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番外 若问·刀剑枪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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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命运,从来都是坎坷,

  有一种路途,从来都是曲折。

  有一种男人,从来都不寂寞,

  有一种女人,从来都不坠落。

  有一种歌谣,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资不毛之地,俨然难成德行鱼米之乡,于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么的,烧杀淫掠,没有理由,即使他们并不饥饿,即使你已经一无所有,只要你不属于他们,那么你便不是猎物,就是敌人。

  皇北霜以前并不明白这些异样的生命轨道,最起码,不曾这么深刻的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风暴季节的日子,她的脑海里总会无端想起来不该再想起的过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里讪笑过,这一生,有两个男人碰触过她的身体,一个爱极,一个恨极;一个敬极,一个惧极。

  冰刺宫后山的宫门悄悄打开,宫门边石柱上的尘沙随着风儿一阵阵卷动,待到落地,夜佩便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随身后,于黄昏霞云深重时一道渐行渐远。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声叫唤。

  闻言皇北霜却一笑,拉下绒绒的披风,朗朗直视着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轻轻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转过身,一双幽蓝的眸子望进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唤了她的名字,然后又回过头去,怔然望着立在她与她中间,孤寂的无碑冢。

  “你来祭拜他?”过了一会儿,格心薇淡问。

  皇北霜顿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来只为思定!”

  格心薇听此却回以两声讥笑,“你已无痛,何需思定!”说着,她伸手拨开额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一瞬间却充满了悲怆,可她还是笑了,对她道,“皇北霜,你已经有了绚丽的一生,又哪来放不下的伤痛?最起码,你不曾像我这般痛过…,你知道吗?我嫉妒你,很嫉妒。”

  她说她嫉妒她,但,那再也不是因为她曾是她的替代品。此时霞光渐渐隐去,两张相似的容颜只在明媚转暗间忽然变得不同。这里是若问的无碑冢,她们不约而至只为痛定思痛,然而有些东西,早就随着记忆刻进了魂魄,再也无关伤与痛。

  直到天空彻底暗下,霞影换做了月影,格心薇才起身回程,回头望见皇北霜仍是站在冢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格心薇怔怔然瞧了她一会儿,竟忽尔抛下一句话,“我的儿子,会让若问的名字重生!”

  她说的有些激动,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痴狂和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许只是这一瞬间很想要激乱她吧!可她又错了,皇北霜仍是站在那里,迎着冢风从怀里取出一只玉萧,徐徐吹起,风拂过,她的披风像被什么东西掀动一般,似怀抱似撩摸地拍打着她的身体,而她的眼神,若即若离。

  箫声,穿越了风与沙,飘到了从前。

  格心薇闭了闭眼,终于离去…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

  皇北霜望着面前的无碑冢,心中暗思浮动,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她的生命里,是否也就不会有擎云,不会有关影,不会有浮萍,更不会有,刀,枪,剑!

  

  若问出生在一片狼藉里,四处都是金银珠宝和美酒佳酿,那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堆了满地,周围来往寻欢的男人还络绎不绝,直到淫迷喧哗中一阵嘹亮的哭喊叫醒了暗夜,人们才纷纷抬头张望,只见角落里,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浑身浴血,神情呆滞地看着身下呱呱落地的孩儿,少顷,竟是狠心将他一脚踢开。女人缩成一团,嘴里断续地念着,“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为什么是紫色的眼睛?

  就这么一个问题,注定了若问一出生便不受母亲的宠爱。

  若问的母亲名叫若君,来自奴隶民族铁棘,以造剑闻名。若君十九岁生辰那日,被选为狩猎祭典的巫女,穿着洁白的官衣站在圣台上,她诚心诚意向神祈祷,却在冥冥中偏逢风云变幻,回应她的是近两千匪骑一夕屠尽“笙歌告天,铸剑侍神”的铁棘。族里最后活下来的只是些芳龄少女,或被买卖交易于他方,或不堪忍受羞辱于人下,死伤流散,风雨凋零。若君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有罕见美貌,土匪们不舍杀害,便一直留于营寨以供随时取乐。若君不知道自己究竟侍奉了多少个男人,十年里比妓不如,她自杀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成功,每每她的这些行为不过是给土匪们提供了额外的乐趣罢了。若君生下第一个孩儿的瞬间,只望见了一双紫色的眼,那是不可置疑的首领的血统,仿佛再一次印证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已是从里到外都肮脏了,她肮脏得生下了一只鬼,一只励鬼!

  若问长到七岁,再也没能碰过母亲一跟手指甚至一寸衣襟,待他十岁时,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庆纯便是八岁了。小孩儿的若问没有打擂和参与抢劫的能力,他只能在其他人酒足饭饱后,一个碗一个盘子地捡集残羹剩饭食以充饥。而他的妹妹庆纯则总是躲在一边,面黄肌瘦,紫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小时候的若问总是这么吼她,而庆纯经常饿得眼睛都陷下去了,却还是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巴巴儿地望着他。若问被她望久了,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整晚都失眠,比饿着肚子还难受,不知不觉得他就开始隔一天便与庆纯分享食物。庆纯活了下来,没有饿死,感谢上天,他们都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遭遇恶疾和瘟疫。

  若问的父亲是首领,拥众两千,固守北漠以北,他的名字叫鲎。鲎喜欢美女,基本上是每晚都唤来不同的女人作陪。但即使是美丽如若君者,鲎也仅只是留恋一夜而已。其后多少年过去,鲎四十八岁了,鬓发已经开始渐黄渐白。当他坐在擂堂大椅上,看着擂台里两连胜的少年,转身以一双与他相同的紫瞳傲视八方时,鲎在一瞬间恍惚如梦。

  “你叫什么名字?”鲎不由开了口。

  “若问。” 若问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踢开脚下败将,跃下擂台走到他的面前,从容不迫拿起两袋干粮。

  鲎却忽然伸手按住布袋,血腥的眼沉沉睨着他。

  若问挑起眉毛,“我胜利了,这是我应得的!”

  鲎一笑,“你多大?”

  “十五。”若问十五岁,没有一件兵器,他浑身是伤,肉搏取胜。

  鲎点点头,“下次干事,你也去!”

 

  若问开始和土匪们一起外出活动,年轻一辈中,属他最为显眼,一是因着他强,一是因着他那双像极了首领的眼,紫光一闪,再入沉红后,必将尸骨遍野。

  每当若问黄昏后策马回营,庆纯便会站在路边等待,直到他的黑马入栏,她便退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兄长。若问从不搭理她,只是与她擦肩时,总会抛下些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珠钗,冬天时,他还会扔给她棉衣,但他从不搭理她。

 

  若问拥有的第一件兵器是剑,那是铁棘族巫女专用的剑,不曾开封过,斩不死人。最初是若问母亲带来的,她一直佩带在身上,但在若问的记忆里,那把剑曾是最为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在一次打擂分脏时,他放弃了点选新掳来的美人儿,只一味要了母亲的剑。

  这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好奇心驱使鲎当场试剑,却连挥三下也没有斩断绕在土桩上的绳索,鲎将剑扔到地上,对若问道,“无刃之剑,你要它做什么?”

  若问拾起剑,少年轻狂的他,不知道在首领面前应适当收敛本领,竟是蓦地转身,一剑斩断了绕在擂台柱上的绳索,剑气之戾,激起一地飞灰,落在地上的绳索断口上,依稀还闪着些火星,令在场的人不由唏嘘惊叹,大喊助兴。而若问则挑起一眉,对天举剑,笑道,“我可以让它开封,从今随我征程!”

  那一天,那一剑,成了若问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够狠够绝,他够强够胆,只凭这些已让年轻一辈饱受压抑的土匪本能地臣服。入夜后若问将母亲带到自己帐下,令她为宝剑开封,若君看着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已然越来越像鲎的儿子,心中充满愤恨。于是她以血拭刃,咒歌一夜为剑开封。仪式,尽管只有她一人主持,但那就像是一种信仰逐渐找到了方向,它召唤了新的领袖。自此许多人开始私下投诚若问,不出三年,若问十八岁,已经能带领自己的兄弟独立出行干事。

  血亲是一种本能,凡抵制者,皆非常人,鲎便是如此。在土匪圈里,他们并不刻意阻止女人们生孩子,但凡孩儿诞生,他们也毫无怜爱教养之心,除非女人们愿意养,否则就是把孩子半途扔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上了年纪的鲎不再是战无不胜的,尽管他的影响力依旧不可动摇,但他对若问的限制,终于还是激发了两辈人的冲突。

  若问手里的人并不多,仅仅两百来人,不如鲎握众两千。可每次干事,若问的收获总最为丰盛,非他人可比。然而,每当他血骑踏漠,凯旋回营,却必须将战利品的三分之二赠送给鲎,剩下的三分之一,还要通过打擂赢得。鲎用这种方法压制着若问,时间一长,若问手下人自然不甘,很快便以诚象为首一致鼓动若问破旧,建立自己的领地,若问当即与之削衣起誓,计划破出。

  要离开,未来不得而知,可若问从不犹豫,他该有属于自己的人马和领地。只是,望着不见星光的遥穹,呼啸的寒风拂过他长剑,若问却偏偏不期然想到了两个女人,母亲若君,还有,妹妹庆纯…

  “兄长!”

  黑夜风冷刺骨,庆纯穿着黑色的毛裘站在若问背后,她知道,虽然他不理她,但如果此刻换了是别人站他身后,势必枉死剑下。这十几年来,她只对若问说过两个字,兄长,这两个字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只是告诉她何为兄长后便辱死红帐。失去了护佑的庆纯,很本能地,在那么多小孩子土匪中,只愿与若问亲近,因为他同她一样,有着一双紫色的眼。

  若问没有回头,敢叫他兄长的人一直只有一个,让他在心里唤过妹妹的,也只这一个。见他仍是不搭理,庆纯上前一步,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兄长送我的裘,连大爷都喜欢,他跟我要,我没有给。”

  若问闻言,才忽然觉得不对,猛转身,一把将裘衣扯开,庆纯白嫩的肌肤顿时裸露在寒风中,上面遍布青疮紫痕。

  “谁干的?”第一次,若问开口同她说话。

  庆纯别过头,重新拉上裘衣,“兄长,庆纯早就不纯洁了,庆纯让鲎爷身边的人都糟蹋过了。但庆纯很聪明,这些委屈不会白受,鲎爷一直对你想杀未杀,都是庆纯在大爷们的耳朵边上吹的枕边风。”

  若问抓着她的手一紧,在他眼里,那个永远躲在一边叫他兄长的小女孩,他天真的以为只要她简简单单活着,他就能护她周全的女孩,竟然在岁月流离中,走过这样一条路。他曾经也疑虑过,总猜测着鲎会在何时与他动手,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却始终没有些动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庆纯望着若问淡笑起来,头微微缩到毛裘里,乍作取暖,她的眼睛亮晶晶地,一如每一次若问所见的那样美丽,“兄长是要走了吧,我…”

  “我带你走!”不待她说完,也不管她要说什么,若问为她系紧了裘衣,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要建立自己的营地,你和我一起走。我出去干事,你就在营地里打点细物,我凯旋而回,你就站在栏边迎接。你是我的妹妹,不需要侍奉任何你不喜欢的男人。谁再碰你,我就杀了谁。”

  庆纯听得直落眼泪,这些年来,她何曾奢望过有朝一日兄长会说出这翻话?

  然而,若问瞧她掉着眼泪,却还一眼不眨,直在心中泛起些从未有过的怜惜,干脆一把搂她入怀,用磨损不堪的披风为她遮住风沙。然后笑看黑夜,只道,“庆纯,天有天道,鬼有鬼桥,偏这人世大道,是鲜血淌出来的!”

 

  突围也是在一个夜晚,若问让庆纯回去收拾些东西。

  那一晚风很大,呼呼地吹,好像一群骚动的冤魂在同一时间痛哭。寨子里守备的人走来走去,总是莫名其妙觉得浑身发冷。直到夜入深沉时,鲎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叫唤若君去他房中伺候,那时庆纯正好同若君一道,便给连拽着过去。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坐在鲎的面前,鲎喝了很多酒,可他似乎是越喝越清醒,他将一个又一个酒坛砸到地上,然后让庆纯在大片的碎渣上跳舞。

  “你真棒,我的美人。”鲎倚靠在炕上,看着满脚鲜血的庆纯,兴奋地狂笑。庆纯就要站不住了,她的脚没有了知觉,但她却一直望着若君,望着她,像在问,我们何时离去?

  而若君只是冷冷地笑着,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久,鲎的营寨起火,首先是擂台和围栏,引得大部分人都冲到前堂救火,若问让百来个弟兄混在其中,趁慌乱时便大剌剌先从大门跑走,一百人顷刻不见了踪迹。鲎见了外面火光冲天,竟镇定自若,随手套了件衣服走到外面,没一会便陆续聚集了不下六七百人待他号令,他皱着眉,首先就问道,“若问呢?”

  众人向后一望,若问正站在那里,淡应了声,“在!”

  “哦!”鲎挑起一眉,“怎么回事?”的

  若问按剑的手不动声色地一紧,回道,“天降火!”

  天降火,那是白天里烈日高悬时常有的事,可现下这夜,黑冷无边,何来的天降火?

  鲎闷哼一声,竟不计较,只环视四周,“数人!”

  众人一愣,鲎大吼,“数人!”

  一个半跛虬髯赶紧应声而出,跑到人群最前面,开始数人。

  若问神色如常,坦然直视着鲎。

  没一会儿,那虬髯跑了回来,垂头道,“首领,不见了百来个小崽子。”

  闻言,鲎危险地眯起眼,盯着若问,“你果真要分镳?”此话一出,一些还不知状况的土匪惊诧不已,连忙从若问身边退开,交头接耳开始谈论分镳者的下场。

  若问不多说,飞快抽出腰上佩剑,噌一声,寒光闪过鲎的眼,鲎微一侧头,再回神时,若问身后已经聚集了百来人,鲎笑了起来,“看来你们是预备分两拨出去,一开始就没打算硬闯!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若问剑走长风,只道,“我只走人,不分镳。”的

  鲎大笑,“放你走我百害无一利,我该在这里杀了你祭鬼!”

  若问拧起眉,一手拉下披风,瞳孔逐渐由深紫转为血红。只见他一动,他身后百来人也立刻刀剑出鞘,铮铮然对着鲎这边数十倍的人数,全都豁了出去。

  不料,剑拔弩张中,鲎竟不为所动,只闲淡说道,“很多女人都很蠢,很狭隘,喜欢耍小聪明,看不开。”的

  若问猝然不解,见鲎根本无一丝杀意,便收起剑锋,问道,“什么意思?”

  鲎击弹了弹挂在腰上的弯刀,直道,“你分镳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有个傻女人,自己跑来告诉我,她的儿子要分镳,分镳者应该五马分尸。”

  若问有点意外,“母亲?”

  鲎不答话,只继续道,“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若问挑眉等他后话,那是与鲎相同的习惯,鲎不禁笑了起来,一手摸了摸满脸的落腮胡,“铁棘族素来信仰咒命,她曾赌咒你那开封宝剑终有一天会饮我鲜血,削我骨肉,逼我弑杀亲子!”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噌地抽出宝刀对着若问,“儿,我可以杀了你,完全可以,可我偏不杀你,偏不在今天杀你,等你有朝一日,剑下的冤魂与我一样多了,我就会来杀你。”

  若问直问,“你肯开道?”

  鲎大刀一挥,“没错,不过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

  “说!”

  鲎击掌三下,人群里便吵吵嚷嚷推挤出两个女人,一个是若君,面如死灰,一个是庆纯,伤痕累累,跪倒在地,鲎伸手拎起若君,阴森冷道,“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若问眼一冷,只回,“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杀了你!”鲎相干干脆。

  若问望向母亲,只见那双冰冷的眼里全无生气,蓦然间他竟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她就是另一个鲎,冷酷恶毒,恨不得全天下人为她陪葬。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杀她。她与他是没有交集的,他一直这么想。

  若君抬头看见若问长剑,忽然森冷长笑起来,她亲手开封的剑,如今,要夺去她的生命,她这段残败不堪,漫漫无望的生命。若君从未这样笑过,那尖锐的声音甚至撕裂长空,只让周围的男人们心凉无际。

  若问就在这笑声中,握紧长剑,慢慢抵上若君的脖子,冰冷的白刃割裂了她的皮肤,渗出的鲜血顺着剑缘淌下,一滴滴落入黄土。众人不禁屏息以待,却只有若君自己,丝毫没有惧意,依旧失心地笑着。

  若问皱起眉,剑端移到她的胸口上,寻找着她的心脏。然后抬眼看了一眼若君,低道,“你自由了,母亲。”

  说着,一剑穿心。若君的尖笑戛然而止,她低头望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利剑,仿佛在瞬间回到了铁棘,她还是狩猎日祭祀的巫女,她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终于在这一刻苏醒,刹那间,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她就剑俯下身,在剑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那个情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不发一言。

  若问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倒在地上,人一旦死了,就代表她与周围的一切断绝了联系。

  “你可以走了!”鲎说。

  若问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鲎,便上前两步抱起坐在地上的庆纯,然后带着百来人跃马离营。庆纯与若问共乘一骑,她靠在若问背上,偷偷回望着躺在鲎脚下若君的尸体,心里乍然作痛,她曾想问她,我们何时离去?而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若问一行不待回首,发狠地狂奔,怎料不及鲎竟猛地远远掷出大刀,刀身旋转而至,嗖一声正中庆纯后背,庆纯抱着若问的腰,咬牙只是闷叫一声,随即汩汩吐血,若问心中不祥,正欲回头探看,却顿觉腰上一紧,庆纯低道,“兄长,我没事,别停下来。”

  刹时若问只觉天地间风沙都已化作烈火,焚尽他五内,他失去了一切知觉,只除了策马狂奔时马蹄凿沙的喋喋声,只除了背上不断扩大的血冷浸渍,他知道,那是庆纯的血。

  鲎见若问连头都没有回,不消一刻已快奔出他视野,蓦地嚣吼起来,“儿,这把刀老子送给你了,从今往后你我就算是分道扬镳,下次再见,便只论生死,休说前缘!”

  鲎的话在空中回荡着,随即沉寂。营地外汇集起来的两百来人全随若问踏沙而去,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外,若问才看到地平线处露出一座小小的绿洲,他满脸灰沙,终于回头对庆纯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笑,他本来想对她说,“再坚持一下,前面有绿洲。”

  可她,只像睡着了般,已经坠入了永远的梦乡,当皓月出云,若问的马逐渐停了下来。腰上一松,只见庆纯搂着他的两只手,正如纠结解脱,缓缓地自他身上滑下。

  若问没有说话,呼啦撕下一条衣布,将庆纯的身子与自己紧紧系在一起,策马奔向绿洲。终,他是一无所有地到来,也一无所有地离开。

 

  潮沙陷离魂,情长累儿女,

 

  时光荏苒,狂沙依旧,铮铮两年过去,若问十九岁,已经是北漠上不容忽视的匪首。他的生活很简单,只剩刀剑与兄弟。当然,也不是没有兄弟背叛他,可拼拼打打下来,总也有人来有人去。他倒是无所谓,留下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掉的,要么带走灵魂,留下尸身,要么各凭本事,分镳破出。在他而言,人生不外这几种人,这几多事。

  若问很喜欢女人,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对他是一种抚慰,从他十三岁开荤以来,他就没有断过云雨之欢。有时干成了大事,他还会特别的兴奋,一夜叫十来个女人侍奉。但他从来没有特别怜惜或喜欢的对象,在他的心里,女人的身体并不值得留恋。

  如果不是蛮狐,或许若问这辈子都不会娶妻。可是,意外的,在若问一生中,妻,竟是他第一个尊重的女人。他并不爱她,也不眷恋她,但,他尊重她。

  妻的名字叫枘,长得很像庆纯,蛮狐就在她大婚时掠走了她,只为了她的相貌,可以讨好若问。若问坐在宽长的椅子上,正是旖旎过后,衣衫不整,靡靡颓废的模样,见到枘一身新娘衣装,竟顿时起了玩心,只笑道,“一觉醒来就多了个新娘子,干脆老子也来当回新郎官?”

  枘啐了他一口,若问却脸色不变,淡道,“吐我口水,有点胆子!”

  枘咬牙,“要杀快杀。”

  若问蓦地大笑,“小姑娘,咱们不杀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枘见他邪恶的神情,毫不遮掩的痞气,心中乍然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境地,只默不作声,静待着结局。然而,在她,那结局却是她不能承受之痛。若问在一帮兄弟的挑唆下游戏般与她成亲,与她三拜,与她交杯,最后,在一阵又一阵下流叫声中,与她当众“洞房”。 十七岁未经人事的枘,承受着若问的折磨,不发一声,咬碎了牙,不接受他的吻。

  然而,娶妻方才十日,若问便对她有些厌恶了。在他的床上,枘从来都没有反应,这让他觉得很不满足,令他不得不唤其他的女人来作陪,而枘就缩在一边,看着墙,或者看着窗。

  其后,不知又是过了多久,狼头围到一队游民,便赶紧派人回了消息,那时正是隆冬,他们需要更丰富的物资,于是若问倾巢而出,一出半日时光,就已满载而归。

  战利品像小山一般堆在大堂中央,土匪们的兵刃上还萦绕着挥不去的腥气,被掳来的女人们则全部裸绑在一边,等候挑选。若问黄昏时下令打擂,诚象便将战利品分为三份,一份直接归属若问,一份则为储备,剩下的,只由打擂分得。

  战利品中有一条长长的金色锦带,上面绣着太阳和月亮,刺金,十分精细。蛮狐见着它竟特别的兴奋,只道,“日月披身是个好兆头。”于是便将它绕上了若问的腰间,若问很是得意。打擂后的前堂总是凌乱的,不过意外的是,那天晚上难得有个女人,站在门前,一直冷眼旁观。

 

  她是枘。

  

  她第一次冷笑,而若问坐在大椅上,隔着淫糜的大堂,看着枘。很奇妙地,他竟然自己起身,朝她走去。

  枘从来不怕他,只是看到他腰上锦带,脸色骤然间发白,她猛伸手拽住带头,直直问他,“杀光了?”

  若问道,“杀光了!”

  她又问,“一个不留?”

  若问道,“除了几个女人!”

  她往后踉跄几步,手上却还紧抓着那锦带,若问立刻反应过来,司空见惯之事了,断是冤家路窄,死的正是她族人吧,区区几百罢了。

  若问面无表情,瞧着她摇摇欲坠,只觉得浑身兴奋,他蓦地打横抱起她,直往卧房里去,在有床可用的情况下,他从不就地寻欢。

 

  枘于清晨时制枪,藏于床下,日落时分,刺杀若问,未遂,仅致其疮疤。枘年约十九,新婚不越半年,云雨无欢,自问生死无颜,于床榻缱卷时自绞双眼,誓死不见仇人面。

  若问出意外之举,为枘冠姓,匪类无不愕然,大漠匪首以毁容盲女为妻,三年不见下堂。春秋归去来,三年共一枪,枘刺杀若问从未成功,抑郁成疾,受病痛折磨,作茧自缚,终得若问穿胸一枪,了此余生。

  若问这辈子,杀人如麻,手下亡灵不计其数。他饥饿则夺人之食;他寒冷则去人之衣;淫则云雨,怒则毁物;富则尽欢,险则搏命。若问从这样的人生中找不出真理,却找得出答案,能够继续存活下去的答案,能够为自己而战的答案!

  他的刀,弑父;他的剑,葬母;他的枪,夺妻。

  他的这条命,依附着他的心,从不迷惘,他不觉得这是冷酷的,相反,他对死于他手下的人们有着诉说不清的情感。

  若问过二十五岁后才遇见皇北霜,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美丽,当然了,还有些聪明。不过,那种美丽与聪明,似乎远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若岚绯问格心薇,他的女人多的是,但说肉体之欢,他并不觉得自己饥渴。可是,女人,如果于他已无饥渴,那么,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能令他追至穷途末路却依然无悔?

  皇北霜像一根火引,燃烧着向他窜来,与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成为一种绚烂。

  

  还记得,那个绿洲真的很小,时逢若问与皇北霜初逃落涧,避风而往。小绿洲上人群杂乱不安,但绿洲外呼啸的风沙压制了一切,难民们互相拥抱着围成一圈。偏就若问与难民群划界而席,他背对着尘沙最猛的方向,将皇北霜搂在怀里,他的怀里没有风沙,只有起伏的心跳,一双暗紫色的眼瞳还机警地环视四周。

  “小沙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须臾,若问毫不在乎地说,两眼直直盯着她,而她此时只是脸色苍白,不堪愁绪的模样,只见她轻抬起头,眼神忽悠一闪,似是想要说话,却让若问以一指点住,他的脸靠下来一些,声音低沉沙哑,“别说话,会吃沙!”然后,便狠狠地吻下来,肆无忌惮。他知道,她从来不敢拒绝他的吻,徒劳的抗拒只会弄巧成拙罢了,她或许不了解他的一切,但最少,她了解他的强势。只要他暂不做更深的索求,她总是会选择明哲保身。

  风暴持续了多久若问并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只在感受怀里温香的女人。后来风暴变大了,他干脆搂她一起倒下,压着她,很久,直到风沙将他们都掩埋了,他才发现耳边的呼啸已不知何时停止,他像沙地里的跳鼠般,猛地从沙下钻出头来,只见尘灰飞动,细细黄沙从他的衣服一缕缕飘下。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低下头,满意于她脸上没有沾上一粒尘埃,她依旧面容皎洁,清冷的眼睛,正微眯着,重新适应明亮的光线。

  “你还不下去!”须臾,她果然恼火地低叱。

  若问却笑了起来,偏就那么压着她,一动不动。

 

  男人就该压着自己的女人…

 

  皇北霜见他不动,自己又无从抵抗,只好侧过脸,冷冷回道,“算了,算了,不起来也罢,就让这黄沙土堆做你的坟头罢,从此通黄泉!”

  若问的呼吸很重,他不肯起身,然而面对皇北霜这样刻毒的话,他竟觉得情趣盎盎。

  “知道吗?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他一边说一边摸她的脸,鼻子,眼睛,嘴巴,眉宇…,她的神情在他看来永远都是鲜活的,就像黄土世界中,唯一一抹艳红。

  “皇北霜!皇北霜!”他盯着她的眼,字字对她说,“阴曹地府我寂寞不了,可是,黄泉路上,我定要是你这曼妙的身躯相伴!陪我吧,这一生…”

  这是若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仿佛求救般的呢喃!

  只不过命运从无万解,处处都是谜题,不能掌握的,不能满足的,不能得到的,对于若问而言,或许从来都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属于别人,抢不到,得不到,也——

  毁不了…

  

  刀!

  月刃光寒,

  浊酒共血染。

  

  枪!

  赤缨腥澜,

  娇躯何相伴。

  剑!

  气冲荒滩,

  乱冢通天山。

  

  吾邪!

  三兵入命,

  生死谁人定。

  汝邪!

  红妆鲜衣,

  引魂入痴迷。

  

  上邪!的

  欲与共金银,

  金银乃不期;

  欲与共佳肴,

  佳肴乃不及。

 

  刀枪剑,鸣不停,

  刀枪剑,鸣不停,

  欲与共床第,

  一寝万年冰!

 

  问何以?

  只道今生了,

  他朝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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