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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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桥也算是N城的一个著名公众景点,无论春夏秋冬,河上彩灯都不灭,斑斓绚丽,是热恋中的情侣最喜欢来幽会的地点,只是想不到谭书林会带着他的女朋友来这里凑热闹,他一向最看不起在野外路边约会的人,认为那是穷人才会做的事。

  海雅朝他走过去,他却反常地退了两步,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满脸想要马上离开的神情。

  “对不起。”海雅慢悠悠地开口,“酒瓶是我扔的。”

  谭书林匆匆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脑袋,犹带怒气地咕哝:“乱扔什么……没家教……”

  海雅又说:“没砸到你真可惜。”

  他一下火了,皱眉瞪她:“我又招你惹你了?!怎么说话的?”

  海雅耸耸肩膀,挽着苏炜的胳膊低声说:“走吧,回去了。”

  “祝海雅你故意的吧?不把我弄得火大不开心是不是?”

  谭书林正被她撩得一肚子邪火,肯放她走才见鬼,抬手就要来抓,手刚伸出去就被旁边的男人一巴掌打开,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海雅身上,一时把她身边的男人给忽略了,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苏炜。这张脸简直是他的噩梦,他近期的所有挫折与霉运仿佛都是这个人带来的。

  他顿时大怒:“我×!是你小子!”

  上次在酒吧他就想把他按地上狠狠揍一通了,可惜当时人太多,连老维也拉着他不放,事后他朝老维发了好几天的火,老维也没在意,只说:在那个地方,这人你惹不起。

  在谭书林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惹不起这三个字,四下无人,他要把这小子揍得满地找牙。

  他二话不说挥以老拳,对方却好像根本不在乎,随便格挡一下,他瞬间又被自己的力道带的向前连连踉跄。

  “你揍人前废话太多。”苏炜微微冷笑,“还有,别碰她。”

  什么她?哪个她?谭书林血冲大脑,暴怒之下反而停下动作,看看苏炜,再看看站在身旁的海雅,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反应过来一件事,一件荒谬透顶、他根本不会相信的事。

  “祝海雅你他妈脑子坏了?!”谭书林不受控制地失声大吼,“你真跟这个地痞流氓在一起?!”

  海雅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看着,直到这时才说话:“我早和你说过了,你不相信。”

  谭书林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像是受到无法忍耐的侮辱一般,两只手微微发抖,指着她,满嘴只是说:“你疯了!你让开!走开!”

  “你声音太响了。”海雅盯着他,“很吵。”

  谭书林再度强烈感觉到她是个完全的陌生人,那个缩头缩脑像个鸵鸟的女孩子、那个穿裙子从来不会短过膝盖、说话慢条斯理温柔可亲的淑女——那个他熟悉的祝海雅好像已经死去了。

  他甚至在这种时刻想起曾看过的一些灵异故事,外来的灵魂占据原来主人的身体,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人,祝海雅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身上居然会带着酒气,从来都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也散开了,被风吹得在背后凌乱翻滚,她是那么冷漠,甚至还带着一丝暴戾的放纵。

  他感到无法忍耐,上前就要抓她:“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手再一次被人挥开,苏炜冷冷看他:“说了叫你别碰她。”

  罪魁祸首就在这里了,谭书林怒不可遏,抬脚就踢,对方却比他更快,他肚子上被狠狠踢中,痛得弯下腰去,紧跟着又是一股丝毫不能反抗的力道,他被掀翻在地上,像一只战败的野狗,剧烈喘息着,用血红的眼恶狠狠瞪着所有人。

  谭书林有生以来从未尝过这种耻辱和狼狈,浑身剧烈发抖,然而他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凌驾在这狼狈之上。整个世界都暗下来,他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到,祝海雅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她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神里那种冷漠的怜悯让他想要发疯。

  他被痛苦的火舌灼伤,迫切而本能地想要转移那痛楚,他口不择言:“祝海雅!你以为你的清净日子是怎么来的?你家人三天一个电话和我问你!要不是我替你瞒着……你等着!等着!看看他们知道你全部的事情,会是什么反应!”

  他死死盯着她,好像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他不会放过她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有她露出后悔痛苦的表情,才能让他解脱。

  可她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他绝望。

  “嗯,你去说。”

  海雅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吹散开,他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也像烟一样消失,跟随那个流氓消失在自己面前。谭书林终于无力地躺回地上,最后一口强撑的怒气也被打败了,变得像死狗破布,除了这样躺着赖着,他找不到任何排解的方法。

  有一只手在拉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桃子,她很是惊惶,一边拉一边说:“叫你别招惹他了!看你被打的!快起来!走啦!”

  谭书林挥开她的手:“……别碰我。”

  身体里那股陌生而凶猛的痛楚正在吞噬他,他飞快用手遮住眼睛,眼眶里居然开始发热。这又是为什么?找不到任何理由,可是倘若不让它们发泄出来,他大概会死在这里。他狂放懵懂的青春在这里要接近尾声,他拒绝接受,拒绝去想一切相关的事。

  如果生活是一本书就好了,这令人难堪的一页飞速翻过去,下一页他就睡在床上,把昨天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还是那个享受万千宠爱无忧无虑的小子。可他现在就落在这尴尬的罅隙里,一个人躺在地上流着自己也不明白理由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桃子再也没拉他,也没再说话,谭书林慢慢放下手,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一个人,她大概是气得走人了。他捂着肚子缓缓爬起来,把身上的灰尘掸落,手机也掉在一旁,他翻了半天,调出桃子的号码,像是寻求安慰似的,给她拨了个电话。

  桃子很不开心,在电话里一个劲数落他:“我拉你半天你都不理!有你这么做男朋友的吗?还说要疼我一辈子,结果还为别的女人跟人打架!我回家了,你别来找!”

  谭书林只觉整个人空落落的,喃喃说:“桃子,过来陪我,别走。”

  她却把电话挂了。

  谭书林对着空无声音的手机发了半天愣,想要像以前一样发脾气,把手机砸烂,可是手举起来又觉得无趣,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

  他想起自己开的酒吧,开了好几个月,都是老维在打理,他只管了几天就嫌烦,每个月只管从老维那边收钱,其他时间都跟桃子花天酒地。大概是需要找点事来做,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谭书林抬手拦了的士,一路往夜色酒吧而去。

  老维曾跟他说,酒吧生意非常好,他还有点不相信,真到了那边才发现老维一点也没夸张,整条巷子里几乎停满了车,门口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谭书林终于找回一点成就感,快步进了酒吧,里面灯光昏暗,音乐迷离,人影攒动,他又觉得陌生,好像这里不是自己当初耗费一些心血设计的那个小小酒吧。

  拨开人群,他费力前进,好容易挤到吧台那边,服务生酒保他一个也不认识,老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给换了。

  他揪住一个年轻酒保问:“老维在不在?”

  酒保耸肩:“老板今天没来。”

  谭书林有些不快,一路拥挤钻进洗手间,这里隔音效果还可以,他立即给老维打电话,还没来得及按键,只听洗手间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姑娘走进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像是喝醉了。

  谭书林急忙提醒:“这里是男洗手间!女士的在隔壁。”

  这姑娘好像没听见,扶墙晃了几步,忽然又摔地上,谭书林被吓一跳,飞快过去推她:“喂!你怎么了?喝多了?”

  她脸上有种异样的潮红,身上酒气并不重,可是整个人却像喝醉了一般迷离。本来身上的吊带T恤就单薄,眼下一根吊带还掉下来,大半胸脯都清晰可见。谭书林不知怎么是好,只得推门朝外招呼:“快来人啊!有人喝多了!”

  有几个守在附近抽烟的年轻男人过来看了一眼,纷纷失笑,钻进洗手间,把谭书林往外面推。

  “你走吧,我们来照顾。”

  谭书林被他们推出门,眼看他们还要关门,他不由恼了:“干什么呢?!关什么门?”

  有个男人朝他冷笑,亮了一下拳头:“少管闲事!走你的!”

  谭书林刚被苏炜教训过,对这种混混有些阴影,本能地退了两步,洗手间的门在他眼前关上,用膝盖想也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他束手无策,只得回身去找酒保,把情况跟他大概说了一下,酒保却露出个暧昧的笑:“让他们去吧,都乐着呢。”

  “乐什么乐?”谭书林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什么乐子?!”

  酒保上下打量他:“来我们这里不找乐子,你来干嘛?喝酒聊心事?”

  谭书林还想说,酒保早就转身走了,他在洗手间门口徘徊了半天,里面一点点细微的动静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绝不是他心目中的夜色酒吧,所有人居然对这种犯罪的事情司空见惯。谭书林用力拍了一下门,大叫:“出来!出来!”

  里面传出阵阵笑声,还夹杂着女孩子哭泣的声音,门还是关得死紧,偶有路过要上厕所的客人见到这种情况,也毫不在意再转身走开。

  谭书林心中那种违和的感觉越来越强,他捏着手机,想要打给老维,可是他的号码始终处于通话中,通讯录里剩下的人,没有一个能说这种事的,他居然一个可以帮忙的朋友都没有。

  他烦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再度打开手机,按下110三个数字。

三十二章

    没几天,海雅还是跟着杨小莹搬去了学校宿舍住。小陈似乎打过几次电话,出乎意料,每次杨小莹都接了,既没有吵也没有哭,态度很平静。海雅记得她有次说过,如果恋人对不起你,你跟他没完没了又哭又闹,你就落了下风,证明对方背叛的不过是个把自己放在最底层的无脑女人。而杨小莹,永远是爱自己最多的那一类人。

  这样潇洒而理智的姿态,曾是海雅憧憬的目标之一,可是现实里见到杨小莹那种冷静到甚至压抑的态度,她却不由自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杨小莹再也没大笑过,无论在宿舍还是在打工,她一个人静静发呆的时间变多了,以前还会和海雅说一些简单的心里话,如今一字不提。她像是逼着自己忘掉和小陈在一起的所有过往,唾弃它、漠视它,仿佛这种理智冷静的外壳才是世上唯一正确的真理。

  小陈大概也被她这种态度弄得心灰意冷,搬去宿舍第三天后,他再也没来过电话,杨小莹也并不在意,日子还是一如既往那样过着,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小陈这人的存在一样。

  不适应的人是海雅。

  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没住过宿舍,上下铺的床,她睡下铺,上铺是一个还没回家的同学,每天晚上只要她一翻身,海雅就立即惊醒,陌生的小房间还有陌生的沉睡鼻息声,总是令她彻夜难眠。

  八人合住的宿舍,居然那么小,小到连她两只大箱子也没地方放。宿舍中间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椅,有时候夜里起来上厕所都会不小心撞到。当然,最不习惯的还是厨房澡堂厕所,没有厨房,澡堂厕所都是公用的。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对着每层楼的公众厕所发呆,不知所措,还是杨小莹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说:“住习惯就好,你会适应的。”

  适应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上铺的同学回家后,海雅难得睡了个好觉,可是很快又被一种很细微的电子屏的声音给惊醒。

  天刚蒙蒙亮,宿舍窗帘只合了一半,风把对面杨小莹的蚊帐吹得飘起来,海雅眼睁睁看着她一遍一遍从通讯录里调出某人的名字,再一遍一遍强制取消,被压得极低的哽咽声偶尔泄露,仿佛在提醒她,眼前姑娘所有冷漠理智都不过是个脆弱的壳。

  她和所有20岁出头的姑娘一样,对恋爱有着极其美好的憧憬和热情,那天红着脸说想搬去跟小陈一起住的女孩子,是她真实又感性的那部分。

  海雅暗暗叹了一口气,反正天也快亮了,她被吵醒就很难睡着,索性推开被子打算跟杨小莹好好聊聊。刚起身,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她忘了设置震动,被响亮的铃声吓一大跳,连杨小莹都被惊了,扭头惊愕地望过来。

  海雅尴尬地朝她笑了笑,急忙打开手机,来电人显示,是爸爸。

  他几乎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而且还是这么早的时间,海雅只觉心脏猛然往下一沉,不由自主想到那天谭书林的怒吼,他说叫她等着,他会把一切都捅出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接听键,爸爸略带怒气的焦急声音立即炸开:“雅雅!你在哪里?怎么不在家?”

  她愣住。

  “我现在已经在N城,敲了半个小时也没人开门。你在哪里?”

  海雅突然感到一阵恐慌,隔着千里之遥,她可以在电话里充满勇气地说要搬出去,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一旦与家人面对面,她觉得自己的勇气正在迅速流泻。

  “……我在学校宿舍。”她勉力维持声音的镇定,“我搬去宿舍住了。”

  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气:“N大宿舍?你现在起床,我马上过去接你。”

  海雅听出他语气里异乎寻常的紧张,而且好像是跟自己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关的那种紧张,一时有些奇怪,问:“出什么事了?”

  “嗯……电话里说不清楚,是书林出事了,现在人在医院。沈阿姨和谭叔都赶去医院了,你也跟我去。”

  谭书林住院了?海雅一头雾水,印象里他身体一直特别好,几乎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会折腾到住院,难道是什么大病?还是说出了车祸?

  她赶紧起床梳洗,换了身衣服回头吩咐杨小莹:“帮我跟经理请个假,今天临时有事不能去上班了。”

  “才六点!”杨小莹愕然,“你去哪儿啊?”

  “我家人来了。”

  海雅推门飞快下楼,刚到楼下,就见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来,车门打开,爸爸在里面朝她点头:“上车。”

  这明显不是的士,也不可能是她家或谭家的车,谭家生意做得比较大,估计是谭叔在N城相识的朋友借的,能开进大学校园,想必有点背景。司机在前面把车开得飞快,爸爸神色凝重,问她:“书林搞了个酒吧的事你知道吗?”

  海雅想起他得意洋洋领自己去看的那家又破又小又偏僻的酒吧,默默点头。

  爸爸眉头皱起来了:“你知道怎么不说?!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替他瞒着!”

  海雅无话可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缉毒大队的人四天前把书林带走了。”爸爸揉了揉额角,“说酒吧里贩卖软性毒品,书林是酒吧责任人之一,剩下还有个外族人目前正在全国缉拿。贩毒这种事,抓住了从没有轻判的说法,好就好在警局有记录,是书林自己报的警,你谭叔正在找上面的人,看能不能弄个戴罪立功的说法。”

  海雅倒抽一口凉气,贩卖软性毒品!她猛然想起那天苏炜找老维问话,提起麻古的事,老维当时赌咒发誓绝不会再弄这些,这种人的话果然不能当真。谭书林的酒吧才开几个月,生意就那么好,原来古怪出在这里。

  可是贩毒跟住院又有什么联系?谭书林好好的怎么去医院了?

  “他被缉毒大队的人审了整整四天。”爸爸好像有些避讳谈这个话题,“现在有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海雅有些被吓到了,那个不可一世狂肆张扬的谭书林?这四天他到底遭遇了什么?被毒打被虐待吗?

  事实证明,谭书林受到了暴力对待,肋骨断了两根、部分脏器有不明程度的损伤、左边小指骨有裂痕、颅内轻微出血、以及身体各个看不见部位的瘀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封闭治疗室里,浑身都插着管子,唯有脸部干净整洁没一点伤痕,如果忽略他过于惨白的脸色,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沈阿姨隔着玻璃死死盯着他,哭得快要窒息,因见海雅过来了,她眼泪流得更凶,抓着她的手连声问:“海雅,到底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回事?弄酒吧的事,为什么你们一个字也不说?”

  海雅依旧无话可说,她默然看着封闭治疗室里的谭书林,心里隐隐有些愧疚,还有点难受。如果当初她早点跟爸妈说酒吧的事,大概一切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再如果她当初没有嫌麻烦,而是把老维会贩卖麻古的事跟谭书林说清楚,他也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所犯下所有任性的、放肆的错误,并不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偿还。

  沈阿姨在哭,谭叔在角落里打电话发火:“……我不管这些!现在我只确定一点!他是主动报的警!他还受到虐待!现在有生命危险!何况酒吧工作人员也做了口供,他根本就没参与贩毒的事!这件事你能说就这么算了?!他要真死了,也是白死?!”

  沈阿姨哭着捶他:“什么死?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大人们闹成一团,有哭的,有要讨个说法的,海雅唯有依着玻璃窗,静静看着谭书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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