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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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要杀他,只是、只是…啊呀一时说不清楚,”顾朝歌又急又慌,跺了跺脚,指着阿柴道,“速速拿热水和洁布来,派人去客栈拿我的箱笼,那里面有伤药。”

在场士兵除了阿柴都不认识顾朝歌。即便是阿柴也要听伊崔的命令才行,他以询问的表情看向伊崔,伊崔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成那件事了,他只有无奈地颌首:“一切按她说的做,她是医官长。”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伊崔既然已下令,众人便立即行动起来。伊崔很快被送回卧房,房中按照顾朝歌的要求点上许多蜡烛,热水和干净的布,还有顾朝歌的竹箱笼也随后被拿来。伊崔褪下外袍,解开中衣,最后一层亵衣和血痂糊在一起,顾朝歌用煮沸过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亵衣剪开,让士兵举着烛火凑近一些,她好检查伤口的深浅。

幸亏伊崔吃痛出声,她又及时收手,伤在背部,匕首刺破皮肉,她下意识避开了薄弱处,故而刀口被骨头所阻,没有伤及内脏。“无碍,无碍,不过皮肉伤。”顾朝歌检查完,松了口气,士兵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她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创口、上药、包扎,清创的时候伊崔感到很疼,但是好些士兵在场,他只能紧咬牙关忍住不出声。待顾朝歌开始上药,一群大老爷们还杵在他的卧房不走,他开始觉得他们碍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顾大夫便可。”

“是,大人。”士兵们依令行事,阿柴虽然很担心顾朝歌,可是也不能违抗命令,只能随着离开。他走在最后,用担忧的眼神多看了几眼顾朝歌,被伊崔发觉,冷脸警告:“陈校尉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阿柴耷拉着脑袋跟同袍一起离开,这个过程中顾朝歌都在专心于伤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待屋内只剩伊崔和她二人,伊崔立即开始“嘶”,用强忍疼痛的声音开口:“好痛。”

“痛吗?忍忍吧,药已经上好了,伤口七天都不可沾水。”顾朝歌嘱咐,口气稀松平常,然后开始给他包扎。

伤口在左肩下方,包扎的时候需要绕过肩膀才能缠紧实。其实,因为清创的缘故,伊崔现在上半身完全赤果,然而顾朝歌的心思全在他的伤上,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给他包扎。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伊崔心猿意马,开始想入非非,然而顾朝歌却道——

“好了,衣服穿上吧,记得七天伤口不能沾水。药膏我放在此处,一日三次,找人换药便可。”

说着就开始手脚利索地收拾摊了一地的布啊剪子啊水盆之类的东西。她低着头忙活,没看他一眼,表现正常,不是因为含羞而不敢看。

伊崔心里其实有那么点儿挫败。

但是他绝不承认。

“朝小歌。”他披上外袍,开口。

顾朝歌的动作顿了顿。

“什么事?”她还在低头收拾,没看他,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装模作样的意味。

“伤在背部,我自己不便换药,你不帮忙?”伊崔幽幽道:“这伤可是你的大作。”

若不是你故弄玄虚吓唬人,她怎会用匕首扎他,说白了还是他自食其果。顾朝歌低着头,回了一句:“知道了,我每日过来换药便是。”

“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刺史府里空房很多,你搬进来,给我换药也方便。”伊崔迫不及待亮出他的小心思。

“刺史府住的都是红巾军的人,我又不是,住进来做什么?”顾朝歌仍然低着头,即便她再不情愿,动作再慢,所有的东西也已经被收拾完毕。

伊崔看出她的别扭,他悠悠笑道:“你的印还在我这儿,我现在便可签发一张任命状,你仍是医官长。”以前她的任命状是燕昭签,如今他自己就可以签,看来是升官了。

“是么?可我不要。”顾朝歌抱着竹箱笼站起来,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没撒出去,此时找到了发泄途径:“无功不受禄,这个医官长留给别的医官当吧。”

伊崔愣了愣,他压低了声音问:“朝小歌,你在生我的气?”

谁准你叫我朝小歌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可恶大蜘蛛!顾朝歌扭头,狠狠瞪他一眼,然而却低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

伊崔很瘦,上身没有什么健壮凸起的块状肌肉,本来应该没有什么看头。然而他靠在床沿,这个姿势本身就极慵懒,而他仅披外袍,衣襟敞开,露出半边锁骨和包扎的条布,又添三分懒洋洋。常年伏案让他的皮肤因此很白,刚才的失血则令他唇色也泛白,他一手托着脸颊,微微仰头看她,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同样血色不足的指尖,看起来十足的病态味道,仿佛毫无抵抗力地在等着某人为所欲为。

顾朝歌的耳朵和脖子腾地红了,并且开始向脸颊蔓延。四处欢快奔涌的血液令她的大脑开始供血不足,刚刚伊崔说了啥,她听见了,然后全忘了。

太、太丢脸了。

顾朝歌以为自己这两年西行历练,许久不见他,应该对他很有抵抗力了才对,谁知道一见面仍是如此。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好不教伊崔看出她的心思来。

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态度仿佛十分严肃,谁知刚刚一转身,脚还没有迈出一步,又被伊崔叫住:“朝小歌,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顾朝歌下意识反问。

伊崔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何要亲你。”

昏暗的,空寂的厅堂,锁上的大门,黑暗深处忽然出现的手,坚硬的胸膛,和突然贴合上来的柔软唇瓣,以及匕首深扎进血肉的真实,和他的闷哼。才发生不久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掠过顾朝歌的脑海,经历的时候是那么害怕,可是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有几分刺激和甜蜜。

“你为何不说话?”伊崔追问,这本不是他的风格,显得太过急切,可是他现在的确很急切,急切又紧张,他觉得如今的气氛也刚刚好,或许可以趁现在说出来。可是顾朝歌始终低头不语,令他心里很不安,毕竟两年过去了,他不能确定她的心思是否还如以前一样,还如他一样。

顾朝歌沉默的时候,伊崔在注视她,观察他。他发现她的皮肤没有以前白了,但是小麦的颜色也很好看,挽起衣袖的小臂上隐隐有肌肉凸起,难怪刚刚扎他的时候力气那么大。比起他在扬州的狱中初见她的时候,她胖了一些,似乎胸部也有所增长,不是臃肿的胖,是匀称的,赏心悦目的,伊崔觉得透过衣裙目测不准,于是他开始回忆重逢的时候,他在黑暗的厅堂里抱她那一刻的手感。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伊崔努力和两年前在常州会盟的那一晚的手感对比,可是时间真的有点久远,即便他的记忆力很好,也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差别。如果能再抱抱就好了,伊崔如此想着,他想着如何开口才能让顾朝歌乖乖过来,然后这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神游天外的时候她一直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此伊崔忐忑了起来,他急急地追问她,为何不说话。

这时候,顾朝歌慢悠悠地开口:“我想你亲我,大概是又喝多了吧。”

“没有关系,我原谅你。”

伊崔愣住。

他显然很震惊,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大蜘蛛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一种比大蜘蛛更记仇的生物。

那夜他亲得她晕头转向,回头竟然向她道歉,说是自己喝多了。当时她不计较,是为了要挟他签手令,然而不代表她以后也不计较。

结果今天他又来这么一出,把她吓得不轻,还伤着自己,顾朝歌想想觉得有点儿好笑,他还有点儿可怜,但是不能因此就轻轻松松放过他。

况且,顾朝歌没有信心,如果她再问他一次,他为何要亲自己,他会坦诚地说出那个她最想听的答案。

以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没有信心,现在就更没有了。

与其听到一个不想听到的回答,还不如不听。

顾朝歌微微低头,目光掠过伊崔怔愣的表情,有点失落,又有点纠结的小得意。

“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她说。

第67章

顾朝歌回客栈的时候,老吴和阿岩还未用晚膳,都在等她回来。

老吴问她刺史府到底是什么情况,顾朝歌如实相告。听见居然是伊崔来了,老吴睁大了眼睛十分吃惊,眼珠子滴溜溜开始转悠想主意。顾朝歌心里装着伊崔的事,没有发觉。她拿筷子戳饭碗里的米粒,戳来戳去,好半天才吃进去嚼几口,一副吃饭不香,味同嚼蜡的样子。

阿岩不解:“姐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顾朝歌放下筷子,托腮看着空气,半晌叹了口气:“阿岩,你是男孩子,所以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什么?”单纯天真又善良的阿岩表示:“姐姐尽管问,我一定认真回答。”

“你说…”顾朝歌起了一个头,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她扭头看向老吴:“吴叔,你吃完了吧?”她指指老吴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我有问题要问阿岩,拜托吴叔回避一下。”

老吴赖着不走:“什么问题阿岩能听,老夫却不能听?”

“阿岩又不认识伊哥哥,可是你认识啊,被你听见的话,我会很不好意思的,”顾朝歌双手合十,一副求求你行行好的样子,“吴叔,拜托啦!”

她都这么恳请了,老吴不能再厚着脸皮听下去,他不满地嘀咕着起身:“不就是嫌弃我老头子老了不懂么。哼,小屁孩懂啥,老头子经验才丰富,不让我听,哼,我还不稀罕听!”老吴絮絮叨叨,不甘不愿出去了,他带上门,顾朝歌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松了口气,回头来和懵懂的阿岩接着聊。

浑然不知老吴踮着脚尖,贼贼地悄悄又溜了回来,趴在门口听壁角。

“阿岩,如果一个男孩子亲了你,啊,这个比喻不好,”顾朝歌拍拍脸颊,懊恼道,“换个比喻。阿岩,如果一个女孩子亲了你,然后说她是喝晕了不小心做的,和你道歉。可是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你和她再次见面,她又亲了你,这次没有喝酒,还故意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亲你。”

“你觉得她是什么心思啊?”

顾朝歌说完,阿岩的脸已经绯红一片。在寨子里,十一岁的阿岩的确已经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他是个早熟的男孩,顾朝歌说的他当然能听明白,可是这不代表他不害羞。

阿岩低下头嘟囔道:“姐姐,我、我还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虽然茶琪亲过我,可是那时候她还小,我也小,什么也不懂的。”

顾朝歌愣住,刚刚阿岩是不是自爆私事,让她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我,我就是打个比方,不是针对你。”顾朝歌试图说明白,她的比喻和阿岩无关,让他不要害羞更不要心虚。

但是阿岩的头已经快埋到脖子里去了。

“算了,本来就不该问一个孩子这种事情,更何况我心里其实清楚答案。”顾朝歌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摸阿岩的脑袋。自从跟她下山,阿岩摘去包裹的头巾,学着汉人少年的模样扎发,只是短短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很喜欢去摸。

“我努力为他寻找秘术,好不容易见面,他却不愿开口和我说一句真心话。这样一想,真是觉得自己好失败,好不甘心啊。”顾朝歌用手指代梳,给阿岩的脑袋顺毛,顺着顺着,她的心思也随之镇静下来,然后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阿岩,外伤的治疗,你现在已经很擅长了,是不是?”顾朝歌问。

阿岩用力点头:“姐姐教的我都很熟练了!”

顾朝歌笑了:“那你明天随我一同去刺史府哦。”

阿岩不解:“我吗?需要我去给那位伊大人换药?”顾朝歌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悄悄凑近和他耳语:“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任务哦…”她故意用这种说秘密的姿态和阿岩交待他明天必须如何表现,这样阿岩会更相信明天他的责任重大,必须努力完成好。小孩子都是这样,必须装作郑重其事,他们才会感受到自己很重要。

可是这样一来,门口听壁角的老吴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吴等了一阵,可是顾朝歌和阿岩交待完之后,转而就开始闲聊,阿岩对刺史府问东问西很好奇。眼见没什么可以探听的,老吴失望地离开,天色已经不早,他得去趟刺史府交差。

为了他养老的银钱。

经士兵通报,老吴见到伊崔的时候,他正一如既往坐在木轮椅上,盛三垂手立在一旁,前头跪着今天白天还在凤仙阁滔滔不绝的松斋先生。很显然,伊崔的人已经把他抓了回来,老吴心想,早知道伊崔回来,他便不用配合顾朝歌的计策演那一出傻乎乎的戏了。

见老吴来了,松斋先生的口风又紧,只肯说张遂铭的事情,不愿多说关于蜀中文家的情况,伊崔挥了挥手,让士兵把他带下去押着。来日方长,他有耐心慢慢审问。

“吴叔这两年辛苦了,”伊崔温和地对老吴说道,没有怪他的消息延迟得厉害,“盛三,给吴叔看座上茶,朝歌这两年经历的事情,麻烦吴叔详详细细同我说一遍。”

*

顾朝歌一觉睡到大天亮,洗漱后带着阿岩去刺史府,对于老吴还没起床这件事她表示奇怪,却没有深思。

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出了一个大叛徒。昨天晚上趁她歇息的时候,已经向敌方完全交底,把她两年经历了什么都告诉了邪恶的大蜘蛛,而且还把昨天晚上她回来之后的反应,以及和阿岩说的那些话都事无巨细一一相告。

老吴昨天深夜回到客栈时,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并且满足地抱着他的一箱金子入睡的。

所以,他今天早上当然不愿陪顾朝歌早起。

顾朝歌今天去刺史府,带着小跟班阿岩,特别有底气。士兵知道她是来换药的,引她去卧房见伊崔,伊崔刚刚洗漱完毕,并未更衣,反正换药还需要褪下衣物,他也不介意让朝小歌看,于是便直接吩咐顾朝歌进来。显而易见的,他消瘦的身躯裹在松松垮垮的袍子里,头发披散,皮肤苍白,看得顾朝歌两眼发直,那种想不管不顾把他推倒的“勇敢”想法再次冒头。

“朝小歌?这是?”伊崔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眼神亮晶晶的,他莫名觉得十分愉悦,勾起唇角问:“这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啊,哦,是的,”顾朝歌没有疑惑伊崔怎么知道,她沉浸在刚刚那个想法里无法自拔,心不在焉地把阿岩往前推了推,“阿岩,去给伊大人换药。”

“怎么,不是你亲自来吗?”伊崔注视着她的眼睛,低低道:“我比较喜欢你亲自动手。”

“换药这种小事,阿岩做得很熟练了,不需要麻烦姐姐,”阿岩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很认真地告诉伊崔,“伊叔叔,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吗,姐姐给你换药,不如我来得方便。”

伊叔叔?伊崔完美微笑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他还不到三十,却被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少年喊叔叔,虽然知道这少年实际只有十一岁,可是…

为何朝小歌是“姐姐”,而他却是“叔叔”?

伊崔抬头去看顾朝歌,见她和阿岩对视,两个人互相笑着,笑容很有几分隐秘的古怪。他灵光一闪,猜测着大概就是老吴昨天没有听见的,朝小歌教阿岩进行的对他的“报复”计划。

实在是…幼稚。

伊崔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褪下外袍:“那便拜托阿岩了,还请换药吧。”

咦,好像很好说话,没有姐姐说的那样可恶嘛。阿岩心里觉得奇怪,很认真地点点头,拍胸脯:“包在阿岩身上。”说着他便偷偷去看顾朝歌的反应,然而顾朝歌蓦地转过身去,他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在干什么?阿岩觉得奇怪,他拆下伊崔包扎的白布,重新给他清洗上药,一边做手头的事情一边心想这个汉人好瘦好白啊,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感觉他的皮肤白得在发光。

真是太不男人了,在他们的寨子里,男人要有健壮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才会有女孩子喜欢。

姐姐为什么喜欢这种货色?

阿岩继续奇怪着,并不知道现在他的姐姐满脑子都是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太白了他在发光啊啊啊啊,好想扑过去亲他,毕竟那么久没见了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啊!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他了,谁知道再次见面还是发现自己喜欢他,一点都没有少啊!他脱衣服的时候干嘛对她笑,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对他根本没有抵抗力啊,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可恶的大蜘蛛!

顾朝歌瞪着窗户发呆,做着意志上的极大忍耐,同时觉得今天带阿岩来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在心中天人交战,脸上却面无表情,拜大巫的“试炼”所赐,她现在能将心思掩藏起来,改用面无表情替代。虽然透过她的眼睛能看出些东西来,不过因为她现在是侧对着伊崔,望着窗外,伊崔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神。起先,他自信地以为她是在害羞,可是,她就好像钉在那儿一样,不说话,不笑,也不偷看他。即便他在换药过程中故意呼痛,她也吝啬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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