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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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有初掐着掌心,强笑着回答:“是呀,WHO (世界卫生组织)不都说了,这是慢性病,而且还是不会传染的慢性病,我当然要来看你。”她又摸了摸利永贞的脸颊:“你戴帽子挺好看的。”

利永贞扯扯嘴角,又写道:“生溃疡,就不和你说话了。”

她指了指嘴巴,又比了个数字。钟有初也长过口腔溃疡,哪怕一颗黄豆大小的溃疡,都会令人无比痛苦:“……我听他们说你还在很努力地吃东西,真了不起。”

利永贞指了指床头放的婴儿米粉,对钟有初竖了竖大拇指:“好吃。”

钟有初笑道:“哎呀,我们永贞变成小宝宝了。”

她听见身后有轻轻的抽泣声,转头去看,封雅颂立刻把流眼泪的楚求是给推出去好好谈一谈了。利永贞皱眉写下:“我还没有死,哭什么,死了再哭也来得及。”

还是那个暴脾气,钟有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我已经接下那支广告了。”她实在是个撒谎高手,“过几天就取外景,我现在不告诉你什么内容,到时候你自己看,看完了不要更爱我。”

利永贞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又竖了竖大拇指。她曾经无比希望钟有初接拍那条广告,因为她想看到钟晴重新风光无限,但现在她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了兴致。钟有初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一定会哭,便站起来:“我走了,等你好一点再来看你。”

钟有初摘下口罩,俯身过去在利永贞干枯发白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来,让我渡一口元气给你,好好休息。”

她几乎是逃出病房的。利存义追出来,将她送到电梯口:“钟小姐,谢谢你来看我们家永贞,真是有心了。”

他也憔悴了很多,头顶生出很多白发。钟有初想起圣诞夜在永贞家里留宿,永贞的母亲送了她一条围巾,不由得一阵心酸:“叔叔,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前一段时间楚教授想给永贞用一种进口药,但是国内没有,多亏你男朋友在国外有朋友,很快托人送来,不然永贞还要受更大的罪,药用得很快,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弄一点来?我今天一直想要联系他,但是联系不上。”

他实在是满心焦虑,一点也没有发现钟有初听了这番话之后神色变得十分疑惑不安:“我男朋友……雷再晖?”

“是的,他来看过永贞好几次,一直鼓励她。”利存义丝毫没有发现钟有初的异样,只是低声道:“拜托了。”

雷再晖开车到了云泽,却发现院门紧闭,连叶嫦娥都不知道钟有初去了哪里,不由得一惊——走前她说过那么不吉利的话,不知为何竟会觉得她是被人掳走了,急忙打电话:“有初,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十分虚弱:“我已经到格陵了。”

“你怎么不在家等我——”

“我在永贞的医院,你来接我吧。”她挂了电话。

他知道迟早瞒不住,但一定得由他告诉她,没想到最近太忙,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心中焦虑,火速从云泽又赶了回来。钟有初坐在医院门口的绿化带上,整个人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她这一天接收了太多可怕的信息,一时消化不良,无法动弹。直到一部君越停在她面前,雷再晖打开车门下来:“有初。”

她回过神,嗯一声起来,将一支瘪瘪的药膏递给他:“这种药还能托人从国外带一点来吗?治疗溃疡很有效。”

“没问题。”雷再晖扶住她的肩膀,“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她。”

“算了,”钟有初轻轻道,“很晚了,不要再打扰她。”

没有人通知雷再晖利永贞病危,现在又不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我们先回去吧,你也累了。”等上了车,系上安全带,钟有初突然发现,那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如此熟悉:“这是封雅颂的车吧。”

雷再晖顿了一顿,道:“我需要车,他想套现,所以……”

钟有初想了想,将头靠在车窗上:“是啊,治病需要钱,谢谢你。”

他哪能回一句不客气,一路无话,两人各怀心事。雷再晖见她心情不佳,便想放点歌来给她听听,但钟有初一伸手就给关掉了。仪表盘上方一条幽幽的蓝光,而那气氛更是沉默得可怕。等回到了格陵国际俱乐部,雷再晖突然想起来—件亊情,一进房间就要打电话取消客房服务。

谁知道客房经理对这位新上任的营运总监过度殷勤,他们前脚才进房间,后脚烛光晚餐就推了过来。那客房经理一手搭着白巾,一手执着点火器,毕恭毕敬地问:“现在替您点上蜡烛吗?”

雷再晖尴尬异常,钟有初冷冷道:“不需要,全部拿走。”

她颓然倒在沙发上。雷再辉关上门,走到她面前,“有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她不胜疲惫,将脸埋在双手中:“不要问我,你比我清楚,不如你告诉我,永贞怎么了。”

雷再晖踌躇良久,方低声劝她:“有初,你要坚强。”

听了这句话,钟有初猛地站起来,狠狠推住他的胳膊,声调凄厉:“雷再晖,如果……如果永贞……你怎么能瞒着我!”

不,她有什么资格说他,她不也有秘密瞒着他吗?他们根本一样——不,她比他卑劣,他虽隐瞒了她,但一直为了助永贞而竭尽全力,而她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而恣意妄为。

他为了全世界去隐瞒一个人,而她为了一个人去隐瞒全世界。她痛恨自己在利永贞的病痛面前无能为力,也痛恨自己在雷再晖的大爱面前自私狭隘。良久,她松开他的胳膊,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对,我是钟晴……是的,我答应你……我只拍这个广告而己,别的我都不管……好,我等你消息。”

挂断电话,她一转身,看见雷再晖就站在沙发边,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她不愿看他的眼睛,也不愿深想,直接走进卧室,结果看见洒了一床的玫瑰花瓣——她抓起被子的一角,将那些碍眼的东西都掀到地上去,和衣睡下。

雷再晖知道她因为亲眼目睹了挚友病痛,所以心情悲恸,不想强迫她面对,于是轻轻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替她解开外套。

她一把按住他的手,语气冰冷而疏离:“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雷再晖终于动了气,甩开手:“我怕你着凉。”

她没有回答,闭上眼睛。她听见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她听见他在外间用英语打电话,大概是替永贞联系药物一事。她听见他去洗漱,然后关上灯,在她身边躺下。她听见深刻的自我厌恶,汹涌到一浪接着一浪。

第二天早上,雷再晖起来,见她还在睡,推了推她:“有初。”她翻了个身。

“我去上班了,你需要什么可以打给总务,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等他下了班,钟有初却不在房间里,电话也打不通。他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她才一脸残妆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他闻到她身上的烟味,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和什么人在一起?”

甜蜜补给接她去洽谈广告理念,然后又试造型。这么多年过去,摄影棚的条件还就那样,那位摄影师又是烟鬼,衣服染到了味道,可是她懒得解释,直接走进洗手间去卸妆。

拍这种食品广告不需要浓妆,只是淡淡地扫了眉毛和腮红,她的嘴唇一向太红,所以用了淡色的唇蜜来掩盖。她看时间太晚了,赶着回来,结果却忘记了他这里没有专业的卸妆用品,只得用清水一遍遍地冲。

洗完之后,她发现脸颊有些过敏,正对着镜子观察,就听见雷再晖站在门口对她说:“永贞退烧了。”

她终于露出了笑脸:“那真是太好了,我知道她一定挺得过来。”放水洗澡,她心里想着广告过两天才拍,明天去探—探永贞,可是还没想完,又听见雷再晖说了一句:“有初,我们谈一谈。”

她背对着他去试水温:“你说吧。”

他不得不在这么尴尬的地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当时我非常矛盾,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但是病人的意愿我必须尊重。”

钟有初冷静道:“封雅颂已经告诉我了,我并不生气你瞒着我,毕竟你是答应了他在先,这种事情,情义难两全,你的选择没有错。”

听她语气倒是挺理智的,雷再晖心想,莫非己经消气了?

“好了,这件事情算不算结束了?”他总想着自己能承担,却没有想过她也希望参与,“别生气了,你的脸又过敏了,等会儿我给你涂一涂药膏……”

他想吻她,她别开了脸:“我想洗个澡,你出去好吗?”

她冷冰冰的话语令他放在她脸颊上的左手突然一僵,他知道,利永贞在她心中分量极重,放不下。他拿开手——他不是没有脾气,他太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所以懂得克制,可是她却一再挑衅,那股无名火就腾腾地升了起来:“好,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钟有初拒不出声,他也拒不回避,两人一直僵持到浴缸里的水慢慢地溢出来。她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卸过妆的脸有些苍白,突然她妩媚一笑:“怎么,做不到了?做不到‘你一世不说,我一世不问’了?”

她太懂得攻心,竟然拿他的话来堵他。雷再晖眼神一敛,拼命按捺住要将她丢进浴缸里去好好清醒一下的冲动:“有初,那是你的过去,现在我们在一起,你的事情我就要知道,或者你说,或者我……”

“随便,你去从第三个人那里知道吧,”钟有初在他心口补上一刀,“就像你对我那样。”

一个任性,一个霸道;一个尖刻,一个固执,隔阂就此产生,初始雷再晖一点架子也无,一心想着如何哄她消气,只是实在不得要领。他曾在钟汝意的面前说过,有初受了伤会比其他人更痛更激烈,却没想到她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

度过危险期后的利永贞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溃疡痊愈了,可以说话,也可以下床走都,骂起封雅颂来中气也慢慢恢复了。钟有初不再脸挂冰霜,有时候从医院回来甚至肯对雷再晖笑一笑:“看来我渡的那口元气很有效。”

他也觉得自己犯贱,她一笑,他就不难受了,开心得很,过來抱她,亲她,取悦她,她也温顺地接受了,可是等他不能自持的时候,她又突然很冷静地问:“你和我,不是第一次吧?”

他顿时清醒,知道她是故意找茬,便不予回答。她又口齿淸楚地追问了一遍,他只好忍着气回答:“不是。”

她笑:“那讲一讲你的第一次。”

口不择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一不顺心,就不分场合,怎么刺得疼他就怎么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冷笑得出来:“好,我告诉你,我那时刚到美国……”

她猛然捂住耳朵:“不要说了!”

“有初,我是个三十三岁的正常男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守身如玉,我无话可辩。”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激怒谁,结果还是激怒了自己,拼命把他从身上推下来,去捡自己的衣服来穿,全身【pai】pai都在发抖。

“我明白了。”雷再晖一字一句,慢慢地告诉她,“你不过是想叫我后悔。”

她的心疼得缩成一团。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打给总务,要求另外开一间房,和她分开来住。可是她比他更绝情,他一离开,就收拾好行李,直接回了云泽,一句话也没有留。

很快包谨伦就知道了他们在闹意见,又没有立场调解,只好对雷再晖道:“你也知道,她在筹备甜蜜补给的那支重镑广告,太久没有出镜,大概压力有些大。既然和她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也必须比普通男人抗压。”

不,不是工作压力,雷再晖深深知道,他们都不是会因为工作压力而崩溃的人,她只是在生气。这种怨怼,不仅针对他,更是针对她自己,所以才无法解决。

两个星期后,在甜蜜补给的店庆前十天开始,陆续播出各条店庆广告。

甜蜜补给作为格陵第一大甜品供应商,已经连续独占鳌头三十年,每一条深入人心的广吿语,均由已经成年的明星,处于不同的环境中,再次读出来。

第一位代言人已经四十多岁,现在电视剧中总是饰演恶婆婆的角色,若不是拍这辑广告,大家还真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那么清秀,不由得感叹时间弄人,尤其是女人。这样的反转陆续出现,有好有坏,有高有低,其中引起了讨论热潮的是少年海缇。其他的童星大多数还在娱乐圈苦苦挣扎,他却已经上岸,考取医生执照,正在内科实习,真正有了一技之长。大家公认他是前后反差最大,也是最让人意外的:“如果找海缇医生看病,会不会有客串群众演员的感觉?”

不,其实和钟晴一样,海缇不过是个艺名,他既然要做医生,当然和过去一刀两断。

连续九天,每天出现的明星引得大家的回忆排山倒海,甜蜜补给造起很大势头来,锐不可当,可是有期待,就会有压力,大家都隐隐猜到了,压轴的那一辑会是谁,网上议论得热火朝天——除了鼎盛时期的钟晴,没有人能镇得住。

到了店庆的那一天,钟晴的广告播出。

少女明星之前为甜蜜补给拍摄的广告,一帧一帧地闪过,欢笑的少女,低泣的少女,任性的少女,可爱的少女,那时候的计算机特技假得可怕,钟晴又真的可爱。

最后是她站在云泽的湖边,现在的摄影技术比以前好很多,若是以前的镜头,不可能收到那么美的晚霞,她上镜后显得比现实中要丰满一些,将风华沉淀到最低,反而有种素人的亲切感。她一直在叶嫦娥的督促下保持着最佳状态,所以经得住高清镜头的大特写,她闭着眼睛,睫毛一根根地拂在白皙的眼皮上,美得几近透明,整张脸一点瑕疵也没有。 一时间,大家都在想,睁开眼晴吧,睁开眼睛我们就知道了——钟晴的左眼有些斜,于是她睁开了眼睛,露出她那对经典的、有些斜视的黑眼珠,还不及兴奋,镜头已经摇开,再拉远,她的姿态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等,此时少女钟晴走进镜头,那特技做得天衣无缝,递给她一块盐味硬糖时,两只交接的手甚至看得到真真切切的碰触。

接过的那一刹那,少女钟晴灿烂地笑了起来,对她挥挥手,一如来时那样,无声消失。现在的钟晴眼中掠过一丝惆怅,嘴角却又带着温柔的笑意。

“甜蜜补给,生日快乐。”

地说这句台词的韵味,又和当年说“一见钟晴,避无可避”完全不同,她的声音穿透了沧海桑田,勾起每个人心中年少时最深的回忆——我们都深深爱过这个小斜眼儿,这才是钟晴的本色。

右下角写着她的名字——钟晴,于九五年至零零年间担任甜蜜补给代言人,梦想:成为金葵影后。

原来,并不是她在等谁,而是大家都在等她,等她回来。

包谨伦与雷再晖在会议的间隙看到这支广告,整整二十七秒,看完了,心潮澎湃的包谨伦指着屏幕对老同学道:“她从来都是属于那里。”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真敬业,和男朋友冷战成这样,还能够若尤其事地站在镜头前,笑得那么动人:“再晖,要不然你就放手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太累了。”

见老同学不说话,包谨伦又叹气:“好在你那台车号称‘陆上坦克’,否则前两天的追尾,还指不定把你撞成什么样子,”他轻喝:“不要失魂落魄了!”

雷再晖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别人不知道,但雷再晖知道,她穿的是那天他去提亲时的家常衣衫,只是换了双鞋子。

闻柏桢也看到了广告。卫彻丽哇的一声喊道:“这个姐姐好漂亮,和云泽一样漂亮。”

如同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彻丽,你喊我叔叔,喊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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