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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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怎么不说话了?生意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做腻歪的换你来做,你要是搞不定,再转给他。一个厂子谁来弄都无所谓,关键是进去和出来都得赚钱,是吧?”

众女眷道是是是是,这话才是道理。

彩珠道,打牌吧。她那天手气不错,赢了很多,一扬手就全都打赏了伺候局的下人。

那天她喝了不少酒回府,走路摇摇晃晃的,推门进屋,差点摔一跟头,踉跄了几步,一抬头,一人斜在榻子上看着她,正是那没了锐气的破狗,脸上伤未痊愈,表情严肃,却把彩珠给逗笑了。

“王爷,王爷你怎么在这里啊?”彩珠吃吃笑。

“这是我屋子。”

“这是你屋子?”她四处看了看,“啊我好久没来过了,都不认识了。”

显瑒厌恶地别开脸去,半响又回头看看:“喝酒了?怎么喝这么多?”

“因为我,不高兴。”彩珠道,她几步走过来,问到他脸上,“胶皮厂生意那么好,怎么说卖就卖?”

他慢悠悠地说话,脸上还有笑,牵动了眉毛上的口子,疼得抽了一下:“你因为这个不高兴?我告诉你,我还不高兴呢,我就不想要那玩意了,我就卖了。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彩珠给自己找了个座儿,饮了杯子里面剩的半口茶,摇头晃脑地说:“按理说,您生意上的事情,我不该插手。但是最近我在外面好没面子……”她抬眼看看他,“您跟日本人打架,是输了,是吧?”

显瑒先是一愣,接着眉毛立了起来就要发作,彩珠等着他急眼,好再说些难听的戳他心口窝的话呢,谁知道这人忍不住了,朝着她摆摆手:“走吧,让我一个人清净点。”

她听了这模棱两可的话就急了,不依不饶,上来抓住袖子问他:“真输了?真让人揍了?真让他占到便宜了?”

他木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靠在榻子上。

“亏我这么多年以为你身手有多厉害,以为你有多会打架!”——她是蒙古女子,骨血尚武,小王爷卖掉一间厂子远没有他在外面斗狠打架被人掀翻给她带来的屈辱大。

他把她的手慢慢扒下去:“没输。也没赢。出手晚了,差点,差点先挨了他一家伙。”

“日本人先动手的?”她看着他问。

“嗯。我步子还没扎好呢,他的竹刀就劈下来了。”他看看她,“全城都在笑话我吧?”

“……你在乎吗?”

“那倒不。”

“我就知道。”

两人互相打量,一个脸上带伤,一个浑身酒气,都不是什么好颜色,竟都笑了。显瑒道:“我一天没吃饭了,你留下,陪我再喝两盅吧。”

彩珠盘腿坐在他那张铺着织锦缎面的榻子上:“行啊,正好刚才没尽兴呢。”

下人做了六个下酒的小菜,打了一壶三年小烧上来。两人就地在小厅的榻子上摆了个矮脚的小桌开喝。显瑒先拿了酒壶,给彩珠的杯子斟酒,一边说:“咱们俩上次这么吃饭,是什么时候啊?”

“只有王爷跟我?”

“嗯。”

彩珠笑笑:“从来没有过。”她说完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扣了扣桌面命令道:“再满上。”

“得嘞。”显瑒笑着依言而做。

两人拿着酒杯碰了一下,显瑒饮干了自己的,酒一下肚,脸上就有热乎气了,手里面也热闹了,用根筷子敲了敲桌子:“我不在乎吗?那也不是。外人啊,说我别的可以,说我打架不厉害可不行。你知道吧?我额娘原来跟你说过没?我原来跟着一个少林寺的武僧学过三年武艺。一般人三四个也不是对手……”

彩珠点头:“信,我信。”

“不是你信不信的事儿,这就是真的。”显瑒非常认真,不带半点儿戏,“我要是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我可以去当武师。专门教人练武的。”

“那可赚不了什么钱。不够我定一件大衣。”彩珠道。

他低着头笑起来:“那倒是。”

“我呢。我要是不嫁给你,我就会留在蒙古的,嫁给一个普通老实的牧民,生好几个孩子,喝奶茶,放牛羊。我的丈夫可以不那么好看,可以没有钱,可以爱喝酒,心情糟糕的时候甚至可以打我几巴掌——但是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想着别人都不行……”

显瑒才喝了一杯酒就醉了,听彩珠这样讲,趴在桌上笑得一迭一迭地,用一根指头点着她:“做梦。痴人说梦。”

彩珠大笑起来:“对啊。跟王爷你一样。”

“来,喝酒!”

“喝!”

二人竟越输越热络,越说越快活起来。

“有件事儿,我瞒着王爷,一直没跟你说。”彩珠道。

“你拿了我的手戳,从账上挪钱给你弟弟。”显瑒接口道。

彩珠一愣:“原来你知道。”

“一共两次。数目都不小。你啊,胆子可真大。”他加了一筷子大拉皮,抽进嘴巴里面,麻酱沾了满嘴。

“要是跟你说,你会不给我吗?”

“为啥不?当然会给你。”显瑒道。

“我知道。”

“那你还偷。”

“想看你急眼。”彩珠笑着说。

“我不急眼。”显瑒说,“我才不会为了钱跟你急眼。”

她又要仰头干杯,听到这句,手停住了,慢慢放下杯子,有点灰心的样子:“王爷。”

“嗯?”

“王爷。”

“说话。我听着呢。”

“……你有些像我阿瓦。”

“是啊?”他抬头看看她,酒精的作用,眼神有点散,摇摇晃晃的,“是说,我老了?是吧?”

“不是。”彩珠道,她低着头跟显瑒说话,眼睛看着桌上的一碗红手肘子,“我是说,你啊,王爷,你是个真男人。”

他闻听此言,霎时高兴地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夫人你这样说我?”

彩珠的眼睛仍在那碗肘子上,点点头,很笃定:“嗯。”

显瑒放声大笑,笑了很久,只是笑声越来越干巴难听,最后涩涩地偃旗息鼓,他一手拄着头,看着窗户外面一颗小樱桃树:“只是可惜我这个男人啊,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守不住,又这么多人怨恨我……”

她听到了“怨恨”二字,忽然又找到了又一个需要探讨的有趣的话题,吃了一块肉皮,振作了精神:“这事情可不敢说。‘怨恨’这事儿,有时候跟你想的不一样。”

“此话怎讲?”

“被人怨恨不是坏事。说明你过得好。过得不好的人,就爱怨恨。过得好的人,都宽容。”

显瑒摇着脑袋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没想通。

“说,说明白一点。”

“很简单啊。”彩珠道,“就比如说我,我和你的……”她唧唧咯咯地笑起来,什么规矩都彻底没了,用筷子指着他,“你的小明月姑娘。我打了她算什么啊,我把她房子烧了算什么啊,这些什么都不算,她才不会恨我呢。永远都只有我恨她的份儿。为什么,三爷知道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她的啊!”彩珠瞪着眼睛大声说,“她有了你,她就什么都比我好了,我怎么扑腾,他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都想得开。你听懂了吧?我怨恨她,因为她比我好。”

“哦……有点懂了。”

彩珠继续用筷子指着他:“你也一样啊,王爷。你说,是日本人扑上来打你的,是不是?”

“嗯。”

“可见他恨你,比你恨他多。”

“……”

“为什么啊?”彩珠笑笑,咬牙切齿,“因为他不知道啊……因为明月姑娘走了多远,还是你的明月姑娘啊……”

话音未落,显瑒一头从榻子上栽倒了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

第六十章

几天后,彩珠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可能是前一夜着凉了,只觉得头晕脑胀,后背酸疼。她喝了些茶,吃了几口点心,让丫鬟在浴盆里放了水,泡出满头大汗,觉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妆出门。出门的时候,又是夜里了。

彩珠没有用王府的车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车,告诉拉车的去南关教堂附近的一个小门小户的院落。绛紫色的木头门虚掩着,她进去了便从里面插上,园子里摆着好几盆牡丹和茉莉,花儿开得正好,姹紫嫣红,幽香环绕。

正房亮着灯,西洋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彩珠推门进去,看见一人正在摆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蛊热汤,半壶佳酿,那人摆了两副碗筷,见她进来,抬头笑笑:“还喝得下去?”

彩珠将颈上披风的带子解开,那人过来替她收了衣服,挂在衣架上,又替她抚平肩上一个褶皱,动作是熟悉而亲昵的。

这个人是谁呢?

彩珠坐下来,夹了一块橙汁冬瓜放在嘴巴里。

那人坐在她对面,自己饮了一口酒道:“王爷终于出屋子了。”

她没应声。

“日本人听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产业出去,马上就过来打听。脱了帅府的人引见,执意要见王爷。”

“他见了?”她抬头看看。

“没。”

彩珠垂下眼去,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听的。

“日本人只好留了礼物。手笔很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串数字……还是要买点将台的那块地。”

她笑起来:“在后面再加个零,他也不会卖的。”

“让你说对了,他看都没看那个票子,就让退回去了。”他的语气闷闷的,样子有点泄气。

“你不高兴?”她看看他,“你不高兴他不把那个废旧的土墩子卖掉,折了钱好让你钻更大的空子?”

他将酒杯放下,皱着眉毛看她:“我没钻过空子。我也没有害过他。我只拿自己还有你该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够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觉,他也不会知道。”

“伯芳。”她也看着他,“说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他也不会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话。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两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钱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里喝醉了才跟我点明白了,喝醉了还要给我留面子,说是给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

“不过你说得对,除此以外,你没害过他,我们都没有害过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满意,但是还都算自在。他一直当自己是欠我的,什么都睁一眼闭一眼。心里面很明白。”

唱片跑了针,李伯芳换了另一张上去,是首安静流畅的小夜曲,他站在那里一时没动,背对着她问:“等了这么久,到底还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心里没底,只觉得这人是一张网,现在撒开着,什么时候收了,咱们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网里面扑腾着。”彩珠给自己倒了满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她状态不佳,一杯就醉,拄着头看梁上挂着的一个走马灯,一会儿是骑马的英雄,一会儿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过来,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只手,低下头,一串泪珠子流了出来。

……

……

日本人送到王府来的第二个礼物放在一个密封的大卷宗里面,来了三个人,都是身穿制服的年轻军官。礼物被拦在了李伯芳这里,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叠纸,猜想可能是银行汇票或者金融单据,便只好带笑对来客说:“您给我这个也是难为我了,上次的礼物王爷都退回去了,这次啊,无论数目多大,他也是一样不能收。

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们奉命前来,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礼物,只是上面交代了,一定要王爷亲自打开看一看,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看过也没用。”李伯芳道。

“看过再说。”日本人坚持。

“那几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后一定把这件礼物转交给王爷。”李伯芳道。

三个日本军官就端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双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仪容端正,不带一丝轻慢,也没有丝毫额外的尊敬。眼下他们听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却没有意思离开,仍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里盘算怎么应付,显瑒从后面出来了,脸上的青肿没了,额角上的缝针的伤口还在,身上是淡色丝绸长衫,面孔上没笑,也不与日本人招呼,只从李伯芳手里把那卷宗抄过来,撕开封条,拿出文件。

李伯芳为了避嫌,向前走了一步,不去观看。他听见身后的显瑒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听见他阅读并思考良久后轻声一笑,听见他把所谓的文件重新装回口袋的声音,还有他把那份文件轻轻地掷在桌子上的声音。

日本人站起来。

小王爷绾了绾长袍的袖口,跟他们说话,眼睛却懒散地四处看看:“回去传话吧,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不过没什么用,还是那句话,那个我不卖,没的谈。你们哪,”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已经来我这里了,我就多说几句。不是说你们不好,努力,勤勉,这都是好事儿,美德,要夸奖的。可是有个致命的缺点,我说你们,你们怎么听不懂人话啊?”他声音忽然高了,仰起头就要骂人,李伯芳忙上去拦,王爷,王爷,来者都是客,您的话这次他们听明白了,下次不能来了,您别动气,别动气。

三个日本军官拿回了自己带来的文件,点头施礼告辞,李伯芳正要追上去,显瑒道不用送,他只好回过身来,见主子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正想事儿呢,李伯芳不敢多言,良久之后,显瑒道:“刚才你还背过身去了,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有事情瞒你的,你道他们给我看了什么?”

“不是钱吧?”

“不是。我不缺那个,上次的票子送回去了,他们就知道了。这次送来的,是小皇帝的一封信。”

“给您的?”

“不。不是给我的。复制品。是给日本某人的回复。基本同意他们的建议。感谢并答应回报他们一直以来的帮助……遗老们的愿望终于有可能达成……”

李伯芳慢慢抬起头来。

显瑒看着他,很平静:“没错。可能要有一个新的国家了。”

“……”

“除了这封信,还有计划中的版图:东三省全境,还有蒙古和河北的一部分。”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其中一块将会是我的封地,很可观……伯芳,你怎么想?”

“像个玩笑。”

“你也觉得?就是啊。这玩笑我们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啊,这不是要给人作儿皇帝了吗?”显瑒用一个手指用力地敲着桌面,当当作响。

“皇上可是糊涂了吧?”

“人是不糊涂的。还有些别致的道理。我记得他跟我说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的快乐比起来江山,究竟哪个重要?当时就把我给问住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现在想想可也是,如果一个人足够快乐,给人当儿皇帝又能怎么样。”他慢慢说话,仍是笑容。

“那么点将台呢,您……”

“我守不住江山,只有祖宗留下的这么个大土墩。我不能卖了它……现在看起来,我的好日子本来就不多,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一点快乐去当逆子……”他道“怎么算都不划算啊。”

李伯芳咽了咽:“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候再说。”

……

……

同一个时间,这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刘南一在电影院门口等汪明月。

她下班之后从报社直接过来,早到了片刻,便买了些瓜子和酸梅,立在贴着海报的墙根底下。明月是个慢吞吞的人,南一却是个急性子,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她就先着急了,开始盯着每一个过往等的脸看,好象那样瞪着瞪着就能把汪明月麻烦给瞪出来。

忽然之间,久未露面的董绍琪那厮就在她面前过去了,南一先是愣了一下,循着那人背影看去,高高瘦瘦,小分头发,不是董绍琪还是谁?正领着个碎花旗袍的姑娘往电影院里面走呢。

南一心想:好啊老董,你从前天天在我面前晃,可忽然招呼不打就不见了,原来是跟别的姑娘约会去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在乎你,但是你这副品质,我可不能饶了你。我起码要把你今晚上的电影给搅和黄了不可。

南一狠狠甩过头,瞄准董绍琪的背影就冲了上去,夹着一阵风,量好距离抡圆了小巴掌照着他后脑门就拍了一下,同时兴高采烈心怀鬼胎地叫他名字:“董绍琪,哈尼,这么久不见你去了哪里?”

被打的转过头,疼得龇牙咧嘴,南一立时就呆住了,这哪里是董绍琪,这是个陌生人,一个替董绍琪白挨了一掌的陌生人。陌生人忙着疼,忙着捂头,陌生人的女朋友可不干了,对着南一横眉竖眼:“谁是你哈尼?谁是董绍琪?!你干嘛上来就打人?”

南一大脸通红,两手乱摆:“对不住,对不住,我,我,我以为这位是董绍琪!”

被打的道:“就算我是董绍琪,你也不应该这么用力打啊。”

女朋友同时掳了袖子上来就要教训南一,非要把那一下子还回来,汪明月突然出现,伸着双手横着挡在前面,赔着笑,还不忘帮南一抬杠:“反正你也不是,她打董绍琪用不用力,关你们什么事儿?”

第六十一章

明月与南一两个好不容易脱身,速速进了电影院,找到座位,安置下来。南一才趴在肩膀上问明月:“你与那日本人东修治,可是真的就在一起了?会成亲的?”

明月不答反问:“你觉得哪里不妥?”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我觉得蛮好。”南一晃着脑袋说,“东君这人很深沉,心眼多。跟你互补。”

“你们才见过几面?怎么就留下这个印象了。”

“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对你好,看眼神就知道了,你说话微笑或者皱眉头,他都看着你,像看幅画一样。我想他之后肯定要伤心的,谁知道现在,”南一坏坏地笑,“你瞧他真的得逞了。”

明月看了看南一,笑有点傻:“呵呵,听着,听着怎么不像好话?”

“怎么不是好话?我佩服这样的人,做事情目的明确,有计划,有策略,总会成功的。”

“谢谢南一你抬举我,”明月拱了拱手,“我可不是东君的目标。中间意外和细节都很多,兜兜转转,才成就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南一笑着说:“你觉得是兜兜转转,你怎么知道这中间没有必然性?”

她本来是好意,想要奉承一下明月,说东修治对她用了一片真心真意,但这话在明月听起来,就有了些额外的意义,心里细细想起来,觉得南一说的没错,认识东修治以来,好象他要做什么都能成功。大到他在奉天的工程计划,小到二人相处时稍稍有不同意见,修治不会跟你说不,也不会固执地强迫,但到了最后,事情总会照着他的意向发展。想想自己,她离开了王府,也没有留在小山村,最终走道了修治的身边,每一次选择都像是一道飞快的勇敢的切线,却让修治温柔地规划出了一个圆。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乔其纱裙子。出门的时候,她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问他,这个好不好看?他说好看,但是你穿那件绿色的裙子就更漂亮。明月在柜子前面选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穿蓝旗袍,本来都准备要出门了,修治说明月等一下,他拿着剪子过来,把旗袍边缘一小段线头剪掉了。其实是小事,但是他用行动告诉她:这是一件不完美的衣服。这件不完美的衣服会让一个打扮好了,准备出门会见朋友的姑娘失去至关重要的自信。她转身回来,换上了绿色的裙子。

铃声响了,大厅里的灯光熄灭,白色的银幕上出现景色与任务的光影,明月与南一都不再说话了。

无论她们生平经历如何,女人们在年轻的时候大多关心的东西仍然是类似的事情:衣裙美不美,男人的爱慕是否出于真心,可爱的聊得来的朋友能否有时间一同出来游玩。要她们去为一个国家或哪怕一座城市担忧会有点强人所难,视野没那么宽,心也没有那么大,小女人也。

汪明月和刘南一都是如此。

……

……

意外出现在这一天的晚上,她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都有点饿,便钻到认识的西北人小吃店里吃了些煎饺和胡辣汤,从小店里面出来,南一摸了摸肚子说,吃多了,要走回家去。明月道少来,这么晚了,街上人又不多,快点叫人力车,我送你一程。南一摆摆手,用不着,你先走吧,我自己溜溜,难得这几天这么凉快。明月没有叫车,跟在她后面说,得了,我陪你先回家,然后我再回去。

南一过来搂她肩膀:“这才是好姐们。”

明月转动过头,看着南一就笑了:“你还记得赵友良不?”

赵友良是她们在教会女校念书时候德育处的主任,他个子不高,脸色青黑,头发长得特别厚,像帽子一样顶在头上。赵主任表情说话都十分严肃。有一天南一和明月从二楼下来,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赵主任在下面晃悠,以一种正气凛然地气质,一种寒光凛凛的眼神把她们两个给截住了。两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垂着手等主任训斥,那赵主任教育学生很有印象派的气质,只说了三个词,六个字:“自尊!自爱!自强!

南一和明月后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两个小伙伴,说到高兴处,勾勾搭搭地下楼,怎么就不“自尊,自爱,自强”了?这事情刚开始让两人觉得诧异,不久就很愤怒,后来想起来,这人简直不讲道理,她们就笑前仰后合。如今明月刚提一个“赵友良的名字,南一已经笑折过去了。

“哎后来,我见到过一次赵主任。”南一说。

“真的?在哪里?”

“让我想想,哦对,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街上,”南一边走边说,“有个崩爆米花的来了,他可能是给孩子崩点爆米花吃吧,我离老远看见他了。”

“还好吧?”

“没怎么变。不过,你猜怎么着:崩爆米花的大喊一声“要好了”,赵友良窜到旁边去一躲……他头发掉下来了!”

“啥?!”

“真的,糊弄你不是人,他一直带着假头发的!我说一直想跟你说点啥嘛,终于想起来了。”南一咧着嘴巴笑道。

“头发那么浓,还以为是真的呢,欺骗我这么多年!”明月道。

南一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往前窜了几步:“真是滑稽死了。”

两个人抄了近路,走道一条小巷里,一轮大月亮悬在夜空中,四处有炸咸鱼和拌拉皮还有夏天野草的味道,两个女孩像少年时代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蹦蹦跳跳。

她们忽然被人堵住了,来人个子矮矮的,上来打听路,问电影院怎么走,南一指了指后面:“沿着这条街往北走,没多远就到了。”

“远不?”

“不远。”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赶上一场电影。”

你跑这去就还行。”

“对啊。”

南一跟这人有问有答,明月低头看问话这人的脚,一双布鞋,边缘磨开了,隐隐约约看得见脚指头,她心想:也是爱看电影的人啊,有钱都不换一双鞋子……

明月这个念头还没想圆满呢,一把刀子噌地一下亮出来,逼在南一脸上:“小妹妹,有钱赶快给钱,没钱我就要别的东西啦……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汉子从同一个方向窜出来,黑嘘嘘的脸露着黄牙在笑:“老李,抢女人还用亮刀子?”

“你们动作太慢!”

明月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去摸口袋,南一向后仰着头,死死盯着坏人道:“强盗!”明月狠狠地攥了一把南一的胳膊,用眼神骂她:“南一你这个傻瓜!

南一的眼睛瞪得如同小牛一样,忽然扯着喉咙喊:“救命!救命!有人打劫了!”

劫匪们没想到她来这一手,使匕首的这个狠狠地把南一的脑袋往后面墙上撞,南一“啊”地一声大叫,说时迟那时快,明月上去把那人的手腕子,他回头一划,登时在明月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接着照着明月就要再刺一刀,南一冲上来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匕首。两个女孩奋不顾身,劫匪又惊又怒,恨自己的同伙怎么还不过来帮助,忽然觉得颈上一道蛮横的力量,整个人就向后拉去,双交离地在空中抖了个弧,像条破布一样狠狠摔在墙上,人还没踏实地跌下来,头上就着了一家伙,血顺着额头流了两道,缝隙之间看见自己的两个同伙都倒在地上,一个胳膊郎当着,另一个腿折了。

出手的这个穿着黑绸短衫子,吊脚裤,钢丝儿头发,年轻好看的眉眼,手揣在口袋里面,还冲着这三个人笑呢:“爷们真行啊,三个人打劫两个小姑娘。”

“好汉混哪里的?这片儿我们包了,你可以跟马老大打听打听。”

“不混哪里,也不认识什么老大,散贼一个,看不了这事儿。你们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们上路?”

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那人向着劫匪逃走的方向扑打扑打双手,也没回头,只说到:“快去医院!免得那双手废掉。”

明月抱着南一,南一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嵌入血肉,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流,染红了身上紫色碎花的小褂子。这个小傻瓜本来半躺在地上,此时早就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猛地挣扎着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一路货色,为什么不跟人家混?!找个什么马老大入伙!”

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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