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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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漪还是第一次来父亲的这间新书房。她仰头打量着这看起来单调乏味的院子——从屋檐下看上去,梧桐树高大的很,早已超过屋顶很多。这不知是哪一任王府的主人植下的梧桐树…她呆看着树林间的落叶。积年的陈叶,腐烂作泥了的。偶有新鲜的深绿色大颗叶子覆在上面,倒觉得有些绿的突兀。

“单单就面积来说,这院子也够大了,绕院子的围廊走一圈,恐怕也需要一点时间。还有这么多梧桐树,书房里得多暗呐。”静漪说。

“父亲喜欢梧桐树的好意头。听说最近闲来无事,最喜欢的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之慎说。

静漪不知之慎指的好意头是什么,她倒是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带着她认树:楸树、槐树、梧桐…认梧桐的时候父亲说,梧桐树最像人,小时候呢,腹内空空,念书多了,慢慢的把空空的肚子塞满…她小时候很胖的,父亲拍拍她圆滚滚的小肚皮,叫她胖漪儿…静漪转脸看书房门,仍紧闭着。

也只过了一会儿,那门就开了。

静漪和之慎忙转身,见出来的是赵宗卿,两人齐声叫了声表哥,也都看出来,赵宗卿面色不佳。

赵宗卿对静漪说:“进去吧,舅舅在等你。”

之慎想要一起进去,赵宗卿拦了他一下。

之慎看到赵宗卿的眼神,等静漪进去,低声问:“怎么着?父亲说什么了?”

“回头你就知道了。”赵宗卿拿着礼帽略扇了扇风,扣到头顶,说:“我先走一步。还有差事要办。”他说完也不再理会之慎,疾步离开。

“大表哥!哥!”之慎不甘心的叫着,就见赵宗卿的身影在围廊里简直如同逃离的狡兔,他搔了下头顶,说:“跑什么啊,我能吃了你啊?”

“九少爷。”之忓站在他背后,叫道。之慎回身,没好气的说:“知道了,老头子在里头骂人,别吵着他,是不是?”

之忓没有说什么。之慎的心绪不好,他看的出来。

之慎凝神听了听里面,听不到动静,走近些,再要仔细听,之忓拦着他,低声提醒:“九少爷,非礼勿听。”

之慎倒乐了,说:“你小子知道什么是非礼啊?还非礼…”他一手撑住门框,耳朵顺便也贴了上去。

里面还真安静,难道静漪和父亲什么也没说?

照父亲的脾气,这会儿不该拿砚台打小十了么…

静漪进了书房之后,到见到父亲,除了喊他一声父亲,还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程世运坐在桌案前,握了一管毛笔,正在写信。

阳光都被院子里那些梧桐树遮住了,书房里一排窗子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白日里,程世运要是想写什么读什么,也得开了台灯。

静漪望着父亲桌案上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碧莹莹的,很是好看。

灯光下父亲握着细细的毛笔的手,显得比平时要温暖些…忽的那支笔停住了。

静漪就见父亲将笔搁下,对着光从头到尾看了遍,显然是觉得很满意,叠了信纸,塞到信封里去。信封上的收信人已经写好。

程世运装着信瓤,看看默不作声的女儿,说:“说吧。”

静漪背着的手,攥的紧紧的贴在后腰上,仿佛这样能给她很多力量“嗯?”程世运将信封放下,拿起他的烟斗来。

“父亲,我来请求您救救孟元。”静漪说。

程世运装烟的手势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顿,垂着眼帘,专注极了,似随口的问道:“孟元?”

静漪咬了咬嘴唇,就在此时,父亲的目光扫了她的脸一下,她顿时觉得这轻飘飘似的目光里仿佛含了什么东西,让她的脸瞬间烧的火热,心不由自主的就被从脚底向上涌的热血充满了似的,这股力道简直让人不堪重负。

她咬着牙说:“孟元…戴孟元…是我的朋友…父亲,孟元被抓进了警察局,起先关在半步桥,忽然被转移到了炮局。可是他只是个学生,从来不做坏事。父亲,您能不能想办法救救他?”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三)

程世运将烟斗掂在手里,一味的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稳如泰山。

“父亲!”静漪走上前,手按在桌案上。

她的脸通红。

程世运静默。

他有二子八女。女儿们不能说个个倾国倾城,至少是如花似玉。而面前这一个,既是年岁最幼的,是她们姐妹里最美丽的,大约也是性子最倔强的。

此时红了脸的窘迫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是少见。

她长的很像她母亲…

“你说的这个人,我以为他并不是很安分。”程世运缓缓的说。眼下他并不着急。

“父亲,为了国家和民众的前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并不能称为不安分…不能因此毁掉他的前途,更不能因此就要了一个人的命。”静漪说。

程世运微微笑了笑,说:“他为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漪儿,你说实话。”

静漪按在桌案上的手团了起来,“父亲要我说什么实话?”

“说你凭什么为了这个人,来要求为父做那等会招来大麻烦的事?”程世运问。

“父亲,孟元…我会与他在一起。”静漪盯着父亲手上的玫瑰烟斗。

“‘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们年轻人总有些新词。”程世运又问。

“父亲,我会跟孟元…成婚的。”静漪回答。她想这句话都说出来了,父亲手上那个烟斗,会不会冲着她就砸过来?

当然没有。程世运照旧端着,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拿着烟袋。甚至还特别的看了看烟袋上缀着的那个玉竹配件,盘弄了两下,才问:“这是你的打算,还是他的打算,还是你们的打算?”

“这是我的打算。”静漪说。父亲没有立即动怒,她心还是咚咚跳的急。

“你已有婚约在身,漪儿。”

“那不是我的婚约,是您同陶家的婚约。父亲,我要求婚姻自由。”

程世运有半晌不言声。

他慢条斯理的按着玫瑰烟斗里的烟丝。

烟袋被他丢回桌案上。此时桌案上打开的那个小巧的黄花梨百宝嵌文具盒子里,黑丝绒的底子上嵌着各式各样的烟斗,象牙嘴的,翡翠嘴的,珊瑚嘴的…各色的烟斗在灯光下有着迷离的光彩,十分的好看。

他将手里这只琥珀玛瑙烟嘴的烟斗点燃,轻轻的用烟嘴指了下桌案上的信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静漪低头,只看到信封上抬头那一个“陶”字,她心就是一沉。

“父亲…”

“陶公到北平已有数日之久。此行虽轻装简从、刻意逼免惊动人,还是有不少故交得到消息,纷纷与之相聚。以我同陶公的交情,本应是最早给他接风洗尘的,怎奈至今我都没有同他见上一面。原因无非是我的女儿,闹着要退婚。在这个时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他?”程世运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静漪,“然不见终究不是个办法。此次换了新宅邸,请陶公来家中游园,也是个好理由。故此下个帖子请陶公携眷登门,彼此一叙,顺便接风。”

静漪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恐怕陶家人里,更是要包括那陶骧在内了…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的,说:“就算我不能与孟元在一起,也不会嫁进陶家。父亲既送我去接受新式教育,总不会期望我还是守旧的思想。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也应该学以致用,日后靠我的双手,自力更生。”

“你的这个态度,我倒是很欣赏。”程世运的烟嘴点着静漪,问:“是将来也不靠家里的意思吗?靠你自己也能将书读下去、自食其力?”

“父亲,”静漪熟知父亲的脾气,她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往下说,而是说:“父亲,不管当年您同陶伯父是怎么样的一段恩怨——他救了您的命也好,给了您在西北五省甚至往蒙古和俄、国通商、建铁路的什么便利也好,还是您给了他的军队什么样的支持也好——那是您和他之间的事情。事情总归是一码算一码…难不成您在西北五省的大笔投资,获益良多,还不能满足,必要将其经济命脉进一步掌控?”

程世运微笑,说:“你说的对,一码归一码。你既是如此看待这桩婚事,必是已将我们看的不堪。那么你同我这个生意人父亲,不如也这样清清楚楚的来个交易。”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直接的说出来,一时无话。

“我倒不是不可以出手。”程世运说。

“父亲!”

“但是你要明白,退婚,在当今并不是新鲜事。最近孔黄两家就因为此事,传闻沸沸扬扬,彼此很不愉快。尽管如此,你也不必拿这个来同我谈判。陶公开明。他定会理解新时代新女性向往婚姻自由。况且陶家也不缺门当户对的儿媳人选。咱们退婚,自然有人愿意将女儿嫁进陶家去。这个不成问题,咱们且放在一边。”程世运说着站了起来,“当然,你也须明白,我不一样。我思想还是守旧的很。婚姻大事,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者,承诺就是承诺。在我,只许人先毁约,不能我先食言。况且毁约也得有毁约的说道,食言也自有食言的理由。我总不会让人说,开着银行、做着大买卖的程世运,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竟然说话不算话!”

“父亲,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静漪说。

“不!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

“父亲!”

“你开口让为父去救戴孟元,可以。那从此你就与他一刀两断,安心嫁进陶家。戴孟元自会得到合适的安置。若你坚持退婚,可以。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踏出程家一步。戴孟元的事总有一日尘埃落定,到那一日,你愿意做什么,为父绝不阻拦。但是你休想从这个家里得到半点资助,日后要靠你自己去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如果你确有什么真正的理想和抱负的话——你果然做得到,才是我程世运的好女儿。”程世运说。

静漪已经说不出话来。程世运喊了一声,“之忓。”

“在。”之忓进来。

程世运吩咐他将信交给门上,“让人亲自送到陶府。务必等到陶老爷的准话儿,再回来报告给我。”

他说着,看都不看静漪,穿起他的外衣来。

静漪背对着父亲,纹丝不动的。

父亲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是一定要逼着她今日给一个答复的了。

她忍了半晌,终究没有落泪。

既然父亲逼她今日给一个答复,她也要让父亲给自己一个答复。

“父亲…”她哽咽发声,一回身,跪在地上。

膝盖磕在金石地面上,简直铿锵有力。

程世运不为所动,穿戴整齐的他,一副要立即出门的样子。

“父亲,漪儿恳求父亲能够出手相救。孟元绝不该死。”她俯身,紧贴地面。

长久的,长久的,她等待着父亲的反应。

一阵衣袍风扑到她面前,拂起金石砖地上那一层尘气。

她知道父亲走了过来,心不禁一松,仰头看向父亲,遇到的是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她呆了一呆,听到父亲说:“嫁,或者不嫁,你看着办。此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世运说完,将礼帽戴上,一转身拿了他的文明棍,迈着四方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静漪眼中积蓄了半晌的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她眼睁睁的望着父亲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距离她是越来越远…

之忓走在前面,替程世运开了门。他将开门关门的动作放的很缓很轻。

“父亲。”正伸长了腿坐在外面围栏上的之慎见程世运出来,急忙下来。

程世运看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脸一沉。

之慎往父亲身后一看,没见静漪,正要问,就见静漪出现在门边。他看到静漪那满眼的泪,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出声。

就见静漪手扣着门边,喊道:“父亲!”

程世运站住了。

“您能保证孟元无事,并且保证让他在恢复自由之后,能重新获得奖学金留学去吗?”静漪问。

“这个不成问题。”程世运回答。

“我嫁。”静漪说。

之慎张开嘴,看着静漪说出这两个字之后,迅速失了血色的脸,猛的回头看父亲——程世运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文明棍杵在地砖上,旋了两旋,似乎在较着什么劲。之慎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不好的念头立刻浮了上来。此时就连之忓都好像被静漪的话吓了一跳,只管在一边望着静漪。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四)

静漪则只盯着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此时对她的意义,就是几乎全部救孟元的希望。

程世运转回身来,慢慢的问:“想明白了?”

“小十!”之慎对着静漪吼起来,脸都涨红了。

静漪不看他,对父亲说:“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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