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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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委屈地扁着嘴嗫嚅:“我喊你,你不理我。”

  龙君以前独来独往惯了,到了热闹的地方难免顾不上她,谁知她这么笨,看来真是须臾也离不得的了。他叹着气,从广袖里掏出一双绣花鞋来,蹲踞在地给她穿上,抬头看她,洁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细嫩得近乎透明,红红的唇扭曲着,眼里裹着泪,因为遇风,从液体转化成固状,吧嗒一下就落地了。他吓得忙去捂她的眼睛,“又哭?你想被人当观赏鱼养在大缸里?”

  她抽泣两下说不,勉强伸脚试了试,有点疼,但是可以忍受。

  “能走吗?”他扶她起来,“不能就说话。”

  不想给他添麻烦,挺腰说没问题,他这才放心,重新上路,但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

  夷波是条容易感动的鱼,龙君迁就她,简直给她注入了无尽的正能量。她牵着他的袖子,边走边问:“郎主,我臭吗?”

  龙君忙着对路边上窥视他的年轻女子们释放魅力,百忙之中抽空应她:“什么意思?”

  夷波抬手闻了闻,“阿螺说我是鱼,有味道。”

  海里的东西晾干,譬如海带,又潮又涩,那是海产的特色。龙君潦草在她鬓边嗅嗅,“有股咸鱼的味道……”

  她心碎欲死,指着他的腰间说:“我也要这个。”

  别看她是条鱼,却长了一双识货的眼睛。那两个香囊是金错银的质地,大球之中套小球,子母相扣,体内常平。香盂里的熏香一旦燃起来,烟雾从镂空的洞眼里散发出去,香气可弥漫全身。

  龙君舍不得,敷衍着打哈哈,“这是男用的款式,你不是要做姑娘吗,戴上这个别人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姻缘会受阻的。”他笑了笑,“等一等,过会儿看见熏香铺子给你买新的,听话。”

  既然他不肯给,那也无话可说,她看着他的香囊咽了口唾沫,继续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陆上是个稀奇的世界,她有过一次登陆经验,但很多东西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像那些骡马牲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喷出一口浊气,鼻翼居然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动静,真令人惊奇。她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发笑,亦步亦趋紧贴着他,看到蒸馒头觉得新鲜,看到磨刀打铁也觉得好奇。

  不住要问他问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嫌她聒噪,买了个红薯堵她的嘴,可是鱼不能吃烫的东西,咬上去一口龇牙咧嘴,龙君没办法,只能替她吹凉,一点一点掰下来喂她。

  她很高兴,客气地推辞,“郎君也吃。”

  他惆怅地看她,“是郎主,不是郎君。你吃吧,本座欣赏你的吃相就已经七八分饱了。”转头观天边余晖,喃喃道:“带你逛上一程,天黑驾云走,否则十天都到不了丹江口。”

  夷波对一切都没有要求,只是觉得红薯很甜,对她脾胃。不过新长的腿,容易累,走不了多远就想休息。打算拉龙君在路边上歇脚,他不愿意,她也不强求,自己席地而坐,看他继续故作风流,卖弄风情。

  “为什么人人都看你?”

  “因为本座是人中之龙呀。”他笑得十分淡定,“你现在还不能体会,不过当你自带光环傲视群雄时,你渐渐就会习惯的。”

  离自己越遥远的东西,越觉得了不起,龙君的光辉令她如沐春风。她啪啪鼓掌,赞美龙君了不起,他谦虚地压了压手,表示应该保持低调。

  天边怒云染红了苍穹,龙君直面而立,霞光中的年轻人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个大写的帅字。夷波托腮仰望他,刚想和他探讨一下人生,眼尾忽见一个浑身长毛的东西向她扑来,还没等她反应,照准她的大腿,狠狠啃了一口。

  她嗷地蹦起来抱头鼠窜,蹦到龙君身上,惊惶大叫:“有埋伏!”

  一通乱,龙君也吓得不轻。待仔细看,才发现是只野猫,芦花色的皮毛,个头很大,两眼眈眈盯着夷波,摆出了狩猎时的姿态。

  可能陆地上出现这么大一条鱼,对猫来说也受惊不小,不过她跳到了人身上,猫就有点不好下嘴了。

  夷波放声嚎哭,腿上痛得厉害,挂在龙君身上不敢下来,“猫妖要吃我。”

  龙君说:“不过是只普通的猫!”有时会忽然感慨,带上她是最大的错误。至今他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得到阿嫚的消息时,他会毫不犹豫点她当随扈。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鲛人,别的能耐没有,只会一惊一乍吓唬大神。

  她眼泪巴巴看他,因为离得近,几乎脸贴着脸,“现在怎么办?”

  “遇见困难要有大无畏的精神。”龙君把她摘下来放在一边,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砸了过去,“你越害怕,它越想吃你。赶走它,这个办法好用。不过它要是执意咬你,那你就不用客气,也咬它,比比谁的牙齿厉害。”

  夷波不可思议地打量他,这是什么见鬼的提议,确定不是在坑她吗?

  那猫果然色厉内荏,眼看没有机会,竖着尾巴跑远了。龙君扑了扑手,“看看,多容易。”

  夷波惘惘坐着,才发现几乎痛晕。撩起裤管一看,伤口没有血,规规整整两排牙印,不大,却很深。她啜泣不已,“腿要断了,不能走了。”

  龙君就像一颗仙药,有药到病除的功效。伸手盖住伤口,轻轻一捋,伤势便痊愈了,结果她还是耍赖,“我太疼了……中毒了。”

  这么大个人,总不能扔下不管吧!龙君感觉自己着了她的道了,如此奸诈狡猾,平时真是小看了她。没有办法,只能牺牲一下形象,蹲身说上来,“本座纡尊降贵背你一程,回去之后不许和别人炫耀,不许说本座背过你。”

  她嗯嗯点头,毕竟当一条鱼的坐骑不是件光彩的事,她是非常善解人意的。

  抿唇笑着,欢欢喜喜往上一跳,跳到了他宽宽的背上,服服帖帖趴好,很觉得安全。清风拂面,走在落日里,倒是一段静好的时光。龙君也不忙腾云驾雾,已经在水里泡了太久,上岸后多见见光,心情也舒畅。

  万家灯火慢慢从暮色中突围出来,沿着甬路一直走,仿佛能走到地老天荒似的。夷波靠在他肩头问他,“干爹,阿嫚怎么处置?”

  龙君不带任何情绪,漠然道:“夺人元丹等同伤人性命,她能落到什么好处?如果反抗,就地正法;如果束手就擒,还能留条性命,押到南海玄姬宫,听凭玄姬发落。”

  夷波总不免伤心,“我以为阿嫚很好。”

  “鳗心不古,你早该知道。其实这世上谁都不能相信,有些所谓的好朋友,也许为一点利益就能出卖你。你全心全意相信别人,往往最后受伤的都是你,所以鱼也要学会思考,否则你永远都是条没出息的菜鱼。”

  这下她不满意了,扑腾了一下说:“我是鲛人,不是菜鱼!干爹说的不对,阿螺是好朋友,不会背叛。”

  龙君嗤地一声,“少年,你还是太幼稚了,以后跟干爹好好学吧,干爹可是久经风霜,老奸巨猾的。”

  这么给自己贴金也是少见,她松懈下来,在他耳廓上蹭了蹭,“干爹不会害我。”

  龙君半边脸毫无预警地红起来,郁闷道:“说归说,不许蹭本座的耳朵!”

  夷波不解,“为什么?”

  因为身而为人,总有一些地方比较害羞和敏感,背着她已经很给面子了,她还乱蹭,弄得他心慌意乱,恨不得就地把她扔下来。可是以她的智商,这么深奥的问题未必能够理解,于是很直观地告诉她,“这个地方是留给我的夫人碰的,外人不能随意染指。”

  夷波又想哭了,原来她是外人,“我是干女儿!”

  “那也不行,只能留给夫人。”

  夷波脑容量不大,但是懂得逆向思维,她忽然惊觉,是不是那个地方是龙君的软肋,谁征服了那里,龙君以后就归谁?

  她开始盘算,“干爹耳朵痒痒吗?”

  龙君撇撇嘴,“不要打歪主意,本座不吃那套。”

  “我会掏耳朵。”她献媚道,“给阿螺掏,她很高兴。”

  一个常年浸泡在水里的人体,还真有这方面的需要。龙君不置可否,最后居然默认了。她在他背上乱扭,他警告式的用力一收手臂,她消停了,乖乖趴好,梦呓般嘀咕:“小鲛,想和干爹永远在一起。”

  龙君心里涌起惆怅,突然感觉到被需要,和潮城那帮长老呼天抢地的哀告不一样,会触动他的灵魂。他和这傻鲛的渊源太深了,深到无法忽略,也许将来的兴衰荣辱都会和她扯上关系,这么一想前景不容乐观,又尤为感伤起来。

  “你不闯祸,听本座的话,本座允许你留在身边。等本座什么时候愿意上天做官了,给你建个莲花池,你就躲在里面修道,修成正果……”他慢慢顿下来,修成正果,洗去一身妖骨,说不定就真的可以父慈女孝,永远在一起了。

  他轻轻叹息,夷波扣着他的肩头,把脸偎在上面。龙君也有忧伤的时候,虽然他的忧伤经常来得明媚又凄美,但也会触动她的神经,让她感同身受。

  天色渐晚,一龙一鲛默默前行,知道阿嫚在沧浪水,却也不着急。真正要赶路,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赶到,这方面龙君和夷波的脾气差不多,万事缓和着来,忙里还爱偷个闲,看看山水人家,别有一番滋味。

  途径一个小村庄,发现这里的气氛和别处不一样。一家石狮镇守的门户洞开着,满地细碎的红纸,从院内一直蔓延到院外。以龙君的经验判断,这家应该刚办完喜事,空气里还残余着硫磺和烈酒的味道。他陶醉地嗅了嗅,人间就是这么有烟火气,相较深海,他果然还是喜欢这种处处有温情的地方。

  “办喜事可热闹了,我们来得有点晚。”龙君驻足观望,“等下次找户人家,本座带你喝喜酒去……”

  话音才落,那宅院里有了异动,一个女人拖腔走板地哭起来:“我滴乖乖,怎么又变出一个来?老天爷呀,出妖怪了!”

  

☆、第 28 章

  “有妖气!”龙君看着人家的宅顶断言。

  夷波的嘴角抽搐了下,就算她没有道行也发觉了。踮起脚尖往门里看,“要多管闲事吗?”

  都说是闲事了,胡乱插手不太好吧!一般情况下龙君并不是个具有正义感的人,如果是自己的责任,逃避不了没有办法;不是自己的责任,随便看个热闹就行了,最好是不要搅浑水。

  夷波听里面的哭喊,感觉很心酸,“干爹有办法,管管?”

  龙君摇头,“本座不问俗务很多年,插手不得当,有损我大神的威仪。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让重明鸟去管就好了,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法门,捞过界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会惹一身骚。”看看天色,月亮爬到了半山腰,他掐诀准备腾云,云雾渐起,忽然从门里窜出个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他骇然,“什么人,胆敢无礼!”

  底下人抬起一张灰败的脸,褶子百结还要强装笑脸,“小老儿受仙家指点,说今日有大神路过我家门前,千万要请大神喝杯水酒。大神赏个脸吧,见面就是缘分嘛,您踏进我家门槛,寒舍蓬荜生辉。您看这么好的机缘,您千万不能走……”

  龙君抖了两下腿,“老者,你认错人了。”

  那老头抱着大腿不放,“绝对没有,您如此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一看为人就很正直。”

  龙君很为难,“长得帅不一定就是大神啊!”

  “难道您要否认您是大神的事实吗?既然不是大神,就不会腾云驾雾。”那老者干脆躺倒,“您要走可以,从我身上碾压过去吧!”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碰瓷,现在的老人太不好惹了。龙君有点生气,“谁说我是大神的?叫他出来当面对质!”

  老者勾起头说:“我家允文允武财智非凡的灶王爷,他说今日有吉星路过,能保家宅平安,所以无论如何要请上神到我家坐坐。”

  龙君拧眉唾弃,“原来是他!”说的好听,什么请进家里坐坐,刚才院里哭声震天,难道以为他聋吗?可是走不掉,也是件相当麻烦的事,背上的鱼说:“郎君神通广大。”她是赞成他进去降妖伏魔的。

  那老者翻身站起来,两手抱拳对他们拜了又拜,“夫人侠骨柔情,太难得了。上神您累不累?小老儿来替您背……”

  龙君心里不太痛快,扭身避让开,自己背着夷波踏进了院子。

  宾客还未散,一大群人聚成一堆窃窃私议着,红绸妆点的门楣底下站着新郎官,正呆若木鸡。两个长相打扮一模一样的新娘子嘤嘤哭泣,边哭边相互指责:“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夷波探出头,轻声说:“齐人之福?”

  哪里是齐人之福,双方对峙,必有一方是假的。龙君回身询问事情经过,新郎的母亲声泪俱下地描述:“上年请媒婆拉线,小儿聘了船官湖蒋家的姑娘为妻,今日姑娘娘家送亲来,鱼轩(妇人用车)里下来一个,喜娘搀进去拜堂了。可是前脚走,后脚又出来一个,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耳朵底下的痣都分毫不差……上神请看看,我们肉眼凡胎分辨不清,还请上神替我们做主。”

  龙君确实有分辨妖物原形的能力,但也仅限于活的。现在看那两个新娘子,皮囊之下实打实,且一举一动毫无二致,想来其中一个必定不在五行中。

  夷波信心满满,“郎君看穿她!”

  他轻轻嗫嚅了下,“本座看不出来。”都怪那个灶君,看家护院是他的职责,半路上拉个人就拿来凑数,这种行为简直可耻!

  夷波有点失望,她一直以为龙君是无所不能的,为什么连个赝品都分辨不出?她抓住他的肩头摇晃,“用力一点。”

  这不是用力就管用的,龙君叹息:“本座的龙眼只看活物,看不了魂魄。那东西是个鬼,本座又不是钟馗,这事不归我管。”

  众人闻言一阵骚动,更加感到恐惧了。鬼怪对于凡人来说只可敬而远之,一旦沾染倒运十年。现在来了个鬼媳妇,要在这里安家落户,那还得了!

  新郎的母亲连哭带喊,“上神您一定要替我们想办法,今天要是没有个决断,鄙宅就要出大事了。”

  如此只有请新娘娘家送亲的人验证,问一些过去的琐事,答得上来的是真,答不上来的必然是假的。可是这只试图冒名顶替的鬼做足了功课,连人家马桶放在哪个方位都如数家珍。夷波看看龙君,又看看新郎官,“干脆两个都收了吧!”

  

  新郎官慌忙摇头,表示无福消受。家里人想尽了办法,依然无果。龙君负手问新郎,“和尊夫人熟悉吗?我是说私下里的。”

  新郎官秒懂,红着脸笑了笑,“必须的。”

  龙君抚掌道好,“那就逐个进去谈谈人生吧!”世上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不可能做到和另一人分毫不差,也许语言动作上能够模仿,但是到了某些特定的场合,总会有些区别的。

  但是新郎有顾虑,“要是我受到伤害怎么办?”

  龙君说:“要伤害早就伤害了,人家可能只是想和你做夫妻。进去试试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新郎想了想,狠狠一跺脚,牵起一个就进了房。剩下另一个排队等候的新娘子哭得很伤心:“郎君……她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夷波跳下来,茫然看着洞房方向,“干什么去了?”

  龙君拂拂袍角,“检查身体。”

  夷波穷极想象也难以理解检查身体里面包涵了哪些内容,便挨在他身边,轻声说:“新郎官不好看,为什么抢着嫁给他?”

  龙君自信满满地微笑,“像本座这样美貌和智慧并重的,到哪里去找?凡人嘛,勉强过得去就可以了,要求不能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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