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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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忙撑开伞,顺着路边趟着往前跑。

她身上的衣服被暴雨浇了个半湿,头发也湿了。

前面不远处围了些人,她想那大概就是马车掀翻的地方。她急忙跑过去,分开围观的人,进去一看,果然是车马俱翻。急速奔跑中的马摔倒在地,前腿已经折断,露出惨白的腿骨来,马夫也从车上摔了出来,此时正跪在伤了的马身边,痛哭。

她只顾了往前冲,没留神有人要拦着她,对她说:“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那人撑着伞,手臂一伸,墙一样挡在她面前。

静漪望着他身后,说:“有没有人受伤?我学过急救术,可以应急…”

“没有人受伤。只是马摔断腿了。”那人看着伞下的静漪,说。

“那就好。”静漪并没看他,伤马哀鸣,让她揪心——只见痛哭的马夫身边,另有一人在查看马匹的伤势。那人一身浅色的西装,没有戴帽子,头发极短,身边跟着的人拿了伞替他遮雨,被他粗暴的挥手挡开。雨水顺着他的颈子噗噜噜的往下滚,他也不在乎。

他蹲下去,卷起袖子来,摸着马的颈子。

她虽然不是兽医,也知道这匹马伤的很重,看样子要再站起来已经不能够…她看着那匹在雨水泥浆中痛苦挣扎的马,和不停的用袖子擦着眼睛的马夫,顿时心里生出一种难过来。伤马猛然间长鸣一声,哀嚎似的。

静漪不由自主的转了下脸,不忍心看鲜血随着暴雨的击打在地面上渐渐扩散开来。

可是又忍不住要关心那伤马,仍是要看过去。

挡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看出她的意图来,稍稍侧了身。

静漪见那人对马夫摇了摇头,这表示马是没的救了。

果然马夫立即放声哭诉起来:这匹马是要养家活口的,是家里的一口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撞了邪的,刚刚明明是跑的好好的,没看到对面开来的那辆轿车啊就那么被惊了…他的哭声在暴雨中有些瘆人。

在静漪听来尤其是。

西装男子招了招手,跟着他的几个人开始驱散围观的人。

始终挡在静漪面前的男子这时候低声说:“十小姐,请后退几步。”

静漪惊讶的抬头。对方叫她十小姐,她以为必然是认识的人,定睛一看,只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倒愣了:这人衣着整齐,通身米色的亚麻三件套西装三接头的白色皮鞋加卷檐亚麻礼帽,是个很文雅的先生,个子又高,也瘦——在他身后站着的另外几个人,和他的打扮相似,想必是同行的…静漪点点头,不着痕迹的往旁边一撤身,保持了一点点的距离。

那人见她矜持戒备,不以为意的微笑着。一转身,挡在了她身前。

静漪正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就听“嘭”的一声枪响,随着围观的人发出惊呼,伤马哀鸣一声,便软软的倒在了地上。静漪呆住似的,直愣愣的瞅着被雨水冲刷着的马的尸体,和那顺着水流扩散开来越流越远的血,她抬手擦了下嘴边雨水…站在身前的这位先生回身看她,说:“十小姐,你还是到前面避雨去吧。雨下这么大,当心着凉。”

静漪摇着头,低声的问:“为什么要杀了它…太残忍了…”

“十小姐,对一匹马来说,不能再奔跑才是最残忍的。况且,这马夫也没有那闲钱养一匹瘸马。这不是宠物,这是谋生的牲口。”那人颇有耐心。

静漪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想不到的。

她看到马夫还在抱着他的马痛哭,而亲手将马击毙的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什么,放到马夫手里,然后,他转了身。

就在这时候,他朝静漪这边看了一眼。

雨下的仍然很急,溅起的水花若黄褐色的烟尘一般。

隔着一层纱似的,两人静静对望。

静漪还是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目光上下的在她身上一转,似乎也并没有对她过于在意——身边的人轻声的说了句什么,他转脸冲着等在旁边的一位身量中等的绅士一望,正要走,却被人猛的拉住了手,是那马夫。他眉一扬,身边的人反应更迅捷,立即将马夫拉开。

“…这…这我不能要…”那马夫先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钞票归还。

静漪分明看到那人脸上的不耐烦,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拦住马夫还钱的举动。

静漪想起来自己手袋也也应该还有些钱的,便打开手袋往外拿,打开一看,只有几块钱了——那些钱都在看守所里掏给了看守。

她已经走到了马夫身边,掂着这几块银元,便有些窘。正有些不知所措间,她一抬头,那人竟没走开,还在看她。她立时觉得更加难为情起来。

静漪真后悔自己平时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此时她身上除了颈上一挂寻常的珠链,也就还有腕上的镯子和兜里的怀表。怀表是母亲赐予,内里还有她的肖像,是不能离身的。她一盘算,便将颈上的一条链子解下来给了那马夫,随后仍觉得这赠予单薄,便将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一起递过去,交给马夫,说:“刚刚对不住。雨下的太大了,我们也不是成心要惊了你的马。这些,换些钱…你再买一匹马。”

马夫直愣愣的看着她。似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极力的推辞。

“拿着吧。”静漪窘的不得了。再不惯在众人面前和人推搡。她急于摆脱这窘境离开,就听有人问她:“十小姐?您的车子呢?”

“车子…”静漪这才想起来她原本要做什么。车子!保柱还在那里等她,她得找到人去帮忙。“糟了糟了!”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五)

那人被她的表情逗乐了。他将手里的伞举高些,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同行的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她一同往车子陷落的地方走过去。

他跟保柱商量了一会儿之后离开。很快开过来三辆轿车,其中有一辆径自开过来,另外的两辆停在街对面了。先前那人从车上下来,将绳索扣在赵家的车前,系牢了之后,指挥着前面那辆车启动,瞬间,保柱开着车子,借力使力的,从泥坑里被拖了出去。

保柱再三的道谢。

那人笑着摇手,对走过来道谢的静漪微微鞠躬,说:“十小姐不谢,应该的。”

“请问先生您贵姓,府上哪里?”静漪问。她旁观这人行事已经有一会儿。他一再的称呼她十小姐,必然是有些渊源的。

“十小姐真的不必放在心上。”那人微笑着,看静漪的伞已经被雨淋透了,忙开了车门请她上车。说着,从自己的车上又取了两把伞来,放到静漪的车后座下方。

街对面的轿车滴滴作响,催促他们。

静漪拦住他的去路,也看了那车一眼,说:“要是你不想我跑过去问他们,就告诉我。”

那人为难的看着一脸认真执拗的静漪,说:“十小姐,鄙姓马,名行健。马行健。”他说着微微一笑。

这一笑令静漪觉得他更加眼熟,她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马行健笑着摇头,他让静漪上了车,把手中的伞顺手放在了车门边,自己则在大雨中离开。

“咱们也走吧,十小姐。”保柱笑着说。

静漪见那几辆车子接连离开,才点头。她裙子湿了一大截子,皮鞋也完全湿了,冷的打哆嗦。

她坐在后座上擦着身上的水,看着脚边的这把油纸伞。金黄色的底子上,是素雅的菊花图案——这是眼下很流行的东洋伞…东洋伞…脑海里若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猛的撩开窗帘,那里还有那几辆车子的影子!

她不禁悔的跌手跌足,道:“我得有多糊涂啊!”

保柱忙问她怎么了,听了便说:“我也留了个心眼子,把他们的车牌号都记下来了。十小姐您不是问了他的名字?有车牌号有名字,还怕找不到人么?再说,就算是一辆车一辆车的查,也好查的很。全北平城才能有多少梅赛德斯车呢?他们一开就是三辆,还都是新的。”

静漪听了,这才安心些。

总不能连着两次,都错过了救命恩人…她想了想,这就是了,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觉得哪个人眼熟。那个身材高高的西装男子,应该就是那日救她的男子了。能再遇到他,也许是冥冥中注定的,该着让她有机会谢谢人家。只是那人…

“阿嚏”…静漪连续打了三四个喷嚏,狼狈的翻着手袋找帕子,找不到。想起来是探视戴孟元的时候,见他腕上的伤口渗血,拿给他包扎了。她顿时心里一阵抽痛…

“七少,十小姐别是根本没认出我们来吧?真够可以的,咱这几个大活人轮番儿的在她面前走了好几遭呢…按说不能够哇,认不出咱们来有可能,马哥还跑前跑后的呢。”图虎翼回头看着那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的车子,抓抓头顶,又说:“邪门儿了哎,还有见过七少您认不出来的。想是当日吓慌了吧?”

陶骧头都没有抬,说:“闭嘴。”

坐在陶骧身边的陶驷听七弟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来,似笑非笑的说:“还别说,程家的这位十小姐,有点儿意思。”

陶骧斜了二哥一眼。

“一般的女子,今儿不吓晕过去就不错。她还敢冲上去要救人。”陶驷忍不住要笑。

“就是呢就是呢。二爷,您还不知道呢,那日街上那么乱,又是贼又是兵的,十小姐…”图虎翼转过身来拍着车座,说起来脸上放光。

陶骧抬脚踹了下车前座。

图虎翼立马儿缩了回去,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陶驷继续说:“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要求一个新女性的。人你也见过了。程十小姐倒真称得上是新女性的典范。且在我看来,北平的名门闺秀里,品貌能与她比肩的甚少。论家世,程家和咱们家不相上下,是不新也不旧的人家。这样的人儿,你若是再不满意,我倒不知道你究竟不满意些什么了?”

陶骧换了个姿势坐。

陶驷拍了下他的膝,说:“若你是因了那些传闻,那大可不必。”

“那果真是传闻?”陶骧问。

陶驷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膝。这回,重了些,说:“如果不是,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说着,将手帕包着的一个东西递到陶骧面前。

陶骧不接,陶驷就塞到他手里。

隔着手帕也看出来这正是程静漪给马夫的那只镯子。陶骧也知道,那另一只,碎在了暴乱那日的街头。

“我拿五百块换回来的。身上就这么多了,好在你给的也不少。马夫虽不识货,也不能欺他太过。我是不能让咱陶家的东西,流落到杂人手里去。”陶驷笑了。陶骧看他一眼,将镯子依旧还给他。陶驷也学他的样子,不接,说:“我给你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你再琢磨下到底是收着还是不收着。这镯子本是一对。如今只有这一个,就是这孤品,不怕换不来他庆王府小半个花园子。价值么,不提也罢。就是一个大子儿不值,也是母亲给程家的定亲信物。”

陶骧脸色有点阴沉。

陶驷瞅着他的表情,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他当时已经十五六岁,印象很深刻了。应该是他离家的前一年,陶骧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他还和大哥说笑,说论岁数是七弟最年幼,却不想竟先定了亲。他们给母亲请安去的时候,正遇上母亲在挑东西,左挑右挑都不合心意,最后是祖母差人送来了这对镯子。母亲看着发了会儿愣,说这东西你们大姑姑出嫁时候还惦记着呢,奶奶真舍得,可见对这门亲事满意的很。镯子的年代已然不可考,款式却不是新仿的,古朴的很…

“想必是嫌丑的了。”陶驷笑了。陶骧哼了一声。

静漪让保柱快些开车赶到锦安里去。

车子开到锦安里的柏油马路,和刚刚那泥泞的大街简直天壤之别。北平城里少有几条柏油马路,锦安里就是其中一条。

孔远遒已经陪着无垢在锦安俱乐部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门前等静漪。看到车来了,无垢着急的敲了敲车窗,孔远遒倒只是斯斯文文的笑了笑。静漪再车内看了一眼锦安俱乐部的大门——说是俱乐部,看上去并没有俱乐部的浮华气,是很普通的灰色砖瓦门,甚至有些不起眼。但那道门,不管是进出其中的人,还是在里面发生的事情,都将影响门外的这个世界。

静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里见面的缘故,孔远遒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股子嬉皮笑脸的神气。

她倒是对这样的孔远遒有些另眼相看。

孔远遒让人把几捆书放上车,知道她们赶着回家,嘱咐了保柱几句,便催着她们离开了。

“你们怎么会选在这里约会?”上车后,静漪问无垢。

锦安俱乐部是政客们聚会的场所。在这里聚会的政客们,被称为锦安系,是现任政府里的第一大实力派别。静漪知道锦安系举足轻重的几位大员除了国务总理,就是外交总长金昌吉,金慧全的父亲;财务总长孔智孝,孔远遒的父亲…除了一些内阁和议会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还有知识界的人,以教育次长兼国立北平大学校长的姑父赵广耐为代表。更有些商界头面人物,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这儿可是一不小心就碰到姑父了。”静漪说。

无垢眨眨眼,说:“难道没有听说过灯下黑?”

静漪点头。

无垢笑着说:“老孔被他父亲安插在这里,一是省得他回国之后吊儿郎当的不干正经事;二是让他学点东西;再就是让他在这里积累一点点人脉。他呢,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搜集和分析情报算是成了精。从上到下,简直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儿。”

静漪见无垢看着她,似有话未说完,问:“又有什么大新闻吗?”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十六)

无垢笑了笑,她拉开车窗上的纱帘,指着街上,此时正好街边巡逻的军警走过,她低声笑道:“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对外面的事完全不关心的人,如何能跟戴孟元走到一处?”

静漪看着无垢。

无垢并不要静漪回答,而是用更加轻的声音说:“所以让你劝戴孟元具结悔过…总统府一旦换了旗子,谁管他做过什么?就是有事,等你们一同出国一转,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他未必肯的。”静漪没办法跟无垢解释戴孟元的想法。

无垢只好耸了耸肩。

静漪兀自出神,冷不丁的被无垢拉了一把,回神。

无垢抬了抬下巴。

车竟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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