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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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姨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羞愧地低下头,藏人在男女之事上虽然随行,但上层贵族们却极讲究门当户对。普通藏人只有名没有姓,唯贵族才有姓氏。好(1)意为小户,破产后卖身给农奴主,社会地位非常低下比萨迦的姓就是“款”。能在名字前冠上姓,在藏地便是贵族的标志。贵族在无男丁的情况下可以招赘,入赘的男人随妻姓,便可一跃龙门,从此脱离原有阶层。正因为如此,贵族们绝不容忍女儿下嫁给低等阶级,更别说嫁给没有人神自由的堆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贡嘎桑布想要推开卓玛,低头啜泣:“不关卓玛小姐的事,是我不好,我愿意受任何惩罚。”

  “都别说了!”恰那冷着脸,扭头看向卓玛,“大姐,我问你,你跟他是真心实意的骂?为了他,你宁愿舍弃萨迦大小姐的身份,跟着他一辈子受苦吗?”

  卓玛看到屋角放着一把柴刀,冲过去举起柴刀,毫不犹豫地对这自己的手指砍下。电光火石之际,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卓玛已经砍下了自己左手的半只小拇指。她不顾喷涌的鲜血,高昂着头,嘴角挂着凄绝的笑:“是!我爱的是他这个人,他是什么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即便萨迦从此不认我,将我放逐到最苦的地方,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死也情愿!”

  柴房中所有人都被卓玛的决绝吓到了,贡嘎桑布已是泣不成声:“卓玛,你何苦啊~~”

  八思巴急忙吩咐去找医官,三姨娘痛心疾首地摇头:“他有什么好啊,值得你这么鬼迷心窍!”

  卓玛推开上来救护的侍女,将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喊:“阿妈,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你不肯让我嫁给他的话,我就带着孩子一起死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三姨娘吓得急忙又是摆手又是点头:“我答应就是了。只是你自己可要想好了,没了萨迦大小姐的身份,你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堆穷,一辈子在萨迦做牛做马!”

  恰那扭头看向三姨娘,声音低沉:“如果贡嘎桑布不再是堆穷,你可愿意接受他做女婿?”众人又是一愣,恰那往柴房外疾走,匆忙间撂下一句话:“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一炷香的功夫,恰那已经从廊如书楼取来贡嘎桑布的卖身契,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他拍着贡嘎桑布的肩头:“贡嘎桑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自由人。只要你对我大姐好,我敢保证,在萨迦没人敢瞧不起你跟我大姐。”

  贡嘎桑布红肿着眼睛,嘴唇哆嗦:“少爷……”

  恰那微笑:“别再叫我少爷了,姐夫。”

  贡嘎桑布猛地跪在恰那面前磕头:“您永远是我的少爷,即便没了这张卖身契,我贡嘎桑布对佛祖发誓,我这辈子的命都是少爷的!”

  八思巴沉着声音,以教主的身份发话:“好了,此事就此了结。新年后我就为贡嘎桑布和卓玛办婚礼。贡嘎桑布从此不再是堆穷,他也是款氏家族一员。”

  贡嘎桑布与卓玛欣喜若狂,恰那也真心为他们高兴。没了堆穷的身份,三姨娘勉强接受了这个女婿。唯有五姨娘满脸不屑与恼怒。她本想借着此事打压恰那,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让贡嘎桑布跃上龙门。

  贡嘎桑布比八思巴还大两岁,十岁时父母双亡被救救卖到萨迦。班智达看他少年老成,做事沉稳,便让她服侍恰那。去凉州时他只有十二岁,却将恰那照顾的妥妥帖帖。贡嘎桑布很聪明,跟着恰那那时竟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他能力极强,任何事情不必细说便能做得周全圆满。二十多年来,恰那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是除了八思巴和我以外,恰那最信任的人。

  恰那在凉州一直想为贡嘎桑布说门亲事。虽是堆穷,但阔端女婿贴身侍从的身份也可找一门不算差的亲事。本已定了凉州城内一家小农户的女儿,可巧恰那要去燕京,贡嘎桑布不愿意耽搁人家女子,便回绝了这门亲事。随恰那道燕京后,恰那被封白兰王,身份更高,愿意跟贡嘎桑布接亲的人也多了起来。那时贡嘎桑布对家米店老板女儿也颇有意,两方正在谈婚论嫁之时,墨卡顿之死又让亲事泡了汤,贡嘎桑布头也不回地告别那女子,陪着恰那回了凉州。贡嘎桑布年纪不小了,可婚事却一再耽搁下来,恰那始终心有歉疚。贡嘎桑布本人却不以为意。他知道恰那终归要回萨迦,索性就不再议亲。他已34岁了,与寡居的卓玛年龄相仿。如今看他与卓玛如此情深意切,恰那一心想成全他们,索性便让他脱了贱籍。

  没有恰那,就没有未来的第二任萨迦本钦——贡嘎桑布。

  我手捧茶杯取暖,慢慢说道:“萨迦寺二百多年间都是依着本波日山而建,这与藏地大多数寺庙的建筑模式大抵相同。可八思巴要建的是未来藏地的行政中心,不能再以寺庙格局建造。”

  年轻人思考一番:“他是想要像吐蕃王朝在逻些建首邑那样,建城镇,而非寺庙?”

  “正是!”我点头,喝了一口暖茶继续说:“自吐蕃王朝瓦解后,各大教派割据林立,藏地普遍观念都是建寺庙来号召民众。可八思巴多年在汉地生活,甚至汉人建城而居,设立官署,这样管理起来更有效率。所以,对未来萨迦的首邑,八思巴是以城市的规模来建造的。”

  年轻人疑惑地看向我:“可我知道的是,八思巴后来并没有现今的日喀则建立萨迦首邑,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万根尖针一下扎进五脏六腑,我不由佝偻起身子抵挡那阵阵痛楚。许久才挤出声音:“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第四十四章 情定羊湖

  对未来要远见卓识,受阻难要忍让宽心;如此努力坚持不懈,仆役也能变成大臣。

  ——《萨迦格言》

  公元1266年——阳火虎年(丙寅)——南宋咸淳二年——蒙古至元三年八思巴32岁恰那28岁贡嘎桑布与卓玛的婚礼在新年前夕匆匆完成。贡嘎桑布是孤儿,之前有事堆穷身份,卓玛是再婚又有了身孕,所以两人都不想大肆操办,之时请了萨迦近亲好友吃了顿饭,简单办了婚礼。从此贡嘎桑布成为萨迦法王的妹夫,白兰王的姐夫,身份地位与之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八思巴留他们继续住在萨迦寺,分给他们夫妻俩一个挺大的院落,还划给他们江孜附近的甲若仓为封地,此处有一片良田和几百户属民。为感念恰那的恩情,贡嘎桑布在恰那面前坚持以奴仆自称,依旧尽心服侍恰那。

  公元1266年的藏年新年,是萨迦法王八思巴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萨迦度过的新年。萨迦上下全员动手,忙着打扫庭院,为窗户门楣换上新布帘,门前、房梁和厨房的地上以白粉画上吉祥图案,一派喜庆的气氛。女人们以酥油制成各种花样繁多的卡塞,涂上颜料,裹以砂糖,放置在各殿的桌案上,香气四散,惹得人垂涎欲滴。

  除夕那一晚,八思巴、恰那,还有盛装打扮的坎卓本在各大殿跪拜,供奉酥油和圣水。这本来很神圣的一世却差点被坎卓本搅乱。她只乖巧了不久,见这样的动作在各个殿堂不停重复,很快便不耐烦了,恰那的哄劝也无济于事。最后恰那只能让陪她的侍女陪她回去捉迷藏,与八思巴和怀中的我一起将剩下的仪式完成。

  藏历元月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互相串门拜年。萨迦周围的人几乎都到了。这么热闹的场面自然无比吸引坎卓本,恰那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拖走。因为按照习俗,新娘子嫁人的第一年,新年中必须由新郎陪同回娘家,恰那尽管不情愿,但他必须得保持与夏鲁的关系,礼数上一点错不得。

  八思巴不放心恰那,便与恰那一起去了夏鲁庄园。新年的应酬自然是少不了,可最让恰那无法忍受的是,吉彩又将恰那最不愿意的事情搬上了议事日程。

  “贤婿如今脸色红润,看来病体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也不必等到开春,不如择个日子,让两人正式圆房了吧。”吉彩说此话时,精明的小眼睛不停滴溜着。

  恰那低头咳嗽几声:“医生说病尚未断根,还需调养一段时间。”

  吉彩嘴角挂上耐人寻味的笑,仔细盯着恰那的脸:“哦,是吗?白兰王前两位妻子已亡故多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贤婿却一直清心寡欲足不出户,是在令人费解啊。“恰那脸色一沉,刚想说话,被八思巴以眼神阻止。八思巴对着吉彩客气地回礼:“亲家不必着急,待请了名医看过后,若是白兰王身体的确无恙,自然该夫妻同房。要知道,我萨迦比亲家更期待继承人的诞生呢。”

  吉彩呵呵一笑:“可千万别让我们等太久啊。开了春,我会请来前藏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一起到萨迦。听说,经他看过的夫妻,对对都生儿子呢。”

  恰那面色沉沉,没有说话,只偏过头不住咳嗽。余下的回门日子里,恰那神情恹恹,不想在夏鲁多待下去。八思巴便找了个借口向吉彩告辞,提前回了萨迦。刚到萨迦的八思巴得到了一个以外的惊喜:桑哥从中都回来了!

  去年新年在逻些时,桑哥主动请命带信去中都给忽必烈,如今一年过去了,桑哥带着忽必烈的旨意回来了萨迦。从大都到萨迦,之前以我们的速度光是单程就走了一年。桑哥却用一年打了个来回,可见他日夜兼程,竭尽心力想要做好这差事。

  屋外下着大雨,冷气森森,阴寒彻骨。八思巴在自己的寝殿内仔细看着忽必烈的旨意,神情异常严肃。恰那不禁焦急:“大汗说了些什么?”

  八思巴放下忽必烈的回旨,缓慢说道:“止贡原本想要逻些的三千户划给他们做拉德,大汗不肯,这三千户全部划成向国家纳贡的米德。其他万户侯米德和拉德的数目是四六开,唯有止贡和帕竹倒过来,是六四开。”

  恰那倒吸了一口气:“止贡跟我们本就有矛盾,帕竹对萨迦也一直是阴奉阳违,这下只怕更恨萨迦了。”

  我疑惑:“可这旨意是大汗下的呀。”

  恰那忧心地摇头:“止贡和帕竹怎敢责怪大汗?只会认为是大哥暗地里指使。”

  八思巴背着手踱步,神思忧虑:“你就别担心这些事了,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吉彩吧。你岳丈来信说已经请到了前藏看孕育最出名的噶让扎布医生,不日就出发来萨迦。”

  恰那阴郁着脸,将头偏到一边。八思巴叹了口气:“恰那,你这样拖延着也不是个事儿。吉彩不会善罢甘休,他必定会动员他的势力,逼你与桌本生下孩子。”

  恰那猛地站起,突然朝寝殿外奔去。八思巴和我都吓了一跳,急忙跟着他也飞奔出去,八思巴顺手拿起墙边的一把油伞。

  恰那奔到寝殿外的院子里,张开双手昂头任由寒冷彻骨的雨水浇打在他身上。八思巴撑着雨伞奔到之前,我已使法术在他头顶遮起一张挡雨的大篷,冲到他身边:“恰那,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吗!”

  恰那死活要走出那片雨篷,倔强地想要推开我:“小蓝,你别管我。我生了病就能给吉彩一个交代。”

  八思巴怒喝:“恰那,你别在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了!你即便不为我,不为萨迦,难道你想让蓝迦担心吗?”

  此言果然有效,恰那怔住,一把将我搂得极紧:“小蓝,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八思巴扭开了头。恰那仍抱着我,对八思巴喊:“大哥,你知道我不可能碰她的。即便她是一个健全的女子,我也不可能!”

  “恰那,大哥太了解你的性子了,怎可能逼你去不喜欢的女子那里?”八思巴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道,“恰那,你带着蓝迦离开撒加一段时间吧。”

  恰那诧异,松开了我:“去哪里?”

  “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恰那,进屋去说吧,再在雨里待下去,你会生病的。”

  回到寝殿,我急忙以灵力烘干恰那的湿衣,让恰那坐在火盆边烤火喝酥油茶。

  八思巴看着忙碌的我,眸光深沉:“在萨迦,你们只能躲在廊如书楼,蓝迦走出来时都不可以以人身出现。这里对你们来说太过压抑,不如找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过你们想过的日子。”

  恰那在火盆上暖着手,“可是,你划分米德拉德的事尚未全部推行完毕,现下又添了止贡这一强大的敌手,我不放心你一人留在萨迦对付那些心怀叵测的教派和万户侯。”

  “藏地十三万户都划分好了,每户以属地大小,抽取一千多到三千户属民划为米德。如今各地的万户均已接到指令,开了春便要登记属民户籍,彻查人口。”他顿一顿,靠上卡垫闭眼养了一回神,“你留在萨迦也帮不了我,还是带着蓝迦走吧。”

  这时恰那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转而忧心忡忡:“怕是又有许多人不满吧?”

  八思巴满面疲倦地挥了挥手:“虽有不满,可他们见萨迦与夏鲁已经联合起来,后藏的几大万户侯也臣服了,倒也未有什么强烈的抵触。”

  恰那冷笑道:“那也不是真心臣服,只怕在暗暗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八思巴睁开清澈的眼,平心静气地回答:“骂骂咧咧自然是有的,小打小闹我也不怕,不出大乱子就无妨。对外我会宣称派你去前藏做事去了。你的岳家若是问起,我会告诉他现在是统一藏地最关键的时刻,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又是宗王身份,必得要你去帮我做些秘密的事情。吉彩应该不会置喙什么。”

  恰那上前握住八思巴的手:“大哥,原来你为了我都筹划好了,谢谢你。”

  八思巴仔细打量着他:“恰那,你可知道你现在面色有多好,亮泽了许多,眼里时不时带着笑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没有皱褶眉头的你,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他反手握住恰那的手,情深意切看着弟弟,“你想待多久,想几时回来都由你自己决定。好好享受早就该属于你的幸福,别担心萨迦,也别担心你的岳家,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我感动得不停抽鼻子。八思巴将什么都考虑好了,只为给我们留下一块不被打扰的空间。

  “蓝迦,我知道这么说其实多余——”他扭头对着我,神情有些复杂,却又迅速转成波澜不惊的表情,“照顾好恰那。”

  我郑重点头。

  公元1266年的春天,天尚是蒙蒙亮时,恰那脱下锦衣华服,换上藏人常穿的脸色氆氇薄呢袍(1),一个人驾着马车,带着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萨迦。恰那临行前只偷偷告诉贡噶桑布,他要离开萨迦一段时间。贡噶桑布想跟着,恰那自然不愿意有旁人打扰到我们俩,坚决不肯让他跟来。

  走出萨迦辖地后,我隐去蓝眸蓝发,与他一通驾车。外人看来,我们只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我们行路并不匆忙,见到风景绝佳之处,便扎营多待几日。

  他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侍候惯了,甚少生活常识,不会扎营,不会做饭,不会整理铺盖,连生堆火都会弄得灰头灰脸呛个半死。可他却执着地做好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之事,努力锻炼自己的生存能力。

  幸好有我偷偷以法术帮他,我们旅途中的衣食住行还不至于被他的笨拙弄得太糟。

  一个多月后的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羊卓雍措。湖水在夕阳微风中闪这耀目的粼粼波光,水的颜色竟是分出了明显的层次。从岸边的浅蓝到内里一层的碧蓝,再往内的幽蓝到最中心深不可测的墨蓝,这湖水分明是天上的仙境落入了人间!

  狭长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尽头,更像是一条宽广的河流。周围的山峦形状柔美秀丽,刚入夏的季节,山间青草翠绿,格桑花争相开放,绚丽缤纷的色彩令人(1)氆氇,藏地出产的一种毛织品。

  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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