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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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道:“对,我在那里。”

“啊……”显瑒到底还是笑了,“原来,是故人啊……”他转念一想,“那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大磊酱园’先捕到的日本人,后来当庭翻供,我就想这不可能是几个商人所为,这件事有没有你们的参与?”

小林道:“我们被派到这里就是要保证日商的安全和利益。”

“依靠大帅,路走得也挺宽,是吧?”

“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这话太老。”

“真心实意。”小林道,“王爷认为是我们依靠大帅吗?他利用了我们,还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互相帮助。”

“如今这合作快要崩盘了?”显瑒看着他,“天津那边,皇上身边的,也是你们的人,对吧?当时说要见我,要谈的,不也是点将台的事情吗?”

小林听了哈哈大笑,双目放光:“跟聪明的人谈事情,效率格外高。大事在积极的运作中,王爷不是外人,我跟您就说实话:军阀在这里也待不多久了,之后的局面要变成怎样,就在我送您的第二份礼物上!”小林越说越激动,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消瘦的脸庞放着红光,“王爷请恕我直言,您,眼下还真的是王爷吗?没有封地,没有臣民,算是什么王爷?只要跟我们合作,从前一切的荣光和尊贵都将失而复得,而您要做的,无非就是转让点将台而已……”

“‘而已’,是你的功课做得不好,还是把我当成傻子?那是关外的风水命脉,你跟我说‘而已’?”

“给了我们就是风水命脉,留在您自己手里,也就是一个,怎么说?土墩子。”小林把战刀放在桌上,“跟天津的皇上,和您这个王爷,一样。”

小林心里明白得很:满清覆灭,朝代不在,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被自己巨大的财富保护着,长到这么大,还没听过有人跟他这般说话呢。他得告诉他现实。又要灌输给他希望。让他学会依赖。依赖他们许诺的希望。

年轻人沉吟半响,慢慢说道:“你来东北这么久,可曾在农村看到他们怎么干驴子?”

第六十七章

小林元哉没答话,看着小王爷慢慢饮了一口茶。

“人骑在驴子背上,要赶着它往前走,就用杆子拴上一个胡萝卜,骑驴的人手执杆子,摇摇晃晃地吊在毛驴子眼前,驴子想吃,就够着够着地往前走,以为往前走一点就能吃到了吧,它怎么知道那东西近在眼前,却永远求之不得,到底任人驱使,累死了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根本不知道被骗,被人欺侮。”

小王爷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子是半透明的骨瓷,花纹是嫩黄色的素心蜡梅,被他长长的手指半握着,晶莹剔透。

“所以啊,你这主意,东北的农民早就用的熟练了。我说这话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从来认为农民是掌握天地间奥秘,最聪明狡猾的人,所以你想从这里面跳出来,别出心裁,还真有点难。

你刚才说得没错,现在谁叫我‘王爷’,一来可能是跟我客气。二来心里可能也在取笑。我心里面明白着呢。那些心里取笑我的人,我只当第一个字是他的姓,后一个字是我的辈分,爷爷你知道吧?是爸爸的爸爸,谁喊我就占谁便宜,挺好的。

别的早就没了。年代过去了,想拽回来是所有旗人的梦。这个梦做做可以,不可当真,当真了就把自己变成驴子了,让人拿着胡萝卜放在脑瓜子前面,任人骑,任人欺负,自己还乐呢。”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走过来,走到小林边上,伸手就把他的战刀吵起来。“仓朗”一声,拔刀出鞘,但见寒光凛凛,一派杀气。

“我的话说明白了吗?”显瑒看着这把战刀说道,“你们跟军阀怎么合,又怎么掰开,跟我没关系。你们许诺给皇上什么,我也不管。王爷不王爷的,早就不在我眼里。你的钱自己收好。你给的城池土地,你想要夺到手怕也是个梦,更别提要给我。我就这样。点将台也就在那里。要弄在,不是没有办法,把我这命一并带走!”

小林来时只当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事情能终于有个积极的结果,殊不知人来了,却得到显瑒这般答复。他又急又怒又耻辱,腾地站起来,看着显瑒,看着这个年轻顽固不识时务软硬不吃的家伙,小林反而笑了:“王爷,不如再想想。今天的决定也许到了明天就会觉得荒唐。只要您愿意谈,我的大门永远都敞开。希望有朝一日,您不会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机会而追悔莫及。”

显瑒横握着战刀的刀柄,将它还给小林,也不去看他,懒懒说道:“机会这个东西很难讲,但是在我这里确实不值钱。我浪费的,恐怕比你见到的还要多呢……”

小林摇头冷笑,转身即走。

鹿儿师傅见日本人走了,便进了锦绣厅,看见小王爷一人坐在凳子上饮茶,便凑上去说:“王爷好久不来了,不能光喝茶啊,我给您烫些酒,炒两个小菜尝尝?”

“今天兴致好,你这儿的酒不够大,我去俄罗斯餐厅,那儿有伏特加。”小王爷笑着说。

“那我送您。反正您随时来,我随时候着。”

鹿儿师傅在前引路,恭恭敬敬地送显瑒下楼。走到了前面的大堂,几个伙计正吆喝着把一个人往后拉。鹿儿脸上挂不住了,上前跟领头儿的低喝一声:“干什么呢?没见这么多客人?不守规矩!”

领头儿的垂着双手道:“掌柜的,这不昨天来的这个打杂的,不仅眼睛不好,还缺心眼啊,让他把煤背到后面去,偏从前面过,您看啊……”

他们说的那人,个子不高,但是体态强壮,正把一袋煤抗在肩膀上。鹿儿怕蹭脏小王爷,一边自己护着他,一边跟后面说:“可管好了啊!回头我再教训你们!”

小王爷没当回事儿,还觉得热闹,笑着说:“新来的你好好教呗,教训什么啊。”

背煤口袋的听他说这话侧过身来,正跟小王爷俩人脸对上了,果真瞎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直愣愣地看着显瑒。看得别人都纳闷了。其余伙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给拽到后面去了。

……

……

明月与修治约好了分别去俄罗斯餐厅,在那里见面共进晚餐。她早到了片刻,坐在订好的位置上叫了一杯鸡尾酒看菜谱,一边翻动着红色镶金的页面,同时听见身后的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嗔怪着她身边的男人:“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去哈尔滨玩的,来这里喝点俄国老酒就把我给打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最近生意太忙了,一是走不开啊。今天先来这里凑合一下,过两天就去,好啊?”

“过两天去哈尔滨,天气都冷了。”

她说得他都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最守信用的,我说要陪着你去,就会陪着你去。晚几天更好呢。晚几天栗子下来了呀。咱去那边采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来,仍在怪他:“你还敢说啊?上次我都把手给扎出血了……”

他凑到她耳边再说的话,明月就听不清了,但是她听见他们亲密的笑声,四个手风琴手在台上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小调,她低下头,想起一句自己小时候背过的诗歌儿:

多少次针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明明是歌咏玫瑰的小诗,却被另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说成是采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着眉毛,认认真真胡编乱造的样子,就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餐厅打开了两扇高窗,凉爽的小晚风吹进来,花香和酒香随着音乐静静地流动着。无论在这个年月里有多少心机和阴谋在这座城市里迅速地酝酿发酵,此时此地,如此Irene温柔的气氛,会诱使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

她眨了眨眼睛,便看见他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薄绸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没去看表演,也没去找熟人,只去了吧台,找了把高脚椅子坐了上去,伸手要了一杯酒。

她太认识他,知道看他高不高兴,不能看脸,他快活的时候也许会很严肃,他脾气上来了却有时眉开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样,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不快活了,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眼下他饮了半杯酒下肚,就栽歪着膀子,头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独,像一棵潦倒的树。

她有点着急,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修治还没有来,她想要去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侍应生告诉她:得律风就在吧台上呢,您去哪儿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没动,犹豫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正要走了,侍者端来一份水果,说是吧台上的那位先生送的。原来他知道她也在这里。

小王爷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告诉她,过来。

第六十八章

“王爷。”

“等人啊?”

“嗯。”

“没等来?”

“嗯。”

“去打个电话啊。”他向旁边探探头,示意她去用吧台另一边的得律风,她想了想,依言过去了,拨了修志办公室的号码,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他也没去看她,让吧台里面的伙计倒了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边。

她回来,挨着他的椅子坐下,他回头看她,笑着说:“刚才没看见我?”没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说,“我估计你是没看到我,要不然怎么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你跟我,怎么样也比陌生人认识得多一点,这么小个地方见到了都不说句话,明月,你的礼貌就都没有了。”

明月闻言也笑了,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端起酒杯给干了:“王爷您说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让伙计再给满上:“我说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还是后来练出来的?我记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么还敢呛底儿了?”

“王爷是从哪儿记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还真是认真想想,提着指头点了点:“就那回嘛,我额娘寿宴,你跟着我们喝酒,后来身上长红鸡皮疙瘩,脚趾头都红了,不就说不让喝了……”

“王爷,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了。”

她说话托着长长的尾音,把他给逗乐了:“可不。我老糊涂了。”说完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明月的杯子,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要不你也换这个?”

她竟没有推辞:“王爷要是有兴致,我就陪您喝几杯。”

“醉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明月便换了大方杯子陪他饮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头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过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后一闪,把杯子用双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头张开就能给抓住,便指着她手腕子警告她:“你别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爷别为这个担心,喝点酒算什么啊?长这么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小命早就没了。”

他闻言就在喉咙里面低声笑出来,可笑声里面一点快活都没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变了那么多:会喝酒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下次见面,你就更有心眼了,你就不再是你了!你就不一定又跟我变什么戏法了!”

明月说到“小命没了”的时候,话一出口,已经有点后悔,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可是谁知道带出来这么深的怨气,瞬间便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几句话说得她无地自容,自己灌了一口酒。

他的气性上来,话就没完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肘架在吧台上,面对面看着她:“下面说的话,你又不爱听可:你从小没见过什么人,你不知道人有脸皮坏心肠好的,也有脸皮好心肠坏的。你看我教训你,收拾你,就是恶人了,就要你的小命了。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气,给你笑脸,就是善人了,是不是?你懂个六?!你知道他心肠里面转了几个弯儿?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给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他一仰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脸霎时红透,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烧酒。

明月心里本来有愧,谁知道显瑒复燃发作,把她一下子给骂懵了,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这一句一句说辞都是冲着修治来的,她起先握着酒杯,低着头听他教训,却只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地危险地窜上来。

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说道:“我可能是傻。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王爷,原来王爷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的!

你算哪一号好人呢?

我得谢你——这位好王爷——拎着*****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让我变成个不声不响,没名没分的丫头?我还是得谢你有了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边伺候,被小格格指着鼻子叫狐狸?还是我得谢你跟夫人两个,一边一个大耳刮子扇我脸上,一个说是为我好,另一个说是我不好?!”

她声音不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帮他梳理从前发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从不曾抱怨的,从不曾言语的,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屈辱的画面。

显瑒终于被她提醒,这些往事如数在眼前浮现,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时不提一句,他还侥幸地以为这是个宽容得有点蠢的丫头,谁知道这么多笔帐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他楞了一时后狼狈地笑了一下:“都……都记着呢原来?”

“不敢忘!忘了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了就真的没了小命了!”她敲了敲自己头顶,“王爷我这里有个疤,花盆砸在脑袋瓜子顶上,您要拿西瓜皮给我挡上的,您记得把吧?您说的,开了天窗就会念书了。会不会念书我不敢说,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了小格格,我没说错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针锋相对。

“……”

“王爷,我这命是你给的,当年你从牢里面救的,你怎么待我都行。我有没有礼貌,我会不会说话,你骂我可以,你把我当条狗,踹一脚也行!你不可以那样说东修治。这人待我好。真的好。没害我。倒是你,好王爷,你答应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让我去找他,让他舍了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势,挖坑埋他!你们两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能算数吗?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为他当时是那样选的!那样做的!我什么都能忘了,但我忘不了这事儿,我要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这事儿!”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此番一言,显瑒如遭雷击,如坠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却都模糊了,瓶子被碰得倒在台子上,伏特加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来,随手拿了几张餐巾纸把桌上的酒液利落地擦了干净,然后倒了两寸给显瑒,三寸给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着自己的碰了一下,凑到他耳朵旁边,语气缓和了:“王爷,王爷你听我说,我告诉你我的两个秘密,没说过的,你要不要听?”

显瑒抬头看她,发觉这姑娘的这张脸,与他印象里竟有些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总做着点好梦,觉得事情会有些变化,有一天你跟我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好,只跟我一个人好。可你有了小格格,我就知道这事儿够呛了。这个小孩子还指着我鼻子叫我狐狸。我嘴上不说,心里恨她的。知道你把我送到日本去了,我知道孩子没了,我悔得肠子都要断了,我觉得孩子就是被我给恨没的,咒没的。我回来想要还债给你。只是后来我做不到了。我累。王爷。”

他低下头去:“还有一个呢?说完吧。”

“还有一个啊,”她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王爷,其实我跟你们想的也有点不一样,我不那么孬,这点酒,我还都能应付。”

大厅的中心,一队年轻的俄国演员随着欢腾的音乐上来跳传统的货郎舞,明亮的灯光凝聚在他们灵活的身体,美好的舞姿上。没人会注意到,在黑暗之中,吧台的这一侧,一对中国男女在清算他们所有的过往。

俄国酒保在吧台里面准备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却竖着听,可他有限的中国话不够应付这两个人,他心里一边笑话:这男的真是虚张声势,怎么还不如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了那副样子?

女的站了起来,看上去是要离开这里了,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没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脸跄在下面。

没人去看这一幕闹剧。他们太无趣。

大厅里的音乐声更大了,舞台上的货郎们抱着胳膊,半蹲着身体,双脚交替向前踢。金发碧眼的女孩们打着旋子,衣袂翩飞。观众们跟着音乐鼓掌,每个人都情绪高昂。闹着要去哈尔滨的姑娘没留神,被为她神魂颠倒的年轻男子捉住了手,放在唇边像西方人那样轻吻了一下,她趁没人看见,赶快推开他,责怪他的轻薄和热情,心里面又有点怀疑:这个人以后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好?

明月本来要走的,已经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把小王爷从地上扶起来,发现这人鼻子在流血,真难看真狼狈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脸上,他自己接过来,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了,顺着她的这只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颈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过来,捏着她喉咙让她看着自己这张醉醺醺的,恶狠狠的脸:“还轮得着你教训我?拿个王府里面的人能这么轻易地就出去?你都说了这条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儿就还给我吧!”

第六十九章

明月双手抓住显瑒的手腕子,她被他捏着喉咙,不能说话,只是仰着头,狠狠地看他,看得显瑒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小犊子,你当我收拾不了别人就收拾不了你,是吧?”他腾地站起来,转了手腕子,捏着她后脖颈就往外拖,明月前脚不接后脚地被他拽着,两只手别到后面去,去掰他手指头,狠狠地用指甲扣他皮肉,他手上也用了狠劲,虎口肌肉绷得坚硬如铁。她哪里动得?

台上的舞蹈结束,演员们鞠躬行礼,观众席里掌声轰响,大声叫好。灯光大亮,吧台旁边的两个人却不见了。

俄罗斯餐厅的楼上是一层位置隐秘,装修华丽的公寓,狡兔三窟的小王爷在这里有小小的一间屋,是跟他合伙做生意的俄国人用来顶账的房子,他原本要转手出去,后来发现这里不错,喝醉了直接上来睡觉就可以,谁都找不着他,蛮方便。也有尴尬的时候,曾有一日他早起回府,打开房门,就见少帅从另一扇门里面出来,身后竟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子,两人点头笑笑,此后再没提。

旋转楼梯在西侧拐角,小王爷揪着明月往那边带,她一见他抬脚上楼,就知道不好——这人借着酒劲要撒野了——她往死里用劲去掰他手指头,同时双脚乱踢,几下都踢中他肚子。显瑒早不知道疼了,他从小跟人摸爬滚打,手指头流血,挨了女人两脚算什么?反而助了他的兴!明月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便松开他的手去抓楼梯扶手,还没碰到就被他拽上好几阶。眼看就要被他给捞上来的时候,显瑒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这边手就松了,明月抓住机会,抬腿往下就窜,身子还没出去,便被他从后面揪住了领子,整个人堆在地上,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朝着后面拖。

明月手脚酸软,再无计可施,心里又恨又怕,哇地一声终于哭了出来:“王爷,你干啥?王爷求求你,让我走吧。王爷您喝醉了。您让我走吧。我再不敢了!”

“废话!”他拖着她往前走,“都是废话。现在知道求饶了?你刚才干嘛去了?我对你不好,是不是?我要你小命了,是不是?之前都哪儿到哪儿啊?之前我算对你好的!你不知足啊你!姑娘有秘密呀?王爷也有秘密。王爷挖人心,吃人肉的!留你长胖了就为了今天啊!刚好刚才喝了酒,正想拿什么下酒呢,你过来了。好啊,明月!”

他开了门,抬手就把明月给抛了进去,她仰面跌在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外跑,门被他狠狠拍上,

用钥匙锁上了。显瑒回手又把明月往里面推了一把,腾出手来先把自己扣子解了,袍子脱了,两步欺到她跟前,明月被推在墙上,身后已无可退,显瑒低着头,额头顶着她额头,鼻尖对着她鼻尖,一只手抓住她两手腕子,抬高到头顶上,另一只手便沿着她脸,颈子一路摸下去:“谁跟你说我是好人了?爷们坏着呢,比谁都坏!脸坏,心也坏。你呢?明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嗯?”可他并不真的在乎她的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体下面,手心里面这具叛逆离开的身体上。

明月身上穿着件西式系带的胸衣,显瑒把她带子抽开,手又从胸脯上滑下来扣在她浑圆的柔软的乳房上,用力地揉着摁着,想要惩罚她,要她疼:“你看你,脸怎么这么漂亮,不过你的心呢?嗯?在这里面吗?我挖出来,先看看,然后炒了吃,你说怎么样?要不就炖!”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摇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显瑒捧住她脖子,狠狠地吻她唇,舌头刺到她嘴巴深处,把她所有的气息都卷走,知道她喘不过气来,他才稍稍离开。他的另一只手从她胸脯滑到腰上,再要往下走的时候,明月忽然狠狠地跳起来,用头去撞他的头,显瑒脸上中招,头向后仰了一下,明月这就要从他胳脾下面钻出去,却被他用力一拽,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赤裸地压在她上面,右腿顶在她双腿之间,手从裙头里面探了下去。他太熟悉她的情绪和身体,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为肉欲感觉羞耻并顽强抵制,他从没有真正地教会过她,因此从前每逢欢爱,他都需要从这里诱惑和引导,让她慢慢湿润。她刚才必然是感觉到了他又要如此做的险恶用心,才会又忽然奋力反抗。眼下他的手指终于得逞进入她的身体,可是刚刚进去,他就愣住了:她那里早已濡湿炽热,此刻细腻地将他的手指温柔地包裹住,这是一种来自于女性身体深处的被征服了的迎合与渴望。明月在渴望他。她也在他探入他身体的这一刻忽然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发丝弥漫在脸上,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她的眼睛仍在反抗着抵制着,但是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在渴望他。

“明月……明月……”显瑒只觉得一腔的恼怒知烟消散,变成了满腔的怜爱和柔情,他倾身上前,一边轻轻地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一边细致地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尖儿,耳垂儿,嘴唇,同时用食己的身体把她覆盖住保护住,混乱地细碎地恳求她,“明月,明月,你走之后,哥哥就傻了,有病了,看谁都是你,又看谁都不是你……你知道吗?你看哥哥现在还剩下什么了?啊?……说这些你懂吗?你不是真的没心吧?那哥哥就白认你了……就给了哥哥吧,行吗?……明月,给哥哥吧,哥哥疼死你了……”

她没回答,可他已从手下的那细腻的皮肤和肌肉感觉到了些微妙的变化,刚才那如同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身体慢慢地和软下来,那恼羞成怒的眼睛慢慢垂下去,她的手绕到他背后,轻轻地扣在他背上,他得到允诺,终于躬身上前,进入了她。身体交合的一瞬间,再去看她迷蒙蒙的眼睛,知道她终于记起了他的好,他的情深意浓,他们的前因后果,他为她初育的身体开辟鸿蒙……

就在汪明月在小王爷显瑒的身体下面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东修治在哪里呢?

这一天他本来与明月约好一同来俄罗斯餐厅喝酒看表演,可是快要下班的时候,被小林元哉打上来的电话耽搁了,小林向他通报了与小王爷显瑒协商未果,点将台的地块仍然不能购买的消息,他请修治监管好手边的工程,同时可以将计划中的方案进一步修改细化。修治放下电话,有些灰心,心事重重地从办公室出来,迎面遇上了去四号工地放饭的伙食工。五个工人向日本总工鞠躬行礼,修治一直走到自己车子旁边,终于把一个人给对上了号。

这个年轻人他之前见过两回。

一次是在电影院里,修治正要去排队买票,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看原来是明月的朋友刘南一。两人寒暄几句,南一说修治的汉语进步很大,她刚刚被他搭救,因此存心要说些奉承的话,这种情况修治并不拿手应付,低头笑笑。那个年轻人买完了票来找南一。样子很英俊,衣着很体面,看得出出身不错,他倒是没有留意修治,带上南一就走了,而修治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人,此时陪着南一看电影的这个人不是他在牢房里面拒绝指认的那一个了。他没有多言。心想南一也许与明月不同,她是机灵女子。

第二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他也是同南一一起。修治当时在一间政府办公楼的门口等同事,正坐在车子里面看文件,抬起头透透气的时候,看见南一在大楼的台阶下面,果然那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两人并肩走了。他多少觉得有些好奇,只是想到别人私事,便没再同明月说起。

而他再见到这个人,他居然出现在这个工地上,正提着饭往工地上送。他样子斯文清瘦,与大多数工人并不相同,修治当时本来在同下属商量事情,见到这人觉得奇怪,继而面熟,他提醒他要戴口罩,实则是要把这张脸看看仔细,终于南一在那一天的来访阴错阳差地提醒了他……

一个斯文富裕的中国人,来到日本工地的伙房工作,究竟意欲何为?

修治越发觉得此人可疑,立即赶到加夜班的五号工地,工友们在吃饭,放饭的

伙房工却只有四人。

修治问领头的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呢?

领头的看着他,眼睛乱转,答不上来,修治指着他的鼻子,严肃地命令:“你和你的人不要动,哪里也不许去。”

他第一个反应是去工地的临时账房,推门进去,三个会计与两个出纳都还在工作,整理一天的流水。天已入夜,修治立即吩咐助手通知材料仓库严加看守,谨防外贼。他自己返回办公室打算给俄罗斯餐厅打个电话,让他们通知明月他要加班,不能赴约,让她先行回家。

就在他自己办公室的外面,他看见自己离开时明明锁好的房门被打开了,里面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修治冷静地把别在腰侧的手枪拔了出来,不发一声等在外面。

第七十章

绍琪从东修治的办公室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正要把锁扣上,脖子后面被一个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给顶上了,他把手举起来,咽了口唾沫:“有话好说。”

修治推了他一把,把他的头挤在墙上:“要偷什么?”

“钱。”绍琪说。

“你在这里三个多月了,地形还没有熟悉?偷钱不去账房,来工程师办公室做什么?究竟什么企图,说说看。”

他一边用枪逼着绍琪,一边把他翻过来看,发现这人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很平静很镇定:“就是要偷钱,把我送警察吧。”

已有他的日本同事闻讯赶过来,修治把从小林元哉处领到的黑色的小手枪收到怀里,他看着绍琪的眼睛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聊一聊吧。

三日之后,董氏父母焦急报警,说家里的小儿子失踪几日。

董家在城里颇有些人脉,军警立即投入力量积极调查,南一被叫去问话的时候,她才确定原来绍琪果然只把行踪告诉了自己,别人包括他父母在内都毫不知情。南一心里又感动又着急,她担心绍琪的安危,害怕他遭遇不测,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把他说的话告诉军警,一边答话一边转脑筋,忽然想到绍琪混到日本人的工地里面定是用了假身份假名字,自己这么告诉了军警,他们真能找到还好,若是找不到绍琪,反而打草惊蛇,惊动了日本人,后果又不知怎样了。

南一对军警摇头:“没有。好久都没有见到绍琪了。”

这个时候的董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董太太病得起不来床,躺在榻子上不是喝药就是哭,董先生已经几日不去上班。南一陪着父母前去探望,董先生的头发胡须都长得老长,跟刘先生说绍琪这个崽子三个月来一直很鬼祟,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每隔几日总要回家吃顿饭点个卯,可这次不同,到现在十多天了都不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董先生恨得手直发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省着施累

他母亲!……”

董太太闻言在屋子里面一边咳嗽一边叫:“你别那样说我儿子。他不拖累我。是你!你没有能耐!你要是有能耐就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南一低着头,忽然想到,她年初闯祸,被关进牢里面的时候,自己爸妈是不是也这样焦急可怜。她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抬眼看见董家客厅里摆的钢琴上有绍琪自小到大的一串照片。他小时候扮相很多很精彩:骑木马的,带着空军帽的,穿长袍,挂着戏袍的,渐渐长大,便显露了清秀聪明的少年模样,这人的眉目还真好看,眼尾卷了个弯,翘起来,总是一副笑模样。他长到最大的一张照片是梳着分头,穿着西装,侧身坐在把椅子上面,歪着嘴角,仰着下巴,有点皮有点骄傲。这是南一最熟悉的他的精神风貌。跟着父母出门的时候,南一趁董先生不注意,用她那伤未痊愈尚不机灵的双手悄悄地把这张照片连同框子放在了自己的包包里。

回家的路上,南一心事重重,闷声不响,忽然听见妈妈叹了一口气。

南一看看刘太太:“咋的了?妈妈。”

“我可怜你董伯母呢。”

“……绍琪这人就是神神叨叨的。也许没几天就回来了。失而复得,董伯母

还会更高兴呢。”——南一这个家伙其实是不会安慰人的。

“这样的孩子,只顾着自己玩乐,心里没有父母,养了也就是白养。什么叫做不孝?对父母不给饭吃,不给衣穿才是不孝吗?他这就是不孝!”

南一闻言,脚步停了,刘太太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你怎么了?”

“妈妈,你不要那么说绍琪。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先生刘太太听了她的话,都一愣:“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南一摇摇头:“我嘛,我也不知道。但是绍琪,你们跟我都是认识的,很热情很正直,他扔下工作和父母要去做的事儿,一定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留在父母身边好好伺候好好照料,那当然是孝顺。可是如果他做的是为国为民的事,那么他做到的是大孝!妈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冲我来的,说我作,我不乖,那你是对的,我照单全收。绍琪可不是那样。不要这么说他。”

南一一席话把刘氏夫妇都给说愣了。

她低下头,表情严肃地往前噔噔地走。

刘太太忽然预感不祥,在她后面厉声道:“别跟我扯这些哩哏楞的没用的。你

啊,你要是想要我多活几年,就给我省心点,你听见没有?!”

南一堵着气,本不想回答刘太太,忽然想到董伯母的样子,又心疼起自己的妈

妈来,闷着头“嗯”了一声。

第二日,她偷着从自己家里跑出来,跑到之前与谭芳见面的地方,等了一个多时辰,这个人从巷子的另一头过来了。他头上刚刚剃了青茬,两撮浓密的眉毛显得格外的凶悍,他身上穿着玄色绸子的衣裤,脚上蹬着圆口布鞋,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面,看了南一一眼,脸孔转了过去,像被高处微微发黄的槐树叶子吸引了一般:“找我干啥?”

“想请你,请你帮忙找个人。”

他看看她:“什么人?"

“一个朋友。一直在日本人的工地上做事,忽然之间就没信儿了。他爸妈都要急死了。军警也查不出来名堂。我想请你帮帮忙,去找他。”她说着就把绍琪的照片拿出来,给谭芳看。

“男的?”

“嗯。”

“……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南一道,“……但跟你是不一样的朋友。”

他听明白了,便没再追问,把照片揣在自己口袋里:“我有消息,就去找你。”

“嗯。”

“……死了怎么办?”

“不会。”南一一点表情都没有。

“如果死了怎么办?”

“不会!”

“……”谭芳脚步飞快地走了。

南一转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谭芳你无论如何要把绍琪给找回来,我跟他说了一句谎话,我得把实话告诉绍琪,他不在的时候,我去找过他的,两次呢。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情。

讲故事的人在这里稍稍分了神。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夜,俄罗斯餐厅楼上隐秘的房间里,她从地上慢慢起身,穿好自己的内衣和袍子,她脖颈上挂着的红绳有点松了,他坐起来,抻着两头儿帮她紧一紧,绳结弄好了,他却没离开,从后面亲吻她的头发和脖子,她低下头去:“王爷,我得走了。”

他的手好久才松开。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推门出来,沿着楼梯下楼,在餐厅外面看见收工之后正在饮酒休息的女舞蹈演员们。其中一个脸上化着奇怪的妆容,一半的脸苍白严肃,另一半的脸赤红媚笑,这女子坐在台阶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捏着烟卷,她抬头看了看要下楼的明月,朝旁边让让,挪了位置给她通过。明月看到了她的脸就呆住了。

女演员们见她惊讶都笑起来,化妆的那个指着自己两半脸孔说了两个词:思瓦目地利亚,史柳哈。

会说点中国话的酒保凑过来跟她们闲聊,顺便把这两个词翻译给这个深夜从楼上下来的中国女人听:贞洁和荡妇。

这一夜,她都没有见到修治。

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司机和他的日本同事急急忙忙地过来报信:东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他的肺部被铁筋刺穿,现在正在医院手术。

第七十一章

月闻讯立即赶到医院,修治正合眼躺在床上休息,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医生告诉明月,此船修治胸部的铁筋如果再向左偏一毫米就会伤及心脏,神仙也救不了了,眼下他们已经为他缝合伤口,需要留院观察,防止感染,因为伤在肺部,恐怕之后数年都要长期服药调养。

明月坐在修治的病床旁边看着他的脸。昏睡中的修治有些不一样,那张英俊的脸上,从前稳健凌厉的线条没了精神,眉梢和眼角都有点往下走,像没主意的小孩子,她用搪瓷勺子沾了些温水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她把他的手握住,修治张开了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

“不认识我了?”明月向他笑笑。

他摇摇头。

“我得到消息就过来了。修治哪里疼,或者要什么,就告诉我。让我来照顾你。”

他点点头,慢慢地轻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修治……你在,你在说什么呀?”

他笑了笑,又阖眼睡觉了,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过了三天,修治的伤好些了,能够大口呼吸,下地走路的时候,他跟明月说他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离开他,而自己终于能够去家乡山上的寺庙里跟着宫泽君一同修行去了,下雪天,他打开棉袍子,发现胸口有一个永远都补不上的大洞,山风来来回回的穿过,整个人几乎冻成了冰。

她闻言不响,过了半天才说:“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他想了想:“算了。不是大事情。在工地上工作,哪里会百分之百的安全呢?只是错过那天跟你约会了,真是抱歉。等我好些了,我们再去,好吗?

明月低着头,有点害怕他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在工地受伤的时候,她在一个温暖奢侈的角落里跟另一个人纠缠搏斗,后而缠绵缱绻。明月的眼前又是那俄国女子涂成两半的脸:一半贞洁,一半荡妇。

我们的故事讲到这里,读者们可能对汪明月这人有所非议,认为她明明一颗心向着旧爱小王爷显瑒,却仍与新欢东修治纠缠不清,这不是一个好女子的磊落所为。

只是“磊落”一词,三个石头落地,非一般的肩膀扛不起来。

人之本能,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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