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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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允叹了口气,又是半晌才说:“我去看看吧。别惊动老太太。”孟允的丫头急忙过来给她送上一件斗篷。孟允披了,扶了丫头往外走。

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在孟允身后。

孟允走的不快。

也许是下意识的不愿意那么短时间内再见到程静漪一次的缘故。她的步速比往常都缓慢。灵前举哀和诵经都暂时停歇了,宅院里此时格外的安静,除了风雨声,连哭声都没有了。

孟允在大门内站住了。

门内的家仆见她来了,规规矩矩的往后撤了几步,眼神里都有些躲闪。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雨中若飘落的树叶般颤然回响:“…

Yellow,and-black,and-pale,and–hectic-red,(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

pestilence-stricken-multitudes:Othou,(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Who-charioteers-to–theie-clark-wintry-bed(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The–winged-seeds,where–they-lie–cold-and-low,(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Each-like-a-corpse-within-its-grave,until(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

Thine-azure-sister-of-the-Spring-shall-blow(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Her-clarion-o’er-the–dreaming-earth,and-fill(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With-living-hues-and-odours-plain–and-hill:(将色和香充满山峰和平原:)

…”孟允往前走,凝神细听。

难怪他们说,她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她也不懂。但她过世的丈夫和兄弟都懂。他们俩用这种她听不懂的话在高谈阔论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严肃…都不似眼前的程静漪,悲怆而癫狂。

这个穿着雪白的夹纱绸衫的女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奇特的声音在吟诵…戴孟允忽然间泪水冲进了眼中。

静漪的声音已经嘶哑。

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这首诗,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醒过来,她站在泥泞中,被雨淋,被风吹,她不能动一步。

脑海中潮汐起复,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坐在芸芸众人之中。那一天的他光芒万丈,而那首诗,她将永不遗忘…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朗诵的诗篇。

静漪的身子已经木了。唯一会动的就是她的嘴唇。

孟允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丫头,走下台阶,走向静漪。她站在静漪的面前,看着这个已经疯魔了一般的女子。她泪流满面。

她再厌恶这个女子,也不得不承认,程静漪,这么狼狈的程静漪,仍然是倾城佳人。她仿佛记得亡夫跟兄弟的悄悄话。那一天阳光明媚,微醺的孟元低声的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姐夫,我是想要娶她的…”

戴孟允眼里面上全是泪水、泪水里全是恨意。

她抬手便要给静漪一记耳光,可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抬起来,竟停在了半空中。她好像听到了孟元在叫她…孟允的手无力的垂在静漪的肩上,一下一下的,她捶着静漪。

“冤家呀冤家…孟元怎么就遇上了你、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中了你呀…我们孟元…是你害了孟元,都是你…你走吧,别来打扰孟元了…你让孟元好好儿的走吧,你让我们家安生吧…”

雨夜暗沉,戴孟允的哭声尽管已经尽了她这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最大的克制力,但仍显得凄厉且凄惨。

静漪傻了一样,起初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滑坐在了地上。

雨一直没有停。她的眼泪也一直没有停。

她愣愣的看着远处的戴府,还指望着孟元能从那里出来,对着她,笑一笑…

她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

只听到耳边细细碎碎是声音,嘴边被放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静漪只觉得一股暖流,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孟元…”她喃喃的叫着。

如豆的灯下,正在给她喂汤的,是位妇人。

静漪直愣愣的瞅着她,说:“你不是孟元…”

“程姑娘,我是四婶。你受凉了,先喝点儿热汤。”四婶拿了毛巾替静漪揩着额边的汗珠子,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

静漪心头如刀绞一般。那白布幡子呼呼的带着风…而孟元,孟元再也不会出现了嘛?她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字来,浑身滚烫滚烫的,渐渐的神智又有些不清了。

恍惚间孟元正向她走来,拿着汤碗和汤勺,舀了热汤给她喂到嘴边,轻声的哄着她:“静漪,静漪你将来是要做医生的,怎么可以不好好儿照顾自己的身子?不会照顾自己的医生,不能称作合格的医生…”

她想抓住孟元的手,跟他说不是的,是你骗我、你不见了,我才害怕的。我害怕的都顾不上自己了…她想说你回来了我就好了呢,孟元。

“静漪一生病,就不是静漪了。”他总是这么笑她。

可不是…她自小就是这样,顶不爱喝药呢。都怪娘,有事没事爱炖补品给她,生怕她有半点儿不妥。房里常年的煨着汤药。她吃到喝到生腻。偶尔跟娘发小脾气,往往也是没用。只有真的生病了的时候,娘才会对她百依百顺,那时候又因为真的病了,没力气跟娘斗气说不吃药,因为娘会哭…所以一出来念书,生病的了时候就自己娇惯起了自己,秋薇和乔妈跟着她,更是对她小心翼翼。

孟元头一回见她小小感冒之后被伺候的像太后的架势便咋舌。当时虽忍了,事后却说她刁蛮娇纵,“不可。”

他总对她说很多“不可”,又总是自己推翻这些“不可”。大抵是不想她受委屈的缘故。她想起来便觉得甜蜜异常。其实只要是能跟他在一起,刁蛮可改,娇纵可改,吃苦,多少苦,也是肯吃的…所以,孟元,才是医好她的药。

静漪紧握着四婶的袖子,一口一口的喝下热汤。

四婶见静漪竟然肯将一碗热汤都喝了,心里稍稍安定些。她又给静漪擦汗,把被子给她掩好。静漪始终不撒手的握着她的衣袖,她也就只能坐在床边不动。直到静漪昏睡,她才小心的要离开。不想静漪仍死死的攥住她的衣袖。

戴祖光敲门进来,看了看静漪,问妻子道:“有没有好一点?”

四婶轻声道:“在发汗。”

“程姑娘对咱们家有大恩,一定要好好照料…”戴祖光皱着眉,见妻子不住的给程姑娘擦汗,说:“无论如何,戴府也不该对一个弱女子这般。已经去了一个,还要再搭上一个么?”

“就别说这个了。难道戴府素日对旁人就是厚道的吗?远的不说,就说我们,戴府向来视我们如蛇如蝎。这回媳妇遇险去求救,府上且告诉我们,让我们祈祷去。戴府是什么好人家!程姑娘怎么会…”四婶愤愤不平。丈夫将程姑娘背回来,她就吓了一大跳,再知道程姑娘和戴府的纠葛,不禁更同情起来。

“不可这么讲。戴府的少爷还是好的,懂得尊敬人。”老爷子板起面孔来。他正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天主教徒,此地教堂,除了美国来传教士,就是他在当地传教。如果不是美国传教士托马斯进城去拜访朋友未归,媳妇又是早产,此次也许不会这么危急。

四婶听丈夫这么说,就不再发声,只是叹了口气。

“我得去问问,这程姑娘家里是哪。她的司机没回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戴祖光又嘱咐妻子一番,往前头去了。

他提了盏灯笼踩着泥泞的小路往戴府赶。

此时戴府上下正在准备出殡,里里外外忙碌不堪。

戴祖光抹了一把脸,站在那里半晌,只见戴孟赫出来命人清扫阶前,才举步向前,对着戴孟赫一拱手,“六哥儿,向你打听个事儿。”

戴孟赫眼皮都没抬,挥手道:“四叔,您怎么又来了。府上大丧,您就别在这个时候添乱了。赶明儿有空了,您想打听什么我都和您说个底儿掉。”

戴祖光一听这话,气的简直胸闷。为了程姑娘,他耐着性子。

“可那位姑娘…”戴祖光刚说到这儿,只见戴孟赫目光不善,他顿住,跺了跺脚,叹口气,道:“想我戴氏,虽不再是钟鸣鼎食之家,总该保着忠厚本色!我不与你们计较这些。难道我就不能把她送回家吗?”他说完,噔噔噔的下了阶。布鞋踏在泥水地上,溅的四起。

“四叔,等等!”戴孟赫听到戴祖光后面那句话,叫住他。

戴祖光心里虽有气,还是停下脚步。

戴孟赫说:“四叔这么善心,想要送她回家?那送她去陕甘宁会馆就行。那位程小姐是陶家的媳妇。陶家的七少爷陶骧,是她丈夫。”

戴祖光得到这么个回复,见戴孟赫言辞间并不像在撒谎,也没有再问。

果真是吗?程姑娘看上去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

就算不是,也得试一试。

戴祖光回家的路上,又去敲开戴老八家的门,让他连夜进城,去陕甘宁会馆报信。他回到家里,和妻子守着高烧不退的程静漪。

好不容易请来的大夫,给开了药,四婶去熬药喂给静漪。静漪喝一口,吐一口,人事不省。

急的戴祖光夫妇束手无策,盼着戴老八能早点把陶家的人带来…

天亮后不久,戴府出殡的礼乐声传了来。

戴祖光站在院子里,听着礼乐声,深深的叹了口气。

戴府惨淡经营,丧事却办的声势浩大。

突然的,大门被啪啪啪的拍响。

戴祖光急忙拎着灯笼去开大门。叫门的正是戴老八,一看到他,戴老八就说:“四叔,我把人带来了。”他说着抹去脸上的汗,指着身后的几个人。

戴祖光看看老八身后,的确跟着人。此时天虽亮了,雨却未停,仍是阴暗的天气,老八身后这几位青年男子站在一处,颇有些气势。戴祖光顺手拿了门内的一盏灯,灯一挑高,看的更清楚些。

距离他最近的这位青年,器宇轩昂。

“请问您是?”戴祖光问道。

“是戴老伯吧?”他很客气。

“四叔,这是北平城防军陶司令的兄弟,程姑娘是他…”戴老八回头看看陶骧。

“未婚妻。”陶骧坦然的说。

戴祖光心里犯嘀咕。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往里请陶骧,预备详细盘问一下。

陶骧进屋见戴祖光让人沏茶,便说:“戴老伯,别客气。她在哪,我能看看她吗?”

“陶先生先请坐。您远道而来,一定又渴又饿。家里没什么好的,吃点点心喝点茶。”戴祖光微笑着说,他先坐了,并不着急让陶骧见到程姑娘人。他盘桓着,说:“程姑娘暂无大碍。陶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陶骧见状只好坐了。

戴祖光慈眉善目,来上茶的是戴祖光的妻子,也是一副忠厚样貌。

戴祖光说:“让侄儿去请陶先生来,想来路上他也该和陶先生解释过。程姑娘救过老朽媳妇孙子性命,对老朽一家有大恩,眼下程姑娘病中,还请陶先生谅解老朽这份儿心思…”戴祖光省去了其中的许多周折。

“老伯,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陶骧说。

“四叔,我路上都问过了,程姑娘是北平东城程家老爷的第十个女公子。程老爷就是生意做的老大的那个程老爷。恒丰号当铺,就是程老爷的,这四叔您总该知道吧?您就放心让七爷带她回城吧。程姑娘病的要是重了,四叔您可好心办了坏事儿,赔不起程老爷。”戴老八跟四叔说。

戴祖光看了戴老八一眼。

戴老八嘿嘿一笑。

陶骧说:“老伯如果不放心,可和我们一同回城去。”他沉吟片刻,拿出自己的名片子来,递上来。

戴祖光借着灯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说:“既是如此,请陶先生跟我来。”他将名片子放在桌上,用镇纸压好,起身请陶骧入内宅。

陶骧随着戴祖光往后面走去。

到了房门口,戴祖光敲门,让妻子出来,交待一番之后,才陪着陶骧进屋去,他走在陶骧身后。

阴暗的屋子里,一豆灯光照不了多远,还有浓浓的药味。

陶骧走近些,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静漪。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一)

一把湿毛巾叠成方块,覆在她额头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半截裸露着,嘴唇因为发烧而裂开…就在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唇动了动。血丝从裂口处渗出来,四婶看到,忙拿了湿布给她润着嘴唇,絮絮叨叨的说:“…真作孽哦…作孽…这么好的姑娘…他们说已经站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上雨多大,又那么冷,程姑娘真是命都不要了!老爷把程姑娘带回来,看着不好,赶忙找大夫来家里。可镇上最好的大夫被那府上请走给老太太请脉去了,再三的请,都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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