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有芳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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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雅颂吃完客饭晓得帮主人家收拾碗筷。虽然林芳菲一再阻止,他仍然站在她身边端盘递碟,陪着说话。

“好吃吗?”

“好吃。”

“和你妈妈的手艺比呢?”

利永贞一脸幸灾乐祸走进厨房。林芳菲瞥一眼她的头发——细碎的额发被松松编起,仔细地扎进斜斜的马尾里,掩盖了她头发少的事实——不由得哼一声。这个陈礼梅,最会用小恩小惠笼络人!

利永贞叫封雅颂进房间详谈,才走到客厅,封雅颂倒先问起她来:“你那个朋友,长得很面熟。”

“我几时说过钟有初是我朋友?”

“她不是你朋友是什么?你在大溪地买的那对黑珍珠,正吊在她耳朵上呢。这你倒大方。你工作也有六年了,存折拿我看看。”

月光族利永贞不干了:“人与人之间除了亲人,友人,仇人,爱人之外,就不能有点别的关系?狭隘。再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哇?”

封雅颂就是不喜欢利永贞这一副游戏人间的调调:“狭隘好过你……”

“我看了你的计划书!你放在台面上我用手机拍下来了!我阴险!行了吧?真他妈典型处女座!”

“处女座怎么了?我对事不对人……”

两人一边互相攻讦,一边钻进利永贞的卧室;林芳菲在阳台上搓衣服,正好可以听见两人在书桌边的对话。封雅颂和利永贞的声音时高时低,忽弱忽强,还夹杂有拍桌子的响动。

林芳菲一边听,一边将衣服一件件晾上——女儿还是这样,总急吼吼不等人说完就打断,太没有礼貌了。

以前,以前封雅颂来给她做数学补习,题才讲到一半,她就拍着桌子大叫:“我知道了!下一题。”封雅颂也大叫:“你知道什么啊,半吊子!”

房间里的密谋结束,封雅颂出来和她告别:“阿姨,我回去了。”

“来来来,拿上林姨手搓的大汤圆,花生豆沙馅。给你妈妈带回去,她没有吃饭吧。”

陈礼梅那双手除了编小辫还能干什么?封雅颂一定是餐风饮露长大的。她就不同,洗衣服,搓汤圆,眠干睡湿,将利永贞抚养成人。

“谢谢林姨。每次到您这来,总是又吃又拿,真不好意思。”

“哪里话?你又来过几次呢!”

他还隔着门对利存义告了个别:“利叔,我走了。”

林芳菲利落煮好汤圆送进女儿房间:“又在看老碟?”

“嗯。”利永贞盯着电脑屏幕,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化妆恐怖的主角正在粗糙的背景布前互诉衷情,指天盟誓,“现在格陵钢筋城市,水泥森林,遮天蔽地,日月无光,吸收不到天地精华,演员都没有灵气了。”

“等会再看,把这一碗端给爸爸。看出来了吧?他今天晚上又不是很高兴。”

利永贞不敢有违,奉汤圆去也:“爸爸,吃宵夜。”

利存义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剪报纸。糖衣炮弹对老党员没有用:“爸爸,公司专门租用了一条卫星电话线,叫我做远程支援,这九个月我不用值班,不用保电。全力支持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

老军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组织交给你的任务,要好好地完成。”

利永贞马上跳起来,双脚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是!遵命!”

利存义和女儿促膝长谈:“贞贞,自从你升为高工之后,爸爸一直没有好好和你谈过话。对于你的晋升,爸爸妈妈是高兴的。但是爸爸一直想告诫你一句话,那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利永贞不干了:“爸爸,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叫鸡犬升天?我们都是推荐,考察,考试,面试,实地评估一步步真枪实弹,腥风血雨走过来的。”

“你不要生气,听爸爸分析。爸爸没有怀疑过你的实力,但是你自己想想,三十岁未到成为高工,你和封雅颂算是头一份吧?为什么会破格?那就要从今年春天你们系统的一把手雷志恒书记住院开始讲起了。”

利永贞清清楚楚记得这件事。年初百年罕见的酷寒侵袭格陵,整个供电系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全体工程师为了保电不眠不休。除夕夜雷志恒书记到生产部门慰问时晕倒了,送往医院初步检查说是血压偏高,需要留院观察两个星期。

随后整个春节,涌去医院的访客那叫一个多,堪比招聘会上的人山人海。很多人根本没能进病房,在外面放下礼品就走。后来才知道是罹患胰腺癌,很快就安排退居二线。

“这是关键啊,女儿。自从雷志恒退下来回家休养,格陵能源的高层就一直在变动,在调整。就说你们生产部门吧,原总工调走了,屈思危扶了正。为什么?因为以前那个总工是雷志恒的人。新书记他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呀。”

利永贞拱一拱手:“爸爸,我班都白上了。你真是运筹帷幄!”

“你少给我耍花腔。你明白爸爸在讲什么了吗?”

“明白。身体健康最重要。身体健康就门庭若市,垮了就门可罗雀;身体健康就鸡犬升天,垮了就树倒猢狲散。”

“胡说!爸爸今天讲的是机遇!你永远不知道机遇什么时候来,所以要时刻准备好!你们的工作性质,需要真才实干,半点玩不得假。屈思危没有两把刷子,三个副总工,人家单单升他一个?你再看,小封这次被派去北极,很明显是屈思危在为升他做副手积累资本。远程支援神马的,都是浮云——不要笑!严肃点!”

“爸爸,你很紧跟潮流呀。”

“哼!你老爸我天天都在看新闻,看评论,与时俱进!为什么你没选上?就是因为你没准备好。”

利永贞赶紧绷紧面皮做反省状:“是,我知道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补救。在远程支援这个位置上你千万不能马虎,要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事迹。要做到‘三多’——多思考,多交流,多汇报。让屈思危,小封还有全体同事都看到你的实力。”

“是的,爸爸。你说的很有道理。”

“傻女,爸爸常对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吧?”

“记得。不想当将军的炊事兵不是好炮手。”

“你再给我开玩笑试试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嗯。贞贞,我不知道组织上给你配备卫星电话有没有使用条例。但是在制度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让陈阿姨,或者小封的女朋友,偶尔地,有规律地,通过卫星电话和他保持一定的联系。这样小封也会感念你对他的帮助,毕竟你们除了同事也还是朋友。”

“我知道。”

谈话结束,利存义将自己厚厚一本《万报拾萃》递给女儿:“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讲中国能源问题现状的社论。重点我已经勾勒出来,你好好看看。”

临睡前,利存义对林芳菲说:“贞贞这九个月不用值班,我想她应该可以回来住。”

林芳菲慢慢地擦着晚霜,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拟了一张计划表。要让贞贞从饮食和锻炼双管齐下,将身体养结实一点。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唉,贞贞说得对,身体健康最重要。”

“行。计划表拿来,我照做。”林芳菲忙着和丈夫说另外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小封那个女朋友叫佟樱彩的?小姑娘蛮厉害。”

“你又听到什么了?”

“礼梅托贞贞回来说项,如果小封要去北极,得先去把结婚证领了。”

“这也没有什么不妥,如果感情好,迟早要结婚的嘛。□也说过,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看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耍过流氓。”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已经求过婚,被拒绝了。贞贞问他戒指有没有带在身上。我估计很细粒呀,他一拿出来,贞贞说看都看不见,掉在地上,鸡都不啄的。”

“不会吧。小封是节约,但不小气。我看他平时该花的钱还是很爽快。”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买了一套房子,刚刚付完尾款,手头有点紧 。结果女方说自己不孝,买不起房子给父母,要求小封把这套房子登记到老丈人名下,他们结婚了之后另买。”

“钱本位的思想还是源于现状不能给予她安全感。”

“哎呀,你不知道——她爸爸妈妈都是下岗工人,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是小封一直在帮忙缴。”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要讲给我听了嘛!人家小两口闹别扭,关你什么事。”

林芳菲叹气道:“我是心里不平衡呀——小封工作八年,买了一套房子。贞贞工作六年,一分钱积蓄都没有,全拿去花在旅游和逛街上了。我们给她存下的一点嫁妆恐怕不够,现在通货膨胀那么厉害,连金子都跌价。”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看人家有房子就眼馋。”

林芳菲没言语。终是觉得不平,又问丈夫:“年前不是有人给贞贞介绍了一个姓楚的,我看过他送贞贞回家,怎么就没了下文?”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能他要求贞贞买房子。”

“开玩笑!他送贞贞回家,开的是林荫大道呢!三点六的旗舰版。舍得买三四十万的车,难道没有房?我不信。”

“那我知道了,是嫌你这个克格勃丈母娘——你还绕到人家屁股后面看排量,人民教师的面子都被你掉光了。”

“少讲风凉话!我问你怎么办?”

利存义还不高兴呢:“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当初贞贞和小封两个谈朋友,我不知道多开心。你和陈礼梅偏要耍心眼把他们拆开。”

林芳菲最见不得老公提起这件事情:“利存义,说话要讲良心!当时贞贞高一,小封高三,是早恋!早恋懂不懂?”

她不愿意利永贞早恋这心情可以理解。现在到了结婚年龄,天上明明掉下个林荫大道男,又无疾而终。再见封雅颂折堕至此,竟被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中,陈芳菲心里不是不纠结的。

“早恋?现在晚恋都来不及了。”利存义气呼呼地蒙头就睡,“明明好好的一对,被你们搞得朋友也做不成!”

林芳菲实在放心不下,又去女儿房间看她。

利永贞倚着床头轻轻地打着鼾,《万报拾萃》已经滑到地上去了。

林芳菲关上台灯,利永贞嗯了一声,蠕动着往被窝深处钻去。

“哎呀我睡着了?还没看完呢。妈,快帮我定个闹钟,六点半。”

林芳菲本来想和女儿谈谈消费观以及楚求是,但现在全部都咽了回去。

利永贞感到有一双手帮她轻轻拉好被子。

“女儿呀,你知道的,贵人不顶重发。”

嗯。她安心地睡着了。

第四宣 狼来也·第一日(上)

自从雷再晖要来的谣言传开,百家信的茶水间就关闭了,贴上封条,写明是发生了微波事故。除了蒙金超的办公室里有烧水壶之外,大家都要自备饮水。李欢想去泡面,被拦回,气不忿,与梁安妮大吵一架。

梁安妮是女程咬金,遇事只有三板斧——“我不清楚”,“不是我负责”,“那我不能做主”。

“为什么不让用茶水间?”

“我不清楚。”

“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是我负责。”

“你让我进去看看。我是工科毕业,修修小电器没有问题。”

“那我不能做主。”

李欢也不顾梁安妮是女性,即刻要动手揍她,被人拦下。

现如今都是丁时英亲自下楼去给蒙金超买咖啡,做了十五年文秘,连老板的口味也不知道,经常被蒙金超嫌弃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茶水间方圆三米,寸草不生。现在大家没有地方吃饭也就算了,连八卦的地方也失去,最重要的是雷再晖始终没有来,怎能不怨声载道。

“听说是懵懂用微波炉热鸡蛋,结果爆炸。”

大家被迫聚集在安全通道处互通消息。以前他们非常反感销售部在这里吞云吐雾,现在因为空前团结而容忍度大幅上升。

“那也不至于关这么久。”

“言论要小心,这是懵懂在挑战我们的极限。受不了的就请辞职走路,连钱也不必赔。”

“一直说雷再晖要来。我已经无偿加班了两个星期。连周末也没有休息。真是作孽。”

“谁叫你要相信呢?他会来才有鬼。我收到□消息,他从不接格陵的案子。”

“给一刀干脆的吧!”才入公司的毛头小伙子狠狠掐灭了烟蒂,“还不如自己辞职!”

“那可划不来。”他的同龄人笑嘻嘻,“我还想领赔偿金呢。况且真要开源节流,开我们几个,不如发狠开一个主管。”

“关系户怎么办?他雷再晖也敢动?”大家都知道谈晓月是蒙金超的小姨子的小姑子的好姐妹。

“谈晓月怀孕了。你们不知道?”何蓉忍不住插嘴,“快两个月了。”

“有免死金牌呀。”

钟有初只是听,不发表意见。她知道自己很危险。就好像《摩登时代》里的查理·卓别林,一辈子在流水线上拧着螺丝钉,最后还要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高科技的背景下,个人的存在感被无限分割,撕裂。

“哎呀,别说的好像要动真格。”

“就是。听说雷再晖按小时收费——”有人挤眉弄眼,显是想到了某类特殊行业者,“贵得很。懵懂舍得大出血?”

“长痛不如短痛。”

“懵懂眼光短浅。”

“还是闻先生和求是兄在的时候好呀。年终奖金多,做事也卖力。”

“每年一次公费旅游。唉,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当初闻柏桢和楚求是走的时候冷冷清清,都恨不得和他们撇清关系。现在又想起他们的好处来。

“董氏任人唯亲,一年不如一年。”

“楚兄那家求是科技不知道请不请人?”

说到底还是怕雷再晖这把剑随时劈下来。

抽完一支烟,众人烟雾一样散开。毕竟工作还是要尽力去完成。一直没说话的怪人李欢突然拦住钟有初。

“钟有初,你不会被解雇。我宁可他们炒了我,也不让他们碰你。”

说完他就涨红着脸跑掉了,仿佛后面有鬼追一样。

“他说这话还挺感人。”何蓉惆怅道,“销售部有压力,蒙金超收到好几封匿名电邮。平时称兄道弟,现在互相揭短,回扣,贿赂的事情都摆到台面上来说。非常时期,谁肯为谁打掩护?”

无脸人一直纠缠钟有初。

“请做我的女朋友。”

从室内BBQ到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折腾得她双眼无神,脸泛青色。按照古方在手里握一支毛笔也抵挡不住。

这天她又做了一晚噩梦,险险迟到,拼命挤上鼎力的三号电梯。

这是要命的时间,见血封喉。电梯好像女明星的胸垫,大家都想着能多塞一点就是一点。已经挤到肺里的空气都不够呼吸了,突然有人从后面大力拍她肩膀。

“喂,钟有初。百家信的钟有初。”

在一名青年男子的肩膀后头,勉力探出一张中年妇女的陌生脸孔。

男人安之若素,动也不动,像面铁墙拦在她俩中间。中年妇女不得不一直将头歪着,便有些恼:“我叫你呢!”

钟有初努力转过脖颈,视线所及是青年男人铁灰色西装中一条黑色领带上的暗纹:“您是?”

电梯里很嘈杂,那女人几乎在嘶喊:“我是二十三楼永泰会计事务所的回会计,我们见过的。”

钟有初想起来,好像消防演习的时候在安全通道见过她:“回会计。你好。”

回会计单刀直入:“钟有初啊,我把你的照片给我侄子看过啦,他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钟晴!他好喜欢钟晴,所以想和你见个面,吃顿饭!”

她那口气,仿佛钟有初不知沾了钟晴多大的光。她侄子肯垂青钟有初 ,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十年前的过气小明星。

钟有初只好陪笑道:“以前上中学,总有人叫错我的名字。好意我心领,吃饭还是算了吧。”

她眼波似湖光,投射出满满的歉意。回会计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嘶喊道:“我知道你不会是钟晴啦。吃顿饭有什么要紧?”

“我……”

回会计根本不给钟有初拒绝的余地,已经擅自约起时间:“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要不是今天在电梯碰到你,又要忘记。我侄子平时很忙的,约周末吧。地点我再通知你。”

太吵了。

青年男子摸了一下耳朵,低头的瞬间清晰捕捉到这叫“钟有初”的女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即刻消失,换上甜美笑容:“回会计,我没有给过您照片吧?”

回会计理直气壮道:“我找你们公司前台要了一张登记照。钟小姐,我侄子条件很好的,今年才四十二岁!他自己开公司!生意做很大的!”

看钟有初仍然淡淡,她抛出一个无数待嫁女心心念念的绣球:“他有好几套豪宅!”

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现在要迟到,又被无谓人在电梯里纠缠,将咸丰年的事情翻出来讲。钟有初已经极度不爽,口气便有些不太友善,但眼里还是盈满温柔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有多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吗?”

正好电梯打开,她也不管是几楼,随人潮挤了出去。

回会计一回过神来即时破口大骂。

“什么好东西!还吊起来卖了!”她又将矛头对准无辜观众,“现在你们这些老姑娘哪!有个外号——剩斗士,图好听啊?”

这句狠话无疑让整部电梯里所有的适龄未婚女青年和钟有初结成了统一战线。

“反正你侄子当不成雅典娜。”不知哪个角落里的一把女声驳了一句,便有一波波的窃笑在电梯里荡漾开来。

“什么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想当华夏之母啊!”

“你侄子是国父人家也不要!”又不知谁顶了一句,顿时引燃笑点,笑声几近爆棚。

在鼎力坐办公室的OL这样多,剩女更是不在少数。回会计这才发现整部电梯近一大半的人都在针对她,面子挂不住,于是拍拍身边的男人寻求异性同盟军:“有毛病!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种态度真是要不得!注定一辈子嫁不出去!”

原本夹在回会计和钟有初之间的男人,待人口密度有所下降后已经移到了相对舒服的空间里。由于刚刚坐了十三个小时的夜机到达格陵,他的一双眼睛在睫毛的掩映下一直半开半阖,以调整到最佳状态。

和其他好整以暇看笑话的男性不同,他虽曾身处交火中心,却是不折不扣的绝缘体,这电梯里的小风波与他毫无干系。谁知回会计又施展大力金刚掌来滋扰,他就转头看了她一眼。

回会计猛然和他的眼神对个正着,张口结舌,良久才迸出一句:“哎唷你这人——你这人眼睛怎么长这样啊!”

饶是见多识广的人也要吓一跳。这男人左瞳深棕,右瞳湛蓝,是极其诡异的双色瞳。

大多数的双色瞳两种色调相近,像他这样差异极大的实在罕见。说他是安纳斯塔西亚的后代吧,面容轮廓并未欧化,头发睫毛皆是浓密的黑。说他是瓦登伯革氏症患者吧,没有少白头,眼距宽等奇特外貌,是一等一的东方型美男子。

他只是长了一对双色瞳而已,成功地让回会计闭了嘴。

到了十八楼,电梯打开,他径直走向百家信的前台。前台的两名文员眼光毒辣,见是穿手工西装的美男子,争先恐后起身招待。

“您好,百家信公司。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要见蒙金超先生。”

怎能不心领神会——这男人与蒙总至少是同等级别:“请问您贵姓?可有预约?”

双色瞳十分谦逊:“免贵姓雷。雷再晖。我与蒙金超先生一个月前已经预约做公司营运咨询。”

原本眼角含春的两名文员即刻花容失色。雷再晖看了看表,补充一句:“我现在需要贵公司花名册及考勤表。”

气喘吁吁从消防楼梯爬上来的钟有初,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捏着员工证,冲向前台:“谢天谢地,还有半分钟。今天没有起床气吧?亲爱的,帮帮忙打卡。”

文员A埋头整理花名册和考勤表,文员B埋怨道:“钟有初,你怎么总是掐点到?我们做前台也很忙好不好?时时刻刻会有紧急事件发生。你也掐点到,他也掐点到,岂不是要挤成一团?想拿全勤奖就起早一点,不要叫我们也难做。”

雷再晖冷眼看她现在变成糯米汤圆一枚,任人搓圆捏扁。

“好的。蒙总常说,大家不难做,生意才好做。美女,现在可以打卡了吗?”

文员B接过钟有初的员工证在考勤机上一刷,立刻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今天迟到了,下次请注意。”

钟有初接过卡:“辛苦。”

文员B瞄一眼一直在旁不动声色的雷再晖,好像讲笑话似地开始声讨:“公司要裁人,第一个就应该是你呀,钟有初。反正你在档案室,上班除了发呆什么也不用做。不做了多好,免得要赶打卡,赶的半条命都没有了。”

这话便过于□裸了。钟有初惊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铁灰色西服配黑色领带——瞬间醍醐灌顶。

骨灰级人力资源顾问雷再晖气场真是强大,从电梯一直带衰她到现在。

她在电梯里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现在才发现他是鸳鸯眼,传说中一眼望人间,一眼望地狱的恶魔。

高跟鞋还在她手里提着。钟有初走到墙边靠住,施施然穿鞋。反正已经迟到了,说不定还要被这鸳鸯眼丢到地狱去。

当你一无所有,还是要善待这双鞋。只有它陪你爬山涉水,冲锋陷阵。

文员A抱着花名册和考勤表殷勤地迎出来:“很抱歉,雷先生,让您久等。我们每天早上负责全体一百三十八名员工的打卡监督,工作虽然繁琐但是很重要。请您在会客单上签名,我立刻带您去见蒙总。”

文员B也抛身出来帮忙拎住公事包,亦步亦趋地跟在雷再晖身后:“这边请。”

百家信的办公格局还是闻柏祯在时设计,后来他走了,蒙金超全盘接手来用。每个部门都好似一面大蜂脾,蜂脾内用磨砂玻璃墙隔开一格格蜂穴。每只工蜂都在辛勤劳作。蜂脾外有四通八达的蜂路,条条通向大蜂后蒙金超的巢穴。

一天之计在于晨,大家都忙得跌跤。雷再晖一路走过去,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没有人想到,这回狼真的来了。

第四宣 狼来也·第一日(下)

钟有初的办公桌在东南角,负责档案建立与管理。主要的工作内容一是将各部门的通知报表合同等文件按内容和秘级建档归类,以便日后查阅,二是积极配合各部门各人事运作。

打开电脑不到十分钟,何蓉就在即时通上喊钟有初。

“狼来了!!!!!”

一连五个感叹号可见何蓉内心多么澎湃。

钟有初立刻回她:“此人气场强大,小心,慎重。”

停了五分钟,何蓉又发一条信息过来。

“刚才没看见你的提醒——蒙总叫我去倒茶给雷先生,现在脚扭了,悲摧!”

“严不严重?要不要上医院?”

“不严重。哇咔咔,我把茶倒他身上时发现他只戴了一边隐形。”

“那是天生的。”

停四分钟,何蓉又发信息过来:“果然天生异禀!现在播报最新战况:梁安妮把小外套脱了,她也不怕得肺炎。谈晓月拼命挺胸收腹缩下巴。前台一对姐妹花争奇斗艳,十分好看。”

“脚伤了就不要走来走去。”

有同事来找钟有初查资料,她便没有再理何蓉。那两名同事拿了资料并不急着走,在资料柜旁窃窃私语。

“一大早就有人来找懵懂。派头还不小。”

“看见什么样子没有?”

“谁会注意到啊——有两批货都是今天上船,海关手续还没有办妥。销售那边将战火燃到技术部了,大家都在观战。”

“仓储归销售管,又关技术什么事?”

“出了事当然要找人垫背。反正两边互相埋怨,我们别火上浇油就行。”

钟有初不知蒙金超打算何时公布公司将有大动作。先已经玩过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把戏,总该让各位手足都有个心理准备。该整理的整理,该接手的接手。闻柏桢在的时候,炒人还总晓得给足三天缓冲期,大家好聚好散。上次减薪蒙金超群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值此金融风暴之际,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度时艰。这次裁人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半个小时,何蓉一拐一拐走了过来,敲敲她的桌子:“我来拿这四年百家信的业绩评估材料。”

钟有初看她垂头丧气,问道:“怎么萎成这样?不怕不怕,你有实力。”

“有初姐,我问你一个问题。假如现在有两件事情,一件很重要,一件很紧急,你会先做哪一件?”

“先做重要的那一件。”

何蓉皱眉道:“为什么?那紧急的事情怎么办?有时间限制呀。”

“紧急的事情不重要。”

“我不明白。”

钟有初说:“你怎么能让一件重要的事情变得很紧急呢?”

何蓉领悟力极强:“如果我先去做紧急的事情,也许可以把它完成的很好,但后果就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也变得很紧急。”

钟有初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所以应该先去做重要的事情。”何蓉握拳道,“原来这才是正确答案。”

“谁问你这个问题了?”

何蓉道:“刚才雷先生问前台那对姐妹花这个问题来着。她们的回答是先做紧急的事情。”

“然后呢?鸳鸯眼怎么说?”

“鸳鸯眼?哈哈,这个外号真逗。鸳鸯眼说,你们的岗位稳如磐石,可以做一百年。那对姐妹花笑得花枝乱颤。”

钟有初一惊,心想这鸳鸯眼果然恶毒。凭一个回答就断定人家一辈子只配做前台。

“那蒙总呢?蒙总怎么回答?”

“蒙总笑得直打哈哈,说重要的事情交给丁时英做,紧急的事情交给我去做。”何蓉道,“鸳鸯眼夸蒙总有领导风范。”

真是夸奖么?

钟有初整理好资料,帮何蓉拿过去蒙总办公室。

一号会议室房门紧闭,各部门大主管已经来齐,正在里面和蒙总还有雷先生开会,丁时英做记录。气氛极度紧张中,梁安妮正愁找不到颐指气使的对象。

“资料交给我。何蓉,你现在赶快拿雷先生的西服去干洗店,洗加急号。”

“何蓉脚扭了。”钟有初忍不住提醒,何蓉也驳道:“刚才雷先生已经说过,叫我们不要动他的外套。他自己拿回饭店洗。我看他不像是假客气。”

梁安妮伶牙俐齿:“何蓉,入行时谁是你师父?最基本的商务礼仪懂不懂?你弄脏雷先生的衣服道个歉就算数?别叫人笑话我们百家信连干洗钱都出不起。”

“我去。”钟有初接过装着西服的袋子,“海伦路上有一家干洗店。我一个半小时后回来。”

九点半散会,各部门主管陆续从会议室出来。

“我们这一百来号人的小公司……杀鸡焉用牛刀?”这是行政主管在赞叹,“他接的都是几千人大公司的案子。”

“董氏出钱,蒙总出人……代通知金也要准备好,再一个个谈话……劝退的劝退,直炒的直炒。该升的升,该降的降。”这是人事主管在质疑,“叫个外人□脸,当真能做到面子里子都好看?”

“暂时经济上没有问题,只怕感觉不太好。”

“他只管让百家信脱胎换骨。小人物的感受哪里顾得上。”

“裁人只是第一步。”这是企宣主管在叹息,“他还算留了口德,说百家信从前台到后勤均处于亚健康状态。”

“已经对症下药。我看他开出来的处方,百家信能做到四成已经谢天谢地。单单与求是科技合作……”销售主管摇摇头。

“蒙总和楚兄积怨已深呀。”

“难怪他只有人事顾问的名衔响当当。过于理想化的营运构架在国内这样大环境下很难施行。”

“本市有两家做保安系统的老字号。百家信是董氏进驻格陵的马前卒,切入点已经错了。”

“你信不信他只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作?怎么可能比我们更了解百家信?开玩笑。”

就连丁时英万年不变的悲情脸也起了波澜:“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百家信能做到那四成,足以和天勤,亨安争一争三个月后的格陵能源招标案。”

丁时英虽然常被蒙金超诟病,但那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在场没有谁比她年资长,故而无人反驳。

雷再晖最后走出会议室:“丁秘书,茶水间在哪里?”

蒙金超脸色变了一变。丁时英立刻道:“雷先生要喝什么,吃什么我去买。我们的茶水间出了点事故,已经封了一个月。”

怕他不信,以为是故意不给他吃喝,丁时英把雷再晖引到茶水间门口,没成想雷再晖一把将封条撕下,开门进去。

茶水间果然没有任何被破坏迹象:“不要玩这样的小动作。”

蒙金超欲言又止,苦笑道:“雷先生坐了一晚上的飞机,一来就开会,想必现在精神不太好。梁安妮,你去准备咖啡和三文治。”

“我不喝咖啡。”

雷再晖在茶水间里巡视,将抽屉和吊柜一一打开。

为体现企业人文精神,茶水间里常年备有各种点心茶包,供员工取食。种类繁多,有饼干,泡面,坚果,牛肉粒,话梅,鱿鱼丝,薯片等。抱着挑剔的态度,每种小食雷再晖都尝了一小块。当他检阅到一小盒水果味棒棒糖面前时,抿了抿嘴唇,偷偷藏起一根在裤袋里。

“我的外套呢?”

“已经送去干洗了。”梁安妮立刻回答,“洗加急号,一个小时后就拿来给您。”

可惜有人不领情:“梁秘书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梁安妮从未被人重话加身,慌张道:“您不必客气。是我们接待上出了问题,应该负责。”

“我从不说客套话。请你立刻把衣服拿回来。”

眼看气氛要僵掉,何蓉赶紧打电话给钟有初:“快回来,雷再晖发飙了……好的。”

她收了线对雷再晖道:“雷先生,我们同事正在赶回,衣服还没有洗。”

“雷先生,我们也是一番好意。”丁时英打圆场,“梁安妮一向做事周全。”

雷再晖并不走下给他准备的台阶:“在这共事的三天内,请记住,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蒙金超忌惮他是总公司重金礼聘的钦差大臣,有尚方宝剑在手,只好隐忍不发:“那当然。”

钟有初接到电话赶紧赶回百家信,对着一堆大人物抱歉:“干洗店今天推迟开门,没洗成。”

梁安妮一把抢回衣服:“真的很抱歉,雷先生。她们总是自作主张。”

雷再晖接过衣服,看了钟有初一眼。外面下雨了,她头发和衣服淋得半湿,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待雷再晖回到会议室,梁安妮立刻对何蓉开火:“何蓉!你休息够了吧?这里有一套问卷,午休前按不同部门不同岗位发下去,保证人手一份,下班前交齐。”

她真是嚣张到连谈晓月都看不下去:“我来。钟有初,你来帮我。”

谈晓月对钟有初谈不上有好感,也谈不上有恶感。她比何蓉早一年到百家信,那时钟有初已经不是闻柏桢的第一助理。

“你发销售和技术,我发行政和营销。”

两人分卷子的时候,谈晓月忍不住道:“我要是你,闻先生走了我绝不会留下,白白让人践踏。”

钟有初正在翻看问卷——除了几道有关职业定位的问题相似之外,全部根据个人岗位不同而有所侧重。这样一堆花心思带有个人印记的问卷,绝不仅仅是为了裁人那么简单——便随口答道:“到哪里不都是打份工嘛。和气生财。”

“我一开始怀疑你是楚求是安插在百家信的商业间谍。”

钟有初忍笑道:“听说天马行空的孕妇多半怀的是女孩。”

谈晓月鄙夷道:“后来想想,你管理档案而已,没有密码,怎么打得开机密文件。”

钟有初嘴角噙住一丝冷笑:“我早已在蒙总电脑种了木马。他一举一动,我全部知道。否则你以为楚求是怎么能将他的脉摸得那么准?”

谈晓月听她语气冷冽,观她眼神凌厉,不似说谎,心里一惊;谁知钟有初突然又对她眨一眨眼,莞尔:“骗你的。我连系统都不会装。”

谈晓月怒了:“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哎,不要动了胎气。”

发问卷时,又发生一段小插曲。有人突然情绪失控,将卷子撕得粉碎,跳到办公桌上做天女散花状。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他被保安带出去,不出十分钟八卦已经传开:他三年前已经被雷再晖在上海某公司炒过一次,至今有心理阴影。

“作孽呀……也不怕伤阴鹜……”

蜂脾里的悠悠叹息并没有传到正在会议室闭目养神的雷再晖耳朵里去。

半阖的眼皮,掩住了他那与生俱来的双色瞳。

他将右手伸进西服暗袋,拿出一张折起来的包装纸。

他一落机,先去机场的小食店觅食,隔了二十年,再次吃到甜蜜补给的盐味棒糖。

不愧是格陵的甜食老字号。二十年,他的味蕾在多少酸甜苦辣里淬炼过?这棒糖味道始终如一,忠贞不渝。

以咸引出更深沉的甜,多有趣。

包装纸打开,上面是他在的士上随手写下的一个电话。他曾经痛下决心,再不踏上格陵这片土地。但家中的座机号码,已刻入他骨与髓中。

他霍然起身,伸长手臂,将包装纸对准灯光——上面有小小一块尚未干透的水迹。

这雨渍令他想起刚才钟有初就站在他的面前,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肩头,那有些斜视的左眼,含着一点令人玩味的嘲弄。

第四宣 你迟到了许多年番外一 玫瑰与枪

番外一 《玫瑰与枪》

后来钟有初还是在母亲的陪伴下去了迈阿密。他也难得有一个星期时间喘息。待她回来,重新开始补课,他才知道这妖女做了什么。

“我纹身了!”她歪着头,翘着腿坐在桌前,浑身上下白的毫无瑕疵,又有隐隐的粉色从皮肤下面透出来。

真是青春无敌。

他无比震惊,虽然知道迈阿密纹身业发达,但没有想到她竟然敢:“钟有初,你未成年!”

“那又怎么样呢?”她仰着脸,眼神里全是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他们觉得东方人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统统长着未成年的脸蛋。”

他大脑里一片混乱,白长了她十年的岁数,实在跟不上这小丫头的思维速度:“你怎么骗得过你妈?”

“你不是说我最会撒谎了嘛。”她哼了一声,显是对他大为不满。但毕竟是小孩子脾性,半节课未到,很快又高兴起来,“喂,想不想看?”

“不看!”他斩钉截铁。

“不看也得看!”她蛮起来像头横冲直撞的小牛,右脚踩上椅面,将短裙掀至大腿根,外侧赫然多了一大片纹青,清清楚楚是一支左轮手枪的图案。这纹身师傅手艺真是出神入化,乍一看,好像绑着一支真枪。

他只觉触目惊心,心跳得极厉害,将视线移开:“钟有初,你没救了。”

她不以为然地笑着,好像要将这一生的快乐,好运,得意都透支掉。她作出拔枪的手势,朝着他扣动扳机:“小心我爱的子弹!砰!砰!砰!”

一击即中。

第四宣 你迟到了许多年番外二 誓言症候群

番外二 《誓言症候群》

他发誓春节过后再不去帮钟有初补习。

为何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因为人总免不了要有开疆扩土的欲望。已有的成绩满足不了野心,就会想要走的更远。

不错,给钟有初补习的报酬,比市价高三倍,而且补习环境舒适,学生聪明,家长体贴——但一手创办出格陵第一家高校联合家教中心的他来给钟有初补习本来就是权宜之计,现在还要长久做下去,完全不符合市场经济。

大年初三,叶月宾打电话来问新学期的补习安排。

“ 钟太太,我们见面再谈。”

春节前后钟有初照例忙的要死。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接见他,不是平时补课的格陵国际俱乐部,而是晶颐广场三楼的贵宾厅。

叶月宾拿一封红包给他,不能免俗地祝他鸿运当头。钟有初一见到他,即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春节快乐!喂,快看,我长高了!”

他冷眼看着她献媚。她上身裹着一件纯白兔毛短镂,雪球一样鼓鼓囊囊,露出的脖颈和手腕都是晶莹剔透,如玉雕成。下身穿着一条仅到大腿根的短裙,羊皮长靴又一直护到膝盖弯,质地柔软,将她腿部曲线完全凸显出来。

中间一段大腿毫不知羞耻地□着。

他想起某知名电台主持人在节目中大肆抨击现在着衣怪状:“……裙不过膝,靴都过膝。现在城中掀起亮大腿的□,无分春夏秋冬。”

“你穿成这样,将来老了会得关节炎,走都走不动。”

她若无其事,弯起一边嘴角来笑:“你咒我不要紧,罚你将来老了帮我推轮椅。”

他气得一股火冲上脑门,真是小儿无赖!但和她一般计较,自己岂不是也变成孩子?只好铁青着脸生硬回应:“这种事,不要拿来开玩笑。”

她哼一声,兴致不减,找些见闻来充话题。对一个小姑娘来讲,在现场看晶颐广场放起三层楼高的烟火不知多新鲜。她思想跳脱,又绕回她“长高了”这件事情上来。

“其实这双鞋里面垫了五公分高。哎呀,这种内增高鞋将来一定大受欢迎哒!有些男孩子那么矮!”

他不想回应魔音灌脑。

“爸爸一米八三,妈妈一米六八。我怎么样也能长到一米七……”

他冷漠地预测:快十七岁,眼皮底下总有黑眼圈。不够睡眠,经期紊乱,大脑不能分泌足够的生长激素,恐怕很难再长高。

他懒得提醒她。善意的提醒对她来讲,统统是恶毒的诅咒,要反弹到自己身上去。

全世界宠着她,看她诠释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讲累,拿起冰柠檬水来喝:“喂,你假期都在做什么呀?”

他说:“钟有初,今年中心会给你另外配一名全职私人家教。”

终于讲出这句话,他心里无比畅快!走出晶颐广场之前还特意买了块伯爵表犒赏自己忍了这么长时间。

摆脱魔爪,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业,又和一个柔软的舞蹈系女孩子渐入佳境,这人生多么得意!

还不够两个月,叶月宾一个电话飚过来,投诉新家教猥亵未成年少女钟有初,被她抓个正着,上警察局前知会他一声。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飞奔至格陵国际俱乐部,一把拎起裙不过膝靴又过膝的小妖女,怒喝:“钟有初,你这次太过分了!”

本来哭得鼻涕乱流的钟有初,用手背擦了擦,不在乎地剥了颗糖丢进嘴里:“你先过分的。”

他愈发觉得她野性难驯,一不如意,就要天翻地覆:“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谎言,都在透支你的信用!”

“那你把我抓起来,抓起来呀!”她像条蛇似地吐着舌头,滋滋地喷着毒汁,“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换谁来都一样,我不要别人帮我补习!要是找女老师——想想你上个女朋友的下场。”

他终于还是签下了那丧权辱国的条约。

其实替她补习很轻松。她的工作已经安排至十八岁,每个星期也就那么两三个钟头可以用来补习。见面的时候记住不要去回应她拿他解闷逗趣儿,其实好过得很。

但这份工作,真是做的他万念俱灰。

“你又找了个女朋友是不是?”一日钟有初突然竖起眉毛诘问他,“我看你最近很得意!你对着我从来不笑的,现在天天笑容满面!”

其实他和柔软的舞蹈家分手了。之所以得意,是因为中心实现了全电脑化操作,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之余,也增加了他和买家谈判的筹码。

“是。”

她立刻甩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货真价实。

他震惊。从小到大受的教育是不可打女人。没人告诉他被女人赏了巴掌怎么反应。或者应该不反应?那怎么甘心!

“我第一次就说过我喜欢你!”她的理直气壮,源于深度的人格缺失,“我还没有说结束就不准结束!什么时候结束,怎么样结束,也要我说了算!”

后来他一直很感谢这一巴掌。他慧眼独具,赤手空拳打一片江山下来,难免锋芒尽露;周遭人都非议他脾气暴躁,眼高于顶,他反而觉得这些人不是愚蠢,就是嚣张,或者既愚蠢且嚣张,实在难以忍受。

但今天之后一切都不同。他竟也有被一个小姑娘一巴掌甩到脸上的时候。若这能忍,还有什么忍不得?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说:“钟小姐,今天的课什么时候结束?怎么样结束?是我拿一张试卷给你做,还是将你上次写的作文拿出来点评,或者带你读一篇英文呢?”

下次课之前叶月宾打电话来商量可否将补习计划改一改,因为钟有初要出国一趟。

“随便。”

叶月宾终于说了公道话:“闻先生,我知道有初很任性,一定很不听话。她要是对你不尊敬,你告诉我,我教训她。”

“不必。她思维新奇,也教会我很多。”

“还要请你多多体谅我做家长的心情——只有你教她还肯学一点。别人来教,她就群魔乱舞,玩出许多花样。闻先生,她将来总是要考大学,找一份工作,长长久久做下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诱他做一个保证。但闻柏桢已经学乖了,不再保证任何事:“我尽力。”

他后来再不发誓,也不保证。他不再发誓一旦将中心卖出去就离开她远远地。

一名成年男子,要脆弱到什么地步,才需要发誓来坚定自己的心智?他尝过那滋味。

第四宣 狼来也·第二日(上)

狼来了的第二天上午,雷再晖和销售主管视察仓库货柜去也。百家信同仁趁机好好八卦了一顿。

看来大家昨天下班后都突击研究了劳动合同法,许多术语在齿间翻动,想要找到雷再晖的破绽。讨论来讨论去,徒劳无功。

“你听说过有人和雷再晖打官司么?省点力气吧,他裁掉的人凑一凑也够开个大公司了。”

“我们老大说,和他开会好像坐在冰箱里,头脑清醒,四肢发抖。”

“这种人,没人性,没体温。”

“下班路上伏击他,拿麻袋一装,敲个脑袋开花,沉到月轮湖里。反正他在格陵无亲无故。”

“听说保安说他昨天十点半才离开公司。你等不等?”

“……算了。”

又聚在一起对答案。

离了考场多年,个个大叹宝刀已老。

何蓉问:“有初姐,‘企业产品定位所存在的不足’这题你怎么答的?”

钟有初昨天晚上又是噩梦连连,梦到无脸人锲而不舍,举一块巨大提词板,上书一个电话号码。

“给我打电话。”

那个号码她在雷再晖收藏的糖纸上见过。

因为送西服干洗,照例要将口袋掏空,就这么掏啊掏的,掏出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糖纸来。雷再晖那种冷酷菁英男怎么可能有吃棒棒糖还收集糖纸这种癖好。事出无常必有妖。更何况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人生大忌。

她把糖纸放回原处,装干洗店没开门。可惜曾练就一身过目不忘的绝学尚未生疏,区号加八位数字肯定是座机号码,清清楚楚,醒过来还能背的出。

钟有初说:“我的卷子上没有这道题。”

立刻引起共鸣:“就是!不一样的题目,想借鉴都难。一样的题目,答案偏偏又该是五花八门。”

“技术部的卷子全英文。啧啧啧。”

“席老大的卷子上还有一题问他土家菜系的特点。你们该去看看他的脸色,哭笑不得。”

“席老大是土家人?只知道他做菜有一手。”

“原来是土家特色。”

谁不想考个好分数?可惜这帮白领的大脑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程序化生活中枯竭了。

“最最恶毒,试卷最后还要求每人写出所在部门最该被裁掉人员名单及原因。”

“我啐他个鸳鸯眼!”何蓉大发牢骚,“当然是年资最短,人缘最差的成了炮灰。”

“销售手上没有项目的肯定惨了。”

“企宣这题统一留白。”

“好齐心!哼,小心抱着一起死。”

若有所思的钟有初突道:“蒙总和技术主管也开了一上午的会。”

“是吗?”

“知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懵懂的电脑又中毒了吧。”

但事实并非如此。蒙金超和技术部主管开完会后,即刻叫了大厦保安上来,将技术部的李欢押走。

大家陷入更大的恐慌中。李欢能犯什么事?他平时虽然寡言少语,但工作兢兢业业,是技术部骨干,还拿过优秀员工奖。

“不知道。技术主管脸色很差。在办公室大发脾气。”

爱恨情仇,商业竞争,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在何蓉锲而不舍的调查下,终于教她挖到这个秘密:李欢的同事兼租友将他晚晚在家对着蒙金超照片练飞刀的事情捅到问卷上了——蒙金超怎么可能将这种极度危险人物留在公司?甚至等不及雷再晖挥刀。

下午刚一上班,梁安妮就一个个蜂脾通知过来:“全部人上EH即时通!”

她喊得吃力,脸色便很不好看。刚到百家信的时候梁安妮闹过一个笑话。一些员工是没有开即时通习惯的,一次她要通知所有人做一个紧急的户籍调查,就在即时通上群发一个“全部人上即时通查看填表须知”的消息。

结果可想而知。梁安妮还恼火得很:“我不是在即时通上喊过了,所有人上即时通么!”

谈晓月讥讽道:“等于没来的人请举手!典型靓女无大脑。”

钟有初上了即时通,立刻收到蒙金超群发的信件。

“致百家信各位同仁:金融风暴来袭时,你我曾携手共度时艰,蒙某铭感五内。现因董氏有全盘崭新发展计划,为免耽误诸位的人生抱负,请收到单独会晤消息的员工前往第一会议室。蒙某永远记得与你共事的每一天。祝君有远大前程。”

这冠冕堂皇的通知冻结所有人感官。惶惶人心,此刻反而安定下来。只盼最后一刻快点来临。

钟有初也很久没有这感觉。仿佛高考前夕,还在拼命啃书,恨不得六感全开,能记多少是多少;早上到了考点,领到准考证那一刹那,六感全闭,头脑一片苍茫。

何蓉发消息抱怨:“梁安妮太坏了。手里拿着名单,不给我看。还翻我白眼。”

“她现在还对你坏,是好事。”

“为什么?”

“说明你不可怜。名单上肯定没有你。”

钟有初坐的地方离第一会议室较远,听不见熙熙攘攘。和何蓉聊过大概十五分钟,突然即时通上有个头像暗了下去,好像被吹熄的蜡烛。

开始了。快刀斩乱麻,雷再晖将解雇这事集中放到一个下午来做,就是要叫百家信的员工看看,一架高速运转的企业机器上,撬掉几颗多余螺丝钉,根本不影响齿轮转动。

一个接一个头像熄灭。对于走掉的人,时间过的很快,对于还在等待命运的员工,又很慢。相对论从未如此大张旗鼓地展示它的残忍。一记记闷棍挥到所有人头上,晕头转向。这一切都是因为会议室里坐着一个说不来,却最终还是来了的雷再晖。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心情愉悦:“反正想考研。正好给我三个月时间静心准备。山水有相逢,回见了各位!……喂,出来吃饭,我请客!”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埋头痛哭:“一年换了四份工作……份份做不长。不是211高校出来就这样难么?问卷只拿了三十分。哪个王八蛋多嘴,说我的四级证是买来的。”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十分郁闷:“烦死,到哪里再找一家近海伦路,下班就可以shopping的公司哦?怪不得星座说我最近运气差。不行了,去不丹旅游转转运吧。”

这些小年轻,炒掉了不过是帮百家信抓抓痒。还有年资长,工资高,本事差,在外面接私活,炒外汇,自己搞生意,假公济私,业绩稀烂,尸位素餐,不管隐藏得多好,也被火眼金睛的雷再晖痛下杀手。

这人间惨剧中,有中年男人失魂落魄飘到钟有初旁边:“闻总还在,不会搞成这样。”

钟有初认得他是仓储部的副部长。五十多岁的男人,下岗再就业,拒绝学电脑操作,用纸簿记录,仓储部至今未开展电子化。

这年纪再失业,不仅仅是被这公司淘汰,简直是被世界淘汰,多么绝望。

还有拿三十万年薪,每年有二十天带薪年假的主管级别人物被裁掉,在办公室大骂雷再晖是吸血鬼,扬言要从楼顶跳下去。

蒙金超不露面,全由丁时英操持:“想要脚踏实地,最好是坐电梯下去。跳楼虽然快,但是不安全。”

连悲情脸丁时英也变得毒辣起来,她望向雷再晖的眼里有熊熊生机。

屠宰场外的何蓉发消息给钟有初:“靠!百家信有奸细!刚才求是科技给我发邮件,用各种甜言蜜语引我共鸣,想挖我过去。这人真不要脸!我把信转给你看。”

钟有初看了信,回复何蓉:“楚求是做老板很好。”

“对员工好,还是对生意好?这两者有不可调和矛盾。”

“民主的成本太高。他是□者。□对前期资本积累来说,是最可靠最稳定的领导方式。”

何蓉在网上找到楚求是照片,把头圈起来,给钟有初发过去。

“小白脸□者?我看他五官端正,比我还漂亮。”

一群格陵中小企业主与投资银行家在科技园园标前合影,楚求是的脸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何蓉用红笔圈起来,身形颀长,鹤立鸡群。

“人不可貌相。”

何蓉誓死效忠百家信:“让我酝酿最恶毒的回复,激死他!”

她四肢百骸都已经被灌满四流信仰,这种信仰有个好听名字,叫做企业文化。

“何蓉,你还是考虑考虑。楚求是开出来的条件很好。而且他酒量不错,不会叫女孩子挡酒。”

“你和他很熟?”

“算熟吧,毕竟同事四年。我还为他做过媒,没成功,很可惜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想过跳槽到求是科技?”何蓉坦白道,“蒙总很憎你,有初姐。而且我也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过了好半天,钟有初才慢悠悠回一句过来。

“你当我五行缺虐吧。”

四点二十九分。钟有初接到梁安妮的通知:“钟有初,请到一号会议室。”

她起身,将座椅推回原位,理好头发和衣服,挂上员工证。

每个人都照例对下一个上祭坛的牺牲者行注目礼。这傻女人,居然还还以微笑。

何蓉眼睁睁看着钟有初走进一号会议室,眼眶泛红。梁安妮嘲笑道:“哎呀,你流的是眼泪,还是酒精?”

何蓉不理她,对丁时英道:“这下好了。蒙总那么讨厌有初姐,这次终于逮到机会。”

丁时英道:“在公司里,和领导处不好关系还能继续留下的,一定处于一个不可取代的地位。但一旦一个人对一个企业来讲不可取代时,这盘生意就很危险了。”

何蓉没有听懂;丁时英只好换了个说法:“钟有初很有能力,但不肯为蒙总所用。两人相看相厌,不如早死早超生。”

梁安妮偏要插嘴:“我在总部的时候就听过钟有初是闻柏桢的左右手——也是,和闻狐玩过,怎么看得上像颗土豆的懵懂呢?哎,那是不是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丁时英皱眉道:“梁安妮你乱说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被你说的这样龌龊。”

“丁姐,何蓉不知道,你也装傻?”梁安妮冷笑,“你比我来得还早呢!闻狐当年可是有机会入董事局……”

“行了,别说啦。”丁时英不耐烦道,“做秘书最忌多嘴,你又忘了。”

何蓉啐道:“我反正不会信你。有初姐绝不是那种人。”

“话不要说得那么满!你有没有见过钟有初穿短裙?良家妇女,会在腿侧纹把枪……”

“梁安妮你说够了吧?”丁时英勃然大怒,“有你这样的吗?落井下石!”

“我怎么落井下石了?这裁员名单上根本没她名字。”梁安妮将键盘一推,“雷先生临时叫她进去,谁知道是不是她媚功了得,勾搭上这一个了呢!”

第四宣 你迟到了许多年番外三 No-face Man

No-face Man

“比电视上瘦。真人没有上镜好看。很聪明。人精来的。”蔡娓娓对男朋友如是说,“补习完送一套签了名的沙龙照给我。好笑了,我送给谁去呢?我又没有朋友迷她。不如拿到跳蚤市场卖掉。”

蔡娓娓是格陵大国际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加入七校联合家教中心已有两年时间。这两年时间内,她利用业余时间赚了不少外快,还收获了一个男朋友,闻柏桢。

“留好。折现是最不划算的主意。”

闻柏桢是蔡娓娓师兄,比她大好几届。他的求学经历不可不谓曲折——由心理系转入国际金融,才一年,又去攻读当时最流行的计算机。四年内修满三个专业的学分,他紧接着在格陵大学内租借了一栋废弃已久的教学楼做办公室,一手创办起格陵七校联合家教中心。

他自己是从学生过来,深谙学生心理,短短三年时间,家教中心通过不断更新辅导内容、不断调整辅导理念,树立状元学生广告效应,建立三方问责制等一系列手段将市场上一些不入流的中介一一击垮。

能将一个家教中心做到寡头地位,可见他的心理学,金融学是如何学以致用,融会贯通。发展到今天,包括兼职学生在内,家教中心共有在册教师一万三千多人,全格陵有过八成的高考生在这里进行考前补习。

这一成功案例已被写入格陵MBA教程。

当然,一个能不断接受新观念的男人,换女友的速度一般也不会慢。蔡娓娓过五关斩六将,使尽浑身解数才将他降服——其实也不知到底是谁降服了谁:“那就留着吧。也是好笑!是不是快到九九年人类毁灭,脑电波疯狂,全城都爱上了一个斗鸡眼。”

他们两个谈恋爱已有半年,相处的不错,有许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包括对人刻薄这一项。闻柏桢对少女明星钟晴也不怎么感冒,所以当钟晴的母亲叶月宾将电话打到他私人号码上来要求为她女儿做一个最高级别的私人家教服务时,闻柏桢也不过是当成普通的贵宾看待,尽量满足各种苛刻要求,并且选送了记录最好的家教老师蔡娓娓过去。

届时甜蜜补给最新一辑的平面广告正铺满大街小巷。少女明星钟晴穿着家居睡衣,踮着脚踩在一块体重秤上,手里拉着一根绕在腰间的软尺,扭头望着身后满满一桌甜蜜补给的产品——正中央喷薄的巧克力喷泉下,围绕着各色各样的甜食和水果,色彩缤纷,令人垂涎欲滴。

作为代言人,她的表情很丰富,眉毛是皱着的,眼神是喜悦的,嘴角含着为难,动作带着羞怯,完全将一个少女想吃不敢吃的纠结和迟疑演活。

过一个星期,第二辑广告出街,体重秤不见了,软尺扔掉了,钟晴穿着一件式泳衣站在泳池边,正要投进去。泳池里没有水,装满了拿破仑,芝士,黑森林,草莓夹心,糖霜甜棒……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破釜沉舟,勇往直前的气势,再配上言简意赅的广告词——一见钟情,避无可避!

连闻柏桢也不得不赞一句:“小小年纪能做到炙手可热,天生吃这碗饭。她的沙龙照能在影迷市场当货币流通也未可知啊。”

果不其然。蔡娓娓三次错过了一位老名捕的课堂点名,对方放出话来绝对要她好看。

蔡娓娓急得没办法,转弯抹角打听出老名捕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钟晴,家里放着全套少女明星出演的影碟,就战战兢兢拿了沙龙照去求情,姑且死马当做活马医。

老名捕龙颜大悦,但还是不松口。钟晴的母亲叶月宾知道了,就对愁眉苦脸的蔡老师道:“先不要急,你有教授的电话吗?钟晴可以帮你说些好话。”

钟晴很听话,当着蔡娓娓的面打了电话过去。

很奇怪,很多年后,蔡娓娓已经忘记钟晴是如何编织这完美谎言。她只记得打电话的时候,钟晴的嘴唇是粉红色的,手指缠绕着粉红色的电话线,顺时针一圈又一圈,逆时针一圈又一圈,弯弯绕绕,绕绕弯弯,那老古板就相信了蔡娓娓真是这样巧,每次逃课都是在给可爱的,乖巧的,好学的钟晴补习,答应不再追究。

“不用谢。”叶月宾说,“钟晴最近学习进步了很多,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补习。”

当然很多年后回转来看,挂科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钟晴娴熟的谎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当时的蔡娓娓,是在一种几近崇拜的心情下,看着钟晴是如何因为叶月宾的鼓励和纵容,将撒谎当做一门艺术来研修。

然后每一个谎言都被蔡娓娓巨细无遗地复述给闻柏祯。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存技能。比如延迟四个小时开始的见面会,与其说自己睡过头破碎影迷的心,不如宣布一场小车祸。又比如说在竞争某角色时,抢先说自己会骑马射箭,开机后慢慢再学也不迟。为了得到角色,得到机会,得到爱戴,得到荣誉,她在叶月宾的教导下,可以编织出无数完美的谎言。

“她嚣张到在自己的家庭教师面前也撒谎?”

没人喜欢小骗子。撒谎是一种老练的人性,这让闻柏桢对少女钟晴非常排斥。

“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的所作所为正在扭曲你的人生观。蔡娓娓。”闻柏桢正告女友,“你一开始并不喜欢她,不是吗?你现在对她改观,就是因为她善于撒谎?这样很不好。”

蔡娓娓很难想象钟晴从十二岁开始就没有吃饱过,便私下对她说:“你喜欢甜蜜补给对不对?你喜欢吃它家的哪种点心?我下次买来带给你。”

钟晴笑嘻嘻地说:“蔡老师,你好狡猾。你知道我不能说代言产品坏话的!传出去,人家要和我解约的。”

她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性格,隔一会又偷偷对蔡娓娓说:“其实我不会游泳,我也不爱吃甜食。骑马颠得我屁股痛。嘘!你不要讲出去哦。”

蔡娓娓觉得她真是太可爱,可爱得令人自惭形秽,心生绝望。

有一天她布置钟晴写一篇描写梦境的英语作文,于是认识了少女明星的宿敌,no-face man。

“你总梦见无脸人?”蔡娓娓拿着她的作文纸问她。

“是啊。”钟晴不以为意地说,手里剥着一根甜蜜补给的盐味棒糖,“这个新产品还不错。”

蔡娓娓于是又去问学过一年心理学的闻柏桢。

“如果梦见无脸人追着自己下楼梯,是种什么样的暗示?”

闻柏桢想了一下,问女友:“是没有五官,还是醒来不记得?”

“没有五官。”

“你不像是对现状不满的人啊。”闻柏桢笑着摇摇头,“不过也很难说。”

蔡娓娓一怔,便没有回答。她转着钢笔,一圈又一圈地,掉在桌上啪嗒一声,墨水溅脏了半张纸。

“柏桢,你有没有空?下次给钟晴上课,我们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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