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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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面容平静,没有说话。

  我将这视为他的默许,嬉皮笑脸继续道:“小夫子住在15楼,这天电梯坏了,他一口气走到15楼,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累?”

  “体力好。”他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错、错、错!”我自豪地公布答案:“因为小夫子正好在16楼!”语毕,我笑呵呵地盯着他嘴角略微上扬的弧度,好心地提醒:“我说,你想笑就笑吧,整天冷着张脸,会变成面瘫。”

  他迅速收敛唇角的弧线,恢复了先前的冰山脸:“让一让。”

  我双手叉腰,故意听而不闻。

  他望着我,正欲继续催促,眼神猛然一变!我还来不及询问,只见他慌忙扔下自行车,一把抓住我的肩,带我扑倒在路边的荆棘丛中!

  呼!――强风扫过,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

  倒在路边的自行车轮被碾得粉碎,卡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刚发生的一切,有点反应不过来:“那…那辆车违…违规驾驶,车牌号多少?”

  “那辆车没有牌照。”他松开我的肩,平淡开口。

  我这才发现,刚才为了救我,他的手臂被路边的荆棘划出了好几道血痕。

  “谢…谢谢你!”我匆忙卸下背包,从中取出医药包:“处理下伤口。”

  “不用。”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擦破皮而已。”

  “不行!”我执拗地拉住他,迅速用浸泡过酒精的医药棉给他的伤口消毒,掏出创口贴,轻贴于伤口。

  海拔3360,谁是你的香格里拉(3)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麻利地做完一切,轻声问:“你…经常旅行?”

  “不是经常,但我…”我想了想,道:“在路上时间长了,自然就懂得一些医疗常识。”

  “嗯。”他点点头,“独自旅行的女孩,在国内…不常见。”

  “这么说,你从国外来的?”我抓住话柄,追问。

  “对。”他说:“英国。”

  原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英国。难怪我…怎么也等不到他。内心有些复杂。

  他走向马路中心扶起自行车,又望了望我那辆车轮被碾得粉碎的单车:“你的车不能再骑了。”

  “没办法,给老板赔钱吧。”我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他一只脚踏住踩板,一只脚蹬地,平静地望着我:“上来吧。”

  “坐…坐哪?”我有点迷茫。这是一辆山地自行车,为了便于爬行,自行车的后方并没有供人乘坐的座位。

  “还能坐哪?”他示意前方的横栏。

  “可…可以吗?”一想到要坐在他胸前,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然…你想走过去?”简单一句话,噎住了我的羞涩。

  我一跃坐在自行车前方的横栏,头也不回:“走吧。”

  他用力一蹬,自行车的轮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此时正是下山路段,清爽的山风迎面扑来,我的长发向后飘散,凌乱的发梢触碰着他柔软的肌肤。他的双臂环绕过我,紧紧抓着自行车的方向盘。道路两侧是青色的山林,绿油油的山地上,零星散落着几头低头吃草的牛羊,放牛娃躺在牛背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我仰起头,天空湛蓝透明,干净的云朵徘徊在天边。我情不自禁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这一刻的温情惬意。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轻声问。

  犹豫几秒钟后,低沉的嗓音吐出了三个字:

  “简、逸、凡。”

  “哦,简逸凡。”我低头掩饰嘴角的浅笑。原来苏简现在的名字,叫做简逸凡。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柔和而缓慢地自心底缓缓升起:跨越了十年的光阴,我终于,再次遇见了苏简。这一切,是真的吗?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轻风柔柔地扫过脸庞,身后,简逸凡轻微而略显吃力呼吸声萦绕在耳畔,恍惚之间,一种绚丽地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牢牢套住了我的心房。这一切,是真的吗?迷迷糊糊间,我仿佛坠入了梦乡。青水岩的青山绿水在眼前展开了一副秀美画卷,山脚下,那个衣服打满补丁的赤足小女孩,屁颠屁颠朝我奔来…

  海拔3360,谁是你的香格里拉(4)

  “艾男,你跟来干什么?走开!”

  “小克星,离我们远点!”

  “我们走快点,要上课了。艾男你滚回家去!”

  穿着红布衣的赤足小女孩,远远地跟在后方,前方小朋友凶恶的表情让她不敢靠近。上课铃响,山娃子们活蹦乱跳地奔进了简陋的木教室,小女孩悄悄跟了上去。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探头向里张望。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个子不高,脸上却总是带着和蔼的微笑,声音温温润润,煞是好听。小女孩注意到,连经常欺负她的暴牙李,此刻也正襟端坐在座位上,双臂合拢摆在课桌上,腰板挺得笔直。女老师说话的方式抑扬顿挫,像极了挂在老槐树上的唯一大喇叭发出的声音,与乡亲们的口音截然不同,她不完全能听懂。坐在教室里那十几个比自己大的孩子们,亦是一脸的茫然,似懂非懂。

  大概这就是普通话吧,小女孩心想。听大人们说,女老师是从遥远的北方大城市过来支教的,今天是村里的希望小学第一天开课。小女孩不懂什么叫“支教”,也不懂什么叫“希望小学”,这几天见村里6岁以上的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地讨论上学,她便想跟来凑热闹。虽然,她只有5岁。

  正看得入神,教室的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女老师蹲下身冲她笑:“孩子,怎么站在门口?进来听课吧。”小女孩畏缩地后退两步,有种做贼被抓的心虚感,怯怯地望着女老师,不敢开口。

  “老师,你别理她,她是个克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紧接着,班里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她一出世就克死了妈,老师你别接近她,会倒大霉的!”

  “知道她为什么叫艾男吗?因为她家想要个男孩,谁知道却生了个女娃。”

  “她出生那天,惊雷不断,天气好恐怖,紧接着她妈就死了。村里人都说,艾男是克星,千万别接近!”

  啪!――

  女老师用竹编拍打讲桌,温润的面庞突然变得严肃:“胡说八道!生孩子死亡是正常难产。你们想学习科学知识,就不准再说这种话!”她随即转头望向小女孩,语气恢复了温润:“艾男对吧?来,进来上课。”

  在孩子们气愤畏惧的目光中,艾男怯怯地走进教室,在角落里安静坐下。老师的那番话她听懂了,心里填满温暖。

  正午时分,放学了。小女孩孤单一人走在最后,突然想起,今天来这里,似乎没有告诉爸爸。这会他应该犁完地回到家里了。得赶紧回去,否则要挨批了。她一路小跑到自家门口时,却被吓呆了。

  熊熊烈火伴着滚滚黑烟从她家房顶不断往外冒,木房子被烧得吱呀作响,器物被烧焦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嚣狂肆虐的层层火焰,映红了天际的朵朵白云。一大群村民围绕在她家房子前,一桶又一桶,拼命洒水灭火。

  小女孩从未见过这些阵势,吓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艾男!”不知是谁突然发现了人群中那个矮小无比的她,惊呼:“原来你没在屋里!唉,你爸爸看见起火了,跑进去救你,都半个小时了…还没出来。”

  海拔3360,谁是你的香格里拉(5)

  那一天,房子被烧成了灰烬,她的爸爸没有再出来。

  那个叫艾男的小女孩,成为了孤儿。

  关于起火的原因,有人说,大概是昨晚忘了吹灭柴房的蜡烛,导致蜡烛在燃尽之后,火星掉在木桌上引发了火灾。起火时,艾男那强壮的父亲本来在田里耕作,为了救女儿,他奔向了熊熊烈火,再也不曾出来。

  从那天起,小女孩陷入了深深的自卑及自我厌恶情绪中。她常常在想,如果,她提前告诉了父亲自己的去向,她的爸爸,是否还会死?

  自那天后,不光邻居们,就连她自己都开始深信不疑:艾男确实是一个克星。刚出生克死了母亲,五年后,又克死了父亲。

  邻居们对她的态度,由最先的不愿接近,演变成赤裸裸的排斥。对于这样一个充满邪气的孤儿,没有人愿意领回家,更别说抚养成人。正当乡亲们为艾男的处置问题伤透脑筋、一筹莫展之际,那位女教师走了出来,她说:“我愿意领养这孩子。”

  于是,五岁那年的冬天,艾男终于有了一个妈妈。

  颇为凑巧的是,她的这个妈妈居然也姓“艾”,她的名字,叫艾河。

  在小女孩的心中,艾河就像是一条广阔平静的大河,让艾男干涸的内心逐渐滋润起来。她在这个温暖的家庭中一天天长大。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讨厌,尽管艾河再三教育,同村的孩子,却始终没有人愿意接近她。

  她活得很孤独。这份孤独,在她六岁那年的夏天,终于得以结束。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她像往常一样,试图接近同龄的小孩;亦像往常一样,被孩子们狠狠地推入了泥坑之中。她瘫坐在一堆烂泥中,豆大的泪珠不停自眼眶滚落,拼命压低了嗓音抽泣。沾满泥泞的双手,不断擦拭着脸庞的泪珠。她在心底乞求上天:可不可以赐给我一个天使,做我的朋友?

  奇迹,就这样降临了。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如天籁般动人的嗓音,那个声音说:“不许哭。以后…我做你的朋友。”

  于是,她讶异地抬起头,用混着泥水与泪水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蛋,睁着圆圆的眼球,好奇地盯着他望。阳光洒在他的后背上,白色布衣折射出点点金光,仿佛一对金色的翅膀,在他的身后尽情闪耀。那一瞬间,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看见了天使,一个有着湛蓝眼球的漂亮天使。

  “还是…不肯起来吗?”他蹲下身,掏出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泥垢。天蓝色的眼眸认真专注,眼神纯净得如同山涧的一汪清泉,整个人干净得如同来自于蔚蓝的天空。

  他把手帕递到她手里,微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他的嗓音稚嫩干净,仿佛幽幽森林中的一缕清风,又仿佛清晨花丛中的一滴露珠。他说的那句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个美如天籁的声音,他说:“我叫苏简。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

  那一年,她六岁,他七岁。她与他第一次相遇。

  那一年,她有了生平的第一个朋友,一个比天使还要好看的漂亮男孩。

  那一年,她记住了苏简。记住了他白色布衣上的灰色补丁,以及那一双如琉璃般纯净的,蓝色眼眸。

  那天回到家后,艾男对艾河说:“妈妈,我想改名叫做…艾简。”

  那时候的她,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叫苏简,因而我的名字中,必须也有一个简。只有这样,两个人才能成为永不分离的好朋友。

  多年后小女孩才发现,艾简,其实就是“爱简”。原来,从六岁那年第一眼见到他,她的爱情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

  …

  海拔3360,谁是你的香格里拉(6)

  “到了,下车吧。”突出其来的一句话,将我从梦境惊醒。

  睁开眼,惊觉自己的脸上,依稀有泪干的痕迹。

  “你…做噩梦了?”简逸凡的声音,令人有点捉摸不透。

  “嗯。”我跳下车,低头与他拉开距离,匆匆向前走。

  肆虐张扬的火光,依旧在眼前徘徊。那个可怕的事故,像是无处不在的恶魔,总是会突然在梦里袭击,一遍又一遍提醒那段过去。令我心惊胆颤之余,却又苍白得无能为力。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转,那一天,我能否改变什么?

  身边同龄人对童年生活的正常遗忘,常常令我羡慕不已。上天给了我一个特殊的童年,为了不使我忘记,即使在成年后的今天,过去的点滴依旧会间歇性出现在梦中。那一个个逼真得令人窒息的生活片断,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魔盘踞在胸口,压抑地令人喘不过气来。每当我在冷汗中惊醒,在漆黑得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喘息时,心底会突然涌起莫名的疑惑: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仰起头,红白相间的松赞林寺在蔚蓝的天空下巍然耸立,高矮错落,层层递进。阳光洒在大殿金顶之上,一圈圈神秘高贵的乳黄光晕盘旋在天际,如同佛陀之眼,安静地遥望苍茫众生。整齐开阔的台阶之上,一袭红色僧袍的喇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不时低声交谈;身着藏袍的老妇人手摇转经筒,虔诚地磕头跪拜,口中反复念着六字真言,苍老神圣的声音,穿过微风传入耳中,奇迹般抚平了我内心的无措:“嗡嘛呢呗咪吽”。

  “嗡嘛呢呗咪吽,”逸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佛教的六字大明咒,据说,可以救赎人的灵魂。”

  我转身望他,他正安静地遥望宝殿飞檐处的镀金铜瓦,金身绿绒的怪兽仰天长啸,威武中带着几分庄严肃穆。

  闭上眼睛,金碧辉煌的重重庙宇印入了记忆之中,僧侣们念经颂佛的声音弥漫在心房,神秘圣洁。蓝天白云、草地羊群一一在眼前浮现,恍惚间,我竟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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