爬。

「娘,你怎么来了,爹惹你不痛快了?」他干笑着上前献殷勤,嘻皮笑脸装孝子。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爹哪敢惹娘生气,打他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爹和娘红过脸,娘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管用,爹是宠妻宠上天了,老婆说得全是对的,不对的肯定是他听岔了

「你爹没那种胆子,是你奶奶。」

不出他所料,肯定又是奶奶唠叨了,这边挑剔,那边碍眼,拿婆婆的架子压人,嫌她吵的娘干脆走人,省得冠上气死婆婆的大罪,又可以耳根清静,一举两得。

唉,他们母子俩同病相怜呀,家有一老,如有一鬼,无所不在,阴魂不散,专行拆散人的邪恶事。

「少给我转移话题,你这张欺世灭祖,专拐小姑娘、老婆子芳心的小白脸,你娘我看了二十三年,早就看腻了,离远点别来恶心我。」看到长得像他老子的脸孔,真是怪不舒服的,管济世年轻时就靠着那张脸招蜂引蝶,欠下不少风流债。

「娘呀,儿子想你,想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走路还摔跤呢!娘想不想我……」嘶!他的娘……好狠毒,居然对亲生儿下毒手。

腰上一疼的管元善不敢呼痛,依然撑住笑颜,他眼角一扫娘亲的手在一拧之后又狠转三圈,简直当他是仇人嘛!他把身体练结实也有错了,让她无肉下手。

杭氏不喜儿子太痩,总找有肉的地方掐,可是老大、老二自幼习武,早把一身肌肉练得硬邦邦,气不过的她一点也没有为人母的端庄,每见一回就拧一下,以此做为发泄。

长子成婚后她就不动手了,因为他是「有主」之人,拧出一圈瘀青对媳妇不好交代,可是善儿嘛……

不拧白不拧,没老婆的人不怕打破醋缸。

「儿呀,娘想死你了——」她拧完之后还用儿子的衣服拭手。「老实给娘招来,你不会真瞧上个俊儿郎吧?娘很开明,多个『儿』媳妇不差一双筷子,你自个儿满意就好。」

管元善赶紧起誓,撇清疑云。「文师爷那张嘴吐不出象牙,听不得,只是瞧着我太闲了,办案不到巡抚衙门却老待在私宅,累得他两边跑来跑去,他才挖苦我两句,好让我去露个面。」

他不出现这一招使得绝妙,巡抚衙门巡抚不坐镇,小鱼小虾越俎代庖,藏在台面下看风向的官员急了,心慌慌、意乱乱,不知巡抚大人在哪里,是不是握有他们的把柄,准备一网打尽。

牛无为和成秀果然收了不少「孝敬」,有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房宅铺子和美女,两人正在暗中「销赃」。

「那画师梅希是什么意思?」她才四十出头,耳力好得很,不比年轻人差。

「这……」管元善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梅希是女的,本名裘希梅,梅希是希梅的倒字。

「这什么这,我不记得生了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儿子,你舌头被人剪了是不是。」她不介意代劳。

他暗自叫苦,要笑不笑的绷着皮肉。「我是看她画功不错,擅于写景,为人坦荡又不作伪,骨子里有文人的傲气,但又能屈能伸,并不流于俗媚,对当下时局有不亚谋士的见解。」

「所以说你是惜才喽?」有古怪。

管元善点头点得飞快。「是的,娘真是深明大义,儿子胡子长了几根你都一清二楚。」

「少拍马屁,得让我见见人再做定论,你这小子比土里的泥鳅还会钻,我要找你还得跟踪成秀那老家伙,巡抚大人不住巡抚衙门,也只有你敢视朝廷律法于无物。」

闻言,他真的笑不出来了,以娘那双火眼金睛,准会看出端倪。「娘,梅希家里有事,暂时不作画……」

「二公子,梅希公子来了,他在景园画海棠春睡。」小厮长喜欢快的来禀告,想讨点赏钱。

人真的不能做坏事,难得说个谎马上被揭穿,管元善伸出大掌一抹脸,重重地一叹气。

「家里有事?善儿,做人要留后门,免得前门被人堵了无处可逃。」杭氏教子,狡兔要留三窟,说谎要带三分真,确定天衣无缝才好大吹特吹,留着针眼大的缝贻笑大方。

「娘,你要不要换身衣服,虽然在儿子眼中娘是红颜不老的绝世美女,可旁人的眼光差,看不出你的绝代风华。」管元善用语含蓄,提醒她一身奇装异服会教人目瞪口呆。

杭氏轻笑出声。「就说我会吓到客人不就得了,哪来的十个八个心眼,也不怕转得太快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

取笑了几句,杭氏让儿子派人去客栈找来自己的丫鬟,随后进房白芷、白桐替她换装,芦花白底的缎面兔儿毛立领袄子,草白荷花纹玉绫裙,她破例在头上插上镶红宝石金丝珠钗,左右多了一对点翠蝴蝶小钗,又上了红珊瑚珠镶金丝缠枝发环,剪了朵玉兰别在发鬓,妆点出侯爷夫人的雍容华贵,贵气逼人。

一会儿功夫,容貌绝伦的贵夫人走入景园,迷人的风情张扬着,眼尾一挑媚态横生,若不说她是两个成年儿子的娘,真要以为她是哪来的倾世佳人,一笑动人心,再笑迷人魄,三笑就把魂儿给勾走了。

「这位梅公子,妾身是……」

画得正专注的裘希梅听见有人唤她,她画笔一搁转过身,正想以男子身分行个礼,但是对方忽地「咦」了一声,她心下一阵打鼓,想着难不成遇到熟人,目光微微一抬。

这一抬眸,她吓了一大跳,还真是熟人。

「夫……夫人?」

她上下打量一身男装的小娘子,又是啧啧出声,又是摇头赞叹,看不够眼还让人转两圈,一下子捏腰,一下子袭胸……呃,是在胸前用手一比,做出半圆的形状。

「你怎么会在这里?」杭氏真正想问的是你干么女扮男装,还扮得有模有样,差点连她也瞒过去。

裘希梅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管元善,硬着头皮小心回答。「呃,我受管公子之邀来画景……」

「你跟我来,我们好好聊聊。」杭氏一把捉起她握笔的手,看不出喜怒的将人往前扯。

「夫人你……」能不能装不认识她,她还要赚钱糊口。

「娘!你轻点,她只是个画师,你别为难她。」娘那手臂是打老虎的,怎么能使劲的拉扯。

杭氏眼波一转,看出儿子眼中有点紧张担忧,她心下多了一番计量。「你娘我看上她唇红齿白,细皮嫩肉,想收作面首,你让你爹来捉奸,说我送他一顶绿帽子。」

「娘,这玩笑开不得。」他啼笑皆非的说。

他爹会当真,只要娘所说的话,爹向来深信不疑。

而爹一信,府里的老老少少就倒霉,他会一个个逼问谁是奸夫,然后把所有可疑分子都捅上一刀,不死也半残,最后才想想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令老婆大人发火的事。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臭小子,不许跟来,我们要独处,你敢坏我好事我阉了你。」想听墙角?休想。

这……这象话吗,为人娘亲地居然威胁儿子要断他……传宗接代的子孙根,这是亲生母亲吗?

管元善眯起眼琢磨着母亲的诡异行径,黑瞳幽光暗闪,他抚着鼻梁,想着后招,目光深深地宛如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深闺女子怎会扮成男人在外走动,你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真实身分,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这世道该死的道德观念会活活逼死我们女人……」

自个儿离经叛道,做出不少骇人听闻之事的杭氏难得反过来劝人要看重名节。

她自己后台硬,娘家是世族大家,父兄皆在朝为官,丈夫「训练有素」的力挺她到底,两个儿子又有出息,在皇上面前得脸,她才能不畏流言蜚语。

可是裘希梅和她不同,上次聊过后多少知道她的处境,年轻女子没有可靠的靠山,又是新嫁未满一年的人妇,无儿无女的,在婆家站不住脚,还带着一双陪嫁的弟妹,人家不说两句闲话才是怪事。

有时无心变有意,在男尊女卑的传统社会里,种种的道德约束对女人而言比较吃亏,同样与异性同行,男人的行为叫风雅,而冠在女子头上就是放荡、下贱、自甘堕落、不知羞耻……一句「失贞」就足以将人打下万丈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杭氏不怪罪裘希梅乔装当画师一事,反而欣赏她敢于突破现状的勇气,只是在欣赏之余不免忧心她的大胆作为会招来祸事,现今绝大多数的人无法接受女子有才。

「夫人,我……我有不得不的理由,请你谅解我不便透露。」尚未成事,她希望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傻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高盛侯的元配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也能说上话,你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我很喜欢你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孪生弟妹,他们的姊姊若有难处我定要帮到底。」她舍不得那两只小家伙哭。

人与人的缘分真是奇妙,有人过了大半辈子仍相看两相厌,难生好感,譬如杭氏和婆婆管老夫人,有人一眼就投缘,相见恨晚,巴不得掏心掏肺来结交,不做二想。

杭氏不能否认自己被裘希兰、裘希竹这对双生子的可爱模样给迷住了,进而对裘希梅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并因她当日的出手相助而另眼相看,认为此女的人品与为人有难得一见的大家之风,一点也不输她出身世家的大媳妇。

「你是侯爷夫人?!」她讶然。

杭氏气度优雅地一颔首。「别说有什么难言之隐,在我眼里能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问题,你是有夫婿的人,却又私自出府为人作画,你图的是什么,你缺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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