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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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嘎桑布垂头禀报:“我们派人到处去找了,二王妃已经逃走。南门守卫说,今日清晨见二王妃的车驾出城去了,赶得很急。”

  “定是逃往云南。我平生从来动用过大哥的势力,可这次,我会不惜—切抓她回来。”恰那的拳头似能握出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墨卡顿的尸身,他将牙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为公主偿命!”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四周只听得到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声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样,对墨卡顿只有厌恶。可没想到她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死在恰那怀中,让恰那一辈子记住了她,即便不爱她,他也从此摆脱不了墨卡顿的身影。”

  想起恰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我的心极痛:“是的。墨卡顿的死,很长一段时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恰那心上。”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机,墨卡顿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父母却不肯给,于是到处搞破坏,就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给她东西迁就她。”年轻人唏嘘感慨,摇头长叹,“她跟恰那一样,都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顿的立场想,她难道不是跟恰那一样可怜吗?”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盖自己浓重的鼻音:“启必帖木儿与妹妹感情很好,墨卡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所以墨卡顿死后,八思巴对启必帖木儿一直怀着歉疚之情。后来,八思巴就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启必帖木儿。”

  第三十一章 死与生

  即使事情肯定成功,事前也要再三考虑;事后再去左思右想,那就是愚蠢的表现。

  ——《萨迦格言》

  整个白兰王府全副缟素,侍从们忙着在厅堂布置灵堂。墨卡顿的房间里,几位殓师与恰那一起为她入殓,恰那二哥仁钦坚赞带着一群喇嘛侧立一旁,为死者念诵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经文。

  带着蒙古王妃头饰的墨卡顿已被换上层层新装,殓师在她肚脐处倒扣一个银碗,然后将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侧卧的姿势放置棺中。这是蒙古人的习俗,男人则相反。

  棺木盖上的那一刻,仁钦坚赞点燃了象征她灵魂的酥油灯,这灯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灭。恰那小心地接过酥油灯,泪水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传出,燕京城内的蒙古贵族宗亲吊唁者甚多。连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赐了封号,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体未愈的恰那不顾八思巴反对,坚持要自己亲扶墨卡顿的灵柩回凉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严格遵循丧礼规定,将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饭供在墨卡顿灵柩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象征墨卡顿灵魂的酥油灯不灭。灵车经过时,常有地方官员摆出路祭。恰那伤心伤神,没有精力应酬地方官员,便由他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代为周旋。贡嘎桑布举止得体应对自如,颇让恰那欣慰,从此更得恰那信赖。

  行进到一半时,启必帖木儿快马加鞭赶到。不及掸一掸满身的灰尘,启必帖木儿抚着灵柩大声痛哭。墨卡顿与他都是阔端嫡妻所生,兄妹俩从小亲密。如今父母皆亡,启必帖木儿已是墨卡顿最亲的亲人。

  在墨卡顿死后第八十一天,灵柩终于抵达了凉州城外草原。启必帖木儿为墨卡顿挑选的葬地位于一块不大的山坳内。葬礼开始时,恰那换上墨卡顿为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礼结束。

  启必帖木儿已命人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里面搭好了纯白的蒙古包。灵柩抵达后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张案桌,摆上肉和马奶。启必帖木儿的家丁牵来一匹母马、一匹马驹、一匹装了辔头和鞍镫的公马,杀了后将几匹马的尸身堆在灵柩旁。

  家丁们又抗来两个被缚住手脚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认出这两人是墨卡顿的贴身侍女。还来不及询问,便见家丁举刀割在两个丫鬟的脖子上。两人很快断了气,尸身被放置在灵柩旁,只余下满地的鲜血。

  恰那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殉葬,吓得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们骑着马将地面上的土踩平。来年这里长了草,便再难寻到具体的掩埋之处了。死去的是躯壳,永世的是灵魂。在喇嘛虔诚的诵经声中,在肃杀的冬日寒风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灯终于熄灭,墨卡顿走完了这一世的轮回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驸马府,恰那咬牙忍痛脱下墨卡顿做的靴子。右脚脚趾已经红肿变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声。

  看他抚着脚趾,额头渗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么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好了。”他执着靴子苦笑,轻喟一声,“你不觉得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吗?不合脚的鞋子,无论我怎样熬着痛,始终都无法靠忍耐让它最终合脚。”

  这双靴子,恰那从此再也没穿过。他将它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葬礼结束后,恰那没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顿的卧房住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少打扰他。

  这八十一天里,恰那按照蒙古人习俗,不理发不剪指甲不剃须,加上时时伤心,长了连鬓胡须的他显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该清理自己,却是兴致缺缺,整日关在墨卡顿房里喝闷酒,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本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如今这幅潦倒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挑了一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为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将头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动。屋内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热水焐他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刀轻轻滑过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执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细腻,脸颊又瘦削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他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虽无损他的容颜,却也让我心痛不已。

  胡须剃干净了,再洗头发。

  氤氲的热气中,我两手插在他发里揉搓,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我用勺子将热水从他头顶缓缓淋下,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他黑泽的长发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嘴角渐弯现出微微笑意,酒窝若隐若现地跳动。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有了笑容。

  洗完头发,剪了指甲,换上寻常的便装,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脸更加苍白消瘦,眉间总凝着挥不去的淡淡哀伤。

  他环视四周,所有陈设依旧。红红绿绿浓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顿一贯夸张的穿着。书架上空空如也,两侧架子上堆满了她心爱的马具。从最昂贵的皮子制的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马镫,还有镶满珍珠的辔头,应有尽有。

  “我以前很怕进这个房间,尤其是小时候。”他走向摆放马具的架子,拿起一条精致的马鞭,摆在手心细细抚摸,“我记得很淸楚。有一次我骑了她最喜欢的大宛良马,她把我叫进房间,劈头盖脸地就用这根马鞭抽打我。”

  我当然记得。那时他只有10岁,人小力气小,哪里反抗得过,只能在墨卡顿房里大哭着到处躲闪。启必帖木儿听到禀报急忙赶来,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几道鞭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阔端狠狠责骂了墨卡顿,亲自出面向班智达道歉。以后恰那对墨卡顿的畏惧更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

  “后来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这个房间。这里对我来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恐怖。”回忆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颤。这房里到处都有墨卡顿的痕迹,她洪亮的嗓门,壮硕的身子,凶恶的表情,无处不在,难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为何又住了进来?”

  恰那眉间的惆怅更深,叹息着将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后,她想尽法子让我来她房间,我却一直不肯。可现在她人已过世,过往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我对她再没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时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后将欠她的还给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迷茫与哀伤,“也不知到底是宽慰她,还是宽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侧,柔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轻垂的珠帘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过了年吧。你吿诉哥哥,等我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

  “可娄吉让我跟着你,他担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说,“我也担心你。”

  他低头凝视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间闪过一丝怅惋,退后一步轻轻挣开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没事。”

  我正要再说,突然响起敲门声,贡嘎桑布隔门低声禀报:“王爷,打听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复原形隐去衣物。贡嘎桑布进屋,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恰那。

  原来丹察曲本没有从蒙古人控制的四川入云南,而是偷偷从南宋境内绕道,难怪恰那派了那么多人追踪拦截都没有消息。挺着大肚子的丹察曲本辗转三个多月,才最终到达昆明。等恰那的人打探到消息前去时,已被意希迥乃捷足先登,送入了云南王府。恰那的人不敢对王府轻举妄动,只能传递消息回来等恰那定夺。

  贡嘎桑布看恰那沉着脸一言不发,便凑近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过听说二王妃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所以胎像不太好,怕是有早产的迹象。”

  恰那眉头挑了挑,面色更加阴沉。

  那晚恰那吩咐我:“小蓝,你去云南王府,看看她是不是生出了肚子里的孽种。”

  1262年12月的最后几天,我偷偷躲进了云南昆明的忽哥赤王府。那是我跟随八思巴兄弟后唯一一次没有在他们身边过年。

  王府后院角落的一个隐蔽的庭院里,嘈杂的鞭炮声、音乐声掩盖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怀孕不足八个月的丹察曲本活活痛了三天,终于在那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生下了一个男孩。

  筋疲力尽的丹察曲本额头上尽是汗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大床上。意希迥乃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关闭,静寂笼罩了整间屋子。

  意希迥乃站在床头看着丹察曲本,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昏昏沉沉的丹察曲本觉察出床边有人,费力睁开眼,然后嘘了口气,虚弱地说道:“意希迥乃,让我看看孩子。”

  意希迥乃双手背在身后,挑着下巴冷声反问:“孩子?你说什么孩子?”

  丹察曲本气急,向他颤抖着伸出手:“你,你别胡说了,是我们的孩子呀。”

  意希迥乃看向床上气力耗尽的病妇,皱着眉头一脸凛然:“是你胡说才是。你是我弟媳妇,我怎么可能悖乱人伦与自己的弟媳妇私通生下孩子?”

  丹察曲本吃惊地睁大眼看向身前的冷漠男人:“意希迥乃,你,你说什么?”

  意希迥乃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志得意满地大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日我妻子临盆,她生了个儿子。”

  丹察曲本大怒,费尽全力翻身坐起,奋力去抓意希迥乃的衣角:“你不是说,你妻子年少时得过重病,寒气入体以致终身不孕。你还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隐疾,以她的身份怎可能下嫁于你。你岳丈嫁女儿之前一直瞒着你此事,你对此愤愤不平。你说,只要我生下孩子,你就休了她娶我!”

  意希迥乃挥开她抓扯衣角的手,眯起的眼里寒气森然,退后一步冷笑道:“丹察,你虽然心够狠手段够辣,只可惜年纪太轻,太容易相信这些编造出来的甜言蜜语。我怎可能休了嫡妻娶弟媳?无论是我妻子的娘家,还是我大哥和四弟,这些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她不孕之事,天底下只有我、我岳丈、她自己。还有你知道。我们三人都会严守这个秘密。对外,这孩子就是她生的,她也会一辈子视如己出。”

  丹察曲本气得浑身痉挛:“你,你这么狠心!我会告诉恰那——”

  “你?”意希迥乃轻蔑地笑着,语气如冰山般寒冷,“你还是赶紧祈求佛祖让你有命活过今天再说吧。”

  丹察曲本不顾身体极度虚弱,爬到床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你抢了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意希迥乃看着头发凌乱只着单衣趴在床边的丹察曲本,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意:“我在萨迦时苦苦追求你,你那时对我是什么态度,你可记得?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什么事情都得顺着你的心,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高兴了,我就得卑躬屈膝地作践我自己来讨好你。”他说得愤起,一脚踢翻了屋子中央的火盆,炭火散落在空旷的地面上,闪着明灭的微光。他手指着丹察曲本,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可一转头,看到我弟弟更俊俏更有权势,你便把我垃圾一样地丢弃!”

  丝丝缕缕的炭火渐渐燃尽,屋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低。昆明虽是春城,但冬日的午夜依旧寒冷。丹察曲本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可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爱了那么多年,你不在意我嫁过人!”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知道我去参加你和恰那的婚礼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拿把刀割了你的心,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他顿了顿,眼底闪过积分厌恶,“何况,你扪心自问,若不是恰那不肯碰你,你会来找我吗?”

  丹察曲本已说不出话来,一手按在胸口喘息,哭泣的声音微弱了许多。

  “如今的你下场都是自找的!”意希迥乃仍不放过她,恶毒地大笑着,“恰那正在到处找你,要为他妻子报仇。你如今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骂的狠心毒妇。”

  “都是你叫我那么干的!”她抬起浮肿的泪眼,蓬乱的长发半遮着死鱼似的脸,嘴角一抽一抽地哆嗦着,“是你说的,恰那死了萨迦的财产就能由你来继承,咱们的孩子还能当萨迦法王!”

  意希迥乃俯身凑近她,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阴鸷的笑,嘲弄地耳语道:“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这不过是个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凭空想象的摆了。”

  丹察曲本直勾勾地看着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刚刚生产后的虚弱身体再也受不了这般打击,直挺挺倒在床边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触到了地面,双手无力地垂在床沿,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

  意希迥乃微微眯眼打量着,似在辨认。看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毫不在意地掉头便走。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死一般沉寂。没有了炭火,寒意从破旧的窗框缝隙中钻入,冷飕飕地寒透肺腑。

  我化成人形,走近丹察曲本查看。她只着单衣,浑身冷得像一尊冰雕。我将手放在她鼻旁测鼻息,微弱的气息似最后一点燃尽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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