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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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回头看看:“您在说什么啊。”

小林道:“明月小姐跟我算是朋友吗?”

“您是修治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小林双手接过明月的茶,带着种夸张了恭敬:“若是从修治君这里算,我当然有幸能做明月小姐的朋友了。可要是论上您的另一个身份,我恐怕不敢喝您的这杯茶。无论如何,您是旗主王爷府里的人……

听到这话,明月没有惊讶,也没有动气,坐在小林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地问道:“您说话总让我觉得有点玄。要说什么就请直说明言吧,小林先生。

小林饮了一口茶:“好。我先要跟您说的是,我肩膀上的伤。几天之前,有刺客潜入我家,偷袭了我,刀子割在肩膀上,就成了这副样子。当然他没有成功,我还活着,才能来到您这儿说话。

这刺客是谁,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但是您曾经帮过他的忙,救过他的命。

年初,修治君被牵连入狱,您托了一层一层的关系进去探望,请他不要指认的,就是这位。

明月低下头喝了一口自己的茶。

小林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刺杀我,还有我又是怎么知道您在监狱里面请求修治君的事情,与我接下来要说的关系不大。只是我在东北经营多年,学会你们做事的习惯,哪里都有我的朋友,什么消息我都有。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忙照应。明月小姐,您以后也可能成为我这样的朋友,就像现在的修治君一样。”

“还是说您要说的话吧。”

“当初您为什么会请求修治君呢?这是我佩服您的一个重要的地方。您为了朋友刘南一去做了这件事,对不对?

听到南一的名字,明月猛然抬头,把手里的茶杯“当”地一声放在桌子上,茶水带着怒意溅出来,小林看看她:“对,我不能白白被人伤成这样,刘南一现在我手上……您看,我想求您帮我个小忙,咱们能不能商量商量?”

明月看着小林,思考了片刻,冷冷一笑:“您捏着南一的命运,来这里找我,是要跟小王爷要什么?”

小林闻言朗声大笑:“聪明人,好谈话。”他咳嗽了一声,有随从从外面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小林手里,小林道,“实际上,我跟显瑒王爷已经谈到一半,要买他手里的一块地。明月小姐,您把这分合同给他,签上名字,同意转让土地。我立即放人,连一秒钟都不耽搁。您看怎么样?”

合同被小林从桌面上推过来,明月低头扫了一眼。

“我要先见修治。”

“话我没有说清楚吗?能够解决你跟我之间这个问题的,不是修治君。是小王爷。”小林道“你要见修治可以啊,他这几天在工地上加班,所以没有回去而已。呵呵,也是一个工作狂,前些天受了伤,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说什么也要赶回来呢……明月小姐,照我说的办吧,再添周折,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明月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小林说也有道理。

只是她忽然着急要见修治,并非是要他帮助请求小林开恩放了南一,而是想要确定,小林今日来胁迫她去见显瑒,这卑鄙的主意有没有修治的参与。

又有访客找她。

明月回头。竟是东一姐姐搀扶着刘太太站在门口。

才多久没见,刘太太满脸憔悴,鬓添白发。

明月立即明白了她们是为何而来……南一真的又丢了。

小林把文书又向前推了推。明月接过来,狠狠地握在手里,她腾地站起来,咬着牙对小林道:“你等着,等我消息。

第七十五章

丫鬟荷香慌慌张张地进了彩珠的屋子,袖子一兜,不小心把落地灯给挂倒了,琉璃灯罩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彩珠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自己的一副耳环,从镜子里面看看她,没说话——这是个最聪明稳当,手脚利落的丫鬟——她眼下着急了。

“明月姑娘回来了。”

彩珠抬头看看,立着眼睛:“真的假的?”

“……”丫鬟低着头,没敢再应声。

“什么意思啊?说话。”

“伯芳先生刚才把她迎进来的,我刚撞见了,问了声好,雨也不大,我看见她鞋子都湿了,这么看在门外面可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现在人呢?”

“在前厅候着王也呢。”

“王爷这两天不是没回来吗?”

“伯芳先生亲自去找了。”

彩珠听着只觉得可恨:她先恨这汪明月阴魂不散,被她打了耳光,房子都烧没了,还有胆回来;她更恨李伯芳胡乱掺和,她最不想要明月见王爷,李伯芳还去帮她找人,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彩珠把那对耳环“啪”地扔在桌上,袍子都没披就去前厅,脚步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丫鬟在后面拿着伞却跟不上她。穿过两层湿漉漉的庭院,到了前厅门口,她停了下来,在一片被黄昏秋雨裹挟得黏腻的影子里面,仔细地看了看明月。

她留着齐脖根的头发,头发很黑,厚厚实实的,巴掌脸孔,肩膀窄窄,永远如同少女。她转过脸来,看见彩珠,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彩珠咬着牙笑了:就是这张脸,这般弯弯长长,婉转多情的眉目,跟小王爷那么像,想得让人的心嫉妒得发疯发狂。

“夫人。”

“啊你又回来了?”彩珠迈步进来,用帕子印了印有点湿润的额头,“……怎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抬头,咬牙切齿,“怎么能有回来?!”

明月看着她,没有话说。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丈把距离,两排会客的椅子旁摆着应季的扶桑花,即将开放,枚红色的骨朵外面有青色的刺。

“我的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要么就是忘性大,要么就是明目张胆的害人,对不对?你明摆着就是要给王爷找麻烦,要让王爷倒霉,要让他完蛋,对不对?”彩珠越说越愤怒,越说声音越大,“要不现在跟我说说吧,也不是外人了,要什么,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当妻子的,关键时候能给丈夫挡煞,我就替他挡一道!”

“这忙,您帮不了。我的见王爷。”明月想了一下,继而回答道,她垂着肩膀和双手,很平和也很镇定。她的态度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每每面对彩珠时候的愧意和胆怯全然不见,并不反驳彩珠的辱骂,认真地回答她的话,只是态度坚决。

“不,不,不,你没听懂。你脑子不好。我知道的。”彩珠一边说话一边慢慢靠近,“我会真的要帮你的忙吗?我让你从这里给我出去。我要你滚开。你听懂了吗?你走!你现在就走!”彩珠指着门口,几乎歇斯底里。

“我不。”

明月话音没落,彩珠扑上去又要故技重施赏她耳光,她那拉过弓箭的右手狠狠地扬起来,卷着风就要下去打在明月脸上,不想明月抬起双手,刹那之间把她腕子稳稳的架住了。

彩珠低估了她。

她以为明月又会如同之前一样委曲求全,没胆反抗,她不知道她此时心急如焚,没有退路。

像草原上的鹰看见野兔,信心满满地扑下去要用铁爪钢牙要它小命,可是兔子在老鹰扑下的瞬间会猛的翻身倒地,用一双强硬的跑山路的脚恨恨地袭击老鹰的胸膛,做垂死的挣扎。荤食凶残的老鹰反而会被这吃草的良民吓退了。

明月双手擎着彩珠的右腕,用力地慢慢地将他摁下来,她看着彩珠的眼睛,一字一顿:“夫人你还要打我?您是习惯了吧?可你打我多少下,我欠你的账也还不完的。给我点时间,我见了王爷,说了事儿,讨个说法就走。我这条命不值钱的,但这事儿关系我朋友,王爷应承了就是救她一命,王爷不应承,我对自己也有个交待。夫人你今天拦不住我,也赶不走我。你省省力气吧。”

明月说完把彩珠的收用力往前一送,彩珠平衡不稳,向后靠去,趔趄了一下,她的膝盖撞在花盆的边缘,疼得弯下腰去,可是脑袋里面清醒无比:汪明月果然又是过来跟王爷讨人情,甚至有可能要靠他讨人命的!某种为人妻的预感告诉她,这个女人此番会给显瑒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彩珠膝盖上还疼着,可没耽误转身又向汪明月扑过去,什么姿态仪容气质风度全然不顾,像草原上为保护羊群勇敢斗狼的结实而勇猛的妇女,彩珠这一下使了全身力气去捉她肩膀,同时嘴里恶狠狠地喝道:“别跟我废话!之前欠的还不完就别添新的了。滚!滚!你要见王爷!我看你是要他的命!”

一人在门口说话,声音冷冷地,只有短促的两个字:“够了。”

彩珠与明月同时转过头去,之间小王爷站在门外,手抄在后面,看着她俩。

在那一瞬间,彩珠还是刚才的姿势,并没觉得害怕——她从来也没有怕过这个人——她教训他的祸水,只是给他帮忙而已。但是她觉得有些难堪,她从来没有在显瑒面前如此泼辣如此粗鲁过。她慢慢地收回手来。

显瑒走过来,走到她旁边,低头看看,说的是教训的话,但语气是和缓的:“看你也没个样子了。不怕下人笑话,是不是?”

彩珠咬着嘴唇,狠狠转过头不说话。

“回房去吧。”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喷火:“她……”

“回房去吧。我有分寸。”他轻轻拍拍她肩膀。

他的手一搭在她肩膀上,彩珠便闭上眼睛,心里百味杂陈,又酸又软,眼眶发热,竟是要流泪了。可转个念头,又替自己不值:眼前这对儿,一个是从来横添是非的仇人,一个不撞南墙不肯死心的丈夫,她在这儿干着急有什么用?!这家里谁是傻瓜?眼前这男人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人人附在他身上吸血吃肉!

彩珠冷冷一笑,扭头就走。

显瑒转过身来,看着明月:“你刚才说,事情有关谁的性命?不会是南一吧?”

明月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没抬头看他:“您怎么知道?”

他倒笑了:“谁出了事儿能把你急成这样?”

明月从书包里拿出小林给的文书,直直的递到显瑒面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南一被日本人捉走了,日本人说,说您要是把这卖地的合同签了,他们马上就放人。”

显瑒从她手里接过来,前后翻翻,简单一看,点头道:“嗯,不出所料。这合同你看了吗?”

明月摇头。

显瑒是和颜悦色的:“你过来,跟我看些东西。”

他说罢绕过正厅的屏风向后门走去,明月跟在他身后,出门向里走了一重庭院,便到了后面老王爷的书房,两人上了二楼,停在在旧书库门外,显瑒用袖筒里的小钥匙开锁,房门打开,之间四壁皆是古旧书籍,陈年字画,右侧是老王爷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放着一幅卷轴。

明月进来,显瑒先在香炉上了一炷香,回头看看明月:“这儿你来过吧?”

“恩。小时候跟着您偷偷进来过的。”

他站在书桌后面,一边将那卷轴慢慢展开,一边对明月说:“你也知道的:我阿妈最后那几年总是睡觉,醒着的时候也糊涂。可生这个病之前,还有点精明劲儿的时候,找我最后一次说话就在这屋子里面。他跟我说话两件事儿……”

明月走过来,从显瑒得手里接过一边的卷轴,陪着他慢慢展开,发现那竟是一长卷的奉天春日胜景图:五月天气,杨柳新绿,田野里有苜蓿开花玉米结穗,山丘上有青年策马逐鹿,浑河如一弯玉带围绕城郭,市集是那般的热闹有趣,有人在摊煎饼,有人在扭秧歌,有人在拉洋画,有人在炒栗子,有人抱着孩子看热闹,没堤防旁边还有人要做点小偷小摸的买卖……明月俯下身,低头仔细看,竟发现这画中还有小小的一个情节,有一光膀子的汉子被一圈人围拢这叫好——他在抖空幡呢……

明月抬起头来,问显瑒:“这画上,这是谁啊?”

“你爹爹啊。”

“谁画的这幅画啊?”

“我阿玛呀。”他回答道,“她没事儿的时候,不看书就在这里画这图,知道点这城里什么好玩的景儿和事儿就添上去。这你都看出来了吧?这是大舞台,这是昭陵,这是黄寺……那天他在院子里看你爹爹抖空幡好玩,听他说从前卖艺的事情,就也给画上去了……”

明月低下头,手指轻轻的发抖,过了好一会儿,那一阵被回忆诱引的温柔而沧桑的感情缓缓经过了,才低声地问显瑒:“老王爷跟您说什么了?”

“他说啊,”显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侧着头看向窗外,“他先说我从小不听话,没少罚跪挨打,人也是长得聪明,实则一肚子草莽——我当他下雨天闲着又要教训我,就把心扔窗子外面去了,根本也不打算听——谁知道他接下来竟说,他说可是听话的人通常没有血性,聪明的孩子总是不够勇敢,像我这般,才是骑马勇士真正的后裔,有勇气而且能担当,他说,他早就看得出来,我是个好男儿……

我跪着问阿玛,我既是好男儿要做些什么呢?

他说江山易帜,大势已去,我在一个谁都不能选择的乱世里面要做对得起他的好男儿只要做到两件事情,一要守护好亲友家眷,二就是守住那个镇守着我大清紫气龙脉的点将台!”

第七十六章

“这点将台就是盘踞这里的几任军阀都想要夺走的点将台,也就是日本人让你转交的合同上逼着我要我卖的点将台。”

明月看着显瑒,无比震惊。

“我有消息,圆形广场上其它的地方,他们早已购得,西南侧的位置上修建了长形的建筑群,若我这块地也卖给他们,形成的正是‘亢龙入海’之势,占尽天时地利啊……他们之前找过我的,三次,送了三个礼物,一个比一个厉害,现在拿住了南一,又让你来了,你看明月,什么叫处心积虑啊?”他轻轻笑了。

明月觉得脚下发软,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指甲用力扣着紫檀木的桌面,指头尖儿白得透明。显瑒看了这只手很久,终于轻轻地把它握住,拿起来,卷在自己的手心里,把它慢慢慢慢地给捂热乎了,他抬头看着她:“但是,我得说,他们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还,”他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还没有那么卑鄙。”

“……你想象的是怎么样的?”

“我以为那个建筑师会直接拿着你来威胁我。如果那样,那么他对你做的,那些你感恩戴德的事情都是演戏了。如果那样,明月你就是第一个可悲可怜的人,你被骗得彻头彻尾。而我是第二个可怜的人,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出去了,落在圈套里。好在没有。”

明月蹲在他脚边,将他的手反握住,贴在自己怀里:“王爷,要是我,您签合同吗?您救我吗?”

他看着她脸,安静地点了点头。

明月眨眨眼睛,登时泪如雨下。

他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她的泪:“当然要救……我这心里面没有第二个人啊。”

“……那南一呢?”

“南一……若你是我,你怎么办?”

明月看着他的脸:“我等王爷给我一句话,你若搭救南一,那是她的造化。您若不救,也是情势所迫,别无选择!”

他看着她哈哈大笑,抽回手,站起来,在房间里面来回走了几步,回头用食指点了点她:“明月,你上次跟我说的对啊,你没那么窝囊,你狡猾着呢。你还用问我吗?你早就做了选择了。你一定要救南一的,否则你怎么会来找我呢?”

明月扑通一声双膝跪下,用膝盖行走找到显瑒,抓住他袍子,抬头恳求,声泪俱下,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我的命是命,南一的命也是,王爷能救我,不愿意救南一吗?”

他抓住她肩膀,立即把她扶起来,看着她眼睛,下定决心:“救!为什么不救?!我记得小皇帝在天津跟我说的一句话,这话听着荒唐,可我印象深刻,总会想起来,他说,一个江山比起来一个人的快乐,究竟孰轻孰重?我每每衡量,我守着这个点将台,诸多委屈和不易,却不能解脱,因我一人的快乐,哪怕性命与之相比,另一端太重,我怎么都不划算!如今加上南一的一条小命儿,这枰就平了!”

明月止住了哭,抓着显瑒得手肘,惊喜交加,几乎难以相信:“王爷说真的?不是逗我?”

显瑒双手捧着她的头,拉近自己,爱之情切,咬牙切齿:“逗你做什么?你为了朋友能做到这般,我没看错你,你是好姑娘!”

“您真的愿意出卖点将台?”

“国破山河在,山河不在还有人。一块风水宝地,一个紫气泉眼,要是连一个孩子的命都救不回来,还留着它有什么用?!事不宜迟,文书我留下,你去跟日本人回话:说我答应了。三日后鹿岛酒家见面。”

明月转过头去,连绵不绝下了几日的秋雨竟停了,云缝里露出一线天来。

我们在说一个关于秤杆两端孰轻孰重的话题。

上面说的1926年秋天发生的事情。

十几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史学家们对于大战开始时间的标注至今仍有争议。更广泛的观点认为二战以1939年九月德国闪电袭击波兰为起点。而有人认为战争起始于1937年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

二战持续数年,从欧洲到亚洲,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先后有61个国家和地区、20亿以上的人口被卷入战争,战争中军民共伤亡9000余万人。无数人因为领袖的一句恢复帝国光荣的呼号慷慨牺牲,又有无数的人在总统首相元帅或者将军的号召下拼死抵抗。雄伟光辉的理由让他们的死亡重如泰山。

只是有一个苏联年轻人的死并不是为了这些事情。

他被德军逮捕,投入集中营,与若干严肃整洁的英国军官同营。这个苏联人里来的生活习惯懒散无比,尤其如厕后不愿意冲水,英国军官们为此指责并刁难他。苏联年轻人像德军营房长官投诉,德国人认为自己插手战俘的厕所事务实在有损颜面,便放任不管。苏联年轻人认为自己受到英国人与德国人的双重侮辱,仰天叫骂数声之后,投身在通电的铁丝网上,自杀而死。

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约瑟夫斯大林。

1984年,这个故事被一个捷克作家用法语写在她一本书的第一章。她的这本书有一个探讨生命轻重的命题。捷克作家认为在整个二战之中,年轻的斯大林之子的死才是最为重要最为隆重的死亡。因为他是真正为了自己的荣誉和生命而死。

在这里将故事的人又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少年英雄的事迹。男孩从小聪明上进,品学兼优,相貌清秀可爱,他十四岁的时候为了扑灭山火而牺牲。少年英雄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双脚迈开弓步,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一颗小树,扔保持着向上攀登的姿态。

男孩为保护林木,村庄与卫星设施牺牲,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个勇敢的好男儿。对于少年英雄本身,我像所有人一样心怀敬仰并无丝毫争议。

可关于学习少年英雄,勇于献身保护国家财产的教育持续了数年。每周的升旗仪式上,我胸前戴着红领巾,跟同伴们一起聆听事迹,接受教育,随同众人表示自己誓死愿为的时候,却最常在心里问一个问题:我或我同学的小命儿与3500亩林地,究竟哪个更重?

少年的事迹最近数年不再被人更多的提起了,偶尔歌颂的时候也是更强调了他自己的勇气和决绝的选择,号召向这位少年英雄学习的论调听得也渐渐少了。显瑒然衡量生命轻重的标准有了潜移默化的变化。

第七十七章

送走了明月,显瑒在自己房里呆了好一会儿,渐到暮色四合,人声安静的时候,他从保险箱里拿了些东西出来,去了彩珠那里。

彩珠本来在里间卧室,靠在床上看书,听见外面丫鬟给小王爷请安的声音,便连忙灭了灯,缩在被子里装作睡觉。听见这个人进了房间,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却默不作声,她心里也渐渐觉得蹊跷。到底绷不住,坐起来,把灯给扭亮,整理了一下袍子问他:“王爷这是要干嘛?”

显瑒道:“今晚上不出去打麻将了?睡得这么早。”

“累。”彩珠只说了一个字,说完就去摸床几,找烟,倒了一根儿出来,看看显瑒,递给了他,小王爷接过来,彩珠给他点上,自己也夹了一棵。

显瑒一边吸烟一边四处看看:“我怎么觉得你这里好像有点冷啊,是不是窗子不严实了?还是梁上面漏风?”

“去年才维修过啊。”彩珠道,“我倒是没觉得冷。嗨,时候到了,眼看过些日子就中秋了,能不冷嘛。”她之前都不留意,听到显瑒这般说竟真的觉得冷了,往身上拽了拽被子,低低地抱怨,“是啊,夏天还没把人给暖和过劲儿来,就又要冷了。冬天难熬,身上好多层袍子不说,缩手缩脚地哪都不愿意去。真烦啊。我膝盖往下都凉,这一下又得到四月份。”

“那就去外地猫个冬天呗。”小王爷道。

“南边不是打仗嘛。北戴河啊?待腻了……”她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扭头看了看小王爷。

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笑容,一边说话一边用夹着烟的手跟她比划,兴趣盎然:“那叫什么猫冬啊,我跟你讲,你从这儿坐火车,先往大连走,在那儿上艘德国船,这船直到香港,中间能停几站吧,但你都不用下船,就直接去香港,玩个把月,再从那里坐船去越南。西贡。那才暖和呢。夏天也不是那么往死里热。你去了那里,膝盖就不凉了……”

彩珠听了,低头笑笑,将手里的烟掐在烟缸里面:“什么意思啊?王爷。这一趟,光去就得俩月吧?你要我在那里待多久啊?待多久,够你和明月姑娘清静的?”

显瑒向后仰着身体,靠着椅子背上,不紧不慢:“说什么呢?”

彩珠忽地一下坐直了,直视着他眼睛:“说这姑娘过来一趟,王爷就要赶我走了。”

“……”

“费那么多口舌干什么?进来就说,不行吗?我等这一天也有日子了。算一算,从我进您府里来,看到那姑娘,就做好准备了。您这么多年,忍我忍得也不容易,有什么话就请直说,要休了我?现在怎么说,离婚,是不是?您给我文书,我签字……”

显瑒看着她,一直也没插话,一直不停地吸烟,烟雾把他的脸蒙上了。

他在想些什么呢?

想这个女人这么没有礼貌,火气这么大,火气大爱急眼的人大部分是因为两件事情:一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一句逆耳的话都听不得;二就是万事都不顺心,什么都没办法。

彩珠她是后一种。

嫁到这里来,不顺她的心;孩子丢了,不顺她的心;守着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也不顺她的心。偏偏所有这些事,不仅她自己无力改变,连他也没有办法。积攒的怨郁都变成了她心头的火儿,碰一下就会着起来。

他想到在天津的那天深夜里,碰见的女人,那位被心里的火生生的烧成了疯子。

这样看彩珠,也算是好样的,自己坚强,正常过活,又没有给他更多的麻烦。

他这样想,就又一次原谅了她无礼的质问,却也没有替自己善意而慷慨的出发点解释,只是慢慢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

他手里放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掐熄了烟,自己去把她房门关上,回来把文件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车票,船票,若干美金,还有,

“这是李龙宋律师的地址。你到了香港,可以去找他。他本身是越南人。一直为中国的客人工作。我在西贡置了些产业,足够你好好生活,不会低于现在的情况。长点心眼,律师也不能随便让看,每年要查四次账,刚开始肯定不会看,那也得看,你想着把账本打开,手下的人就不太敢骗你……”

他越说,她脸色越沉。

他从文件袋子里又抽出一样东西,两折的图纸,打开来看,竟是一个庄园的地图。

“这是我在那里买的橡胶院。里面有宅子,有湖,也有雇佣好的工人,律师会带你去的。你有兴趣就管一管,没兴趣佃给别人也行。土地不急就最好不卖。那里人口多,好生财……哎,你这人精不精明还在其次,总比我那几个妹妹坚强有主意。你先去,她们过些时日也该辗转到那里,以后你要多帮衬了……”

他把文件袋拿空,一样样文书摆在她被子上,自己又把袋子底朝天向下倒了倒,确信里面空无一物了,抬头看着她:“你看,没有休书。”

彩珠侧过脸去。

他道:“今天睡不着就开始收拾一下细软吧,后儿就走。船票现成的,又是黄道吉日。别耽误。”

她踢了被子,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忽然觉得预感不祥,回头看他,恐惧地说:“王爷,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不是看明白了吗?”:显瑒道,“这地方不好呆了。南方还打仗。我帮你,你们找个太平地方去。”

“你呢?你自己呢?”

“我随后就去啊。”他立即就道,见她疑心,便矢口否认了刚才的话,“啊……”他笑笑,“你别误会。是我刚才没说明白。你先去打个前站,我不久就过去了。”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没说明白嘛。再说,我在这里还有不少产业没有收拾利索……”

她坐在床沿上,想他这话几分真假。

他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我去睡了。你把这些好好地收起来。”

她愣在那里,都没起来要起身相送,半天才说:“我,我一个人先去?”

他走到门口了,沉默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嗯,李伯芳与你一同去。”

彩珠霎时羞愧无比,再无颜以对: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

彩珠自此开始,直到上了火车,两宿没睡。一边收拾自己的随身行李,一边想着这一生跟显瑒小王爷,跟这王府大院的纠葛遭遇。本意是要找找他负她的那些事情,暗示自己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可念头里面却说总是他千般万般的好,宽容细心,慷慨大度。哭过几番,却知前事难返,他已作此安排,一切已是定局。

两天后的清晨,一层薄薄秋雨之后,天空放晴,空气舒朗。王府的两辆黑色轿车载了王爷夫妇,李伯芳还有夫人的随身丫鬟荷香直奔火车站。

下人们议论说夫人这次走,带的东西很少,只有皮箱两只,应该也就去一趟锦州。

到了车站,南行至大连的火车已在站台上停着。李伯芳与丫鬟荷香去车厢安顿。王爷站在下面,彩珠背朝着他,不作一声。

第一声汽笛响了。

李伯芳下来对彩珠道:“夫人上车吧。”

她这才回头匆匆看了王爷一眼。

李伯芳双膝跪地长揖:“跟王爷道别了。”

显瑒再没跟李伯芳说话,只是斜了一眼,走过来,握着彩珠的一只手嘱咐道:“一个人在外面,我跟你说的,你可一一记得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再一次告诉她: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跪在身边的这个人。

彩珠点头。

显瑒随即摆摆手:“走吧。走吧。”

彩珠随同李伯芳上了火车,在自己的包厢里面坐定了,斗篷解下来,看见显瑒仍站在站台上没有离开。他稍微仰着头,看着车厢里面的彩珠,眉毛微蹙,眼睛明亮。他的脸,是她熟悉的样子,仍是那年掀开盖头,看着她微微笑的俊朗好青年。彩珠在一瞬间泪如雨下,猛地站起来,打开窗户上的插子,用力往上抬,荷香与李伯芳都吓了一跳,趁车子没开,连忙帮她开窗子。

打开了半扇,彩珠伸出头去,一边哭一边对显瑒喊道:“王爷,王爷!”

显瑒连忙过来,伸手给她,两人握在一起。

“我,我本是蒙古王爷的女儿,见过金银宝物,有过良田庄园。我,我不在乎那些的。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好过一会儿,却闹腾你好久,不,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只因为,我心里有你。王爷你,你知不知道?!”

显瑒震动非常,红了眼睛,握着彩珠的手:“……知道。”

“那我可信了你最后的话了!我就在那儿等你了!”火车的第二声汽笛响了,彩珠声嘶力竭,仿佛拿命来抗。

他点点头。

火车启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回答。

两人的手终于分开了。

……

……

李伯芳的心里也有点乱。一方面离开了故土和多年侍奉的主子,前路一片迷茫,尚不知如何行事安顿,多少觉得有些没谱。另一方面却知道自己终于如出笼之鸟,所有才干可以净尽发挥,再不用做人管家,看人眼色行事,心里自然痛快,更何况,身边还有彩珠。

在从大连出发的船上,他有时会端详沉默的彩珠,这女子这些年来生活不如意,烟酒麻将,昼夜颠倒也把她自己糟精够呛,可仍是美貌女郎一枚,美貌而且没什么主意。他心里想。欢喜与悲伤交替得快,现在好久不说话,也许过了上海,风暖水暖也就好了。

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对她的。她是他多年的夙愿。

更何况,小王爷从来出手阔绰,这样打发掉一个正牌的福晋,不知给她准备了多少丰厚的盘缠。

李伯芳想得没错。实际上还没到上海,刚过了山东,彩珠就好了不少,看着甲板上起起落落的鸟和浪花里面翻腾的鱼就有了笑,跟他和荷香也多了些话儿。再不愣神发呆。有一日晚上,她打扮漂亮了又去喝酒打麻将。他就放了心,看,真的彩珠又回来了。

船在上海停留半日,李伯芳建议下船就近逛逛,彩珠道,下面太乱,不愿意走动。她说伯芳我又馋酒了,你去帮我找瓶香槟好吗?

李伯芳依言便去餐厅给彩珠买酒。

酒保说您请稍等等行吗?我们这儿正往上装货呢,下一段航程太长,要装上来的东西可多了。香槟,有的,有的,不过没开封呢,您等我清点一下再给您拿好吗?您留房间号也不行啊,我这儿忙着没有人送,您要是真着急,就还是就在这里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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