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谁给我我尚方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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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谁给我我尚方宝剑
滔澄婚礼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渐渐有些臃肿。
她化完妆转身的时候,不是阮宁曾经想象中的窈窕的模样,当然自己也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她幻想应澄澄化着精致的妆容,自己站在她的身旁,流着欣慰和祝福的眼泪,而既然澄澄都结婚了,自己自然也是有个男友的,男友走暖男风,替她擦着眼泪骂她小傻瓜。
事实上,现实是,她吐得像护城河,闻着应澄澄脸上的脂粉都要额颤巍巍后退几步。最后,接亲的队伍要冲进新娘闺房,208的姑娘们又是堵人要红包又是出难题,只有阮宁被安置在新娘房后方的阳台上养胎。
闺房内喜庆喧闹,窗外有徐徐微风。怀孕两个月的阮宁昏昏欲睡,不大能思考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而一点都不曾凸起的小腹又使她不时地疑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做的一个白日梦。
那日,在小舅舅的劝阻下,妈妈勉强同意她留下孩子,却恼恨得不想再看她一眼。阮宁抱着肚子,心中并不如表面表现得那么坚定。事实上,她惶惑而不安,也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天同她在一起的压根儿不是俞迟的鬼魂,或许最贴近真相的事实是,有人趁她喝醉占了她的便宜,而这个孩子,也许只是荒谬中结出的果实。
阮宁想到这里,头痛欲裂。二月做B超,说是有了胎心胎芽,娃娃渐渐分化成了一个小小人儿,发育良好。
大夫问她:“你要不要?”
阮宁茫然地拿着B超单子,出了医院,坐在林荫道旁的长凳上,痛哭起来。
他有心脏了,他依很着她的心脏,安心而懵懂地成长着,如果知道这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要打死他,必然无力反抗,可是他会痛苦,他也会有悲伤难过的情绪。
没有做过妈妈的人只会觉得这是苍白无力的圣母情怀,可是做了妈妈的人,才会明白,“妈妈”两个字究竟有多沉重,又有多坚强。
阮宁在家想了许久,后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对寝室众人的说辞是,自己是个有神经系统疾病的病人,此生想必很难嫁人,这个孩子也算上天安排。
毕业时扛着大包小包回到老家的齐蔓情路一贯坎坷,此时正和家里安排的一个不好不坏不咸不淡的男人谈着恋爱,三月订婚。她向来开朗,第一个宽慰阮宁说:“你瞧,能嫁出去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孩子。没有激情的婚姻,一辈子不也就这么回事儿。欢乐少,苦恼多,人生来既然是为受苦来的,怎么过不一样?只看自己放松不放松,难道把自己逼死就算好了?我知道她们都不赞成你的做法,但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是什么。”
大学毕业后,好像青春也一瞬间长了皱纹。外貌看起来都还是年轻女孩,但经历了日复一日生活的搓磨,倒觉得自个儿像是黑山老妖幻化成的假少女,心里总觉得阿碜得喘不过气。
不必怀念过去,今天也终会过去。
这劝慰十分见效,阮宁顶住了所有压力,决心接受“妈妈”这个身份。
她恍惚想着点点滴滴,新娘的房门终于被新郎和伴郎撞开。
新郎难得笑得真诚可爱。
伴郎团十二人,皆是安色身材出众的帅小伙,其中有宋林和安安。
安安在门外呼得最厉害,可最终是宋林撞开门。漂亮的男人目光就在整间屋子中逡巡,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谁,却被满屋的气球和拥挤的人头弄花了眼。
等到这厢闹完,新郎新娘被族拥看出了房门,坐在阳台上,像个驼背人的阮宁才露出半张脸来,因为严重的妊娠反应,她连抬头都吃力。
宋林走到她的身旁,微微笑道:“听说你怀孕了?”
阮宁诧异地抬起头。看到来人,缓缓地点点头。
宋林表情一点没变,只是看她唇角有污渍,掏出一块蓝色的手帕递给她。
阮宁点头说谢谢,她嗅到了手帕上的香味。前调是浅而暖的果香,中调略辛辣,基调却是若有似无的雪松。
阮宁大学时曾在名牌香水店打过几个月工,故而懂得一些皮毛。宋林用的大抵不是凡品,香气的层次太分明,像个多面体。
闻香识人。
宋林似乎看穿她,轻轻躬下身,跟她四目相对,他问:“你很怕我?”
阮宁掏出身后的靠枕,防御性地用靠枕堵在他胸前,推开他。
阮宁点点头说:“怕啊。”
宋林扯起无意义的泛笑:“我以为,小栓会说,我张小栓怕过谁啊。”
阮宁苍白的脸庞淡淡回望他:“你想他?”
宋林掏出一盒薄荷烟,弹出一支,点火时温柔道:“想。”
阮宁:“哦,那就不要继续想了。”
“为什么?”
“张小栓早就死了,你不是也有份杀他?”(小栓那时在外人眼中还是男孩)
“活着的是谁?”
“跟你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断了你的那点不明不白的念想。”
“我吗?我有什么念想?”宋林吐了一个烟圈,他漫不经心,却句句在逼问她。
“你有很多个念想,可这个并非得不到就会怎样。”
宋林想起什么,迅速掐灭烟,说:“啊,抱歉,我忘了你是个孕孕妇。”
他说:“我的每一个念想,从不会落空。我说过的,没人当假,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包括,这一个。”
阮宁被实名举报收受贿路。井且男女关系混乱。
实名的名就是沈荷。
老周一脸无奈地把举报材料扔到阮宁面前,他说:“孩子,里面有好几条‘罪状’,你照着这些,写个对应性的申辩,我递交给院长,到时候再打个边鼓。
阮宁沉默地低着头,老周劝慰她:“问题不大。收受贿赂这个纯粹胡扯。找几个当事人了解了解也就清楚了,这个赖不上你。至于怀孕有孩子,这是你自个儿的事儿,这是人权,张院长也判了半辈子案,扪心自问,不会糊涂到这儿。”
阮宁照着做了,一板一眼写了个申辩材料。她其实觉得挺滑稽的,为什么自己有了孩子,跪妈妈也就算了,却还要请示单位?这叫什么事儿。有了孩子是犯罪吗,是不是受精卵怎么来的也要说得一清二楚。无怪乎法院天天上演离婚打骂的大戏,女人在家庭社会关系中总是最受苦的那一个,压抑久了,社会家庭人人不满意,瞧,哟哟,她无理取闹、她不知好歹、她偷懒耍滑、她……反正瞧脊她就来气!
张院长让纪检监察部门的人调查院宁收受贿赂的事,至于另一桩,则含蓄地通过老周提点阮宁:“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有个私生子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阮宁心想,老子既然是响当当的圣母一个,光辉普照天下怕什么,杀了人才真的抬不起头。
老周也怪尴尬,只道:“我同张院长说了,这一年小阮同志也没闲看,让他批准你几天假,出去散散心,他答应了,让你宽心。”
阮宁服从一切安排,背着包去了B城,在大栅栏附近我了个民宅住了下来。
白天逛逛小巷子听听戏,夕阳将落未落就泡壶红茶吸吸胃。
她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子然一身,也从未这样清楚明白,自己将要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苍白的寂寞和被太阳晒暖的冰冷的湖水,这两种意象不停地回荡,而后又交织融合。
她也常常叩击心底的那扇门,问自己:阮宁,你何至于论落到现在的境地?
七岁时,爷爷找人给她和阮致算命。先生指着阮致说这个孩子是阮家的脊梁,阮家是否兴盛全仰仗他。爷爷蹙眉,又把男孩儿模样的小栓推到先生面前,先生吃惊,他问她:“你这样的命,为什么会是阮将军的孙子?”
爷爷问:“这样的命是什么?”先生说:“穷酸冲天,天煞孤星啊。”
张小栓气得拿玩具塑料剑“追杀”了先生几条街,她倒不是怕自己命如何差了,只是心中警铃大作,害怕爷爷听到这些话,再把她扔回乡下。
今日种种,可见怪不着算命的。
阮宁合着眼,握着玻璃的小茶壶,躺在老爷椅上,一晃一晃地与过去相会。
电话铃声传来,是沈荷。她没有什么客套话,直接开口:“阮宁,打掉孩子,我撤回举报。”
阮宁说:“沈小姐啊,沈小姐您好,沈小姐您听说没,阿里巴巴网店有一款滑轮在卖,特别好玩,现在正在搞特价,而且包邮,我给您买一件吧?”
沈荷蒙了:“啥?滑轮?干啥使的?”
“看您走得慢,买个滑轮给您,让您滚远点啊。”
沈荷炸了:“阮宁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要不把你工作搞掉,我就不在H城混人头!”
阮宁苦笑:“大姐,我挖过你祖坟?”
沈荷犹豫了一会儿,才憋不住恨道:“你是没挖过我祖坟,我看我挖过你的!就为了你,你这么个玩意儿,我被我爸逼得跟前男友分了手,反过来追来求傅慕容!追空傅慕容不算完,还得帮你打胎!我净围着你转活了,能问一句吗,你,对,就你这样儿的。究竟得罪过哪家权贵,值得人家这么大费周章算计你!害得我家也跟有受罪!”
阮宁愣了:“嗯?上头有人给我爸打招呼,三番五次地强调,如果这些事做不到,手头的工程全部都要停工,让我们掂量清楚。”
阮宁说:“抢傅慕容写举报信,都是有人指使你干的?”
沈荷翻白眼:“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我现在一听见你的名字就槽心,如果你得罪过谁,麻烦你把事情捋清楚,跟人赔罪去,我是真不想再跟你牵扯下去了。”
阮宁仓促说了声多谢,挂断了电话。
有人想把她逼向绝路,还要把这祸水引向看起来和她颇有仇的沈荷身上。沈荷还算坦率磊落的人,如若不然,阮宁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么小半辈子,她能有什么要被人断生路的大仇?
阮宁清点了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不过十余万,孩子再过半年出生,这点积蓄不知道能撑多久。就算工作保留,自己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大平了。
拨开收音机,正好听见《远走高飞》。前两年在驾校学习时,教练都是在空调满格的车厢内放着嘶吼的《远走高飞》,叼眷烟骂着阮宁:“踩踩踩,你怕啥,使劲踩油门!前面能有啥,怼上又能昨地!踩哟!你个瓜妹子!”
阮宁还记得那种目眩神迷踩踩踩的感觉。
豁出去了。
横竖都走到低谷,再困窘又能怎样,如果不死,大概运势总有一日间升吧。
2017年3月,全球各大媒体报纸娱乐版都在疯狂地报道一则新闻,费小费和施耐德解除了婚约。
费小费在演唱会上哭着说,自己爱的人已死,死在她和施耐德订婚的那日。她无法背离自己的心,和施耐德过一生。解除婚约,是二人商最之后,谨慎做出的决定。
费小费的粉丝论坛疯狂地传播着一则视频,五年前费小费“记忆吗啡”主题演唱会上的一幕。
阮宁了却一桩心事,心想:俞迟,如果她是你唯一放不下之处,如今真可以放下了。
至于自己这个局外人,早该放下。
没有人给我尚方宝剑,让我见不爱俞迟之人便杀。
一日晨起,有些出血迹象,阮宁挂了个号,去医院开了三日安胎的吊针。
这家医院是妇幼专科,她在输液大厅挂吊针时,瞧见不少笨重浮肿的孕妇。
阮宁看到大多孕妇并无人陪,这和她认知中的“身为孕妇总是有丈夫小心陪伴不然这男人简直是畜生啊”的印象不符。
她问她们家里男人呢,曾经的姑娘们、现在的准妈妈们回答得也很是揶揄巧妙我一个人凭本事细胞分裂出的娃,他哪里有爹呢?
“他爹啊,他爹忙工作,忙!忙应酬,忙!忙升官,忙!忙发财,忙!样样都忙啊,什么,你问我忙不忙,我不忙啊,我是我们家最闲的,所以生孩子的工作才分配给我!”
“男人……对不起,男人是啥,好吃不好吃?实不相瞒,我是女儿国公民,喝了子母河的水怀的孕。”
阮宁乐坏了。
别人问她,她说:“我男人早死啦,这是遗腹子。”
大家觉得这个答案最妙,把最后一张病床让给了阮宁。
阮宁输了仨小时的硫酸镁。孕妇使用的针头本来就细,她迷迷糊糊了好几觉,单手举高输液瓶上了几回厕所尿尿,总觉得没完没了了。
忽而需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小武。他好一阵子没找阮宁聊天了。他们团时常有实发任务,行动就要十天半月。这也是常事。
小武连打了一串话。
“阮、阮姐,你哪儿呢?”
“我听说你怀孕了,是真的吗?”
“我们团出任务,这次在境外埋伏了两三个月,前两天才有收获。不过团座又受伤了,刚清理完伤口。”
“刚刚我打开手机,慕容发了条朋友圈,我看他话里话外不大对,问了他,才知道他是因为你怀孕而有所感慨。”
阮、阮姐,宝宝几个月了呀?
阮宁去翻朋友圈,慕容发了这么一句话:“爱过你的女人最后都成了孩儿他妈。”
啊,这优越感强的,看给他能的。
阮宁慢吞吞地点着“删除联系人”,而后语音回复小武:“三个月,还小。团座他老人家没事儿吧?”
小武之后再没回复,估计又忙起来了,阮宁倒也没在意。
她输完吊针,却突然福至心灵,给周庭长打了个电话。她说:“您看,这事儿调查完,能不能上报张院长,请他发一张调令,派我去其他偏僻贫困地区的基层法院交流任职。”
周庭长想了会儿,点头:“不失为权宜之计。以后风声过了,再回来也成。”
阮宁笑了:“不回来啦。找个安静的地儿,还能有份工作,把孩子养大也算我这辈子功德圆满了。”
张院长竟很痛快地同意了这件事,又说按照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阮宁多半是被诬告了,但是她未婚先孕却是真的,身为一名法官,影响的确不好,如果她执意不肯让步打掉孩子,调去偏远地区也算一种处理措施了。
至于去哪里,阮宁可以自己提出几个地区,由张院长权衡后拿定一个,再向上级请示。
她看地图勾了几个地方,都是偏僻且经济实力落后的小区县。
澄澄、田恬、小五三人请阮宁去“湖底捞”吃火锅。毕业时,齐蔓周旦返乡,六子去二,工作五年,澄澄嫁人,阮宁被迫背井离乡,再去其二,208宿舍想必此生再也不能住到同一屋檐下耳鬓厮磨了。
她们只是同学啊,何以离别时如此伤心。
如阮宁和俞迟,他们只是同学,何以离别时如此不甘。
同学只是起点,终点的名字叫离散。
阮宁喜欢吃麻辣锅底涮鸭舌,如今怀孕,有些禁忌,不敢再吃辣。小五捞出鸭舌在白开水中涮了涮,才放入阮宁的牛肉黑醋花生麻酱料碗中。
“湖底捞”配牛肉黑醋花生麻酱料碗,吃货阮宁潜心钻研多年,这是她爱吃的味道。
最爱的味道配最爱的人,阮宁觉得很圆满。
小五平时十分爱笑,鲜少有她不笑的时候,如今她却十分严肃,白皙的手腕不停转动,把涮好的各类菜夹入阮宁碗中,想必日后生下女儿,也只能这样对待了。
“钢铁侠”田恬买了一只大柚子,她平时分明爱吃,这会儿却也不吃,不停地用手剥着苦涩的脉络,整块果肉都放在盘中,又把盘往阮宁手下挪了挪。人还是如平常一样矫情,说着“我不饿我不吃”,但话却是朴实的一句:“你吃啊,六儿。你爱吃这个。”
澄澄吃醋撇嘴:“你们待我啥时候这么好过了,她是老幺不管,可你们也不能太偏心,只爱幼不尊老。”
阮宁笑得眼弯弯的,歪头温柔看她,瞧她只是撒娇,才给她盛了碗菌汤:“嫁人了性子可改改,顾润墨人倒还算爷们,也肯负责任,可是过日子总是甘甜少酸苦多,难免磕磕碰碰。我以后走了,可再不能帮修你出气啦,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千万别给姐夫气出个好歹。”
澄澄呸道:“你替他说什么好话,他前几天还说你不好来着,我已经几天不没理他。他要是不道这个歉,大家走着瞧,这日子谁也别想过舒坦了!”
阮宁纳闷:“他这几年似乎对我成见很深,我也清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知道了,也可以告诉我,我很好奇,何时得罪大姐夫了。”
澄澄勃然大怒:“你听他放的什么屁!说你杀了人,可怜他三表叔。只是如今宋林势大,他虽跟宋林交好,但如今既已慢慢撕破脸,来日不过就是你死我活,只是有一天你们两人千万别落他手里。我一听就炸了,我还没死,大着肚子杵他眼前,他还想把你怎么着不成?”
小五讶异:“三表叔,他三表叔是哪个,阮宁跟他都不熟,怎么会认识他三表叔?”
澄澄烦躁道:“这个三表叔不光阮宁认识,咱们大家都认识。顾润墨的父亲有一个姨姥姥,而这位姨姥姥不巧,嫁给了咱们都知道的俞帅。顾润墨口中的三表叔,就是俞帅的长孙。”
田恬放下柚子皮,浑身一个激灵:“是俞三,去世的俞三!”
田恬叫出声,小五狠狠瞪了她一眼,慌乱地看着阮宁的表情,似是怕她受到什么刺激。
阮宁的手机铃声却忽然唐突地响了起来。
“嗯,妈。哦,我这会儿在外面吃饭。”
“嗯?有人上门提亲,提着两大坛米酒?三十斤人参?扛着一张熊皮?”
“他说他是孩子的爸爸?”


第十九章 我心中多么高兴
阮宁一顿火锅没吃消停,筷子一撂,坐着火车就回去了。
她灰头士脸地推开院门。满院子挤着清一色绿军装,远远瞧着像长了绿毛的一块豆腐,都在小马扎上坐着。有过几面之缘的团政委张修从她家栀子树上顺手拽下一根枝,掰得光秃秃的,当成指挥棒一样,饱含激情地下命令:“预备!起!”
一豆腐块的小战士开始唱《团结就是力量》,啊不,是一起吼着“嫂子好”。
阮宁吓得手一软,没吃完的半个柚子都掉了。
她和她娘当年去她爹部队,也没见过这架势,约莫老娘这回吓惨了。肉肉都读小学三年级了,看着阮宁激动得很:“姐,你看,人!好多人!”
阮宁心说:形容词!瞧你这匮乏的形容词!她问:“咱妈呢?”
肉肉胖胖的小爪子指指堂屋,小声附在阮宁耳畔:“姐,咱妈在摸熊皮呢,我觉得她好尴尬啊。姐夫问她同不同意,她就问爸同不同意,爸也好尴尬,就问我同不同意,我说我同意。”
阮宁一捶给他捶哭了。她说:“你同意个锤子,谁是你姐夫?”肉肉哭着说:“就是那个把熊皮都扒了给你的大黑熊啊。”
阮宁又惊义怕,推开了门,小武“哎哟喂”一声:“姐、姐、姐你可回来了。”
阮宁一把推开他的小嫩脸,一个高高的丑男人正低头吹着白瓷水杯中的茶叶花。
他手极黑,又粗糙,映得水杯都细皮嫩肉的。手背的延伸处是一道机深的伤口,瞧着日期新鲜。
他和他真的长得很像,可他,又不像他。相貌八分相似,气质迥然不同。
阮宁惧他威严,有些无措地开口:“团座,您老人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手肘枕着一张油黑的皮子,想必就是妈妈口中的熊皮,这人这会儿淡淡抬起头,声音低沉而让人安定,他说:“这皮是我托人买的老货,还有五十株野生山参,都约有二两重,不知道你和伯母是否满意?如若瞧不上,我再寻些送来。”
阮宁母亲不是不识货的人,直说着“哎呀,小宋太破费了,这怎么好意思”,责备的眼神瞟向了阮宁。阮妈妈还穿着跳舞裙,手中拿着扇,看样子本来准备出去跳舞却被这群小兵蛋子吓得缩了回来,模样颇滑稽。有看阮宁的眼神大概是在说:你今天不给我个合理解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阮宁还没张开嘴,宋团座就截断了她的话:“我确定,孩子是我的。”
院宁不自在地看了一直瞪着她的她妈一眼,夹着屁股老实开口:我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宋团座黝黑的脸看不出是否变了色,表情微妙地瞧着阮宁:“你那天喝醉了,钥匙刷不开,我凑巧经过。”
阮宁傻了:“然后呢?”
宋团座低头啜了口清茶,微微露出修长黝黑的脖颈,他说:不可描述。
院宁想起醉酒后的自己扯掉对方衣服的场景,说对方勉强自己实在搭不上个上,而他吐出的这四个字让她瞬间想到影视剧中放下的红帐子,吹灭的蜡,以及黑夜中火柴擦亮的烟。
这些都是不可描述。
阮宁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大概只有在去公共厕所没带手纸,又没带手机在坑里呼教半个小时可与之比拟一二。
众人的表情也不可描述。
她尖叫:“你别说了。不对,是你闭嘴。”
有些人,说一百句话轻如鸿毛,有些人,四个字重如泰山。
团座老人家从军装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钻戒和一本婚书。
他说:
“3ex.D色,两克拉,下月初十是吉日,时间仓促,本意非不尊重你,只是孩子需要爸爸。”
阮宁吓得脑门银汗,张暨秋听到团座的话,却“啪”地合上彩扇,像被踩了四只爪子的老猫,指着女儿说:“是你闭嘴!孩可以生,但必须有爸爸!”
小武结结巴巴,闭眼瞎吹:“阮、阮姐,我我、我们团长人可好咧,病、满、满军区的姑娘都想、想、想嫁他。”
阮宁憋了半天,才指着他说:“你也闭嘴!”
暨秋被宋团座的话戳中了,在宋中元一行人离去后,逼着阮宁一定要嫁,阮宁被逼急了,说了一句挺伤人的话:“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男人去养孩子。”
暨秋一愣,阮宁心知失言,却低着头,犹豫着去道歉,暨秋彻底发飒了,她说:“我忍你这个小孩很久了。对,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男人养孩了,可是所有的女人都想要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有个好归棺。”
阮宁苦笑:“妈,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却还不明白,这世最好的归宿就是坚强豁达的自己。健康平安与男人有关吗,宋团座就是好归宿吗?”
暨秋觉得女儿长大之后益发主意大,心里发紧,觉得无力。可是有些话却也不能憋住不说,她叹息着开口,算是同女儿讲和:“宋中元心思缜密,背负责任,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如果确定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拥有爱情就像妈一样,那么妈希望你冷静三思,不为爱情,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三思而行。过日子不是童话故事,现实残酷谁都知道,婚姻不是乌托邦,当然从没脱离现实。你既然得不到爱情,可能也得不到相敬如宾的伴侣,但是嫁给他,却能得到一个情绪稳定、生活安稳的合伙人。你不是任性想要孩子?孩子要的这些你倒是给啊。”
她说:“妈活了大半辈子了,爱情这玩意儿你越老越不稀罕。你不是鄙视你妈跳广场舞跟别的大妈模一样吗?几十年后,你要真不爱跳,你去做高数解函数啊,那会儿你妈两腿一蹬两眼一闭,鬼才懒得理你。可操碎心了你这死孩子。你鄙视广场舞,广场舞鄙视你不?跳广场舞多好啊,锻炼身体,音乐美妙,你这种小孩简直没有审美没法沟通。不让婚姻改变你,能坚守住自己,还怕什么!健康平安既然跟男人无关,那更跟嫁不嫁人无关了。你活一辈子可不是活给你妈看的,你说呢?”
阮宁被老太太唬得愣一愣的,觉得自己似乎反而落入窠日。关了手机,躲在房间中,沉思了几儿天。
待到想明白了,打开手机,老周正巧打电话过来:“孩子,你可算开机了,张院长让我问问你,想好没,预备去哪儿?”
她说:“延边。”
张登秋家自去了一趟园子,告知阮老女儿将要结婚之事。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阮老对这个孙女婿倒是挺满意的,对于张暨秋来请示自己的的行为也是满意的,之后又略有不放心,打电话到了延边司令部,把宋中元的底细细细问了清楚,知晓这人是宋家的远方表侄,人也优秀,便安心了许多。
阮老平日和宋荣关系一般,蛮腻味他家上上下下透出的那股快馊了的清高劲儿,如今结成了半个亲家,纳凉瞧见宋荣,难得和缓,冲他笑了笑。笑得宋荣直犯嘀咕,回家研究阮家最近是不是又要放什么大招,毕竟阮敬水如今彻底取代了。
他哥哥当年的职位,坐到一方将位,顺风顺水,阮静也极争气,阮家不可小觑。
初五的时候,团座带着张修等人来接亲,还是人手一个小马扎,在高体站坐了规规矩矩的一排,院宁不自觉地也去摸自己的小马扎。她妈看人人都有,刚给她也做了……
团座扶着她,把她安置到一旁VIP区域座位,淡淡道:“你不用。”
他站在她身前,护着她,像青翠的高山一样。
不言不语,眼神警觉。路人瞧见他,都绕着他和阮宁走。
阮宁尴尬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你也坐,团座。”
团座看着熙攘的人群,淡淡开口:“人多,冲撞了你,不好。”
阮宁连连摆手:“我壮着呢,你看我的二头肌。”
他站得笔挺,看着她担着自已纤细得可怜的胳膊,拧紧了眉。他说:
“吃饭少,怎么有力气?没有力气,怎么生孩子?”
阮宁挠了挠头,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候车厅开始播音,驶向东北的列车即将开始检票,宋中元远远朝张修挥了挥手,张修点点头,立刻站起身,吹了军哨,整装待发。战士们起身站立修整队伍,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几秒钟,显然训练有素。他们朝宋中元和阮宁瞧过去,打了个敬礼,眼神温柔有力。
阮宁问道:“大家来接我,合不合规矩?”
宋中元淡道:“不必拘泥于这些。他们想来,师长肯批,地方上打过招呼,喜事人人都肯放行。”
阮宁又说:“听闻如今军中大家处事都低调,你这么大胆,不怕招惹是非吗?”
四月的天,傍晚时还有些微凉,宋中元取出新毛毯,搭在阮宁臂弯,垂月道:“一辈子一次的婚礼,这样的待遇,我宋某人还配得起。”
婚礼当日,军区大大小小都送了贺词,证婚人、主婚人均是首长。先前傅慕容诽旁他为人极差,可见不实。
史中元依旧着竖领军装,阮宁穿了婚纱。她起初准备草草了事,随便穿条红裙子就行了,宋中元则一早把婚纱备好,她诧异他容貌粗犷却处此细心,但心中终归是领情的。
婚纱样式极美,纱白而软,拖着长长的尾,皎秀明亮,干净得好似一汪水、一只冰凉的翡翠冰得带给人的观感。
阮宁就这样,仿佛穿着过去,嫁给了未来。
她没爸爸,便无人挽着她的手臂,这婚礼所有有关父母的婉情及离到的痛意通通无从宣泄。十五岁的她,曾想嫁给林迟,爸爸站在这头,林识站在那头。可如今,这两头都是空的。
戴着手套,捧着花束,朝前走,那里站着陌生人。
她认真而局促地希望每一步都不要犯错,台下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个多么紧张古板的新娘。阮宁因为连日的疲惫眼下显得乌青,她拘谨客气地伸出手,那个男人明明在路的尽头等候许久,可是那只手却缓缓又缓缓地握住她的,似乎永不嫌慢。
司仪说宋团长娶了这么漂亮的新娘,有没有什么想要对她说的话,或者送给她的?
宋中元从大衣内侧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僵硬地念着。
阮宁本来也很僵硬,可是听完却笑了出来。
他显然不习惯在这种场合声情并茂,只是清了清嗓子,如同嚼蜡地名有:“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领导,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阮宁。”
“小阮出生在水乡,同我们军区许多优秀的战友来自同一一个地方,学习优秀,工作努力,我和她相识于部队的探亲晚会,喜欢的东西和许多兴趣爱好都颇相似,欢笑和快乐使我们紧紧结合在一起,你们也什许都曾经无意间默默见证。”
“走到今天,我相信没有人清楚我心中有多么高兴,希望大家能给我和阮宁最真诚的祝福。”
听到“我相信没有人清楚我心中有多么高兴”这句话。配上他那张而无装情的脸,大家都笑了起来。阮宁心想宋团长果真是个能力出众而文采不咋地的粗人。
他继而面无表情地对院宁说:“请你收好这张纸,百年之后,你如果先死,我烧给你。如果我先死,嗯,不用给我。我都记得。”
阮宁接过纸,“扑哧”笑了出来。大家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宋团长老人家今天说起了冷笑话,真是难得一见。
气氛居然奇异地一片样和。
司仪问她有啥想对新郎说的,阮宁脱门而出:“我背,不用您烧。要烧就烧好酒好肉。”
她说这句的时候,早把那段像流水一样平谈的话忘得干净,只记住那句“我心中多么高兴”
婚礼夜,看着满屋子的双喜贴字,阮宁硬着头皮开口:“团座,我和你虽然结了婚,但是仍不算熟悉,当时答应和你结婚,是因为孩子,想必你也是如此。当然,我从没想过只和你做一对假夫妻,我希望孩子看到关系融洽的父母。但是,目前,我想我们慢慢相处,慢慢熟悉,慢慢来。嗯,再慢点。”
男人看着小同志许久,有了点浅浅的笑纹。他说:“也可。”
阮宁失神地看着他,男人却转过身,仿佛无意被她探究。
忽然手机传来B城陌生来电,阮宁米接,对方先断。想是打错了电话。
她此时颇有些槛尬地抬眼瞧了瞧新房的格局。婚房是军区刚给宋中元分的新房,160平方米,三个卧室,一个话活动室。
阮宁睡主卧,宋中元住隔壁。他用红线绳扯了两只小铃铛,分别绑在两边床头,叮嘱她道:“有不适,叫我或扯铃铛。”
阮宁看着眼前的男人,紧张的情绪忽然奇异地放松下来。她知道,这个人也许并不难相处,因他聪慧通透,并愿意照顾别人的情绪。
阮宁笑着看他:“你为什么不刮胡子,一辈子一次的结婚也不刮吗?”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淡谈问她:“丑吗?”
阮宁瘪瘪嘴:“挺丑的。”
男人拍拍她的头:“早些休息,恕我不陪。明早还有日常训练,婚假请在前头,去接了你,明天要正常工作了。”
他忽而想起什么,从储藏室拿出一个传统血压计和听诊器,伸手示意请她坐下,略测了测,听一听,才点头道:“正常。以后等我回家,每日一测。妇女生产常常有妊高症,还是多留心。”
阮宁诧异:“你懂医?”
宋中元将听诊器随意一丢,淡道:“外出任务,难免意外磕碰,找军医学了些,不难。”
阮致听闻阮宁结婚,对方却不知底细,闲来无事,邀宋林到家打游戏。
他问宋林:“宋中元什么来历?”
宋林正做任务到紧张处,漫不经心地回答阮致:“怎么,你也听说过他,这人是爷爷举荐去的延边,如今军中年轻一辈,他表现特异,算得上拔尖。”
阮致“哧”地一声笑了:“你一贯消息灵通,竟然不知道他结婚了吗?”
宋林嘴里叼着烟,眯眼看屏幕,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也操心,岂不累死了。说是我家亲戚,也不知从哪个旮旯蹦出来的,实在没有交情,更别提他结不结婚了。至于你,闲得发慌吧。”
阮致放下手柄,单手撑着脸,懒洋洋地说:“他结不结婚跟老子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跟谁结婚却跟老子有太大关系了。”
“怎么说?”
阮致笑了,凑在宋林耳畔:“我确实是闲来无事生八卦,也不知你感不成兴趣。宋中元此人,如今正儿八经,要喊老子一声二舅哥呢。”
宋林“唔”了一声,有些迟钝,尚未反应过来:“他娶的你家亲戚啊?”
阮致笑出了声:“是啊。”
这游戏正到激烈处,与小boss斗智斗勇其乐无穷,宋林魂在其中,益发敷衍:“谁?你爷爷在老家倒是有七个哥哥,一家子穷亲戚,怎么,阮老这么快就开始观十步之外的棋,布子了?宋中元还算是个人才,只是这么做,是不是太抬举他?”
阮致冷笑:“以后我家老爷子只要不死,定然不遗余力地大大扶持此人。嫁给他的可不是什么偏门亲戚,而是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小boss还差一个暴击就死去,宋林却似乎反应过来,瞬间砸了手柄,那张温柔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他把卡抽完的烟狠狠地摁在枣红色的羊绒地毯上,冰冷问道:你说他娶的谁?
“老爷子的心肝,我唯一的堂妹,你同学,对,别瞪了,就阮宁。日午安阮,呢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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