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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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既是天生有些痴呆,晋王这个在群臣中间颇有好评的皇次子自然向来便被视为储贰的最大热门,因而此时听说晋王府又有妃妾传来喜讯,皇后这一高兴,其他人自然也纷纷道喜。只陈澜细细看去,却发现晋王妃的满面欢容之下掩不住那一丝苦涩和恼怒。

这喜讯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却在晋王和晋王妃今天一块进宫给皇后贺寿的时候传过来,那位平夫人倒真的是会挑选时机,也不知道纯粹是担心有人暗害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只为了邀宠,亦或是另有目的。

心里寻思着这一点,她无意间又瞥了叶尚仪一眼,见其神思不属,亦是觉得奇怪。刚刚叶尚仪出去了很长时间,而若仅仅是这么个喜讯,应当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莫非是别有玄机?然而,她此来毕竟是受皇后召见,因之后皇后又向众人一一问了些家中情形,她少不得丢下那些闲心思,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由于已经到了午间,紧跟着皇后竟是留了众人用饭。到了最后,便有五名宫女捧了一个垫着锦褥的黄杨木盘子过来,在她们面前一一躬下身去。

皇后打量着面前这五个姿容秀丽的名门千金,因笑道:“你们几个的寿礼我之前一一瞧了,难为你们花了这一番大心思。这里头是御用监新贡上来的新样绞丝金镯子,还有几个各式花样的金锞子,带回去赏玩赏玩。”

此话一出,陈澜连忙和其他人一同下拜称谢,这才双手从宫女手中接过了东西。说是金镯子和金锞子,但东西都是装在一个落花流水锦的袋子里,口子上用的是红绳扎紧,只觉得内中沉甸甸,却看不见内中究竟是什么。她和其他人一样小心收好,待起身之后,就只听皇后吩咐王尚宫带着宫女宫女引她们出去。

下了台阶,便有年少的内侍抬着几乘青幔小轿上前来。见众人都有些吃惊,王尚宫就解释道:“今日乃是皇后娘娘千秋,除了几位殿下之外,难免还有其他皇室宗亲,你们遇见了毕竟不好,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用轿子把你们送出宫城。”

不同于外皇城,宫城之中骑马坐轿乘舆素来是没有几个人能得的无上恩典,因而,众女自是称谢不迭,一一上轿之后,前后自有小太监上前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陈澜坐进去之后,就发现这轿子和晋王府中的一样,除了前头的轿帘之外,两边窗子尽皆封死,但抬轿的内侍想来是训练得更多,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几乎感觉不到太大的震动。

厚厚的轿帘严丝合缝,别说透风,就连光线亦是透不进几分,因而陈澜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尽管心存十分好奇,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将其打开——打开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也难以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拐弯抹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轿子落地,随即就有人高高打起轿帘。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她本能地抬手遮挡了片刻,紧跟着却发现四周环境极其陌生,并非她之前进来时的东华门,而且也不见其余四乘小轿。

此时此刻,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禁为之变了脸色。须知皇宫禁地,若是此时有人心存歹意,那么只要随便找个由头说她擅闯禁地,哪怕并非她的过错,也足以让她有口难辩落下一身不是。而若是那歹意来自别的方面……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往四下里迅速一瞟,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脱身的法子,但目光随即就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个人身上,头前那个人她赫然刚刚见过——那竟然是淮王!

“你就是陈家的三小姐?”

淮王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上上下下一打量,眼睛就眯缝了起来:“想来你也知道本王是谁了。你放心,这儿是西苑,由于你们中间有人使了银子,你们走的本就不是一路,你这边晚一些个也没人会留心。本王只是告诉你,你上头没有父母,所以只得倚靠你家那位太夫人,可须知她本就不是你的嫡亲祖母,别指望她真正为你打算。你是聪明人,总不想任由别人随随便便给你择个人家吧?只要随了本王,将来本王保你弟弟能承继阳宁侯爵位!你好好想想,不过,向来你也该知道,若是把今天你遇到本王的事情说出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淮王说完这番话,见陈澜呆在了那儿,他就冲那边抬轿和跟轿的内侍微微一颔首,那边立时有人上得前来轻轻放下了轿帘。眼看着那一乘轿子在几个人簇拥下渐行渐远,他才轻轻一合手上的扇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殿下,您这般做派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毕竟是在宫里,兴许咱们过来的时候,还有这乘轿子走这儿,都会有人瞧见……”

“冒险?只要是能用钱做到的事情,就不算冒险。”淮王放下扇子,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心腹太监,只淡淡地说,“她能把见到本王的事拿去和谁说?她家里只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位太夫人对她只是利用,至于其他叔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她和宜兴郡主之女张惠心交好,难道她能对人家说本王拦着她的轿子说了刚刚那一番话?她如果聪明就该知道,这话和谁说都没用。本王惦记着她,她就最好想点法子促成了这桩婚事。有什么比家里出一个王妃更能抬举她弟弟的,就是她家里的祖母和叔婶,也不敢再小觑了她们!”

那中年太监听了这一番话,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而淮王则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轿子远去的方向,又摩挲着下巴思量了起来。若说联姻,京城有的是更多的勋贵可以选择,就是文官世家,也有不少好人选,但好容易从乾清宫打探到那个消息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不管如何,父皇留心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相反,靠联姻获得的助力就微不足道了。

而人在轿中的陈澜已经是心乱如麻。尽管这还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皇五子,但陈澜却从淮王这番话中听出了不少信息。自家的情形对于京城的权贵来说不是秘密,因而朱氏以及陈衍的事淮王知道并不奇怪。可是,淮王凭什么知道她是聪明人,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让她随了他,莫非他有把握能够掌控选妃的事?

而且,此人恣意胡为不假,却是抓住了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她不可能把刚刚的事情拿去和人商量。朱氏虽是祖母,却不是亲的,她不能将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弟弟还小,知道了指不定会气炸成什么样,更完全帮不上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母女固然是好心人,但有些事情可以对她们说,有些事情却实在是不方便,而且这叫她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掐了掐手心,竭力让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突然,她记起刚刚淮王曾经提过,说是五乘轿子分五路,走的是西苑,心中不禁更生疑惑。可对于宫中人事,她知晓的极少,单凭已知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停轿。就在一段漫长得几乎让她窒息的行进之后,轿子终于再度落下了。这一次,不但有一只手轻轻上前掀起了帘子。

“夏公公……”

一手扶着轿帘的正是夏太监,他笑吟吟地向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东华门今天进进出出的人多,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让你们从西华门走西苑,从西安门出宫,你们家里的车轿也都在那儿等了。你们这几家都在西城,回程也能少走些路。皇后娘娘还派了新任的天策卫指挥使护送你们,绝不会撞上什么魑魅魍魉之类。”

陈澜弯腰出了轿子,这才看到那边不远处的白玉须弥座上,赫然是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高大城楼,料想就是夏太监口中的西安门城楼了。而在那城楼的券洞旁边,站着数十个黑衣黑甲的卫士,为首的那人披着一袭大红的大氅,当他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她立时认出了人来,那竟是杨进周!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对夏太监裣衽施礼道:“多谢夏公公。”

夏太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轻咳了一声说:“三小姐客气了,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对咱家直说就是。”

早在夏太监说什么魑魅魍魉的时候,陈澜就隐隐约约觉得话里有话,而此时听到夏太监这接下来的一句话,原本尚有些怀疑的她登时心中一紧。就在她几乎想要说出前事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念头猛然间也取代了刚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今日能进宫拜见,已是陈澜三生有幸。之前所呈寿礼虽说费了一番功夫,但其实只是寻常俗物,并不敢当娘娘赏赐,又怕不领不恭,这才惶恐收下,心中实是有愧。劳夏公公代我禀告皇后娘娘,陈澜归家后将尽力教导幼弟,以期将来能够成才报效朝廷,不负皇上和皇后娘娘厚恩。”

第102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上)

由于隔着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门和西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西苑营造于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宫天圣宫、隆福宫和太子宫的基础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开挖了南海,百多年间陆陆续续又建造了包括内校场在内的诸多建筑,不但有广盈、广惠等仓库,还有御苑十八厩,司礼监经厂和酒厂等等。当今皇帝虽说对于佛道都只是寻常,于西苑也只是不时游幸,但也难免和前头那些皇帝一样,偶尔到西苑别宫居住。

位于太液池西岸玉河桥西面的乾熙宫,原本只是度夏时的别宫,在这里执役原本是最轻闲不过的差事,可谁也没料到千秋节这一日午后,皇帝竟然会突然来到了这里,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乱。由于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厂花长之类的内官衙门,不少内侍管事牌子便纷纷前来请见,可内中只出来一个人随便打量了一眼,一众人便唬了一跳,纷纷溜得飞快。

打发走了这些前来趋奉的,曲永便回转了来,由乾熙宫殿后小花园进了一座临太液池的水榭,见皇帝正坐在镶着玻璃窗的木椅子前发愣,他便蹑手蹑脚走上前去。

“皇上。”

“人都已经打发走了?”

皇帝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听曲永答了一声是,他便淡淡地说:“以往你这个司礼监太监只担个名头,不管内府事,结果还是因为办过那几件事而凶名卓著,眼下兼着锦衣卫的职司,他们自然就更怕你了。这几天言官已经闹翻了天,有的弹劾卢逸云,有的劝谏朕不该用内官提督锦衣卫,也有的是冲你来的,你对此怎么看?”

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道:“皇上,以勋臣提督锦衣卫乃是国初圣训,卢逸云虽没有世爵,可也是勋臣旁支,毕竟名正言顺。他这些年自负功劳,和那些勋贵勾结做的事情不计其数,可终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们弹劾他的并不多,大多数反而是冲着小的。依小的拙见,皇上还得尽快择人接掌锦衣卫才是。”

“是循序拔擢,还是另外挑人?”

“皇上心中早有定计,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这才扭头瞥了一眼这个心腹内侍,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轻轻摩挲着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朕从小就读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笔记,记得那时候,朝臣家中无不用玻璃和墨笔,织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机营火器冠绝天下……如今,那些东西里头,火器因是战阵利器,倒是留下了,其余就只剩这些玻璃,可费尽心力仍是技艺大不如从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先。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东西已经荒废了,偏是有些圣训却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觉得滑稽!”

尽管深得信赖,但这种话题曲永却不敢接话茬,只得低下了头不言语。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时不期然发现皇帝仍是盯着他,这才硬着头皮说:“皇上,勋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来彼此牵制,可归根结底,这百多年来,结姻亲的不少,更何况和卢逸云有银钱往来的文官也不少。再说,缇帅换人,终究是让朝堂震动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设天策卫……”

曲永这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冷冷打断了:“朕不想养出一群废物蠹虫的儿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军中!天策卫总共才从三大营中精选了一千人,比历来一卫五千人的编制少多了,杨进周名头上是指挥使,其实论实权不过一个千户,他们这还容不下?”

出了西安门,便是安富坊所在的西安门大街。这一带因紧挨着皇城,红铺的巡行卫士最多,因而达官显贵很少置第于此,倒是普恩寺和专用于习礼仪的灵济宫坐落在这个里坊之内。此前由东安门进宫时做的是四抬轿子,如今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等待在那儿的却是她平常出行时坐的清油轿车,拉车的那一匹走骡油光铮亮,很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

由地方有限的轿子转到了宽敞的车内,陈澜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松,再加上车上还有一个家里派过来的红螺伺候着,陈汐又是上了自个的车,因而此时此刻,她便不用像在宫中时那么拘谨。掂量着手中的那个锦袋,她略一思忖就开始解红绳。

红螺看着陈澜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往车门边上稍稍挪了挪,以期外头人打起车帘的时候,她能用身子挡住别人的大半视线,只目光却免不了瞥向了陈澜。

解开最后一个百花结之后,陈澜先定了定神,然后才拉开了锦袋的口子。乍一看去,里头除了一对绞丝金镯子和几个金锞子之外,别无他物,但当她将镯子和金锞子拿出来之后,这才发现底下依稀还有一只玉做的小玩意。掏出那东西一看,她这才发现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虎形玉佩,正思量间,她就听见红螺轻轻嘟囔了一声。

“小姐,正是您的属相呢!”

是自己的属相?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实都是属虎的!尽管也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眼前的情形,但陈澜宁可相信皇后是看人赏赐,只不知道其他人的赏赐中是否也多了这么一份。只看那玉虎虽小,却是雕工精妙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虎额上的一个王字亦是神采飞扬,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喜爱,索性掏出贴身佩戴的香囊,将这玉虎放进去试了试,发现正好,索性就将其搁在了里头。

才系好扣子,把锦袋重新照原样系好,她还没来得及对红螺嘱咐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她就感觉到马车陡然一停,整个人难以抑制地往前头扑去。而坐在靠车门的红螺则是重重撞在了车门上,也不知道是外头的插销老旧,还是之前根本不曾拴严实,总之那车门一下子被她撞开,她竟径直往外头跌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澜一把拉住了固定在车厢中的木质桌腿,随即猛地伸手往红螺捞了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尽管外间鞭炮声嘶鸣声惊呼声喝骂声不绝于耳,但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奋力抓着不松手。倏忽间,也不知道是外间有谁托了一把亦或是推了一把,原本大半个身子已经出去的红螺突然又倒飞了回来,主仆俩一时撞在一块,全都重重地跌在车厢中。而那个锦袋也在车厢地板上滚了一阵子,最后掉在了角落里。

尽管这轿车并不是朱氏平常乘坐的那辆,但陈澜如今在阳宁侯府不似从前那般没有存在感,因而就连这轿车也重新经过了整修装饰,车厢中遍铺厚厚的织毯。即便如此,又尽最大努力避过了桌子和座位的棱角,这乍然一跤仍然是跌得陈澜有些发懵。直到发现轿车已经停下,外间又是叫嚷喊叫不断,她四下里一看却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用作防卫,顿时心中大急。

大约是车门洞开的缘故,厚厚的夹板车帘子微微颤动着,再也挡不住那从各个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厉喝。

陈澜听出是杨进周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拨开前头的车帘。就在那一瞬间,她就看到杨进周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喧闹之中,那离弦之声微不可闻,只能看到那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遥遥一箭没入远方。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紧跟着又是一声暴喝和一连串的哀鸣。顺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她终于看到了那边的情形。

那个此前在安园时曾经见过的黑塔大汉,正和其余几个军士一块站在一头倒毙的牛旁边,手中的钢刀依稀还能看见血光,而那头牛的眼睛里,还深深扎着一支利箭。就在她打算缩回轿车的时候,她猛然之间瞧见了牛尾巴上犹自留着的鞭炮残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有人故意将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又将之点燃驱赶了过来!这可是已经转到了宣武门大街,京城最重要的几条大街之一,怎会有人如此大胆,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东昌侯,你死吧!”

刚刚的疯牛出现赫然是让平常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清出了一条空空荡荡的通路来,车马行人无不是避到了路边,因而,当这一声怒喝突然响起的时候,还沉浸在刚刚那惊魂一幕中的人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还来不及缩回身子的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两条人影仿佛是疯子一般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她前头的那一乘轿车扑了过去。

即便在大多数时候能够保持镇定从容,但刚刚那一幕就已经太过惊人,此时再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陈澜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扑向那轿车,甚至当车门斩开车帘碎裂的一刹那,紧跟着有人窜出挡住了那两人的时候,她仍是没有完全清醒。直到一股大力将她死命拽回车中,她才一下子惊觉,第一反应竟是使劲一咬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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