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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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们等。

吴兰英找到南一和明月,给了她们一些水和桃酥。两个人几口就都吃掉了。吴兰英让两个中学生要么回学校要么回家去,俩人都没干。坚持也要留在这里等答复。

一个坐在他们旁边的男孩笑呵呵地说道:“字才认识几个啊?道理还没明白呢,就跟我们一起起哄,对不对?”

明月当时气得脸都红了,因为激动,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别,瞧不起人。国,国家兴亡,皮肤有,责。”四周的大学生都笑了,笑容是善意的,肯定的,两个女孩被接纳在他们的队伍里。

政治运动这个东西有一种很强大而且奇怪的力量。它能够通过集体的主意和活动迅速地燃烧个体的血液,继而激发出反抗的力量和叛逆的快感。这种作用和力量,酒精毒品摇滚乐也都有,但是都没有它来得迅猛而激烈。且人越是年轻,燃点越低。

坐在人群里的明月,听人演讲讨论,跟着人呼号唱歌,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畅快和舒服。好像一直以来郁结在她心中的那股能够杀死植物的怨恨之气荡然无存。心跳与呼吸都畅快好多,她的心底里面甚至冒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啊!用不着去学校,用不着上课,用不着回王府,那可好了…

下午四点多的光景,大帅府仍旧没有跟请愿的学生们任何答复。可是一个人找到了明月,他从后面喊她:“明月姑娘,明月姑娘。”

明月回头一看,是王府的家丁大赵。四十多岁,身上穿着薄绸长衫的大赵蹲在静坐的队伍里面,态度谦卑,姿势尴尬:“明月姑娘,王……老爷让您回府呢。”

明月想都没想:“不。我事儿还没完呢。我不回去。”

大赵愣住了,一时没动。

明月身边的男孩好整以暇地说:“哟,还是位千金小姐呢。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明月忽然恼怒了,慢慢地严肃地说:“我不是千金小姐。你才是千金小姐呢。”

男孩闭了嘴,脸转过去跟别人说话去了。

大赵朝着明月凑上来一些,掩着嘴巴说:“姑娘,老爷在那边等您呢。说要是我请不回去您,他就过来请您回去。”

明月听了心里一惊,马上直起身子向四处看看,果然朝西的方向,长街的尽头,一片杨树的阴影下面,隐隐约约是显瑒那辆黑色的车子。她看了看大赵,大赵确定地点了点头。

哦他来了。他要把她给擒回去。他会冲到这里来,像那次把她从火车上给拽下来一样把她给拎走?顺便让所有人洞悉她一直试图掩藏的事实,当众戳穿她编造的“他是她叔叔”的谎言,让南一和其他人都知道她是他的禁脔?

她心里笑了一下:我才不怕呢。那又有什么大不了?那还能比得过被小小的孩子指着鼻子叫做“狐狸”的难堪吗?我现在很自在,为了能够多自在一会儿,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大赵道:“姑娘,你身子骨刚好一点,不能这么造,咱走吧……”

明月忽然看定了他,咬着牙,凶狠地说:“我不!你回去告诉他:我不!”

大赵无奈,转身走了。

南一看着浑然发愣却呼吸剧烈的明月说道:“你叔叔,管你还真严哈。”

明月摇摇头,没说话。

可是显瑒没有过来捉她回去。他也没有离开。黑色的轿车一直停在远处。明月跟别人一起坐在烈日之下,却越来越觉得心头发冷。

傍晚时分,大帅秘书终于出来传话:大帅责成法院审理大磊酱园告日本人井上三郎一案,并将于今日开庭,同时允许社会各界旁听。至于另外两项请愿内容:首先政府将会采取有力措施干预物价,而日商和日货的问题仍需磋商解决。

虽然用词模糊,态度也暧昧不清,但是无论如何,游行达到了首要目的:“大磊酱园”案件可以公开审理。天色渐暗,游行的人群就地解散,明月张望了一下,显瑒的车子不知何时也开走了。

筋疲力尽的明月和南一一起吃了一顿牛肉面,天已全黑,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南一闷闷说道:“我回家就得挨一顿好打!我妈扫床用的笤帚疙瘩老厉害了,还是你好,你叔叔怎样也不会这么揍你。”

明月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半晌,忽然眉开眼笑地有了主意:“亲爱的南一,咱俩都是战友了,让我去你家过夜吧。这样你妈妈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揍你,我也不用回去我家看我叔叔的臭脸啦!

南一迟疑地:“那行吗……?”

第十六章

明月随南一回了家,门敲开,果然刘太太拿着一根小扫帚等在里面,一下子就要朝着自己姑娘的脑门扫过来。南一“嗖”的一下躲到明月的身后,嘴上可没讨饶:“你打死我吧!来吧你打死我吧!你打不死我,我可就跑了!今天我回来了,你是不是想让我真地跑了啊?”当妈的当时就泄了气,抹着眼泪说吧:“早知道你这么作,出生的时候我掐死你就好了。白浪费我这么多年的粮食!进来!别在外面再给我显眼!”_

洗澡水是早就烧好了的。姐姐东一还在上海,明月穿着她的睡衣睡裤住在南一的上铺。她是南一的常客,却从来没有在他家过夜,此时像只出笼的鸟,兴奋难掩,跟南一一聊就是半宿才合眼睡觉。半夜里忽然觉得嘴巴和喉咙发干,迷迷糊糊娇声娇气地说:“渴了……要喝水。”忽然间睁圆了眼睛,她这是在跟谁说话?

南一蹬了被子回答道:“那,那不菜窖里面都是嘛……”

第二日,明月跟南一一起吃了早点,然后一起上学,刚在教室里面放下书包就被请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主人是个大腹便便,颇占地方的胖子,讲了N多道理,最后说:鉴于两位同学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逃学参加运动目的单纯进步,那么将不予重罚;但校纪不明无以治学,两人须写悔过书,家长签字交上来,再做两个星期的义工,清扫二楼西翼的厕所,以观后效。

不过这都算啥?比起来同龄孩子们的赞许和崇拜,比起来她们站在教室的桌子上张牙舞爪地讲述游行时候的景象与激情,比起来那豪迈的英雄主义情怀,那些责罚都啥也不是。两人清扫厕所的时候,南一会忽然抬起脑袋,没头没尾地得意地说:“咱,咱们可是参加了游行的人啊!”逗得明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两人会再把游行时候的所见所闻相互复述,确定,品咂一番。

但是在这振奋的情绪里,仍有一件事情让人困扰,不可救药。

夜深人静的时候,明月总会忽然醒过来,白天的理直气壮,壮怀激烈都没有了。忽然就会觉得有点心虚和害怕。她会想,当自己坐在游行学生们的队伍里,逼着军阀给答复的时候,小王爷会在那辆黑色的车子里做什么呢?这个人脾气不好,听到家丁说她恶狠狠地说“我不!”的时候,会气成什么样?可是他没有真的下来捉她回去,他是给她留了面子的。如果他真的不想配合,早就可以揭穿那个谎言了。

之后的夜晚,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了:她不可能总赖在南一的家里啊,她早晚都要回去的。她成串的犯错:逃学,游行,抗命不回,离家出走。王府里可是有家法的,她看过那个粗大的专门用来揍人的黑色棍杖,就摆在祠堂一侧。听说,从前就有家眷因为不服管教被活活地揍死过……尤其尤其,这个人跟她说话的时候,有句凶恶的口头禅:“找揍是吧?!”……可他一说这话,总是蹙着眉头,似笑非笑,他可真好看啊,五官夺目,颜色鲜艳的好看……明月想到这里,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她还小,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不久之后,她被送上了东渡的船,漂泊过渤海,黄海向另一个国家远去。有一天在船上餐厅吃完了饭,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上看,侍者送上来一盘新鲜干净的水果,桃子和苹果上面放着一串紫黑紫黑的葡萄。她于是想起来,他最爱吃的就是紫黑色的甜葡萄。

要真的,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才能明白,为什么在南一家的夜晚会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呢?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小小的遥远的东西也会想起他来呢?为什么自由和快乐永远不会简单而且纯粹呢?那油然而生,袭过心头,阻塞了喉咙,最后渲染在眼眶里的,是那个害人生病的情感。想念。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到刘公馆,登门拜访了。

晚饭之后,女佣去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杏色的长袍,手里提着个礼盒,和气地问道:“可是刘南一小姐府上?”

“是啊。”

“汪明月小姐也在?”

“汪小姐也在。”!

“麻烦您通报一声,我是汪小姐的叔父。”

刘生刘太闻讯出门相迎,显瑒被引进屋子里,看见明月和南一。南一垂手而立,规规矩矩地说道:“叔叔好。”明月站在钢琴边上,低着头也不叫人,一只脚勾在另一只脚的后面。

刘太太亲自去沏茶,取点心。显瑒也只当明月是空气,安安稳稳地坐下来跟刘先生说话。

“明月朋友不多,南一是最好的一个,承蒙她在学校里帮助和照顾明月。”

“南一嘛,嘻嘻哈哈的,跟她姐姐一样,从小就爱拉帮结友。”

“刘先生做哪一行?”

“不才,在报馆做编辑。”刘先生说着递上名帖。

显瑒拱了拱手:“交友不多,没有准备这个。”他将刘先生的名帖接过来看,“过几天,‘大磊酱园’公审,贵报可会报道?”

“城里大事,当然得报。”

“刘先生在业内工作,对结果可有预测?”

“‘大磊酱园’已经逮到真凶,证据确凿,可是罪名怎么定,刑罚是轻是重,让人难以预料。”

“只怕到头来,最多是一场闹剧。”显瑒道。

刘先生略沉吟:“何出此言?”

“您比我还明白呢……精心策划的事情,关系庞杂,利益重大,政府的枪都是从日本人手里买的,那什么给人家定罪呢?到最后抓几个闹事的年轻人当倒霉蛋儿,以儆效尤。”

刘先生留意到显瑒手上的碧玉扳指:“……阁下是旗人?”

显瑒微微一笑:“老百姓一个。咱们都一样。只不过家里丢过太多东西了,知道什么保得住,什么保不住。反正管好家里的小朋友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话是当着南一和明月的面说的,南一心里还不服气,撇了撇嘴巴,显瑒哈哈笑道:“南一我们打个赌。事情如果不是这样,你随便要点什么都好,叔叔送给你。可是事情要是果真如此,你跟明月以后一定要老老实实。”

没一句话都入了为人父母的刘生刘太的耳朵,进了他们的心,刘太狠狠地剜了一眼南一,仿佛在说:你个没事找事的笨蛋。

显瑒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此时方走到明月的身边,开口跟她说道:“走吧?”

几天之前那个随时准备好要大吵大闹的明月已经泄了气,低着头跟显瑒离开了刘家。

这个夜晚她睡得踏实了,只是半夜里喉咙发干,咳嗽起来。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想要将就着再睡过去。却被他拽起来,盛了水的杯子放到她嘴巴边上。她还是闭着眼睛,捧着水喝干了。又倒下去,脸朝着外面继续睡。

可是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缩手缩脚地钻进他怀里,手搂在他的腰上,眼睛仍闭着,但已经泪流满面,好长时间,重重地抽了抽鼻子。他搂着她,在黑暗里亲她的头发和脑门儿,亲她的眼睛和泪水,却发现那里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越流越多。他笑起来:“不想上学了,是不是?明儿你这样,同学们得把你给笑话死……哦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对不住,是吧?你自己写了悔过书,冒充我签字的账我都没有跟你算,现在感激涕零了,对吧?”f

她的整张脸蛮横地挤在他的胸膛上,用力摇头,眼泪和鼻涕把睡衣前襟弄湿了好大一片,方才过了瘾,渐渐安静了。一声不响。像只小猫一般乖巧可爱的伏着。显瑒这才贴着她耳朵慢慢严肃地说道:“我念你是初犯,再不追究了。但我今天在刘家说的话,你给我仔细记得,看我说的是对还是不对。”

日子平静了好几天。明月和南一各自在家里受到了或软或硬的训诫,被削掉了锐气,在学校里面再不敢大谈特谈运动的事情了,规矩老实地念书学习,做功课。

十天之后,“大磊酱园”诉日本人井上三郎投毒一案开庭审理。中日商界人士,学生市民代表,还有媒体记者们出席旁听。谁知道案情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井上三郎当庭翻案,拒绝承认自己投毒,坚称收了浙江商会的好处,在这里当替罪羊,本来不知道罪责如此重大,如今知道了,坚决不认!“大磊酱园”老板和经理都傻了眼,开始语无伦次,前后矛盾。结果庭审三日,最后得出结论:“大磊酱园”之前的官非未消,如今又添上“欺诈”一条,数罪并罚,多人入狱,永不翻身。!

彩珠带着兵兵在街上玩,买了报纸号外看到这一条消息,当时愣了半天,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中国商人弄巧成拙,给了日本人更大的把柄,学生们可是白游行了。

兵兵第一次上街,见什么都是热闹,用力挣开丫鬟的手,凑到街边看老工匠叮叮当当的修理一只半高跟的皮鞋。

修鞋匠跟这位客人蛮熟:“前掌补好了,我在里面再给你垫一个半垫,这样穿着舒服。”

鞋子已经旧的不能再旧了,可是客人的脚上穿着一双整洁干净的白色袜子,她是一个贫穷却有自尊的女孩。

年幼的脖子上长着一颗红痣的兵兵倒是不会知道这些,她只是看了看女孩的脸,然后说:“你怎么不回家?”

吴兰英怔了一下。

彩珠把兵兵抱起来:“乱走乱说话。”

第十七章

九月二日早晨,张明权同学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来到教室,想在老师来之前预习一下功课。第一节课是宋史,老师今天要讲解的一章是王安石变法。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几个,各自在座位上看书。从门口忽然进来了一个个头不高,看上去很壮实的男人,三十多岁样子,穿着白衫子和黑色的紧脚裤。这个男人在教室里面东张西望地转了一小圈,慢慢走到他座位旁边,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张明权?”

张明权本能地“嗯”了一声,随机抬起头来。男人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张明权心里纳罕,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低头想了一会儿,把课本放装回书包,离开了座位。可是他刚从教室门口出来就被三个男人挡住了去路。

师范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张明权从来没有缺过课,可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同学们都没有不再见到他。他是“大磊酱园”事件学生游行的主要策划和发动者,也是向军阀呈递请愿书的六位学生代表之一。同一天的几乎同一时间,全市六所高校的十数名学生被带走。事情在暗中进行。

而吴兰英却侥幸逃脱。她那天没有去上课,而是去郊外的工厂去看弟弟兰荃。

十八岁的兰荃个子高了也壮实了一些。固定的工作做了整整三年:滚热的胶皮轮胎被投到冰水中冷却定型,他就站在冷却池的边上,弓着腰,用带着手套的右手把轮胎捞起,摞在一边。由于长时间从事同一种劳动,他的背有点驼,右侧的肩膀和手臂比左侧的粗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这个人有点不正常,木讷的脸孔,不多言语,一只眼还是瞎的,走路时间长了会偏向一侧,但工头和工友们都不讨厌他,兰荃干活儿熟练准确,不惜力气,性格又沉默老实,从来没话,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

工头认识兰英,把兰荃从车间里面叫出来见他姐姐,工头会替他干一会儿。姐弟二人坐在一个土堆旁边,兰英对弟弟说,我想要回家一趟。为啥?想爹娘了,回去看看。啥时候走?过两天走,实习之前还得回来呢。什么实习?就是我毕业之前,正式工作之前,要找个差事练练手,有点像你们学徒的时候……兰英正解释“实习”是个怎么回事儿,看见弟弟眼睛发直,然后站起来就跑了,过了好一会儿,兰荃才回来,将手里的一个麻布包塞在兰英手里。

兰英翻开来一看,里面是九枚银元。

“怎么这么多?”

“带给爹娘。”

兰英心里计算了一下弟弟为了要辛苦工作多久,要省吃俭用多久才能攒下来这么九枚音乐,当时就流眼泪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直到兰荃说道:“姐你走吧,我还得上工。”

兰英不知道的是,兰荃只攒了四枚银元,一直藏在他床铺下面一大堆废旧的手套的某个指头筒里面。兰荃听说姐姐要回家看爹娘了,忙跑回去把这点继续找出来,扒拉一番,怎么数都觉得太少,便问在另一边的床上养病不上工的才叔再借一枚。

才叔说你干啥?让我姐带回去给爹娘。要多少?一个。才叔给他拿了五个。这下把兰荃给难住了,看了半天那五枚银元,没动弹。跟工头说自己腰疼的才叔看上去身手灵活,也没什么大碍,跳下床窜过来拍拍他肩膀:你有急用就拿去,不白拿,以后帮我办一件事儿就好了。兰荃二话没说,拿上就走了。

天擦黑的光景,吴兰英从郊区徒步走回城里。她在一个小摊就着白水吃了两只烧饼,身上添了些力气,这才回学校的宿舍。走到开水房遇到住在隔壁的刘月,刘月说你一天没露面,有人找了你三回呢。吴兰英问是谁。刘月说不认识,没见过,几个男的,三十多岁,白衫黑裤的。吴兰英听了就去没再往宿舍奔,她去找机械系的祝新梅,新梅是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的,吴兰英摸进那个二楼的小屋,借着走廊的光,只见一片狼藉。错愕之中,有人拍了拍她后背,回头一看,是不知来意的陌生人。

“你认识住这里的丫头?”陌生人问。

“……不,不认识。”

“那你来干什么?”

“我妈让我来催房租。”

陌生人看着她,正揣度这年轻姑娘的话儿有几分真几分假,逼仄的走廊里那一盏阴暗的小灯忽然吱吱啦啦的熄灭了。

吴兰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了对方一把,撒开腿跳下楼梯,拼命逃走,身后传来叫骂和枪声。她慌不择路,也不知疯跑了多久,终于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之后,双腿一软,贴着墙根蹲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的肩膀上传来尖锐的疼痛,上面正有鲜血汩汩流出。

明月吃完了早点就要骑车上学,显瑒放下筷子:“今天哪也别去了,就留在家里。”

她纳闷,摸了摸书包的带子:“为什么?”

“帮我整理一下我阿玛的诗词手记。”

“我,我得上学啊。非要今天整理吗?”

他忽然就变得极不耐烦:“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我现在说话不好用了,是吧?”

明月诧异显瑒怎么会突然翻脸,接着她便开始强烈反弹了,也不去争辩,抬脚就往外面走,眼睛瞪得像只被挑衅的小牛犊子,嘴巴紧紧闭着,牙齿咬的发疼。可是她脚还没有迈几步呢,就被显瑒拽住了胳膊,一把抻过来:“我告诉你今天不许出去。你聋还是我说外国话了?”

明月要把胳膊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用尽力气,身体像条上岸的活鱼般乱扭,忽然之间,觉得耳朵上一声巨响,然后整个左侧脸颊又肿又热地疼痛起来。

——小王爷狠狠抽了明月姑娘一个嘴巴,屋子里面所有正在伺候的下人们个个低头敛声,不敢出半点动静。

明月捂着脸,彻底呆住,眼睛的焦距放在小桌上面放着的一个景泰蓝花瓶上,只觉得金光四射之后,那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他还没完,揪着她白色小褂的前襟把她给拎到卧室里面,一把推在床上,怒气冲冲地低声喝道:“惯得你不成样子了,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今天不想死就哪也别去,老实呆在家里,吃饱等睡觉!别指望谁,也别求谁放你出去,谁帮你,我就打折他的腿!听明白了!”明月跌在床上半晌没动,镇定下来,明白下来再扑出去,房间的大门被从外面死死锁住。她叫了几声,两个婆子在外面装聋作哑。

显瑒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呆了好一会儿才看了看自己那只刚刚打了明月一耳光的手,真用力气啊,自己手上到现在还发麻呢,明月的脸当时便又红又肿,嘴角也破了。他摇了摇头,他不会把她耳朵给打坏了吧?他忍她已久,刚才那一刻就怎么都没再忍住,不过打聋了也好,打聋了,她心里面还能静一点,再用不着四处乱跑,傻子一样地跟着人家起哄助威了。他从治安会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军阀来了后劲儿,要对闹事儿的学生动手了…

汪明月被打肿了半张脸,锁在家里不能上学的同时,刘南一在学校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头一天晚上,她温书温到很晚,从房间里面出来找东西吃,忽然听见大门口有响动。女佣早就睡下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声要出来开门,南一拿着牛奶说:“阿姨你睡吧,我去看看。”

她穿过庭院,把大门打开一道小缝,刚看一眼就吓得不敢动弹了:“无量天尊,我乃天上老君麾下二童子转世,谁也,伤,我不得……”

脸色苍白,浑身血污的吴兰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南一,南一,帮帮我……”然后她瘫倒在地。

吴兰英被南一架进自己家的地窖里,那里除了刘太太囤积的食物外还有一张旧床和不用的旧被褥。南一早上上学之前送了些牛奶和饼干下去,然后便跑去了学校想要跟明月商量要怎么办才好。结果为人蔫吧却颇有主意的汪明月那天没来,南一越想越害怕,没吃午饭就从学堂里面跑了出来,直奔雨露街二十八号,明月的家。

地址是她偶尔听明月提过的,她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一来明月没有邀请过,二来南一自己也没有要求过。南一对于明月的身世和家庭多少有一些好奇和敬畏,这其中绝大部分的原因来自于明月的叔叔,南一觉得他有点怪。很多地方都怪。太年轻,太富有,忽冷忽热的太乖戾,再说他当叔叔的如果是一个旗人,那么明月的爸爸也应该是旗人,可是明月是汉人啊。当南一站在那扇朱紫色的大门前不得而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好朋友明月其实也是怪异的。

第十八章

那天发生的事情有许多暗藏的巧合。

显瑒要去市中心的洋行办事儿,锁好了明月就离开了家。

快过中秋,王府里面有几处庭院要修缮,工匠是管家的侄子带来的一帮兄弟,五六个爷们儿,工程进展到要往房顶上抹泥添瓦的阶段,伙计们发现原来配的琉璃瓦颜色不对,临时又从作坊买来不少,因而王府的偏门是一直打开的,方便他们来回运送材料。

看门的罗头儿前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说是看门儿,却一直在墙根儿下面的阴影里一下一下地点头打盹。

南一就是这样跟着运送建材的工匠们从偏门混进了王府。可进去了又犯了难:院子太大,哪里是明月的地方?她摸摸索索地进了一处小花园,这里种着两株碧槐和一大片密实的月季,老绿色的叶片上托着无数个深红色的骨朵,美得浓郁华丽。石子铺就的甬路在花园里面转了个圈通向延廊,中间的平台上摆着白色的,镂着花案的桌椅,圆拱形的脚,南一在画报上面见过的。她在这一处所在正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头顶上团了两个小髻的女孩从月牙门里走了出来。

孩子的脖子上戴着金项圈,金丝笼里锁着一枚绿光流动的玉,她身上穿着一套暗紫色的绸缎褂子,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白玉兰。南一从来没有见过衣饰如此华丽的小朋友,更有趣的是,当她走近了看那小孩,发现竟是一个小明月。南一心里想,哦原来他们家人长得都像。

女孩先说话了:“找谁?”

南一蹲下来对她说:“你可认得汪明月?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女孩点点头:“跟我来。”

南一跟在她后面,在重重叠叠的宅院里走过,一路目之所及,皆是雕梁画栋,花团锦簇,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仿佛寂寞天空里的神仙洞府。南一留了心眼,一路留心记忆所有经过庭院的花草特征,以免等会儿自己出来会在这里迷路,比如某处一方井口,被茂盛的雏菊覆盖了半边儿,只露出青魆魆的嘴。

她终于被小女孩领到一个圆形小院,坐北朝南的方向有一个两层小楼,不必说也是精美非常,但奇怪的是二楼一楼所有门窗都紧闭上锁,南一跟小姑娘说:“真是这里?我,我要找汪,明,月。”

她话音没落,只听“扑棱”一声,继而有人叫她的名字:“南一?!是不是你?!快!快救我出来!”声音是从小楼里面传出来的,她果然被锁在那里!南一扑上去:“是我!明月!我是南一!怎么救?怎么救你出来?”

“把锁砸掉!快!把锁砸掉!”

南一四处散目,看见柱子下面放着一个旧花盆,还剩半盆土在里面。南一把花盆搬起来,照着门上的卡头就砸了下去。一个老婆子从外面跑进来,吼叫着上去把南一拦住:“干什么你?你是谁啊!你要抢劫啊?!”

明月在里面大喊:“别管她,南一!快砸!使劲儿啊!”

南一狠狠推了一把那老婆子,回身继续砸锁,她脑袋发热,浑身是劲儿,眼前闪动的是刚才看到的那口井。她从小就听人讲过宫里的故事:不听话的妃子和宫女被结结实实地捆住手脚,大头朝下扔到窄小的井里,连个弯儿都不拐,直挺挺地浸死,她们的鬼魂飘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的,袍子下面没有脚,经过的地方淋一串水渍。她的好朋友被锁在这个前清大宅里,她会不会也被直挺挺地投进井里呢?她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湿漉漉的鬼魂呢?南一越想越害怕,越怕就越有了救人的力气。她得把明月救出来,一定要把明月救出来!

木头门上的铜卡头松动了,明月在里面用力一撞,居然跌了出来。南一把她拽住,两人来不及说话,撒腿就跑。那被南一一把推开,头撞在柱子上的婆子清醒过来之后,明白自己居然没有给小王爷看住明月姑娘,活生生地被她跑了,不由得哭喊起来:“出,出人命了!”

明月和南一跑出王府,跑出雨露巷,一口气跑得远远远远了,踩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她们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费了半天劲才把气给喘匀了。她们相互看看,南一这才看见明月肿着半张脸,她用发抖的食指指了指明月:“你,你怎么了?”

明月转过头去:“有人打我。”

“谁啊?”

“……”

南一想了想:“你叔叔?他,他比我妈还狠啊。”

明月没说话,眼泪却落下来。南一麻了爪,想要安慰又怕说错话,想了半天,换了个话题:“你家太大了,你家像故宫一样。你们不会是皇室吧?明月,你不会是公主格格吧?”

明月两只手肘支在膝盖上,又用两只手拄着脸颊,两边的眼泪在下巴尖上聚成了一大颗,噼噼啪啪地落在衣服和裙子上,她慢慢地说:“他,他姓爱新觉罗的,但是他不是我的叔叔,我骗了你,南一……”

“那他是谁呢?”南一迷糊了,她是个直率而单纯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平凡安静的环境里,这样的孩子对于世上的荒唐心酸是不敏感而且缺乏想象力的。

“……你可还记得《黄蔷薇》?”

南一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之前隐约觉得古怪又不曾细究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人一直没说话,好半天,南一问:“那你现在想要怎样?”

明月擦了眼泪:“我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或者南方。”

“你一个人怎么去?”

“我不怕。我可以做工,可以要饭,不然路上死了也行,死了也比回到那里去好。但是我可不会死……”

明月口口声声的“死”字提醒了南一,她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对明月说:“实际上我今天去找你,是有事儿,有事儿要你帮我的……”

她们下午赶回南一的家里,直奔地窖。所幸这天刘太太出门见朋友,女佣也没有过来取东西,没有人发现藏在这里的吴兰英。她见是明月,挣扎着要坐起来,明月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发烧。兰英肩上的伤口不深,子弹擦身而过,但是已经有了轻微发炎的症状,不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明月说,得送医院。

南一道,被发现了怎么办?

盖好毯子,伪装好就行。

南一道,我害怕。

害怕也得救人。

南一跑回房间,拿了姐姐的大衣和帽子出来裹在吴兰英的身上。两个女孩架着她出门,叫了两辆人力车直奔大西门美国人开的教会医院。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九月三日下午两点多钟,奉天城秋老虎当头,艳阳流火,明月的心里焦躁不安,像被放在油锅里面反复煎熬:世界忽然大了,依靠忽然没了,那么多的事情要她自己面对,要她自己拿主意。

她们一到医院,吴兰英就被送进了处置室。马上有护士为她清理伤口,但是救命的盘尼西林太昂贵,要想打针,必须先交钱。

明月把手表从腕子上撸下来:“找个当铺,当掉它。跟老板说这是欧洲货,值钱的。”

南一道:“我要多少?”

是啊,要多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小王爷赠的礼物,表盘上有钻石,表链上还有小颗小颗的绿宝石,耳朵凑上去听,秒针转动起来会发出水滴一样的声音。那么多的礼物,她顶喜欢这个,可是谁又知道这表会值多少钱呢?

“当铺给多少,你就加两成。”明月说,“我在这里看着,你不要耽搁,钱拿来,让兰英姐把针打上,比啥都重要。”

南一点点头就跑了出去。

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有应运而生的当铺,为了救急治病,典当的东西五花八门,高高柜台上的老师傅是见多识广的,刚看到那块表,放大镜后面的老眼就眯起来了。他磨磨蹭蹭了半天说道:“不像真的啊。”

南一急了:“你才不像真的。”

“待我拿到后面去研究研究。”

“你去后面研究行,手表给我留下来。”

“我眼睛花了,总得找人商量啊。”

“不许离开这里。”

老师傅叫来了老板,老板叫来了老板娘,乱七八糟的说辞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把价格压下来,想把东西留下来。

南一拍着柜台:“快点啊,要不要,给句话。”

老师傅道:“三十大洋。”

南一道:“三十六。”

老板又作忍痛割肉状,良久方说:“成交。”

然后要点钱,写文书,签字画押,南一心急火燎的,看这帮人怎么动作都慢,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当铺的磨磨蹭蹭,她才捡了一条小命,没有跟吴兰英和明月一起被接到线报摸到医院来的保安局探子捕到带走。

第十九章

1948年沈阳城解放之后,工作人员在整理民伪时期地方档案的时候,在1921年九月的卷宗里看到寥寥数笔,大致提起了“大磊酱园”案件,学潮运动之后,数十名学生被逮捕,十二人被秘密枪决。在这起事件之后,类似记载在档案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它们有这样的一些特征:年轻的知识分子,民族矛盾激发的或大或小的事件作为引信,最后激化为反抗军政府的民运活动,继而被镇压,被终止,被逮捕,被杀害。

统治者是精明敏感而且消息灵通的,他们知道几年前一股赤色的风暴在北方的俄国席卷了全境,颠覆了统治,掌握了政权,接着南下华夏,渗透进中国南方的城市,在年轻人的思想中旋转蓄势,终于来到了中国东北方这块割据于关外的土地上。

军阀对于每一个心怀敌意的对手都有着不同的战略,对待土匪豪强,他可以又拉又打,打完之后还可以收编整合。他对于来自于异邦的侵略起先是一种合作甚至依靠的态度,利益分配极端不公时才会暗中博弈。而相对于其他敌人,军阀更害怕的是这种直接告诉底层的人们你在面对着什么,你可以做什么的思想,它起先式微,却暗含着巨大的力量,最终会推翻军人独裁的枪炮。为此军阀不惜采用任何残忍的手段和方式,要将其扼杀在最终的萌芽中。

卷宗档案里,文字记载的旁边还附有行刑之后犯人的全身照片。十二个年轻人被绑在木桩上,头部和胸口分别中弹,姓名和年龄没有记载,仔细分辨照片的话,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短头发,身上是格子旗袍,消瘦颀长。那正是吴兰英。她没想到自己会死。口袋里的九枚银元在行刑之后被人搜走,脚上穿的仍是弟弟兰荃给她买的皮鞋。

本该处决的应该是十三人。那条漏网之鱼被家人接走,一个女高中生,颇有来头,家里面跟军阀本人都是有交情的,不知付出多少代价,得以侥幸逃脱一死。

在牢房里被关了三天三夜的汪明月没有被接回王府,她被送到皇太极昭陵再向北的一座宅院里,四周不见车马道路,插翅难飞的地方。她的三餐饮食和睡觉沐浴都有人伺候,书房里面是整架整架的线装古籍,后院还有一个练箭的靶子。

她夜里睡不着觉,睁着眼睛想着被捕和在牢房里面的情景。四五个保安所的探子,直朝着床榻上面的吴兰英上去就往外拽,不知天高地厚的明月扑上去:“无缘无故干什么抓人?!”探子夹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个身着校服的姑娘:“不放心?那你也走吧。”两个女孩被推搡着装进车子里,一路向东,直奔小河沿监狱。

牢房里面有个两只手掌大小的窗,日升日落三次,她们被关了三天。气味而声音古怪而且复杂,活着的蚊蝇,蟑螂,老鼠,还有死者的粪便和血迹。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在医院打上盘尼西林的吴兰英居然不再发烧,身体状况还越来越好。她跟明月说了很多话:她在更北方的家乡,父母,弟弟,有的事情是上次讲过的,有的事情是刚刚想起的。后来她还是哭了,说这次闹得太大,都被抓进监狱里来了,弄不好还要被关上几年,那么她之前的书可就白读了,学校会取消学籍,她本来要回家看看再去实习的,谁去通知弟弟和爹娘呢?

明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害怕,也是抓错了人,也许只是误会,也许明天或者马上她们就会被放出去了。

吴兰英抹了眼泪说,是我害了你,把你给卷进来了。审讯的时候我会说清楚的,让他们放你回。

她真的很快被人带出去了,临走时向明月确定地点了点头,仿佛在重复自己刚才的保证。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

过了一天,明月也被从牢房里面带了出来。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推她,她被带离监狱,穿过市区,送到城市北面的田野。如今眼里看到的,是蓝色天空中漂浮着的大朵大朵的云彩,麦秆被饱满的颗粒压低了头,清风拂过,波浪涌动,炊烟和鸟,爱睡觉的狗。她回想着监狱里面的光景,再看此时此地,让人简直不知道,哪里才是真的人间。

这样过了十来日,一天夜里,显瑒还是来了。他推门进来,她正在看书,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觉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瘦而且疲惫,眼窝深陷,老了有五岁不止。她第一个反应是,他必然因为营救自己操心劳神,心里便有了些歉意,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到他面前。她以为他会抱她一下,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胳膊,走进房间里面。

显瑒坐在书桌旁边的扶手椅上,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明月:“把你弄出去的刘南一跑回来找我,说你给抓进去了。被谁抓的,哪个监狱都不知道。我托了关系,一路打听,最后去了大帅府才算把你保出来。”

明月低下头去。

“班房里面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你瞧,我关不住你,有人关得住你。对不对?”

明月的头垂得更低了,整张脸都被藏在刘海后面,只看得见一个白色的尖尖的小下巴。显瑒看她这样子就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她看的书,写的字,纸上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支离破碎的笔画,他道:“字写得不好,心里面乱,是吧?”

明月闻听此言,忙向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攀着他的膝盖,卑微地,迫切地:“王爷,王爷再帮帮我。更我一起被抓的还有一个女孩名叫吴兰英,你把她也救出来好不好?你再想个办法,找找关系,让她别被学校开除。好不好?那个女孩很可怜,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做,只不过游行的时候走到前面去了,王爷你也帮帮她好不好?”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吴,兰,英。兰花的兰,英雄的英。”

“跟你一起被捕的那个?”

“就是她。”

煤油灯的火光窜了窜,显瑒淡淡一笑,耐心地对明月说:“沙悟净原来在天庭作卷帘大将,后来被贬成了妖精,你看过那出戏,《流沙河》,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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