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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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过后,天气仍热了一阵,但随着秋雨降落,气温渐渐不如夏日那样炎热,时疫的发病者亦迅速减少。

只是…每每望见城门前吊着的那几个凹眼吐舌的人头,顾朝歌都禁不住皱眉。

“那个,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这一日,顾朝歌得空早些回了太守府。照常的清洁过程后,她蹲守在主事厅前,逮住大蜘蛛难得的空档,一溜小跑过去,强调:“是很重要的事!”

伊崔停笔,抬头,瞧她目光炯炯,不由心中一跳,那件因为魏重前闹事而许久未想起的事情,突然又浮出脑海。

“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嗯…事关扬州百姓。”顾朝歌严肃地说。

伊崔在心里悄悄松口气,又莫名觉得失落,他笑了一下:“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顾朝歌眼睛亮亮的,也问:“是关于什么的?”

伊崔含笑:“关于你自己的。”

诶?关于她自己?顾朝歌眨巴眨巴眼,明明知道那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想歪掉。

伊崔又问:“谁先说?”

“我,我先说!”顾朝歌乖宝宝一样举手,生怕伊崔抢先,万一他说的是不好的事情,她还是晚点听比较好。

伊崔随她:“你说。”

“扬州城门前的人头,挂了好些日子,风吹日晒,味道难闻,样子还很吓人。如今瘟疫还没过去,这人脑袋也会传染时疫的!我要求都取下来,就地焚烧!”

原来只是这种事,枭首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若不提起此事,他早就忘了城头还挂着头颅。伊崔轻松地回答她:“此事依你,我随后便让人取下焚毁,明日你再去,一定看不到还有头颅在上头。”

“哦。”顾朝歌颌首,没见得多高兴,她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多看看伊崔。她双手托着下巴,坐的位置比伊崔矮,让她得以仰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伊崔:“那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她的眼神实在很是奇异,虽然以前她看人的时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是忽闪忽闪,格外灵动有神。可是今天的,和以往不一样,显得、显得更加专注,而专注之中,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令伊崔禁不住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的东西。

他轻咳一声:“你师父的札记已然完成,是么?”

“嗯,是呀,莫非你看我为你治病辛劳,打算义务帮忙付梓刻印?那我还得修改润色一下,不能马上给你。”她自说自话,语气笑嘻嘻的,好像从来没见她说这么多的废话。

“这个不是问题,我是要说另一件事。”伊崔一抬头,接触到的又是她那种格外明亮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去,假装很忙地在案几上寻找东西。

“是什么事情呀伊哥哥?”

“哦,是…”伊崔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份他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可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却一个字都没吐出口。

他愣愣地看着顾朝歌:“你刚才,叫我什么?”

“伊哥哥呀,”顾朝歌笑吟吟地托腮看他,脑袋一歪,显得格外可爱无辜,“你比我大,我比你小,我们既是病人和大夫的关系,又是朋友关系,我为什么不能叫你伊哥哥?宋无衣,我叫他宋大哥,盛三,我叫他盛大哥,赵南起,我叫他赵大哥…除了燕将军之外,别的比我大的男子,我都叫他们大哥,为什么不能叫你一声伊哥哥?”

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显然有备而来。

问题是,这声“哥哥”之中所包含的微妙的亲昵意味,和那烂大街的“大哥”称呼可全然不同。

伊崔张了张嘴,却不能将这种拒绝的理由说出口,因为人家装得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伊崔忽然有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丫头的脸皮给教得越来越厚,厚得…连他都教无可教。

“到底是什么事情呀伊哥哥?”顾朝歌开始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娇嗔语气说话,恰好这时候大忙人宋无衣进门,顾朝歌背对着他,没瞧见。伊崔却看见宋无衣踏进门槛的脚在空中生生顿住,然后抱着怀里的卷书,对着伊崔拱手做出一个“对不起打扰了”的手势,弯着腰,慢慢地、轻轻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的时候,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看得伊崔只想叹气。

“既然你已完成师父的遗愿,可有下一个目标想要完成?”伊崔用手扶着额头,好像很累的样子,其实只是不想看顾朝歌而已。

有啊,你嘛。顾朝歌在心里嘿嘿笑,嘴上当然不能这么直白说出来,她扭扭身子,整个人又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暂时没有。”

终于等到这一句了。伊崔在心里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文书往顾朝歌的脸上“啪”的一扔,恰好挡住她赤果果的视线:“那顾姑娘不妨留下来,做我红巾军的医官长,秩级同长史。”伊崔如今做的便是长史,医官长相当于是红巾军的首席医官,也是位“大人”了,虽然是反贼的“大人”。

“哦,要随队出征么,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因为开颅造成的阴影,短时间内她都不想碰战场上那种尸体。

而且伊崔这份拍到脸上来的文书虽然俸禄诱人,连印章都给她刻下了,显然是特地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可是她依然觉得没诚意:“伊哥哥,你整天叫我顾姑娘,都不觉得生分吗?”对,“没诚意”的重点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不高兴地扭来扭去,将那份文书往旁边一扔,很嫌弃的样子,继续托腮盯着伊崔瞧。

伊崔能赶她走吗?

不能。

他能强迫她答应这份邀请吗?

也不能。

必须是她来坐镇医官长吗?

绝对。

那么,他能引诱她同意吗?

…能。

“那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伊崔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僵硬的一个笑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出卖某些东西,以换取一份任命能被当事者同意。

明明不该是这样。

小丫头一向都很听话很好哄啊!

“怎么能是我希望呢,”顾朝歌嘟嘴,表示不开心,“应该是你想要叫我什么嘛!”

顾大夫?顾小大夫?当然不行。

“朝歌?”他试探着问。

“宋大哥啊,赵大哥啊,薛先生啊,他们都这么叫我,”顾朝歌懒洋洋地支着脑袋,补充一句,“哦,卫尚也这么叫我。”

伊崔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绝对不能这么叫。

宋无衣他们如此称呼她,伊崔不觉得奇怪,但是那个卫家脑子有病的二公子也叫她“朝歌”?

没来由的,伊崔感到不舒服。

“阿朝?朝朝?小歌?阿歌?歌儿?”伊崔试探着说出一个个令他自己都觉得肉麻的称谓。说出来怎么都很奇怪,他实在是不习惯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女子,便是连燕昭,他现在也常常叫他“君上”而非“阿昭”了。

顾朝歌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情愿,心情蓦地低落下来。

她想,他果然是对自己没有那种意思,不然怎么会连亲昵地称呼她都不愿意,总是客客气气叫她“顾、姑、娘”呢?

唉,好难过。她忽然就没了争取的力气,不再看伊崔,软趴趴地在案桌一脚伏下,没精打采地收下那封刚刚被她丢到一边的任命状:“算啦,不为难你了,我答应便是。只是短时间内不要让我随军出征,一来要等瘟疫彻底结束,二来起码得将你的身体调养好之后才说。”

她萎靡得像霜打的茄子,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落。他真想伸出手去,摸摸这颗失落的小脑袋,温言安抚她几句。

只是,他的理智比情感回笼更快。当她不再用那双亮得可怕的眼睛盯住他看的时候,伊崔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能够清醒过来,他开始察觉到了反常。

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为何她要如此计较?

蓦地,他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事情。

这时候,顾朝歌突然站了起来,她抓起那封任命状,轻轻地说:“那我走了啊,你要记得按时吃药,明日我再来给你把脉,这些日子,千万莫要熬夜。”她的语气又软又轻,像轻薄柔软的雨丝黏在人的心上,一根又一根,湿乎乎的,黏着,绕着,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惆怅。

伊崔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蓦地感到一阵奇异的愧疚,他冲口而出:“朝小歌,没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又好听,又上口,又亲昵,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很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一般。

为什么是没人的时候呢?

顾朝歌本来应该这么追问,可是他的声音真温柔,温柔中带着歉疚,听得她耳朵尖尖不由得红了。她转过身去,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羞涩而欢喜。

刹那间,伊崔心里叮咚一下,好像某个以前朦朦胧胧从不触及的东西被刷的照亮。

那天清晨的事情,或许…不是他的错觉。

第32章 只要一只雪糕钱

顾朝歌搬一张小板凳,守在炉灶前,眼巴巴瞅着炉子上小火慢熬的那锅粥。瞅着瞅着,开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丫头?”有人突然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谁?谁叫我?”顾朝歌嗖地一下站起,面上还是没睡醒的茫然状态。

“我,老吴,”近来累瘦了一圈的老吴嗅到粥香,整个人往那小砂锅贴过去,“香啊,熬的什么,里头还放了不少药材?”老吴的鼻子很灵,一闻就闻出来这是给人调养身体的药粥。

“不、不是给你的!”顾朝歌着急地挡在老吴面前:“不可以偷吃!”

心酸,当真心酸,这年头的小丫头一点都不懂得尊老敬老。他老吴虽然身子骨结实,可是陪着小丫头没日没夜在前区熬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饿了来厨房寻点吃的,小丫头就这种态度?

看她这紧张的样儿…

老吴嘿嘿一笑,一副过来人的神态:“给伊大人熬的?”

顾朝歌一脸被戳穿的慌乱:“你怎么知道?是的呀,他是我的病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最近他事务繁杂,辛苦得很,自从滁州围城后就没有休息好过,我给他改了方子,不过光喝药可不够,还要加以药膳调理才最好。”

啧啧,这振振有词的小样,八成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当他老吴是外行么,这药膳虽好,可也并非必须,小姑娘明明是想给心上人献爱心啊。

老吴嘿嘿一笑,知道小丫头脸皮薄,也不揭穿她,转而道:“那你怎么熬着熬着,自个睡着了?”

顾朝歌低头搓衣角,小声答:“有点困。”入秋后天气渐凉,瘟疫的情况逐渐得到控制,她不再那样繁忙。可是骤然多了空闲时间,前些日子积攒下的劳累便爆发出来,她最近总觉得困倦。

老吴叹气:“自己的身体自己得在乎,就算是大夫,也不是铜筋铁骨。你不把自己照顾好了,伊大人的药方啊药膳啊谁去弄?”

顾朝歌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我还好呢。”伊崔比较重要嘛。

她前几日给伊崔把了脉,发现脉象依然不好。前些时候她忙,没来得及细诊,于是这次看得特别仔细,要求伊崔将她走后他身上所发生的大事尽数说一遍。这次细问之下,才知去年冬天滁州遭遇张遂铭的军队围城,围城时间长达两月,直到燕昭率军攻击张遂铭的要穴,迫使他回援,终于解了滁州之围。

围城两月断水断粮,忧心城破,也忧心援军,冬天本该“元忧平阳”,是滋阴潜阳的最好时候,伊崔却在这时遭遇围城,耗损元气。而之后春夏两季,红巾军势如破竹,他的工作也随之繁重,又加随军出征和扬州瘟疫二事,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到极致。

天气不过稍微凉了些,他却已经在主事厅里生上炭炉了。

思及此,顾朝歌的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老吴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凭经验他隐约猜了个大概,犹豫一下,他试着问:“伊大人的病不好治,是不是?”

“只要他听我的话,不会太糟的。”顾朝歌如此说着,心中却对这个常年不听话的病人没什么信心,同时她突然想到,老吴既然这么问,是不是代表…

“你给他把过脉,看过诊了?”顾朝歌目光灼灼盯着老吴,好像只要他点头,她就会把他立即丢进炉子毁尸灭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伊崔具体能活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死这种残酷的事实!

“没有,没有,我就是观他面色,预感不太好而已。我还没有那么神,不是病入膏肓的人,哪里能看得出具体日子,”老吴嘿嘿笑,安抚顾朝歌,“再说了,我家那本家传宝书你不是借去了么,上面说不定有好东西呢,那可是传说中仙人给我老吴家先祖的天书。”

其实他在旁敲侧击问,顾朝歌借的这本是啥时候能还,虽然里头好多理论他读不懂,可是这不妨碍他将这书作为传家宝。

顾朝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啊,我忘了!一直没看!”她匆匆忙忙从腰间口袋里翻出那本泛黄的“天书”,很是歉疚地对老吴讲:“我现在就看,看完一定还你。”

“看完一定要马上还啊,这可是我的家传宝贝。”老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本泛黄卷边的书,压下从她手里夺过来的冲动,在厨房里摸着两个鸡腿,揣在怀里,走了。

顾朝歌坐在炉边,一边看火,一边翻开这本泛黄的医书。她看得很仔细,她的底子扎实,老吴看不懂的东西,对她而言很可能不过是基本常识,可以一扫而过。

可是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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