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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上)
1
手术室那边的结果很快就来了,问丁乙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做术前准备。
她是个急性子,很想知道这个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回答说什么时间她都能到场,于是那边给她定了第二天下午一点。
她按时去了手术室那边,一个年轻的拉丁美洲女人接待了她,但并没像她期待的那样,告诉她手术怎么个做法,也没领她观摩一下手术室,而是让她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啰啰嗦嗦地问她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父母亲属祖宗三代,边问边往电脑里输,把她问得气不打一处来:“我第一次到你们医院看病就填过这些信息了,你们电脑里没这些东西吗?”
“应该有,但我现在没调出来。”
“你怎么不调出来呢?”
“我可以调出来,但我还会问这些问题,因为我需要核实,这是程序。”
她觉得好笑,你核实什么?难道你怕有人会发神经,冒充我来让医生把宫颈切掉?
但她知道美国人是很重视程序的,重视到教条主义的地步,她不想跟医院闹别扭,只好耐着性子,陪着那人啰里啰嗦。
啰嗦了一阵,那人拿出一个小册子和几张表格,让她自己先看一下,再决定签不签字。
她看到表格上有遗嘱的字样,不由得感到很悲伤,自己可真是一穷二白啊,一点遗产都没有,如果她这次手术死了,就彻底完蛋了,一分钱都不能给女儿留下。她希望她能熬过这一关,不至于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至于是癌症,最好能拿到J州那个工作,那样她可以在有生之年挣一点钱留给女儿。
但她往下看了几句,就差点吓死,那都是些啥玩意儿啊!完全像安排后事一样,净是“如果你失去知觉和说话能力,谁替你决定如何进行抢救”,“如果你成为植物人,谁决定是否要继续维持你的生命”之类的雷人语句。
还有非常恐怖的“安慰”:你不必签署这个文件,即便你不签署,我们也会尽力抢救,但我们对你实施的抢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也可能是保险公司不赔的,所以请你慎重考虑,事先指定代理人,替你做决定,等等。
她惊慌地问:“我这个手术很危险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怎么Z医生说只是一个门诊手术呢?”
“门诊手术就没风险了?”
“为什么门诊手术还需要全麻?”
“我们不知道,医生说全麻我们就全麻。”
“全麻很危险吗?”
“麻醉都有风险。”
“什么风险?有没有麻过去之后再也醒不来的?”
“当然有。”
她吓昏了,打探道:“那我非得做这个手术不可吗?”
“既然你不知道该不该做这个手术,我们就不要做这个术前准备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她烦了:“你这什么态度?我只是问一下,又没说不做手术,你怎么可以决定不给我做术前准备?”
那人也烦了:“你现在情绪非常糟糕,我们这个术前准备进行不下去了。”
“那就把你的上司找来!”
这是她在美国学到的绝招,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雇员,最管用的就是“把你的上司找来”,十个有八个雇员听到这句话,态度就会软下来。
但这个雇员显然不是那八个里面的,不但没软下来,还把她扔在那里,自己走出房间,消失不见了。
她差点跑掉,刚走到门边,一个中年女人把她拦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是这样的,这个遗嘱只是一种程序,不管大手术小手术,都要搞这一套的,主要是以防万一,把该说的都说在前面,免得以后打官司。你不想签,就不用签。你也不必担心你的手术,宫颈锥切术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当天就可以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上班。”
她估计这人就是领导,看人家的涵养,就是不同,说话就是得人心,一下就让她平静下来。
她最终没签那个遗嘱,觉得签了没好处,如果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谁来决定如何抢救都没太大的区别,可能让医院决定还好过让丈夫决定,他为了省钱,或者为了早日跟情人团聚,说不定早早地就叫医院把她的氧气拔掉了。
她把手术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我可以过来照顾你几天。”
“不用了,你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走不开,再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只是门诊手术。”
“但是总需要人接送你吧?”
“我叫丁丁她爸接送。”
“他有时间吗?”
“他答应了的。”
“你斟酌一下,如果需要我过来帮忙,告诉我一声就行。”
其实她心里非常希望姐姐过来陪陪她,丁丁还小,丈夫又这么木杵杵的,同学靠不上,朋友也都很忙,她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但她想到姐姐要上班,又离得这么远,还拖着两个孩子,飞过来照顾她太劳累,还是她自己一个人硬挺吧。
她又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主要是问问麻醉有哪些风险。
韩国人说:“你这个手术麻醉时间很短,没什么风险。你听谁说麻醉有很大风险?”
她把自己跟那个拉丁美洲人的不愉快说了一下,韩国人马上说:“你应该投诉她!”
“算了吧,过都过去了。”
“过去了也要投诉!”
“我投诉她,医院不把她炒掉了?”
“炒掉不炒掉,那是医院的事。但你受到这样野蛮的对待,一定得投诉。”
“我看她那样子和口音,不像是美国人,说不定是拉丁美洲人,也许连正式身份都没有。如果我投诉她,她说不定会被医院赶回去。”
“那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你一定要投诉她,不光是为你自己出气,也是防范她今后这样对待别人。如果你不敢投诉,可以把她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投诉。”
“我根本没注意她叫什么名字。”
“没关系,我能查出来。”
她劝了韩国人几句,但没劝下来,也就不想再多说了。如果那个拉丁美洲人因为韩国人的投诉吃点苦头,那也是自讨的。
手术那天,如果不是她再次提醒丈夫,他肯定忘记了。她送了孩子回来,在厨房逮住了他,他正在往午餐盒里装饭菜。
她说:“今天还带饭?”
“怎么不带?”
“我今天中午不是要做手术吗?”
他懊恼地说:“我都忘了这事了,也没安排一下。”
她生气地说:“那你去上班吧,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你记得去接丁丁放学,等医院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再开车过来接我。”
他如释重负:“那就这样吧。”
“我把车开到医院去,回来时你接我,那我的车不就留在医院了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叫小温帮忙开回来吧。”
她一听“小温”二字就烦,如果他是叫韩国人或者法国人帮忙,她肯定就答应了。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温,让她非常生气。早就叫他别跟小温走太近,他都当成了耳边风,一有事第一个就想到小温头上去了。
如果叫小温把她的车开回来,那就意味着他得把小温载到医院去,车开回她家之后,他又得把小温送回实验室。哼,她的HPV说不定就是从小温那里传来的,她可不想看到小温,更不想给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于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还是你开车送我去医院。”
他没反对,只说:“现在还早,我先去上班,过会回来送你。”
十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她往他实验室打了个电话,照例是小温接的,熟人熟路地说:“是叫老板送你去医院吧?我去叫他。”
她气得两眼发绿,这个大嘴巴,又把什么都告诉实验室的人了,难道以为这个手术是个什么光彩事,值得拿到实验室去广播?
丈夫来接电话了,很无辜地问:“喂?”
她提醒说:“十一点了,你还不回来?”
“你不是说十二点手术吗?”
“是十二点手术,但你开回来不要时间?开去医院不要时间?”
“哦,我马上就回。”
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到一楼等他。他的车一开到门前,她就提着包出去,锁上家门,上了他的车,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车开到医院门前,他连车都没准备下,以为把她扔在医院门口就完事了,她气得要命,呵斥说:“你不跟我进去?”
“我没地方泊车。”
“这里有代客泊车,你没看见?”
医院里代人泊车的小伙子已经走到车跟前来了,她指挥说:“把车停好,人出来就行了。”
他傻乎乎地下了车,小伙子给了他一个牌子,她招呼说:“好了,走吧,他会替我们泊车的,你待会出来,就凭这个牌子取车,他会把车开到这里来还给你。”
“哦,这么好啊!”
“我们进去吧。”
“我也需要进去?”
“你是负责接我的人,你得在医院的表格上签字的。”
他讪讪地跟着她走进手术大楼,她先到前台去登记,又填了一些表格,签了好些个字,其中有一张需要陪伴人员签字。可能是那堆表格唬住了他,他有点紧张地问:“手术很大呀?”
“我不知道,反正是全麻。”
“干吗要全麻?”
“你这个做医生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最见不得有人怀疑他的医术了,一听这话就显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但没发作,只拿着他那张表格认真地看,好像怕签成了卖身契似的。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一听,是她导师打来的:“预祝你手术顺利,需要人帮忙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心头一热,鼻子发酸,连声感谢。
丈夫问:“谁呀?”
“我导师。”
“他这时候打电话给你干吗?”
“不干吗,预祝我手术顺利。”
他狐疑地看着她:“不是你导师,是色教授吧?”
“色教授根本不知道我动手术的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我什么人?我干吗要告诉他?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什么事都拿到全世界去广播?”
“那你导师怎么知道?”
“因为我每星期跟他有会面,我得向他请假。哼,你别的不关心,这些事你倒挺上心的哈?”
“我不想被人给我戴上绿帽子。”
“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
办完手续,前台人员很热心地介绍说:“陪伴人员也可以跟进去的,里面有地方等候。”
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在手术室外等几个小时,便问:“他可以在外面等吗?”
“可以,我们到时候会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她放了他的生:“你去实验室吧,待会他们会打电话给你。记得接丁丁。”
他好像不太好意思走掉,她又说了一遍,他咕噜了一句“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理直气壮地离去了。
她在等候区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姐姐也打电话来了,她嘴里讲着电话,眼睛却盯着对面一对老夫妇,十指紧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动手术,看得她差点落下泪来,人家这才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只要有这么一双手可以让你紧握,什么样的手术都不可怕,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依靠,就不孤独。想想她自己,真像一叶孤舟,一切都靠自己,连做手术都是单枪匹马。
如果不是有姐姐、导师、韩国人的关心,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这一切。
她很快就被叫进了手术区,但还不是手术室,只是做准备性工作的地方,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小房间,正前面的帘子没拉上,她能看见路过的医生护士。
一个护士走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核实了她的身份,就给她手腕上戴了个纸手镯,上面印着她的姓名和手术名,发给她一双针织鞋,像袜子一样,但脚底有橡胶样的东西,貌似鞋底,脚尖上还印着一个娃娃头。她想女儿一定会很喜欢这鞋,有点舍不得穿,想留给女儿,但没好意思表现得这么贪财,还是换上了。
护士给她一件宽松长袍,让她去洗手间换上。她去了洗手间,脱个精光,穿上长袍,回到她的小房间。
然后是川流不息地问问题,填表格,不过不是她填,而是护士们填。仅仅是核实她的身份,就搞了不下五次,每个人一来就是先核实身份,还要问她做什么手术,好像总怕哪个神经病会代替她来承受这个手术一样。
这套程序走完了,护士给她打上静脉注射。
过了一会,一个很帅的麻醉师来了,又是提问、核实身份之类,还跟她很友好地聊了一会天。她以为这就是那个将要麻翻她的人,但她搞错了,这个还不是,就问了一通问题,没给她上麻药,就消失不见了。
然后是Z医生登场,背得大包小包的,不像是个即将进手术室的医生,倒像个拖儿带女上公园的老妈。Z医生没核实她的身份,只给她开了一个单子,上面有下次见面的日期,还有一两种止痛药,以及术后需注意的事项,然后也消失不见了。
Z医生走后,又一帅哥登场了,比刚才那个麻醉师年轻,自称是麻醉助理。她不明白为什么搞麻醉的都长得这么帅,难道全麻不是用麻药,而是用帅哥的微笑?
麻醉帅哥也核实了一遍她的身份,还问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手术,她都答对了,帅哥才拿出一个针管,告诉她:“我现在要开始往你的静脉注射液里加麻醉药了。”
她只看见帅哥扎针,但还没看到帅哥拔针,就被麻翻了。
2
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丁乙已经恢复了知觉,但眼睛困顿,睁也睁不开,鼻子里像在冒火一样,很难受。她想叫护士看看她的鼻子怎么回事,但发现自己嘴里好像塞满了棉花一样,话都说不清楚。
她口齿不清地告诉护士她的鼻子很难受,说了几遍,终于有人从她鼻子里拔掉了什么东西,她一下轻松了,呼吸通畅,鼻子也不火烧火燎了,连嘴里的棉花感都消失殆尽,大脑也慢慢清醒过来。
一问,才知道手术已经做完了。
真是奇妙,她连怎么进的手术室,怎么出的手术室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手术室是个什么模样,手术过程又是如何的。
她恍惚记得很多年以前做阑尾手术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感觉的,至少有一种做了很长一个梦的感觉,手术前肚子很痛,手术后刀口很痛。但那时有个年轻的帅哥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这次不知道是手术时间短,还是麻醉效果好,她对手术一点印象都没有,下面也没有痛的感觉,简直搞不清Z医生到底切了那个“漏斗”没有。唯一与平时不同的症状,就是手背和手腕那里有点青肿,还有点痛,大概是静脉注射打漏了。
躺了一会,一个护士进来告诉她可以起床换上自己的衣服了。她下了床,赫然看见丈夫和女儿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丈夫两眼迷茫,女儿满脸敬畏,都半张着嘴看她,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还是女儿率先恢复常态:“妈妈,你开刀了?”
“嗯。”
“疼不疼?”
“一点不疼。”
女儿看到她脚上那双针织鞋,立马就爱上了:“妈妈,你的鞋真好看!”
“你喜欢?那我回家就给你。”
“你可以把这鞋穿回家呀?”
“当然可以,医生送给我了。”
她到厕所去换衣服,用厕纸擦了擦下面,发现有一点炭黑一样的东西,她没感到惊讶,因为Z医生告诉过她,说手术中为了止血,会用电烤一下创面,叫她如果看到黑糊糊的东西伴随着血液流出来,不要惊慌。
但她只看见很少一点黑糊糊的东西,没看到血,可能出血还没开始,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在内裤上贴了一片卫生巾。
换好衣服回到病室,护士用轮椅把她推到电梯里,下楼,来到医院门前。丈夫把停车牌给了代客泊车的小伙子,那人很快就把她家的车开过来了,一家三口坐进车里。
回到家,她让丈夫去拿止痛药。
他问:“在哪里拿药?”
“沃尔玛就有药房。”
他咕噜说:“美国真是奇怪,药不在医院拿,要跑到沃尔玛去拿。”
他拿了药回来,交给她,然后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疼不疼?”
“不疼。”
“要不要搞点东西给你吃?”
“我现在不饿,你给丁丁和你自己搞点东西当晚餐吧。”
他更手足无措了,问:“丁丁,晚上吃什么?”
“随便。”
“吃比萨饼行不行?”
“行!”
她打电话点了比萨饼,不到半小时,就听到按门铃的声音。他下楼去拿了比萨饼,上来问她吃不吃,她说现在不想吃,他就叫女儿到楼下去吃比萨饼。
过了一会,他又上楼来,在她门前问:“现在有没有三四个小时了?”
她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因为医生说过,术后需要人陪伴三四个小时,他这是在问可不可以回实验室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Z医生说过,如果术后大出血,比如一小时就得换一片卫生巾,那就马上打电话到医院。但她刚才上厕所时检查过了,她的卫生巾上一点血迹都没有,所以应该没事。虽然很想他能多陪她一会,但看他那心急火燎坐不住的样子,也觉得没意思,就说:“你去吧,把手机开着,万一有什么事,好联系你。”
“好的。”
女儿很乖,安安静静玩自己的,过一会就到她卧室里来看看她,如果见她闭着眼睛,就悄悄退出去,如果见她睁着眼睛,就来跟她说几句话:“妈妈,你生了什么病啊?”
“没什么大病,就是长了点小东西。”
“是不是屁屁长了小东西啊?”
她不知道女儿怎么会猜到屁屁上去的,但她不想隐瞒,老实回答说:“是的。”
“是因为你拉尿之后擦得不干净吗?”
“呃——不是。”
“那是不是因为你不是从前往后擦的呀?”
“也不是,我是从前往后擦的。”
“那是不是因为你在外面上厕所的时候,没用纸护垫啊?”
“也不是。只要有可能,我上厕所都要用护垫的,如果厕所没提供纸护垫,我也会用纸把马桶圈擦一遍再坐上去。”
女儿不解地问:“那你屁屁怎么会长小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
“那我会不会长小东西?”
“你不会。你都是按妈妈教的那样做的,对不对?”
“对。”
“那就不会长。”
“但是你怎么长了呢?”
“我……因为我是结了婚的人,我跟爸爸……”
“我知道,你跟爸爸要那个的。是不是爸爸的屁屁擦得不干净?”
“我不知道。”
“我长大了不结婚,因为我不想跟男的一起,恶心!”
她不想女儿从小就对性爱有偏见,连忙解释说:“你还小,不懂这些。如果是跟你所爱的人,就不恶心。”
“不恶心我也不想结婚,因为我不想长小东西,我怕开刀。”
“不用怕,不是每个人都会长小东西的,只要注意卫生。”她讲不清楚了,干脆不讲了,“丁丁,你想不想看电视?你今天的半小时还没用掉吧?”
“我想看电视,但是我一个人不敢。”
电视机是放在楼下的,女儿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楼下看电视,平时都是她陪着,看个半小时左右就叫停。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我陪你下楼去看。”
“你开了刀还可以看电视呀?”
“是啊,说明开刀也不可怕。”
母女俩来到楼下,她躺在沙发上,女儿坐在她身边看电视。
刚看了一会,就听到门铃声。她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候上她家来,心里有点不安。她一般不让女儿去开门,怕把坏人放进来了,所以她亲自走到门边,先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下,发现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外面,天有点暗了,她没看清是谁,但来人在叫门:“妹,是我,丁一。”
她打开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姐姐和两个孩子站在门前。她激动地问:“你——你们怎么来了?”
“坐飞机来的。”
“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小孩子立马玩在了一起,姐姐放下行李,就到厨房去做饭:“还没吃晚饭吧?我来做点东西给你吃。”
“不用,不用,小满买了比萨饼,我就吃那个吧。”
“刚动了手术,哪里就能吃硬东西了?还是吃点软的稀的好消化,比萨饼给他们小孩子吃,他们爱吃那个。”
“不是叫你不用飞过来吗?这多麻烦。”
“不麻烦,两个孩子老早就想过来玩了,正好是周末,飞过来玩几天。小满去实验室了?”
她死要面子,说:“嗯。他本来是要呆在家里陪我的,但我怕他忙,就放他去实验室了。”
“你这手术不大,他待家里也没用。”
“姐夫怎么样?一个人待家里没意见?”
“他有什么意见?几天的饭菜都给他做好放冰箱里了。”
她不由得笑起来:“我们两姐妹怎么这样的命,找个老公都是工作狂。”
“他们那种专业就是那样,没办法的。小满还好一点,忙是忙,但还忙出了一点成果,做了科研项目负责人,我们家那个忙了一辈子都没当上。”
正说着话,姐姐的手机响了,姐姐接完电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姐夫打的,问我们到了没有。”
“姐夫这点比小满强,如果是我到你们那里去,小满肯定不知道打个电话问声到了没有。”
“他就是那样的人,知道你不会出什么事,所以也不着急。别介意,反正出事不出事,也不是他打不打电话能决定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总觉得没意思啊,你走哪里,他都不牵挂,哪有一点夫妻的感觉?”
姐姐笑着说:“也不是你走哪里他都不牵挂,如果你对他说你是去会色教授的,我包他牵挂得很。”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太没风险了,他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看来我得故意给他造点危机感才行。”
“算了吧,他和你姐夫这种不解风情的男人,你给他造危机感,他信以为真,跟你大闹起来,你还弄巧成拙了。哦,想起来了,你J州那边的工作有消息了吗?如果拿到工作了,我就开始在那边帮你找房子,我离K市就两三小时的车程,可以经常过去帮你看房。”
“还没有,可能没戏了吧。”
“没接到拒绝通知就是有戏,可能他们还在面试别的人。”
“我总觉得别的人肯定比我强。”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他们能怎么比你强?了不起就是数学基础好一点,但人家根本就不测试数学基础,他们再好也没用。像你这个工作,讲的是口语和理解力,特别是跟各科专家打交道的能力,在这方面,他们肯定不如你。”
她很佩服姐姐,总能大长她的志气,大灭外人威风。听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胜过吃一剂补药。
那晚两姐妹就睡一床,几个小孩子睡丁丁那屋,两个女孩睡床上,一个男孩睡地铺,很甜蜜温馨的一个夜晚。
她睡得很沉,连丈夫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没听到开车库站关车库门的声音。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感觉姐姐起床了,才起床到楼下去,看见姐姐正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大饭盒来,递给丈夫:“带这个,我昨天就给你装好了。”
丈夫满脸感激加窘迫:“姐,谢谢你。我这段时间很忙,你能过来帮我照顾她几天,真是太好了。”
看来这人也不是不会说人话,只是轻易不说而已,真要说起来,也能麻晕几个人。
姐姐客套说:“哪里是什么照顾啊,是带几个孩子过来玩,打扰你们了。”
丈夫连声说:“不打扰,不打扰。我不陪你们玩了,你们自己尽兴。”
“不用陪,不用陪,我们租了车,上面有GPS,想到哪都可以去。你放心忙你的吧,丁乙有我照顾。”
丈夫往外走的时候,看见她站在厨房门口,尴尬地说:“你没事了?”
“我没事,门诊手术嘛。”
“我这段时间很忙,你陪姐姐他们玩。”
“知道。”
丈夫走后,她开玩笑地对姐姐说:“我觉得我就很贤惠了,哪知道你比我还贤惠,连饭盒都给他装好了。”
“呵呵,举手之劳,反正也不费我多少力。”
“我也知道不费多少力,但就是气不平,凭什么我得照顾他,而他一点也不照顾我?”
“撞上这样的丈夫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这段时间可能真的很忙,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瘦多了,老多了。”
这个她还没注意呢,这段时间又是找工作又是看医生,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注意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有点内疚地说:“我一想到他对我不闻不问就心烦,也懒得关心他。”
“算了,就当是多生了一个孩子吧。一个孩子是带,一窝孩子还是带。”
“那我何必要找丈夫呢?还不如人工受精生两个孩子算了。”
“丈夫多少还是有点用的,至少他每个月都给你挣回一份工资来吧?到了实在需要他出手帮忙的时候,他还是会帮忙的,接个孩子送个孩子呀,搬个大件啊,割个草砍个树枝啊,多少总可以帮些忙。你如果真的需要他做什么事,把一张嘴搁他身上使劲说就行了,他不敢不做的。”
“我要能像你这么想得开就好了。”
“想不开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改造他,也改造不过来,你生他气,把自己气得胸痛,他可能都不知道,何必呢?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如果还没到离婚的地步,就别太在意,身体最重要,把自己的身体愁坏了气坏了划不来。”
两姐妹聊了一会,她又想睡觉了:“我去睡会,可能是打了麻药,老想睡觉。”
睡到中午醒来,姐姐已经把饭做好了,几个人吃了,决定去购物中心里逛逛。
姐姐问:“你能不能去呀?”
“没问题,医生说只要不成天购物就行。到时候你们去逛,我坐那里等你们。”
到了那里,她果真没去逛,只坐那里等,姐姐也没去逛,坐那里陪她说话,几个小孩子一人得了一点钱,自己跑开去逛,玩得很尽兴。
晚餐就在购物中心里吃,吃完又在那里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她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你们到哪里去了?打了好多电话都没人接。”
“哦,我们在购物中心里看电影,把手机关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看姐姐他们来了,准备请他们出去吃晚饭,结果回来一个人都没看见。”
“你早上没说,我们不知道。”
“明天吧。”
“行。”
打完电话,她把通话内容跟姐姐说了一下,姐姐说:“他还是挺好客的,也懂得一般的社交礼节,就是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不那么殷勤。这可能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觉得自家人嘛,用不着做得那么夸张,我跟你结婚,就已经证明了我爱你,我没跟你离婚,就证明我还在爱你,你还要我怎么证明我的爱?”
3
虽然丁乙做的是个小手术,她也没对外人讲,但这事还是传得五湖四海都知道了。韩国人到家里来看了她,导师和色教授也打了电话来问候,连远在H州的鲁平都听说了,打电话来慰问。
她很惊讶:“连你都听说了?”
“是啊。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了,不止一个人,那些同学好像都知道吧。”
她警觉地问:“他们又在议论我吧?”
“呃——也没说别的,就是说你得了癌症,动手术了。”
她气得叫起来:“谁说我得了癌症?连我的医生都还在等化验结果,这些不相干的人反而确定我得了癌症了?”
“我也不相信是癌症,我还跟他们争了:如果丁乙是癌症,我会不知道?我跟她走那么近,她肯定会告诉我。但他们硬说是癌症,我也懒得跟他们争了,还不如亲自问你。”
她把自己的病情讲了一下,强调说:“即便是宫颈原位癌,也不是宫颈癌,不是绝症,宫颈原位癌是完全治得好的。”
“这个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觉得那些人可能是因为不懂,才把宫颈原位癌当成宫颈癌了。你跟他们说话注意点,免得他们把这事传到J州那边去,会把你的工作搞黄的。”
她大喊冤枉:“我还要怎么注意啊?我什么都没对他们说,这段时间没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接触过,谁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这事令她很担心,因为J州那边这段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把发票寄过去报账之后,那边很快就把钱给她汇过来了,但从那以后,就没了消息,给她的感觉那笔钱就像封口费一样,仿佛在对她说:钱给你了,我们之间两清了,你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这边有人在背后坏她的事,对J州那边讲她得了癌症,人家才不要她了,哪个招工单位会傻乎乎地招个癌症病人去养着呢?难道怕公司的钱没地方用?
她越想越气,到底是谁在外面造她的谣?她的病情是谁透露出去的?
想来想去,只能是丈夫那个大嘴巴走漏了消息,于是逮住他算账:“你干吗把我动手术的事说出去?现在可好,这么多人知道了,如果传到J州去,人家还会把工作给我?”
他很无辜:“我什么时候把你动手术的事说出去了?”
“你没说?那小温怎么知道?”
“她知道吗?”
“我上次打电话找你,她就问我是不是叫你送我去做手术。”
他似乎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问一下怎么了?”
“那就说明她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嘛。”
“哦,是这样。”
她见他没否认走漏消息的事,更加生气:“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嘴碎?家里什么事都拿到实验室去说。”
“刚才记不起来,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没告诉她,我谁都没告诉。”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我干吗要告诉她?”
“那是谁告诉她的?”
“我怎么知道?”
她想到另一种可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因为只有这么几个人知道她做手术的事,Z医生肯定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在华人中去说;她姐姐也不会说出去,而且她姐姐远在天边,根本不认识这里的华人;她导师不会说出去,不仅因为导师是个做学问的人,从来不八卦,何况导师根本不认识小温之类的人。
如果她丈夫没说出去,那就只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了。
她气得不行,这个韩国人真要命,专门搞了那个获知信息授权找她签字,那就说明韩国人知道不应该把病人的信息泄露出去,怎么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转身就把她的病情告诉小温了呢?
她立即给医院打电话,要求取消那个获知信息授权。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在担心医院会骂她朝令夕改无事生非。
但医院一点没骂她,只叫她过去填个表,于是她跑到医院去,拿到一张印制的表格,不由得衷心佩服美国各种程序的完善,什么都给你想到了,有一个申请的表格,就有一个取消申请的表格,好像早就料到你会出尔反尔,授权之后又取消,于是印好了表格在这里等着你一样。
暗中干掉韩国人之后,她又担心造成冤假错案,于是给韩国人打个电话,尽量委婉地问起这事。
韩国人一口否认:“我没对谁说呀,我是干这行的,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职业规范的?再说我也不认识你那些同学,也不会讲中文。”
“但是你认识小温呀!”
“我怎么会告诉她?我从来没跟她说过你的病情,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呢?”
“肯定是你丈夫告诉她的。”
她现在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人人都很无辜,人人都很有道理,但人人都很可疑。
她想给J州那边写个信,澄清一下癌症传言,但又怕多此一举,弄巧成拙,本来人家没听到这个传言,正准备用她的,结果她自己这么一申诉,人家反而知道了,于是不要她了。
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打电话给姐姐。
姐姐听了她的描述,说:“别担心,J州那边不会相信传言的,如果真有人想在背后暗算你,向J州那边打小报告,J州也不会相信,打小报告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再说,美国的单位也不敢因为癌症就不录用你,不然你可以告他们歧视。”
“歧视什么?”
“像你这种情况,最好告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身体状况歧视,想告哪条就可以告哪条,三条一起告也行。”
“但他们哪里会那么傻,直接说是因为癌症不要我的?他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
“不会的,J州那个单位我知道,很正宗的美国机构,名气很大,名声很好,对他们来说,机会均等就是真正的机会均等,不是喊着好听的一句口号,他们是从心里信奉这个,也从实际上维护这个的,只要他们认为你合格,他们就会录用你,不管你是哪个民族,哪个政党,哪个性别,哪个年龄段。”
“但我这不是性别民族的问题,是身体的问题。”
“身体的问题也一样,凡是这种个人不能控制的因素,他们都不会当成你的过错。除非你吸毒,是瘾君子,否则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身体条件不录用你。”
她希望美国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她希望J州那个单位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这样才让人有盼头,有奋斗的目标,也有奋斗的动力。如果这是在中国,她肯定被人暗算了。或者可以说,如果这是在中国,她根本就不会有这个面试的机会,奔四的女人了,谁要?
现在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得癌症的消息是从医院传出去的,虽然她想不出从医院怎么能传出去,但她不能不想到这种可能,这是让她不寒而栗的一种可能,因为这就意味着她的癌症不是谣言,而是事实。
但她不敢打电话到医院去问,怕听到自己最怕听到的消息,总觉得挨一天是一天,好像只要不从Z医生那里听到“癌症”两个字,她就不会是癌症一样。
姐姐还记着她病理报告的事,打电话来询问:“不是说个把星期就能知道病理分析结果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是不是医生打过电话你没接到?”
“应该没有,因为这段时间丁丁放了假,我一直待在家里,手机也是随身带着,如果Z医生打过电话,我应该会接到。”
姐姐转而安慰她:“那就说明没事,如果有事,医生肯定会想方设法通知到你。”
她也愿意这么想,但也不能排除Z医生是在等术后一个月复诊时再告诉她。最后她实在受不了悬而未决的煎熬了,终于鼓起勇气往Z医生的诊室打了个电话。
照例只能打到前台,但她说了手术的事,前台就答应转到Z医生的诊室去。她等了一会,有个男人接了电话,自称是Z医生的助手,说Z医生现在不在,不能来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
她不知道助手是干啥的,尤其不知道一个男的干吗跑到妇科去当助手。但她急于知道自己的病情,就打听道:“我就是想问问我手术的病理报告出来没有。”
那人问了她的姓名生日之类,查了一下,汇报说:“良性的。”
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但又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便问:“是不是非典型增生?”
那边不知道说了个什么,她没听清,再追问一次,那人就说:“你跟Z医生不是有个术后复诊吗?等你跟她见面时,她会详细告诉你的。”
她谢了那位助手,挂了电话。但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心,她跟Z医生的术后复诊定在手术一个月后,那就意味着她还得等几个星期才能见到Z医生,那不是活受煎熬吗?为什么这个助手不能在电话里告诉她具体结果呢?如果是非典型增生,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干吗要吞吞吐吐,让Z医生亲自告诉她?
现在她很后悔把那张获知信息授权取消掉了,不然可以让韩国人去调阅病理分析报告,那她就能及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又去签一张获知信息授权,只好暗骂自己眼光短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韩国人打个电话,咨询良性在她这种情况下意味着什么。
韩国人没立即回答,却说想跟她谈谈,把她吓坏了,以为自己把英语里“良性”和“恶性”两个词记反了。
她慌忙回答说:“我在家,你过来吧。”
她猛然想到是不是韩国人知道她取消了那个授权声明,在生她的气,要上门来兴师问罪?
她还没想好怎么对韩国人解释为什么取消授权声明,韩国人已经来到门前了。
她去开了门,决定还是采取“诚实为上”的政策,老老实实把取消授权声明的事告诉韩国人,如果韩国人要骂她,那也是她自讨的。
她一边带头往客厅走,一边抱歉:“太对不起了,我那时以为是你把这事告诉温的,所以我就去医院取消了我签给你的那个获知信息授权。”
韩国人似乎刚听到这个新闻:“你取消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我不向他们调阅你的病历,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是这样,那你今天?”
“我今天是为别的事来的,不,应该说跟这事也相关,但不是你取消授权的事。”
“那是什么事?”
韩国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这事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也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这个关子卖得好,搞得她心痒难熬,也顾不上韩国人的职业道德了,体己地说:“没事,你告诉我吧,我这人不爱传话,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但我怕你告诉你丈夫,他会说出去。”
“那我就不告诉他。”
韩国人好像下了决心:“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是这样的,我前天去我那个朋友金医生那里,找她有点事,她到另一间诊室看病人去了,我待在她的办公室,她的电脑一直都是开着的,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看见了温的名字。”
“温?她的名字怎么会在金医生的电脑里?”
“不是金医生的私人电脑,是医院的电脑,温是她的病人。”
“温是金医生的病人?”
“嗯。”
“她有妇科病?什么病?”
“我也觉得很好奇,就看了一下她的资料,结果发现她是到那里做抹片检查的。”
“真的?是常规体检吗?”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常规体检,只是抹片检查。”
“她有HPV吗?”
“没有。”
这个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就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
她犹豫着不肯回答。
韩国人说:“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就说明她跟你丈夫之间没什么?”
她想了想,说:“其实也不能证明这点哈。HPV是可以由自身免疫系统清除掉的,如果她曾经有HPV,传给了我丈夫,我丈夫再传给我,而她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强,清除了她的HPV,但我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弱,没能清除我的HPV,于是我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她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完全有可能。”
“你每天跟他们在一起,都在实验室工作,你觉得他们有没有这事呢?”
韩国人坦率地说:“我也说不准,感觉他们有,但没什么证据。我是尽量待在实验室里的,但我在医院那边也有些工作,经常会有病人叫我,有时不得不离开实验室到医院那边去,就不知道他们干没干什么了。”
韩国人推心置腹地说:“他们现阶段的情况,很像我前夫当年刚开始出轨时的情况,你知道他心不在你身上了,看你不顺眼了,对你没兴趣了,在性方面也跟你没什么接触了,你从你这边可以感觉到很多问题,但你抓不住他们那方面的把柄。”
丁乙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怎么办?”
“我?跟你一样,什么也不办,只把自己的前程抓紧。”
“你干吗要‘什么也不办’呢?难道不能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国人苦笑一下:“这怎么防止?除非把那个护士赶走,不然的话,他们两人已经有了感情,我越阻拦,他们越靠得近。”
“那就让你丈夫把那个护士赶走。”
“其实赶走也没用,如果我让我前夫把她赶走,她就成了受害者,弱势,需要保护的人,而我就成了万恶的皇后。他即使不追随她而去,也会恨我一辈子。”
“那照你这么说,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看你要什么了。如果你要的是婚姻,是丈夫的躯壳,当然有办法;但如果你要的是爱情,是丈夫的心,那就没什么办法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证实他真的出轨了的?”
“是另一个护士撞见了,告诉了我,我质问了他,他自己承认了。”
她同情地说:“那你一定很难过!”
“其实不然,最难过的是怀疑他出轨,却没有证据的时候,那时每天都是惶惑的,不知道他究竟出轨了没有。有时想干脆跟他离婚算了,但又怕冤枉了他;有时想闭着眼睛,就当他没出轨,但又没法说服自己闭上眼睛,即使闭上都能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的样子。等到真的证实了,听他亲口承认了,反而不难过了。”
“是你提出离婚的?”
“嗯,他并不想离婚,他说那个护士学历低,素质也不高,连长相都不如我,他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
她生气地说:“他知道这些,干吗还要跟她好呢?”
“他说只是一时的新鲜,说我很忙,没时间跟他在一起。”
“你那时真的很忙吗?”
“忙是有点忙,你不知道我们韩国那边的风俗,当医生的,下班之后经常会一起到酒吧喝酒。”
“什么?你们女医生也到酒吧喝酒?”
“是啊,可能是工作压力大,需要轻松一下吧。”
“那你干吗不回家去跟丈夫在一起呢?”
“他也是医生,下班之后不是一样去酒吧吗?我们都是老板带着去,能不去吗?”
“那他怎么不愿意你去?”
“谁知道,他无非是想找个理由。”
她不得不承认韩国人说得没错,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丈夫跟小温有了肉体关系。她猜测说:“我丈夫认识我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有过性关系,很短的时间,对方是个离婚女人。我觉得我的HPV可能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的。”
“嗯,也有可能。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温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抹片检查。”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她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只有一个解释:她跟我丈夫有那种关系,现在听说我染上了HPV,担心自己会从我丈夫那里染上HPV,于是去做抹片检查。”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才来告诉你。我希望你早日弄个水落石出,不然会很难过的。但请你一定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因为这关系到我的前途。”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我的病理报告,Z医生的助手只说是‘良性’,但我问他是不是非典型增生,他又不肯说。”
“如果他说是良性,那就肯定不是癌症,所以你不必担心是宫颈癌了。至于究竟是几级非典型增生,我没看到病理报告,也说不准。”
她觉得韩国人最后一句话有点抱怨的意思,而她知道自己这事的确没干好,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混了过去。
第十一章(下)
4
J州那边就像遥距离感应到她心里的焦急一样,非常及时地发来一封电子邮件,是库柏女士发来的,说她被录用了,职称是生物统计师,年薪是若干若干,最早可以开始上班的时间是明年一月中旬,搬家费一千五,等等。如果她接受这个工作,请尽快回一个邮件,他们好邮寄录用通知书和一些资料给她;如果她不接受这个工作,也请尽快回复,并请将上次现场面试报销的所有费用寄到以下地址,云云。
她一看,欣喜若狂,马上回了个邮件,语无伦次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工作,还大力感谢了库柏女士等一干人等。
库柏女士很理解她的欣喜,没有计较她的若狂,回了一个笑脸给她。
她给姐姐打电话:“姐,我拿到J州那边的工作了!”
“恭喜你啊!”
“还是你说得准,他们真的不计较性别年龄身体状况。”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他们说最早明年一月中旬,那意思是不是说只能晚,不能早?”
“应该是这样,但早去上班早放心,争取一月中旬就过去吧。没几天了,我去帮你找房子。你年薪多少?说了我心里有数,知道该找什么样的房子。”
她把年薪说了,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哇,这么多钱啊!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
“这只是你这个职称的起点工资,以后升职了,会更多。”
“真是太开心了,我刚工作,就快赶上小满的工资了,他可是科研项目带头人哟。”
“地区不同嘛,如果他过来,年薪应该更高。怎么样,他准备过来吗?如果他也过来,你们可以考虑在这边买房子。但如果他暂时不过来,现在买房就不大合适了。”
“前段时间我问过他,他是不愿意跟我去J州的,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改变主意。”
“丁丁会跟你过来吧?”
“那当然,我走到哪都会带着丁丁。”
“那我先查查学校的情况,找好学校了,再在附近找房子。”
“谢谢你。”
她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儿:“丁丁,妈妈在J州那边找了个工作,明年就过去上班,你愿不愿意跟妈妈去?”
女儿好像被震惊了:“J州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过去就认识了。你刚到美国来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吗?现在不是认识了很多的人了吗?姨妈也在那边,离我们只两三个小时的路,我们每个周末都可以去姨妈家玩。”
丁丁想到每个星期都能跟表哥表姐一起玩,马上就开心了:“我想去!”
母女俩到网上去搜寻了一番有关J州K市的资料,看学校,看公寓,看得很开心,丁丁不停地叫“我喜欢这个学校!”“我喜欢这个房子!”“我想上这个学校!”“我想住这个房子!”然后急切地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那里呀?”
“快了,明年一开学就去。”
“爸爸去不去呀?”
“他可能暂时不去,因为他这边的工作走不开。”
丁丁似乎不是很在乎爸爸去不去,问了一句,就没再继续打听。
她想问问丈夫愿不愿意去J州,问清楚了好告诉姐姐,但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只好打电话给他。
他似乎并不是很激动,也不惊讶,淡淡地说:“你拿到书面通知了?”
“还没有,是电子邮件。”
“电子邮件没用的,要拿到书面通知才算数。”
“人家鲁平根本就没有什么书面通知,连电子邮件通知都没有,就是打了几个电话,人家不一样拿到工作了吗?”
“她那是什么破单位?”
“他们说马上寄书面通知给我。”
“那也要等拿到才算数。”
他这瓢冷水泼得她浑身冰凉,一下就担心起来,怕自己这么早到处报喜,最后J州那边却变了卦,那才成了个大笑话呢。虽然她总觉得那么大一个机构,不会干这种出尔反尔的勾当,但她怎么知道这不是库柏女士精神错乱的结果呢?
她听到小温在旁边用中文问:“老板,是不是丁大姐拿到J州那个工作了?”
然后是丈夫比较不屑的声音:“只是个邮件通知,正式通知还没拿到呢。”
“让我跟丁大姐说几句。”
于是话筒中传来小温喧宾夺主的声音:“丁大姐,拿到J州的工作了?恭喜啊!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学着丈夫的口气说:“只是一个电子邮件通知,书面通知还没拿到呢。”
“有邮件通知就算拿到了,书面通知不过就是晚几天而已。对了,我想问问你,像我这样的背景,有没有可能录取到你那个专业读硕士啊?”
“你想转专业?”
“嗯,我们这个专业太没意思了,成天待在实验室里,什么好衣服都没机会穿,工作时间又长,工资又低,真不是女人干的活。”
她听小温的口气,是真想转专业,马上热心地介绍了一番,要补哪些课,GRE托福要多少分,找哪几个教授写推荐信比较好,等等。
小温很用心地听了,还不时打听几句,两人谈得很融洽,谈了很长时间,结果直到挂了电话她才想起忘了问丈夫愿意不愿意调动的事,只好又打电话过去。
丈夫的口气有点不耐烦:“又什么事?”
“刚才忘了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去J州。”
“你不是早就问过了吗?”
“是早就问过了,你也早就答过了,但那时我还没拿到工作,你不愿意过去情有可原,现在我拿到工作了……”
他打断她:“我已经说了,没拿到书面通知之前,就不算拿到了这个工作。”
她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并马上给姐姐打电话:“别管小满了,你帮我在那边找公寓吧。”
“他不愿意过来?”
她把刚才跟丈夫的对话复述了一下,姐姐安慰说:“他可能还是不相信你能拿到这个工作,先等几天吧,等你拿到书面通知再问问他。”
她也把跟小温的对话学说了一下,解释说:“就是因为跟她谈转专业的事,搞得我连正事都忘了问。”
姐姐说:“小温回去读书也好,就不会待在小满的实验室了。”
她刚才还没想到这上头去呢,姐姐一提,她也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实验室爱情嘛,跟办公室爱情一样,都是一定环境下催生的感情,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就那么几个人,捆在一个项目上,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容易产生亲近感。一旦分开了,那本来就不健康的爱情苗苗就很容易枯萎了。
但愿小温去个远点的地方读书,越远越好。
没过几天,丁乙就收到了J州寄来的录用通知书,还有一本介绍本单位的小册子,她看到册子上那些画面,仿佛又回到了面试那天,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不同的是,那时她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面试的,而现在她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她太激动了,恨不得把这个喜讯向全世界宣告,但最终她只告诉了那些关心她和帮助过她的人,比如姐姐啊,导师啊,父母啊,鲁平啊,还有国内几个比较铁杆的朋友等。每个人都为她高兴,都祝贺她,有些搞不清楚美国情况的人还以为她进名校当教授去了,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口口声声叫她“丁教授”,还说以后要把孩子送到她那里读书。她也懒得解释,只呵呵地笑。
她给丈夫打电话,兴奋地告诉他:“我拿到书面通知了!”
“什么书面通知?”
“就是J州那个工作啊!”
他仍然是淡淡的:“哦,那好啊。”
“你不高兴?”
“又不是我拿到工作。”
“不是你,但是你的老婆啊,你不感到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老婆是老婆,我是我。”
“你也可以去J州那边找工作啊,人家鲁平的丈夫就在H州那边找工作。”
“我早就说了我不会去J州的。”
“那时你还不知道我能拿到这个工作,但现在我拿到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好了,这事我们老早就说定了,我不想再多说。”
她委屈极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两地分居?”
“两地不两地有什么区别?”
她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如果他是指两人分房而卧,没有性生活,那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她刚动过手术,医生嘱咐六到八周之内不能同房,但这跟两地分居怎么扯得上边呢?
她不解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算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她简直气昏了,这人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要她在J州的工作和他之间做个决断?这也太霸道了吧,为什么家庭的团聚就得以她的牺牲为前提?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选择一样?
哼,你吓唬谁呀?不跟去就不跟去,我就不信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说不定转得更快!
她怒气未消就给姐姐打电话:“这次真的别管他了,你帮我在K市找房子吧,找个一室一厅就行了。”
“小满不准备过来?”
她把刚才跟丈夫的通话学说了一下,姐姐说:“我还是先给你们找两室一厅的公寓吧,一是两室一厅比一室一厅贵不了多少,二是怕他突然坐在磨子上想转了,要跟过来,而你那时签了一室一厅的租约,中途搬出去不方便。”
她想到女儿在这边一人住一间房已经住惯了,到那边跟妈妈挤一间房可能也不舒服,就同意了:“那就两室一厅吧,你们过来玩也有地方住。”
5
姐姐在J州那边帮忙找房子,就省了丁乙很多事,不然的话,隔这么远,怎么在J州找房。虽然可以在网上找,但网上贴出来的照片,都是经过美化了的,而且只照好的方面,不照坏的方面,总得亲自去看看才行。但如果飞过去看房,一来一去几百块,还不一定一下就能看到。现在有姐姐在那边负责找房,她就一门心思在这边收拾了。
丈夫照旧是成天不打照面,早去晚归,即使撞上了,也懒得跟她说话。她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舍不得她过去,照说不会是这么个鬼态度;但要说他是希望她赶快过去了好给小温让出位置来,也不会是这么个鬼态度。
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还从来没有过她离开他的时刻,每次都是他要出远门,以前是到别的县别的市去走穴,后来是出国。她每次都还是有点不舍的,尤其是出国的时候,想到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又不是去一天两天,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但他好像从来就没表现出不舍过,有事嘛,又不是去玩,那就是他的全部理由,而他就心安理得地走了,到了也不知道及时通知一下,报个平安,信也懒得写,只打电话,但电话费又贵,所以只在节假日打打,那还要看他记不记得住。
世界上怎么可以有这种人,完全不懂得牵挂。如果她硬要逼问他想不想她和孩子,他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想又有什么用?
有时的理由更糟糕:太忙了,没时间想。
一次次的热脸贴冷屁股,她的热脸也慢慢冷却了。
但这次跟以前不同,这次是她出远门,本来就知道他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没准备他表现得多么不舍,但像这样不光冷淡,甚至到了敌意的地步,她还没想到。
她觉得他有可能对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过性生活有所不满,而且马上就要长期不能过性生活,可能更加不满。但她对此没有抱怨,甚至庆幸找到了这个工作,不然的话,两人在一起,六到八周之后,他们到底是过性生活还是不过呢?
如果过,那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比如戴套子什么的,不然岂不是又要冒传染上HPV的危险。但网上说即便是戴套也不能保证不传染上,那也就是说,她今后根本不能跟他有那种事了,因为他那方面是无法查出是否有HPV的,也就是说,永远都没办法洗清他。
如果从此以后两人就不过性生活了,那还像什么夫妻?
还不如干脆这么一走,一切都化解了,至少是暂时化解了。不是我不跟你过性生活,实在是我离得远啊!
她不知道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把他彻底推到小温怀里去了。但她现在想起这些,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难受了,如果小温不计较他的HPV,那就让他们好去吧。到了那一天,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再也不用疑神疑鬼,日夜不安。用韩国人的话来说,那一刻比不明真相的时候还好受一些。
这样一想,她心里又难受起来,因为她现在正好是不明真相。到底他跟小温有没有那事?还不如趁她在这里,把一切谈开,也好让她无牵无挂地走。
虽然韩国人一再交代不要把小温做抹片检查的事说出去,但她还是决定拷问一下丈夫。她觉得自己有办法既用这事拷问丈夫,又不出卖韩国人。我只说知道小温做了抹片检查,打死也不说出消息来源,怕什么?
但她知道这事通过电话拷问是不行的,实验室的顺风耳太多了,而且丈夫在外人面前格外憋犟,态度格外冷淡,语言格外刺人,大概是想给外人留下一个不怕老婆的印象,或者是讨好小温,让小温觉得他不在乎老婆。
她决定在家里进行拷问,还不能让女儿听到。
于是有一天,她特意睡了个午觉,晚上就精神百倍地等着丈夫回家。
他又像是嗅到了气味一样,很晚都没回家,好像存心要让她熬不住了先睡一样。但丁丁放假了,她反正也不用起早床送女儿上学了,拼着明天起晚点,今天也要等到丈夫回家。
终于把丈夫等回来了,她一听到开车库门关车库门的声音,就走到房门口等着。
他低着头爬楼梯,快到楼梯口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她,但没打招呼,径直往自己卧室里钻。
她叫住他:“你回来了?我想跟你谈谈。”
他没回答,走进卧室。
她也跟了进去,单刀直入地说:“我听说小温最近也到医院去做了抹片检查,你知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
“她去看医生不用向你请假?”
“请不请都行,我不摆老板架子,一切靠他们自觉。”
“那小温自觉不自觉呢?”
他想了一会:“她最近在忙读书的事,有时会在外面跑。”
“她不上班在外面跑,你都不管?”
“我管她干什么?反正她在这干不长了。”
“为什么?你要炒掉她?”
“我炒她干什么?”
“那是你们单位不要她了?”
他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伤害:“她是我雇的,我不开口,谁敢不要她?”
她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那意思是他没权炒人,要炒人还得通过人事部门。但他今天的话明显就变了,变成他比人事部门厉害了。她知道他有时没什么一定之规,说左说右,完全看自己当时的需要,懒得跟他较真。
她问:“那她为什么干不长了呢?”
“我不是说了吗?她想回头去读书。”
她见他郁郁不乐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你是不是很舍不得?”
“我干吗要舍不得她?”
“你不是说她很能干,做得出人家都做不出的实验吗?”
他不吭声了。
她觉得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位将军失去了得力的左右手一样,又像一个出轨男人失去了一个小三一样,说不清的悲怆与暧昧,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小温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抹片检查?”
他烦了:“你什么意思?”
她也烦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就直接说出来,我没时间跟你磨牙。”
她见他连“磨牙”这样的词都用上了,也不留什么情面了:“你要我直接说出来?行,她是因为听说我染上了HPV,她怕自己也染上了HPV,所以跑去做抹片检查的。”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地否认,或者心虚气短地不吭声,但他没有,而是很感兴趣地问:“那她到底有没有HPV呢?”
“没有。”
“那不就结了吗?”
“什么结了?”
“人家都没有HPV,就你有HPV。”
她没想到他会变相承认跟小温的关系,惊得目瞪口呆,她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会矢口否认,她从内心深处也希望听到他的矢口否认,但他居然没否认,那不就等于承认了吗?
他似乎没察觉自己露了马脚,还挺洋洋得意,大概以为自己一句话问哑了她,自顾自掀开被子,准备上床就寝了。
她追问道:“你说的‘人家’是指谁?”
“人家就是人家,不是你,就是‘人家’。”
“那除了小温,还有谁?”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没有HPV。”
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你以前那个女朋友没有HPV?”
“我问过她了,她说她没有。”
“你就相信她了?”
“人家有化验报告,我为什么不相信?”
她不得不给他上医学课:“但是HPV是可以被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清除掉的,她们现在没有,不等于她们以前也没有。”
“我不管她以前有没有,我只知道她现在没有,而你有。你最好问问自己,你的HPV是哪里来的。”
“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因为我只有你一个性伴侣。”
“那只有鬼才相信。那个色教授不是你的性伴侣?那个导师不是你的性伴侣?你不是跟他们鬼混,会得这种脏病?”
“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去外面打听一下,看还有几个人不知道你们的丑事!”
“你怎么能信那些人的话?”
“我谁的话也不信,我只相信事实。”
“什么事实?”
“如果你不出卖自己的肉体给那几个人,他们会给你写那么好的推荐信?”
她气得胸口发痛:“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难道我的水平就那么糟糕,拿到一个工作就只能是靠色相?那你招小温是不是看中了她的色相?她是不是凭肉体拿到这个职位的?”
“小温那算个什么职位?她博士毕业,做个博士后还需要凭色相?”
“那我的工作是生物统计师,本来就只要求硕士学位,为什么你认为我得凭色相?”
“你是硕士吗?你连硕士都没毕业。”
“但我马上就毕业了。”
“马上也好,马下也好,反正是没毕业。”
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吵醒了,睡眼朦胧地跑到他们门边,哭兮兮地说:“妈妈,别吵了吧,我怕!”
她连忙住口,把女儿带回床上,自己陪在旁边,听见他那边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她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还得装没事人,应付女儿的盘问:“妈妈,昨天晚上你和爸爸是不是在吵架?”
“没有啊,是你做梦了吧。”
“可能是我做梦吧。我梦见你们在吵架,我看见爸爸的样子好可怕,我以为他要打你。”
她当时只顾生气,倒没注意丈夫的表情,现在听女儿一说,才开始后怕,如果他头脑发热动手打她,那这个家就算完了,因为她不可能挨了打不报警,而一旦她报警,丈夫就会被带走,在牢里关几天,履历表上留下一个污点,在美国就很难混得好了。
她安慰女儿说:“那是你在做梦,妈妈没跟爸爸吵架。”
她等女儿写作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跑到楼下去给姐姐打电话,把昨晚发生的争吵说了一下,分析说:“现在他等于是承认了自己跟小温的事,但他想倒打一耙,把我也拉到污泥坑里去,这样就谁也不欠谁。”
“我觉得他并没承认跟小温的事,他这个人有时注意不到两句话之间的逻辑联系,可能他当时真的是想知道小温究竟有没有HPV,所以就那样问了,却忘记了反驳你的推论。”
“但他为什么会对小温究竟有没有HPV感兴趣呢?”
“谁知道?也许就是一般的窥探别人隐私的天性在作怪,也许他怕小温把HPV传给他呢?”
“那你的意思是他跟小温还没有肉体关系?”
“现在没拿到证据证明他们有,那只好假设他们没有了。”
“但如果小温跟他没肉体关系,她干吗要去做抹片检查呢?”
“也许是因为一个近在身边的人染上了HPV,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于是跑去检查一下。连我听说你的事后,都特意去做了个抹片呢。”
“但是小温一个未婚女子,怎么会担心自己有HPV呢?”
“未婚女子也不等于就没有过性活动,有性活动不等于就一定是跟小满。当然,我不是说她跟小满之间一定是清白的,我只是说从这一件事不能推断出他们有过肉体的接触。”
“现在他死咬住我跟色教授和我导师不放,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看事态怎么发展吧。也许他会慢慢认识到冤枉了你,即使不觉得是冤枉了你,也不再为这事吵闹;但也许他会继续栽你的赃,如果他自己出过轨,他很可能会采取第二种方法。”
“我觉得他没这么有心计。”
“我也觉得他没这么有心计,但别忘了,小温比他有心计多了。不管他跟小温有没有那么一手,小温都有可能替他出谋划策。从你讲的一些事情来看,他往往都是刚一开始很诚实,或者没想到,但过几天,他就变了,开始改口,或者开始怀疑。所以我觉得他背后可能有人,他把跟你的对话向那人一汇报,那人就给他出主意想办法,于是他就厉害起来了。”
她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像色教授的事吧,她早就告诉过他,说有人在造她和色教授的谣,那时他的态度很通情达理,只叫她别理那些人,但现在就变了,把那些谣言当证据来攻击她,很可能是小温教唆的。
她不解地问:“你说小温怎么突然想起去读书呢?难道她舍得离开他?”
“这个有多种可能,一个可能是小温的确厌倦了自己的工作,想换个专业,反正她可以就在你们学校读,那样就不用离开小满;第二个可能,也许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比如小温觉得他不干净,有HPV,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我觉得小温不会嫌弃他的。”
“我们现在处在大奶的位置,就觉得丈夫跟小三那是鲜血凝成的情意,牢不可破;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其实也是摇摇欲坠的。人就是这样,没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要是两人能在一起,会多么多么美妙。但等到真的在一起了,就会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那倒也是,想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不也是以为跟他在一起喝水都是甜的吗?”
“呵呵,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你也不必想那么多,反正你马上就要到J州工作去了,小温也在准备离开小满的实验室,相信过一段时间,事情就会慢慢明朗化。”
6
以往的圣诞节,丁乙都很忙碌,因为丈夫要请实验室的全体员工到家里来吃饭。圣诞节只放一天假,而实验室的人大多是外国人,不可能回自己的国家去跟亲人团聚,所以就到老板家聚聚,庆祝一下。
但今年圣诞快到了,丈夫还没提起请客的事,她便关心地问:“你今年圣诞节请不请你们实验室的人来家吃饭?”
“不请。”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请你请。”
她气昏了,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我这是为你好,想帮你跟员工搞好关系,你倒跟我倔上了。不请拉倒,我省点事。
如果依她自己的意思,圣诞节她什么都懒得搞,马上就要走了,还搞个什么。但她还有个女儿,不搞出点节日的气氛就不大合适,人家门前花环啊,彩灯啊,圣诞老人啊,驯鹿啊,雪橇啊,都搞得热闹非凡,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装了一排排的彩灯,隔八丈远就能看见,如果就你一家门前黑洞洞的,像什么样子?
女儿对圣诞节很重视,老早就约她晚上出去看彩灯了,每次看到人家门前的彩灯,都会打听一下:“妈妈,我们的房子上怎么不安彩灯?”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到J州去了。”
“到了J州那边我们就给房子装彩灯了吧?”
“那边住的是公寓,只能在自己房间里装彩灯。”
女儿很失望,她只好也去买彩灯,但她不想大肆铺排,自己也没本事爬到屋顶上去装灯,只能买些小型的,挂在门前的树上,还买了个花环,挂在门上。屋子里弄了棵小圣诞树,虽然是塑料的,女儿也很喜欢,费很大的心思装饰,弄得很漂亮。
圣诞节那天,她特意做了几个菜,然后打电话到实验室,催丈夫回家吃饭。
她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才答应回来,答应之后又拖拉了好一会才启程,丁丁已经等不及吃了一些东西。
好不容易听见汽车开到门前的声音,却没听见开车库门的声音。她知道他待会还会回实验室去,也不想生气了,随他吧,只当已经去了J州,家里根本没这个人,就她们娘儿俩。
过了一会,才听见开大门的声音,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花环,她惊喜地问:“你也买了一个花环?我们已经买了一个,挂在门上了,你没看见?”
他不答话,把花环扔进家里的回收箱里。
女儿见状大叫:“爸爸,你怎么把我们的圣诞花环扔回收箱里了?”
他咕噜说:“家里又没死人,门上挂个花圈干吗?不吉利!”
女儿还想抗议,爸爸把眼一瞪:“我说不许挂就不许挂!你爷爷奶奶都老了,你门上挂个花圈,咒他们死呀?”
女儿肯定不懂“咒”是什么,但他那么粗声大嗓的,光是音频和态度就把女儿吓得不敢吭声了,胆怯地看着他。
她看不下去,小声批评说:“大过节的,你这是干吗?这是美国的风俗,家家户户门上都挂这玩意儿。”
“我不是美国人,我家不挂这玩意儿。你要挂,去你美国情人家里挂。”
她看在女儿面上,没跟他吵起来:“丁丁在这里,别瞎说了。”
他看了女儿一眼,没再提美国情人的事,但非常厌恶地盯着丁丁的脚,命令说:“丁丁,快把那双脏鞋脱掉!”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的针织鞋,不肯脱:“我的鞋不脏。”
“医院的鞋,还不脏?”
“是妈妈给我的。”
“就是因为是你妈给你的,才脏!”
“不脏!”
“你问问你妈,看她说脏不脏。”
她忍不住了:“你今天是不是存心找茬闹事?”
丈夫不理她,继续训斥女儿:“我再说一遍,把这鞋脱掉,如果你不脱,当心我揍你。”
女儿恐惧地看着爸爸,蹲下去,一点一点把鞋脱掉了,然后扑在妈妈怀里大哭。
丈夫拿起那双鞋,扔进了垃圾桶,砰的一声盖上盖子,厉声说:“你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染上你妈的脏病?”
她放开女儿,站起来,指着他说:“我刚才看在女儿的份上,一直在忍你,你还得寸进尺了。我今天要你说清楚,我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他厉声喝道:“丁丁,上楼去你房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看大戏啊?”
丁丁吓得紧抓她的衣服不肯放。
她安慰女儿说:“丁丁,你先去楼上你的房间吧,妈妈跟爸爸有话说。”
“他会打你的!”
他大喝一声:“你想造反啊你?你再说一句,我先从你开打!”
丁丁吓得跑楼上去了。
女儿上楼去了,她仍担心地听着,怕女儿在楼上哭。
他忿忿地说:“既然你这么不要脸,我干吗替你留脸?你问我你的脏病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你,你的脏病是跟几个外国人搞来的,一个色教授,你听听他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又老又色,把自己的老婆搞病了,还不罢休,又来搞别人的老婆;还有你的导师,高丽棒子,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跟他乱搞,不嫌丢人。现在你搞出一身的脏病,还不自觉,想传给女儿?”
她气得发抖,竭力克制着说:“你造谣也该打个草稿。”
“我没草稿?我连揭发信都打印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着的纸来,扔在她面前,她拿起来,打开一看,是打印的电子邮件。
她飞快地看了一下,无非是说她学习上没本事,就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跟系里的色教授和康教授打得火热,经常到这两个教授办公室串门,关在里面几小时不出来,用这种方式得到了J州一个知名单位的面试,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得了性病。
后面都是一些口号式的语句,什么“丢了中国人的脸”、“无耻烂人”之类。
她看了一下发信人,自然不会是她认识的名字,而是“liangzhi”,大概是“良知”的意思。
她冷静地说:“你就凭这封电子邮件就认定我跟两个教授有不正当关系?你没想想这些人为什么要给你发这种电子邮件?”
“别人是好心提醒我,免得我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什么连个真名都不敢落?”
“谁愿意惹这些狐臊?”
“证据呢?他们向你提供证据了吗?”
“这就是证据!”
她讥刺地说:“如果写封电子邮件就成了证据,那这个世界不早就乱了?谁不会写电子邮件?我马上就可以写一封你跟小温乱搞的电子邮件。”
“你少往我头上扯。我行得正,走得端,没人敢说我半个不字。”
“我也行得正,走得端。”
“你行那么正,怎么会有人说你跟人乱搞?”
“这肯定是那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写的,他们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搞垮我的工作。工作没搞垮,就来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
“人家为什么要搞垮我们的夫妻关系?搞垮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不容她申诉,就狠狠地说,“对你我是死了心了,我只要你自己注意点,不要把病传给丁丁。”
“我已经采取措施了,她用她的洗手间,我用我的,我们的衣服分开洗。”
“像那双鞋子,就不该让她穿。”
“我已经放在洗衣机里洗过,并且烫过了。”
“我不许她跟你去J州。”
她一直在忍,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许她跟我去,她就不跟我去?我劝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我这个人,一向冰清玉洁,从来没出过轨,连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都没有过。我染上这个病,只能是从你那里来的,我没找你算账,你倒装起无辜来了?我警告你,你再这样胡言论语一句,我就跟你离婚!”
“离就离!”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拿离婚吓唬我?谁还怕离婚不成?我忍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有言在先,我不想天打五雷轰。既然你提出离婚,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说“离婚”的时候,还只是脱口而出,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被吓住的,没想到他居然老早就在想离婚了,只是怕遭雷打才没率先提出,这真叫她欲哭无泪,寒彻心扉。她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不必害怕天打五雷轰,离婚是我提出的,你不会遭雷打的。”
“行啊,你把离婚协议写好了,给我签字吧。”
“行,我现在就写。”她赌气到网上去搜寻离婚信息。
他没吃饭,也没带饭,向门边走去,但刚打开门,就被几个警察拦了回来。
一个白人男警官很客气地用英语说:“我们接到电话报警,说这里发生了家暴,是怎么回事?”
她急忙迎出去:“我们没打报警电话啊!你们是不是走错了门?”
“这里是1903号吗?”
“是。”
“那就没错。你家有小女孩吗?”
她看了看楼上,点点头。
警官问:“在楼上?”
“嗯。”
“我上去跟她谈谈。”警官见她想跟上去,马上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你不要跟上来,我单独跟她谈谈。”
她很不放心,但又不敢跟上去,只好站在楼梯下望。另一个女警走上来,开始询问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儿,男警下来了,丁丁也跟了下来。
她用汉语问:“丁丁,是你打电话报警了?”
“嗯。我怕他打你。”
“但他没有……”
“老师说报警要尽早,尽快。”
丈夫在这种英语场合就显得很局促,家里两个女人都能听懂警官的问话,但他却有点困难,经常需要人家重复几遍,甚至需要她替他翻译,所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两个警官询问了一阵,证实他没打人,便问她:“你觉得自己受到威胁了吗?”
她连忙说:“没有,没有,他从来不打人。”
“有没有对你使用冷暴力?比如言语伤害。”
这个她答不上来了,如果她说没有,那就是在撒谎了,她可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撒谎;但如果她说有,丈夫很可能会被带走。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没有。”
警官又问丁丁:“你觉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不是我,是我妈妈。”
“但是你妈妈说她没受到威胁。”
“她受到威胁了!我没有撒谎!”
警官安慰说:“我知道你没撒谎,你做得很对,应该报警。现在你认为你自己的个人安全受到威胁了吗?”
丁丁犹豫了一阵,看到妈妈恳求的眼神,只好说:“没有。”
于是两个警官在恭祝他们圣诞快乐后就告辞了。
两个警官一走,爸爸又威风起来了,指着女儿说:“好啊,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报答老子?”
“老子没有养我。”
“老子没养你吗?难道你是野狗养大的?老子现在都还在养你,你吃的用的,哪样不是老子挣来的。”
女儿大声说:“老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没有养我!”
她差点笑起来:“好了,丁丁,你还是上楼去吧,我跟你爸爸说话。”
女儿上楼去了,她低声说:“你在孩子面前带什么‘老子’?说起来还是知识分子,也这么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你女儿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以为你说的孔子老子的那个老子呢。”
他转而向她撒气:“不是你平时挑唆,她会想到报警?”
“你没听她说吗?是老师教她的。”
“哼,不教学生孝敬父母,还教学生打电话让警察抓自己的爹,要这种混账老师干什么?”
“不是老师混账,而是你混账。你自己没照镜子,不知道你那张脸看上去有多凶,孩子能不害怕吗?今天如果不是我嘴下留情,你就被抓去了,圣诞节去蹲监狱,再判你关几个月,看你那时知不知道后悔。”
他死要面子地说:“你要是后悔没把我送监狱里去,现在就去叫他们回来,我在这里等着。我就不信,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他们还敢把我整进局子里去?”
她真的恨不得把那两个警官叫回来,把他关监狱里去,哪怕只关一两个小时,也至少可以证明她说的没错。
但她还是及时地忍住了。
他站起身:“不叫警察了?不叫我就去实验室了。”
“你不吃饭了?”
“哼,现在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丈夫走了,她马上到楼上去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在房间里哭。她赶快过去搂住女儿,安慰说:“丁丁,没事,爸爸和妈妈争论点事,没关系的。”
“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这么凶?”
“他误会了妈妈。”
“为什么他要误会你?”
“因为他听信了别人的谣言。”
“别人为什么要造谣?”
“因为他们看到妈妈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他们没找到,所以他们嫉妒,不服气。”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
她安慰了女儿一阵,终于把女儿安慰住了。
女儿小声说:“我还是想穿那双鞋。”
“那我们就从垃圾箱里拿出来,洗洗再穿。”
“爸爸看到会不会发脾气?”
“他看不到的。他每天都早出晚归,成天待在实验室里,怎么会看到你穿什么鞋呢?”
女儿缩缩脖子,跑到楼下拿鞋去了,然后她帮着女儿把鞋放进洗衣机里去洗。等洗衣机开转了,她对女儿说:“走,我们到楼下去吃圣诞大餐。”
其实她根本没心情吃什么圣诞大餐,但她不想让女儿跟着过一个凄凄惨惨的节日,只好拿出百倍的勇气,戴上一副快乐的面具,跟女儿一起庆祝圣诞。
7
丁乙一直忍着没把这事告诉姐姐,不想破坏姐姐那边圣诞节的祥和气氛。但第二天,姐姐打电话来了,她听到那边背景里有圣诞音乐,很柔和很圣洁的感觉,想到自己这个倒霉的圣诞节,喉头就起了哽咽。
姐姐不知情,欢快地问:“妹,圣诞节过得好吧?今天没出去抢购?”
她本来不想搅扰姐姐的愉快心情,但心里真是堵得慌,怎么也忍不住,一下就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姐姐有点惊讶:“真没想到昨天还闹了这么一出,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从他回来吃饭时开始的。”
“其实把话说开了也好,至少你现在知道他到底是在生哪门子气了。”
“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狼肝的家伙,居然给他写电邮告我的黑状。”
“有可能是你的哪个同学写的,红眼病,自己没找到工作,就想让别人都跟着他们倒霉,J州那边他们肯定也去挑过了,但没成功,所以又来挑你们的夫妻关系。”
“难道那封电邮是王丽写的?或者是丁宁写的?”
“你想办法让小满把电子邮件打开你看看,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查到发信人的IP。”
“查IP干什么?”
“查到了IP就有可能查出是谁发的那封电子邮件,可以告他,一来洗刷你自己,二来惩罚一下恶人。这种人,你不惩罚他,他会变本加厉,再去祸害别人。”
“但我不知道小满会不会让我看他的电邮。”
“你跟他好好说说,他应该会给你看的,你看一下对他又没什么损害,他干吗不给你看?”
她性急地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现在?去他实验室?那丁丁怎么办?”
“我可以把门锁上。”
“别,那太危险了。你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把那封电邮转发给你就行了。”
“转发也可以看到IP?”
“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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