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三星两杠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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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三星两杠大队长
阮宁产假休过,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
延边中级人民法院级别比H城法院低半级,但气势可不弱,常见的环形楼,红白金三色,威武鹤立,门前的蒙面女神雕像簇新,一尘不染。
接待她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倒还算和蔼,拿出调任书,带着她到了民事三庭。
庭长是个女法官,三十余岁,姓邱,短发利落,眉毛修得极细。她一身黑色西装,打量着阮宁,挑着眉问道:“你就是H城那个生孩子的小祛官?”
阮宁听者别扭,但是话又挑不出毛病,就点了点头。
邱庭长拿起她的档案,翻了翻,嗤笑道:“年上诉率居然达到了百分之十五,又是个不学无术、只知道乱搞男女关系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极轻,但在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里,阮宁听得一清二楚。
带她交接的工作人员也是一脸尴尬,但像是避邱庭长不及,把阮宁扔给她,就匆匆离去。
阮宁想解释一下,可是邱庭长已经若无其事地带着她和庭里同事见了面,三位女法官、位男法官、两个书记员,年纪与阮宁相仿,不过都还是单身。
她交代给阮宁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整理近两年还没归档的案卷。
其余六人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宁看得一清二楚。这显然是一件不简单,不,应该是一个没人肯干的苦差事。
阮宁以前所在的民事庭,工作分配十分清晰,个人负责制,谁的案卷谁整理,因此压根儿没有积压。而延边民事三庭的邱庭长工作思路与周庭长做然不同,她施行轮岗制,每个人负责哪个案件随她心情,且有可能中途换人,她一人独大。因此案卷分类不清晰,签名也总有残缺,隔的时间长了,没有哪个傻子愿意去归档。
就在这空当,阮宁来了。
好一个背锅侠。
阮宁背了,不背显然也没办法。形势逼人,现在可没谁替她说句好话。换句话说,因为阮宁的出现,所有人都解脱了,邱庭长就算明着给她穿小鞋,这鞋穿得也很妙。
她无法拒绝。
下场是连续加了俩星期班,周末也在单位。最后保姆阿姨都怒了,不干了,打电话给阮宁,说:“小阮,你还要不要阿延,天天哭着找你,小崽子不会说话,四处踅摸的小眼神,瞧着心疼死人了哟。”
保姆阿姨是典型东北人,直爽干净,心眼儿也好,有啥说啥。
阮宁也心疼,咬着牙加了最后一宿班,把档案全部整理完毕,立马回了家。
宋延正咧着大嘴哭,这孩子嗓门特别大,震得人头皮发麻。
保姆阿姨跟着宋延掉眼泪,一边哄娃边跳恰:“你那狠心的妈……”
阮宁一个健步接过娃,对着阿姨赔笑。
宋延本来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阮宁,居然破涕而笑。
阿姨怒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犊子,我跟先生哄了你一夜没见你一个笑脸,可是见着你妈妈了,鼻涕到嘴里还咧着笑,哎呀,我的坏心肝肝!”
阮宁笑了,问道:“先生呢?”
阿姨努努嘴,指了指卧室:“他让我睡,自己搂着阿延一晚上,我这会儿醒了,换下他,应该是休息啦。先生这两天也有集训,可是每天回来都很早,没有他,阿延闹得更厉害。”
阮宁轻轻推开一条缝,俞迟倚着枕头,闭眷眼,手搭在他的小匣子上,睡得香甜。他手上有绑着的绷带,阮宁转头问阿姨,阿姨用口型回答:“攀岩时受伤了。”
看来宋团长最近的集训任务都是在山上。延边苦寒,现在已经下了雪,战士们到了冬天是最艰难的时候。
阮宁悄悄关上了门,一瞬间,电话却响了。
是邱庭长。
“阮宁,你工作的态度太让我失望了!居然把案卷放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案卷遗失的责任有多重?”
阮宁苦笑,这些案卷放在桌子角养细菌霉菌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跳出来。
“明天就归档了,您放心,不会丢。”
“就算不会丢,你这会儿在哪儿?为什么没在单位?”
“我在家,案卷已经整理完了。”
“谁准你回家的?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不要以为你是新来的,大家就要迁就你。”
阮宁憋得肺都要炸了,音量也加大了:“我自己准的,今天是周日。”
对方却更加愤怒:“你少给我拿你的小姐调调,谁不知道你是个搞破鞋的,没人要才来到我们院的,分配给我简直是我们庭的耻辱。”
她挂掉电话,一转身,俞迟披着睡衣已经起来了。
阮宁接了盆热水,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然后把纱布解开了。曾经要拿手术刀的温柔细软的手现在满布狰狞伤痕,手心上是一道延续到腕子的划伤,红肉之下,隐见骨膜。
这包扎有有些相糙,应当是当时条件限制。阮宁拿来酒和药膏,又清理了一遍,才重新裹上干净的一卷纱布。
她低着头,蹲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两人都有些沉默。
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我惯的,早该给你了。这工作不想做就不做了,喜欢什么,就做些什么。
地还是没有作声,俞迟以为她不开心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的,眉毛眼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全舒展成温柔的模样。
阮宁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她有些难过地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参军?就算要假死,去别的地方做点别的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你跟我说,当外科医生是你的心愿……你的心愿,怎么说变就变……”
她爸爸的生命,就是在这里埋下悲剧的种子。爸爸那时的手上身上也总是有伤口。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丈夫重蹈爸爸的覆辙。
哪怕他是超人本人。
俞迟说:“就因为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参军。”
而你的遗憾也是从这里开始。我想把一切重新轮回到这里……
可还没等俞迟说完,阮宁就吐槽:“唉,我跟你说,我爸也真不想来这儿,是我二叔眼疾手快先抢了好地方,我爸没办法,硬着头皮只好来了。你怎么傻乎乎的……”
她用看瓜的表情看俞迟,俞迟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放在腿上,禁锢起来,低着头,狠狠咬了上去。
“对,我就是个傻子!”
阮宁张着嘴,嘴上还有干燥的唇皮。
阮宁倒也没听俞迟的,把工作辞掉,她还是很珍惜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的。
邱庭长这人没法处,她就申请去其他庭。
分管人事的副院长出面调停了一下,邱庭长也没脾气了,对阮宁客气了不少。当然,心里有忿有怨,不表现出来,阮宁也不会再理会。
时间久了,庭里其他几个法官和书记员也渐渐和阮宁熟悉起来,暗地里经常跟她埋怨老邱这人有多变态。
唯一的男法官小张说:“哎呀妈呀,你都不知道她上次,给我派了个多扯犊子的活儿,让我去找院长,我啥级别,让我直接找院长,替她请假,她说她要请事假半个月出去玩,让我去请……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冤大头的脸?Excuse me?”
小张长了一张国字脸。
旁边书记员小马猛点头:“还老是欺负我们这些女书记员,说我们不好好学习才考了书记员,说我们为了勾引男人才化妆,妈妈的我还能说点啥……”
女法官小李补刀道:“怪不得嫁不出去!阴阳失调憋的!心眼儿坏!该!”
一直跟邱庭长交好的另外两人冷哼了一声,一个拿拖把拖地撵人,一个收拾办公桌哪绑响。
小伙伴们作鸟兽散。
阮宁最近几周一直忙于处理新案件,开庭完毕之后,邱庭长却说要迎新,欢迎阮宁。
怎么请客呢,AA。
这不是聚餐吗,你叫啥玩意儿请客。
大家都无奈了,但邱庭长毕竟是领导,阮宁同志是无辜的,得,她说什么就什么吧。
十月份的天,延边已经降下第一场雪。
邱庭长格调高,要求去吃铁板烧。298元一位的自助餐,大家都甩开了腮帮子吃。
邱庭长拉着官腔,说小阮这同志不错,虽然一开始给人的印象不好,这共处时间长了,也能相处好。所以,大家好好团结一致,不要搞内部阶级斗争。
一脸她这人还能凑合,你们忍忍不要欺负她的表情。
可惜没人搭理她,大家都在埋头吃刚上的蛋黄炬明虾。
邱庭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俩坚定的拥护者恋恋不舍地放下了虾,上下附和起来。其中一个说“阮宁也怪不容易单亲妈妈带着娃”,另一个说“阮宁以后不好找对象大家多包容她,哎,我二大爷最近离婚了你考不考虑呀”
其他几个人扔了虾,这人二大爷是个家暴惯犯,二大娘起诉离婚时在法庭上声泪俱下的那张脸大家还记忆犹新。
安的什么心!
小张朝阮宁挤了挤眼。
阮宁只当没听见,继续吃新上的鹅肝。
她明白邱庭长的意思,也明白另外两人的意思。邱庭长纯粹为了贬低她,找回之前被她告状到副院长处的面子,另外两个人则是通过阮宁“单亲妈妈带娃不好找对象”这个点羞辱她,使得邱庭长“大龄优质剩女”的形象稳固,毕竟猪怕长膘人怕比较,邱庭长怎么着大龄未嫁心里着急,都有“德行不好”的阮宁垫底。
大家都看穿了她们这点心思,死踩人痛点的只是不厚道,另外两个简直是恶心了。
“你们……”法官小李正想说点什么帮帮阮宁,餐厅人口处的铃铛响了。
大家转身,却看到一行五六人,都穿着深色的呢子军大衣,瞧着舒适柔软,像是常服。延边有军区,看到军人也很正常,想来今天是他们的休息日,来这里用餐了。
只是这几个人身高高平均约有一米八,这便有些大出挑了。小李的话变成了:“你们……快看,这几个军哥哥好高,一定是特别挑出来去特殊部队服役的。”
小马低声:“喂,看带头的那个军官,不知道是什么级别,怎么……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除了小张,在座的都是女性,她们也不大懂军衔的差别,都看脸去了。带头的男人身材挺拔匀称,瞧着英武,可却生了一双杏眼,如水一般,明明外面是冬天,他进来的一瞬间,让人却仿佛瞧见春色满园。只是表情寡淡,减了三分殊色。
男法官小张抬眼略瞧了瞧:“呃,三颗星,只是个上尉,连级。也就是咱们的正科,但是原则上如果分配到了地方,多半是副科。这个年纪,稀松平常。”
书记员小马啧啧:“瞅瞅酸的,你长成这样稀松平常给我看看!”
阮宁本来在吃大扇贝,一下子被噎住了,挣扎着喝了三杯水,才稍好些,眼直愣愣地看着坐在隔壁桌的那五人。
邱庭长嗤笑:“你们几个古灵精怪的,就别祸害人家纯洁的军哥哥了。”
她说完,自己脸颊倒微红。延边军区也怪卧虎藏龙……只可惜,之前那些人给她介绍过的军区的男孩子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古板,要是碰上这样的,怕是孩子都有了……不过倒是可以找关系问问这人是谁,长这么高样子也俊的,他们军区也不会很多。
邱庭长心思活泛起来,她如今也是正科,配这样的小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年纪,瞧这男孩二十七八岁,自己也不过三十二三,女大三还抱金砖呢,自己不挑,他有什么好挑的。只是这名字……
邱庭长踢了踢同她关系好的小赵,小赵心领神会,笑着喊隔壁桌:“欸,军哥哥,出来聚会啦,加个微信呗!”
隔壁桌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蹿了出来:“小姐姐在哪里工作,我们部队有纪律,不让加群众微信呢。”
小马好奇:“为啥?”
年轻人继续乐呵呵:“怕你们非要请我们吃饭。”
官长咳了咳,笑靥如花:“请你们怕什么,你们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来到这里,保家卫国,我们这些群众感激还来不及,请一顿饭有什么。”
生轻人激动加感动,拿出微信二维码鞠躬:“谢谢阿姨!”
众人“扑哧”笑了,邱庭长气了个倒仰,咬牙切齿道:“叫我姐姐就好了,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军哥哥!”
高个儿杏眼男人淡淡扫了年轻人一眼,那人不敢再贫嘴,跟众人做了个鬼脸,又转过身,安静吃饭。
是的,安静。
他们五六人倒真是时时刻刻以部队要求为准了,整张料理台上,只听得到铁板滋滋作响,其他人不言不语,认真吃饭。铁板师父想活跃一下气氛,来了个火焰山烤牛排,诸小哥眼皮掀都没掀,肉吃得飞快。师父蔫,这届客人是他带过的最差的。
过了半个小时,其中一个瞧着年纪更小的男孩低声说:“我吃饱了。”
杏眼男人淡淡道:“接着吃。”
那人乖乖点头:“噢。”
阮宁一桌说说笑笑,吃肉喝酒。
又过半个小时,“小男孩”低声说:“真饱了,十分饱了。”
杏眼男人淡淡道:“吃点心。”
众人乖乖点头:“噢。”
阮宁一桌杯盏狼藉,肉在板上。
又过半个小时,爱笑的年轻人感不住,跳了起来,“到哪子儿了,不吃了不吃了!”
杏眼男人放下筷子,认真地十指交叉,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吓得一个哆嗦,坐了回去,嘀咕:“就知道吓唬人,领导了不起啊。”
阮宁一行人也吃饱了,邱庭长按捺许久,才找到机会,再次和对面桌搭话,她这次直朝着杏眼男人开口:“您吃好了?今天我请客。”
爱笑的年轻人吹口哨。
杏眼男人用纸中极优雅地擦了擦嘴,淡道:“多谢,不用。老板,拿账单,他们的账我也结了。”
邱庭长和诸位姑娘眼睛都亮了,无缘无故,何以请客?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微微笑了:“吃饱了?这样的菜色就心心念念了好几天?鹅肝太瘦,牛排取肉过肥,扇贝虾肉肉质不够紧实,显然新鲜度还需要再改进。”
邱庭长跟诸姑娘外加铁板师父都无语凝噎了。而是好想伸出手,可这只手大概也许或者很可能不是给她们的?
阮宁磨磨蹭蹭从里面绕了出来,仰脸狗腿道:“可是我还是觉得好吃!你说的那些口味的细微区别我是吃不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好舌头。”
杏眼男那只伸出的手握住了阮宁的手,把她从人群中捞了出来,谈淡笑了。
邱庭长心态有点崩,她颇有些惊讶地问道:“阮宁,你们……”
杏眼男俞迟居高临下,微微一笑:“幸会,邱庭长。阮宁是我内子,你口中这个单亲妈妈的儿子,不巧,正是在下的儿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嬉皮笑脸的年轻人正是张修,他凑过来笑道:“今天的饭我们凑钱请啦,原谅我们当兵的穷,可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望各位以后和我们的小嫂子好好相处,不要欺负她。不然,团座一心疼,收拾的还是我们几个命苦的。”
俞迟看了张修一眼,转身,微微凝视着阮宁,淡道:“走吧。”
始终握着她手的那双手,随意而温柔。
返程的路上,邱庭长脸一直是青的,其他二人劝说:“不知道拽什么,只不过是个连级,在咱们面前摆什么臭架子。”
男法官小张用手接了点飘落的雪花,仰头看天,慢吞吞道:“不好意思,我眼花了,阮宁爱人走近时,我才发现,我看错了。”
小马好奇:“什么意思?”
小张把手揣到怀里,这天可真冷:“他的三颗星还配着两条杠。”
人狗腿耍贱:“代表他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切!”
邱庭长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李笑得意味深长:“当然不是你自得其乐的大队长,挖苦人也要有分寸。说的就是你,甭瞪我。那两条杠说明他不是满军营泛泛能见的连长,而是一位我敢打包票的上校。”
二十八岁,凤毛麟角的上校。
“你无缘无故怎么来吃铁板烧?”雪里的女主角戳男主角。
男主角说:“刚好休息,路过时看到你们,本就想打个招呼,结果一连二排长饿了。”
二排长就是那个年纪看起来颇小的孩子,走路捧着肚子,苦着脸,点点头:“对,是我想吃。”
张修摸出一根烟,咧嘴露牙:“真是要命啊,团座。”
“啥意思?”二排长问。
阮宁啧啧:“可擦擦嘴吧,阿修,瞧你那一嘴油,今天就你话多。”
张修说:“嫂子闭嘴。”
他笑得像块金子,看着俞迟,在雪里闪耀:“阮宁真是要了你的命了啊,团座。”


第三十一章 很少有人会喜欢
阮宁得闲发微信,说:“我高度怀疑俞迟暗恋我。”
“钢铁侠”说:“你这个屁,放得有点轻巧。”
阮宁:“……”
小五刚结婚,这会儿却要闹离婚,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东东不对劲。”
“东东怎么不对劲?”
“东东怎么瞧着不可爱了呢?”
“东东……以前很可爱吗?”
寒风吹,雪花飘,阮宁戴着耳暖揣手思考。
东东和小五在结婚之前,经历了百八十次的分手复合,看电影《前任攻略》都觉得相形见绌、寡淡无味。但是小五还是和东东结婚了。她说每次东东和她分手,就变得可爱一点。后期父母直阻碍,她反而更加坚定。不是没有别的女孩让东东心动过,但是那些人终究只是浮云。没有人比小五更了解东东,也没有人比她更包容这个男孩。无数次看到她哭得心碎的样子,阮宁当时就在想,一直暗恋也不错,起码心情不像坐过山车。
阮宁问她:“是不是最近日子没啥波澜?”
小五蔫蔫的,说:“三观不合,日子不好过,俩人都是暴脾,什么事都能干架。想回娘家又没脸,自己选的男人怎么样都要接着。”
齐蔓冷笑:“你奔向新世纪的速度有点慢,那点奇怪的糟粕是谁硬塞给你的?”
小五怒了,说:“你们不懂爱。”
周旦少有地揶输人:“对,雷峰塔会掉到我们身上来。”
小五说,“都怪你当初不劝我跟他分手。”
阮宁心塞。当初俩人因为父母不同意分手闹崩,东东基于报复的心态和别人扯证,对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姑娘,硬是欢欢喜喜接了东东的茬,小五楼着她,哭得隐形眼镜都掉了,闭着一只眼,带着阮宁杀到了东东家。
东东正跟朋友喝大酒,借酒消愁,看见小五,来一句:“你走吧。”
语气淡淡的,带着笑,眼神却冰得透骨。
阮宁作为旁观者看得都如同针扎,心说,都这样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刚想劝两句,转眼瞧着小五,那些话全咽回到了肚子里。
小五的脸色太难看了,阮宁总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她的心脏包膜,轻轻一戳,就坏掉了。她呵护着小五回到家,给她盖了最厚的一床被,姜茶一碗,然后放了徐克的《梁祝》,等到最后一幕,她哭到天崩地裂。
阮宁是那天才明白,什么爱,什么球玩意儿,跟感冒一样一样的。
不发表行散出来,总不会好。
所以,阮宁一直觉得自己病入膏育,好不起来的原因就在于“暗恋”两个字。说出来都避嫌,哭起来也没脸,怎么发表?天天生生憋出内伤。
阮宁对着小五认尿:“对,都怪我都怪我。”
我若不爱你,你拿什么怪我。
过了两天,小五说东东出轨了,出轨对象是他之前要扯证没扯成的姑娘,但她没有证据。
阮宁:“哦。”
快十一月了,雪越下越大,俞迟埋雪坑里好几天了,手机也早已没收关机,这任务执行得颇让人有些焦灼。阮宁显然不能指望丈夫带孩子了,而宋延又黏阮宁,阮宁索性给阿姨放了一周假,自己买了张火车票,带着宋延就预备出发了。
当了妈,许多事不由自主。一包尿不湿三套换洗衣服是必备的,棉签、纱布、护肤霜、三合沐浴露等随便塞一塞,噢,对了,还有最重要的口粮奶粉和米粉,满满大书包外带手提袋。
宋延刚睡醒,被阮宁单手抱着,乖乖趴在妈妈肩头。
宋延自从出生,没少被他老母亲折腾。延边、H城来回好几趟,孩子愣是没吭一声。
这次一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上了卧铺就睡,睡醒就吃,吃完就尿,隔壁铺的老奶奶看着宋延换下的沉甸甸的尿不湿直笑:“哟,真是个能吃的小伙子呢。”
宋延小朋友掀开遗传自他娘的大眼睛,带着笑和满意,乖乖坐在阮宁腿上玩曼哈顿球。
这玩意儿是他最近最爱的玩具。
没两分钟,娃表情不对,脸一红,舒服地叹了口气,阮宁觉得腿一热。
娃又拉了。
碰到这样屎尿一气的孩子,你能拿他咋办。
“钢铁侠”和齐蔓等人离得比较近,已经赶到小五身边,说她正在哭。
阮宁爹毛了,一摔带屎的尿不湿,对着微信就吼:“你哭啥哭,有就去抓奸,没有就闭嘴!”
尿不湿上的屎点点一个飞跃,到了阮宁手上、宋延白嫩的小脸蛋上。
早前说了,这孩子特省心,除非你把他弄脏了。
对,弄脏了。
他是个龟毛的孩子,尽管只是个不满周岁的小崽子,但是极其讲卫生爱干净。
阮宁吓得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来,拖拉机一样的哭声就来了。
大家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如天使一样的小宝宝哭得嗓音洪亮,像五星级酒店最大音量放出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他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擦掉那点东西,好话说尽,差点给祖宗跪下。
然而这哭声依旧持续了一个钟头,直到他妈求饶的声音变低变哑,宋延才慢慢抽泣着睡着。
阮宁上手一摸,把儿子的小眼泪擦了擦。
齐蔓发微信,说抓到了,东东和那女的开房去了,小五关联了他的手机,通过手机定位找到的。那破宾馆七拐八拐弯来绕去真难找,田恬的车也差点被交警贴了条,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宾馆,前台不帮忙,愣说没这人,小五给东东打电话,东东没接,可没两分钟,那女的出来了,急匆匆地就要走,田恬捞住她,甩了一巴掌,东东这会儿出来了,要和田恬拼命。
阮宁哑着嗓子问:“五姐呢?”
齐蔓有些无奈:“她有点蒙。”
阮宁小心翼翼地把宋延放到了床铺内侧,看着小娃娃睡成小青蛙的姿势,微微笑了,转过身,拿着手机,她想总算可以趁他睡着,少做一会儿妈妈。
毕竟,阮宁除了是妈妈,也曾是208备受宠爱的少女一枚。
她说:“蔓蔓,你把我下一条语音,对着他的脸播。”
“钢铁侠”田恬个子高,人也微壮,抓着东东正在撕扯,东东怀里护着个姑娘,小五站在三米开外,路人一样,大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不远处,没有聚焦,也没有表情。她像个假人,你仿佛能看到那些名日爱情和痛苦的病毒一一瞬间扑袭到她身上,像条越缠越紧的巨蟒。
齐蔓示意田恬暂停,打开了阮宁的语音。
“孔东东,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孔东瞬间有些失神。
在你和五姐结婚的前一晚,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说谢谢我啊,谢谢一直没有放车,如果连我也放弃了,小五定不会嫁给你的。
“嗯,我想说的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如果你这人是个这样纯粹而不知道羞耻的畜生,那我连畜生都不如。那一年是我,把我心爱的姐姐放到了畜生嘴里。她说她爱你,她说她要的只是你。我说你要布拉德皮特我都支持你。如今,我还怎么支持你?”
阮宁的声音很清晰,她说:“要点脸吧,孔东东。”
孔东东突然有些绝望,松下手,蹲在了地上。
小五却好像在远处找到了什么,微笑着,哭了起来。
阮宁在晃荡得没完没了的火车上,想起八年前,小五一边播东东喜欢的磁带,边微微笑着的样子。
阮宁大概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到站时,星月依稀。
还是江南好啊,尚有花还红,绿叶成连理。
宋延揉着眼睛,有些兴奋地咧嘴笑着,虽然是个乖巧的孩子,且高铁开通了,但在火车上待了十余个小时,仍是不舒服的。
站台外,栅栏前,泪眼惺忪和睡眼惺忪的,是没有化妆的齐齐整整的五个人。
阮宁丢下手提包,站在她们面前,歪头看着她们。
看着看着,就像回到了十年前。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
离开家,穿着士气的衣裳,却齐齐整整的乖小孩。
那时谁也没有爱过,谁也不会爱。
我们的第一课是在上铺下铺里学会爱彼此。
相濡以沫的六条小鱼不是因为袜子的臭味相投站在一起,而是因为命运的选择躺进间屋子,成为一家人。
人生的多姿多彩不是为了成为酷毙炫的非主法姐姐,而是为了有一天成为满脸皱纹的阿姨时,还能紧紧依偎着喝一杯咖啡说男人的坏话。
做微信测试的问卷,我们了解彼此的程度只能达到八十分,偶尔还会因为得到四十分而被群殴,可是那点不了解反而是因为自以为太了解,熟而生蠢。
唱KTV时一起号着《单身公害》的我们也没有成为公害,因为有彼业的爱就度过了最年轻美好的岁月,谁才有资格指责我们只言片语。男人的存在固然不停地挑战我们失去佛心,可是小尼姑还是和小尼姑在一起的时候最天真可爱。
远赴千里、拖家带口、马不停蹄、没有原则的宠爱是生怕你一不留神像青春电影里的女二号一样割了腕、跳了楼、溺了海、打胎死翘翘,想想都觉得恨、都觉得生气,谁活着当自己的女主角就是要为了像个孤独的千年王八一样了。要活也请一起活着,不为了荡气回肠虐人千里之外而非要成为悲剧,拜托你细水长流地活着,哪怕偶尔阴天下雨也没有关系,我慢吞吞的小龟盖,帮你挡着。
骂人跳脚是世上最不驯的言行,身为中国人孔圣书传,这辈子那么耐心地听你骂天骂地骂自己,低头看表,凌展三点。除了对你,谁敢能响老子睡眠通通滚蛋。
二十八岁的老女人们陆续嫁人生子,有了家想要坐到起哪一杯啤酒都成为奢侈,时八卦围绕着尿不湿都能刷几百条。思及人生三恨,鲫鱼平有刺,海棠无香,红楼未结,犹觉不足,尚少一恨,人间相阻,再难见同是家人的你我。
她们那天说了很多很多废话,六个人抱着宋延一起号啕。
怅然若失时,你问她们究竟是谁。
什么真相蒙蔽了你的眼,看了大半本书,这是我最亲爱的同学。
六个人中间的宋延在思考一个问题。
穿着睡衣一脸油腻的六个女人是脏还是脏啊。
得,老子跟你们这群女人一起哭吧。
孔东东不同意意离婚,小五心意已决。
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小五挽回,每一次,都是她放不下。这种优柔寡断和没有志气的表现让人无不恨得牙痒痒。
毕竟世人欣赏的是敢爱敢恨的姑娘,敢爱不敢恨,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这一次,所有人都有点犹豫,她却铁了心。
东东说:“你别闹了。”
小五却问他:“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东东有点烦躁:“你问这个千吗!好不好看的,老夫老妻有意义吗?你不就觉得张溪没你长得好吗,不就觉得我瞎吗,我就是一时犯了错,哪有男人不犯错的,你问问你这些姐妹,她们老公就都是一心一意没有外心的吗?男人都是这样的!就算你跟我离婚,再找也还是这样。”
张溪是在两人中充当了第三者的那个姑娘。
小五又问:“我问你,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东东有种打在软棉花上的感觉,以前的小五一点就着,像个炮仗,可噼里啪啦炸完了,俩人也就和好了,该柔情蜜意柔情蜜意,该贫嘴掐架贫嘴掐架。可是,这会儿的小五眼神很温和,却让东东觉得陌生害怕。
他试图冷静下来,心里却越发羞愤,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说:“你长得不好,我怎么会选你,你比张溪强多了。”
小五闭上了眼,她说:“在很多年前,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的时候,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东东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却没有回答。
小五说:“看来你想起来了。你跟我说,你这个人嘛,人人都说生得美,可是我却看不出来哪里美。这倒不是因为你不美,而是除了你,我根本瞧不见别的女孩。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眼睛就长到了你的身上,你美不美都不重要了,我不需要你美,你丑了也很好,这样就只有我能看见你,你也就只能看到我了。”
那时节,他满心满意爱爱着这个女孩,甚至巴不得她不那么美,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的爱意可昭日月天地,别的男人才是肤浅到只看脸的渣男。
东东根本无话可说,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浑蛋,是个操蛋的玩意儿,姑娘把最好的十年给了他,而他就是这样回报最爱的人的。
最后他不停地说着我错了,小五耐心地说着没关系。
跟我已经没关系。
小五问阮宁:“我这十年是不是特不值,被这样一个人耗了。”
阮宁回得很短,却说完了想说的话:“你爱他的时候,他值得你爱,其他人通通闭上鸟嘴,包括我:你不爱他的时候,他就是不值得你爱。爱得这么及时,不爱也这么及时,谁有你聪明可爱?”
拿到离婚证的时候,小五和208全体成员留影纪念,面对生活的伤痛报之以微笑,伤痛总会愈合,可是勇敢的微笑却只有一次。
她潇酒转身,说:“我是第一个,等你们了。”
婚姻成了困兽的牢笼,逃出来的怕是要一飞冲天,做条金龙。
剩下的普通货色小鲤鱼继续为爱战斗。
阮宁笑了,莫名想起小五狂妄地挑眉跷腿坐在桌子上护着她睥睨众生的模样。
真女神也。
她把手鼓成喇叭,远远狂热地号着:“我爱你,小姐姐。”
小五嫣然一笑。
为她说:“你如果真爱我,等你老了,掉了满口牙,跳不动广场舞,为我著书立说时,别忘了隐去我的真名。”
俞迟出了雪坑,把进了雪水的手手机用力拍了许久,收到一条微信。
是阮宁和宋延的B灿烂的江南里。
咧着嘴的俩人站在秋色灿烂的江南里。
阮宁站在照几片的右侧,为他留出空间,宋延被她高高地举在中间,这当了妈妈的女孩动作带着体谅和温暖。
他问她:“带着儿子叛逃了?”
阮宁回复:“啊!你爬出来啦?”
俞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出来了。你呢,去了哪儿?”
阮宁随手拍了身后的风景,“三堂书院”四个字清晰而带古意,这是民国时的建筑。书院旁边露出一角黑白琴键形状的建筑,却是现代的。俞迟许久未见母校,眼底也有淡淡的怀念。
他说:“回去啦?”
阮宁又拍了一张法学院门前的一块青石板,因为经年累月的雨水冲打而洼了下去,青石的边角还用红印泥楷书刻着“63级全体法学院生贺校九十年华诞”。
这块石头有些来历。据说当年一帮学法学的老头老太太,扛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来庆祝学校九十岁生日,搞得当年的法学院马院长脸都绿了,颇怀疑他们是从路上捡的。一块破石头,收还是不收,不收老头心脏病犯了咋整,可收了寒酸不,其他学院送的“千里河山万里海”的屏风还依稀发亮,这个石头会不会因此成为建校九十年最闪亮的笑话。老太太们看着院长为难,说:“小马小马你别怕,只管放到家门前,丢了人算我的。”
等到石头放到院门口,居然没一人嘲笑,大家都说没毛病,是法学院这群疯子的特色。小马院长一听简直不能更郁闷。
阮宁发微信:“你看这个地点,是我当年的根据地。”
俞迟发了个问号。
阮宁嘿嘿道:“我当年就趴在这儿,傻乎乎看着医学院的动静,蚊子打我跟前儿过都都不咬我,大家也都瞧不见我。”
医学院在法学院斜对面。
俞迟又是一个问号:“为什么偷看?”
阮宁笑了,这个秘密总算不是件丢人的事情。她说:“你们上午十一点下课,下午四点半去试验室。我站在这里,总能看到医学院的学生经过。以前有一个印象,学医的人的手很白,无论人长得怎么样,手却总是十分干净的。看到你们,我那时总是羡慕,因为我是个邋遢的姑娘。”
俞迟了悟:“你是为了找人?你为了看谁?”
阮宁有些犹豫,她不再打字,用了语音:“俞迟,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俞迟也用语音:“一般般。”
“能不能……委婉一一点?”
“很少人会喜欢的好看。”
阮宁觉得跟直男交谈像是快死的人被拔了氧气管。
她换了个说法:“那你觉得,我的五官有没有哪里长得有一点点好看的?”
俞迟说:“乏善可陈。”
阮宁手痒痒,很想换手机,她说:“哦。”
俞迟倒是很认真地用着大学时的第一批智能手机,他念旧,这手机用好些年,屏幕早已经花了。俞迟一时想不起说什么,轻轻抚摸手机,再认点开时,屏保是他毕业时和别人的合照。照片上的自己柔和而明亮,看起来并不如平日的冷漠,这是阮宁眼中的俞迟。这样的角度瞧着这张照片,瞧着阮宁眼中的自己,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阮宁。
是啊,他娶了一个普通的姑娘,一个别人想象不到的俞迟会去娶的姑娘。
毕竟,只有费小费才能配得上俞迟,毕竟满园子父亲还在的将门千金才能配得上俞迟,对不对?
是谁,也不会是阮宁,对不对?
他能想象熟悉的人怎样去猜想,俞迟团了个雪球,砸向了视线极暗淡的远方。他人生中鲜少有什么不规矩的时候,习惯了命运带来的逆来顺受。奶奶死的时候是这样,远赴英国的时候也是这样,变成俞迟或是宋中元的时候依旧是这样。
唯一一次向天抗争,唯一一次为了自己。
为什么娶了阮宁?
通讯录中命迟对阮宁的备往是“皮蛋”,俞迟有时颇刁钻,有时也朴实。他认为阮宁是一颗“皮蛋”,因为“皮蛋”是一道黑暗料理,很少有人喜欢。因为皮蛋顽固却弹得很高、跳得很远,因为皮蛋无人留意不起眼。
俞迟对“皮蛋”说:“我下面说的是实话,而这些话放了很多年,如你不问起,预备你死后照旧烧给你,因此现在说来显得有那么一些难得,可是也不见得你非听进去不可。”
“阮宁同学只有微末的姿色,上帝可以做证。因此,很少有人会喜欢,很少有人会觉得你灿若明珠玫瑰,很少有人会看到你的眼睛就心里慌乱,很少有人怕失去你而不得不跋山涉水,很少有人把生命过成一条弯又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只为赶上你的直线,很少有人觉得只有你不是得不到不娶也没关系的姑娘,很少有人本分地喜欢你二十年又安分地准备爱你一一辈子,很少有人要不到你就不罢休,希望你注意,只有这一次的很少是得不到也没关系,之前的所有很少都是没有你不可以。因为很少有人对你毫无要求,对自己却苛刻至极。这样的人很少很少,少到难以估计。但只有我知道,少的尽头是有而非无,原因简单,因我就在,很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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