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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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姐姐。”

“哎哟,”男人的表情一下端肃起来,“对不起,我也是从网上看到今天开追悼会,特意过来送送。”

季晓鸥用手点着前面的人群:“那些都是网友吗?”

“应该是。”

“那些记者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那男人看她一眼:“你不怎么上网吧?这案子现如今闹多大了啊,他们大概也是从网上看到的。”

得到答案,季晓鸥顾不上再跟他啰唆,奋力分开人群,找到今天作为家属代表主持大局的湛羽小姑。显然她也为眼前乌泱乌泱的局面摸不着头绪,寒冬腊月竟出了一脑门细汗,平日的泼辣消失了一半。

“小季,”她惊慌地问,“这是怎么啦?怎么来这么多人?”

季晓鸥拍着她的背安慰:“姑姑,您别管那些人,就按昨天咱们商量好的顺序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季晓鸥这会儿可没想到,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事在等着她们。湛羽的老师代表学校致慰问辞,刚对着写好的稿子念了个开头,便被打断,灵堂门口一阵骚动,接着人群中间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有人一溜儿小跑冲进来:“市局领导来看望家属了!家属呢?快快快,快过来!”

因为老北京有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风俗,湛羽父母没有跟来殡仪馆。在场的湛家亲属都没有料到半空里会横插进来这么一幕。这些人平时也就是嘴硬,自诩生在皇城根儿下见多识广,真遇到大场面反而怯场,彼此面面相觑,完全不知如何应付,一个两个全往后出溜儿。

季晓鸥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从来宾站的位置挤过来,将小姑推到亲属队列的第一位站好,再把其他亲属按照亲疏关系重新做了排列,一通忙活之后,领导们来了,原来气氛肃穆的灵堂忽然变得像《新闻联播》现场,湛羽小姑一脸茫然地跟他们握手,走在最前面的领导紧紧握着她的手,语声沉痛:“我们早该来了,来晚了啊!请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的公安干警,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公正处理,严惩凶手。”

湛羽小姑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衣服,她本来就五官端正,此刻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热泪纵横,亦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声情并茂,用词极度得体:“感谢党,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领导的关心!”表现跟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情绪稳定的正常家属一般无二。

季晓鸥十分诧异,这才想起她下岗之前据说也是工厂的工会干部,难怪对官样文章如此熟悉,非常时刻才能超水平发挥。

待领导旁边的人送上慰问金,她的眼泪流得更急,连声嘟囔:“谢谢、谢谢,谢谢政府……”

季晓鸥不想再看这装腔作势的场面,不明白哪怕是正常的姑侄之情,怎么一进入官方的媒体宣传套路,就变得如此假模假式?她扭过头,正对上湛羽的大幅照片。湛羽的嘴角微微提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谑之意。似乎今天这所有的仪式与场面,都与他毫无关系,他也在嘲笑人间这荒唐可笑的一幕。

几位领导一离开灵堂,媒体跟着撤走了大半,估计都是冲着明日头版“市局党政领导亲切慰问‘12·29’被害人家属”之类的新闻才来的。这些人一走,灵堂里清静许多。

终于到了最后向遗体告别的环节,亲友同学们自动站成两排,绕着死者缓慢走过。这一圈走过去,湛羽将被推进焚尸炉,灰飞烟灭,从此与他的父母亲人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见。灵堂里回荡着哀乐声,也回荡着呜咽声和痛哭声。

季晓鸥慢慢走过去,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湛羽躺在玻璃罩里,躺在鲜花丛中,从头到脚蒙着白布。季晓鸥曾想掀开白布与他做最后的告别,但被殡仪馆的化妆师婉言劝止了。他说:“姑娘,你还是记得他生前的样子吧。他若有知觉,也不会愿意被你们看到如今的模样。”季晓鸥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是隔着白布最后一次摸了摸湛羽的头顶,冰冷的感觉像针尖儿一样刺入她的手心。

想起第一次与湛羽相见,那个地铁里让她一心一意惊艳的青葱少年,就这样冰冷地离去,永不重逢,季晓鸥像是又回到了奶奶火化那一日,心中的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儿,划开每一条神经的外壳,将深入骨髓的锐痛长久地留在她的身体里。但她知道,此刻再多的伤痛,都如同隔着一层坚韧的皮革,因为心里还未完全接受逝者的离世。最大的伤痛将在日后,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骤然想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明白今生缘分已尽、来世再不相见的悲伤,才是伤人至深的利器。

承载湛羽的灵床在极其缓慢地下降,将从灵堂降进底层的焚化间,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因为最后的时刻到了,这一眼之后,将是今生今世永远的诀别。

哀乐停了,终于安静下来的房间,却有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蓦然穿透灵堂:“小羽……”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灵堂。

季晓鸥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魂飞魄散,急怒之下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拦住她!”可是灵堂内的人似乎都被方才那声惨呼吓住,一时间竟无一人动手阻拦,眼睁睁地看着李美琴踉踉跄跄扑到灵床上,死死抓住灵床的边沿,就要往灵床上爬,一边爬一边哭号:“儿子,妈来晚了,让妈看看你,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小羽啊……”

灵床的框架剧烈摇晃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站在旁边的殡仪馆司仪想把她拉下来,可她腾出一只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对方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大怒,要还手,旁边的亲戚赶紧去拦,双方立刻扭打在一起。而站在前面的人怕祸及自身,急着往后退,后面的人担心错过热闹拼命往前挤,灵堂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季晓鸥悔得跺脚,只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对刚才没有要求关门清场后悔莫及。不让李美琴参加今天的告别仪式,是昨天晚上大部分亲戚都同意的决定。所以今儿一早出发时,特意留下两位娘家的亲戚在家照看她。但没想到她还是赶来了。此刻就怕李美琴顺手掀起白布单——她只知道湛羽死了,被人害了,却不知道他死得那么惨,被人连捅数刀,刀刀致命,且死无全尸。所有人都将这个消息瞒着李美琴,没人敢和她当面谈起这件事,也没人敢去看看湛羽最后的样子。季晓鸥无法想象白布单一旦撩起,下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她只怕李美琴会当场疯掉。

她想赶紧过去,可是周围太乱,她逆着人流而动,一跤绊在某个人的腿上,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去,摔在地板上。顾不得查看一下火烧火燎的膝盖,她爬起来拨开前面的人挤进去,终于抱住了李美琴。

“阿姨、阿姨、阿姨,你别这样。”

“美琴,你这样不行啊,会惊着孩子的。”

她和小姑合力搂着李美琴往门口走,两个人都在哭,边哭边劝,“咱们出去,出去再说好吗?”同时向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示意,让他们赶快把灵床弄走。

李美琴却爆发出一声更加尖利的哭号:“小羽啊,你不在了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小羽你把妈一起带走吧!”凄厉的回音激荡在季晓鸥的耳边,她顷刻就失去了听觉。这一瞬间,李美琴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居然接连甩开季晓鸥和小姑,再次扑到了灵床上。工作人员见多了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甚是不耐烦,毫不吝惜地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她被搡倒在地,两个男人上来,将她架了起来。李美琴拼命挣扎,两条久无力气的腿竟又踢又踹,嘴里发生“嘶嘶”的声音,嘴角全是白沫,状如疯妇。她一直被架出了灵堂,才被放下来。毕竟身体有病,刚才那场大闹,已经彻底耗尽她的体力,完全委顿下来,整个人瘫在地上,语声微弱。

“小羽,你不是说要给妈买套有电梯的房子,让妈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吗?妈等着呢,一直等着呢,你想让妈等多少年哪,多少年妈才能再见到你……”

灵床终于降下去了,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落在下面的一辆推车上,被推进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每个人最终都要独自走过的一段最寂寞的路。

季晓鸥快步走出了灵堂,她以为自己会再次痛哭。可是,没有。她的眼泪像是坏了的水龙头,硬生生停了,眼球也异乎寻常地干涩。透过走廊的窗户,她看到室外干枯的槐树枝,春天的时候,那里必是一片葱绿。可树叶落了终有再回来的时候,一个活生生的人走了,此生却再不可相见。这个乱糟糟的结尾和漫长的人生相比,简直简陋仓促得让人难以置信。泪水终于慢慢分泌出来,浮在眼球表面,像一个放大镜,于是她看到了一生中尺寸最大的落日,在树丛的上方缓缓而行,暗红的光芒晕染了半个天际。在这瑰丽的背景之上,焚化炉高大的烟囱里,不绝冒出缕缕青烟,不知是谁的灵魂飘向天际。

她情不自禁双膝跪地,握紧双手喃喃祈祷:“神啊,求你垂顾他,怜悯他,原宥他一切的过错,接纳他于永光之中,愿他的灵魂能够在你的带领下,在神的国度中得到永生、平安和喜乐。也求你安慰他的母亲,帮助她在这个时刻,从亲人离去的悲伤痛苦中得到平静,直到那一日再相见。”

季晓鸥没有和湛家的亲戚们一起坐大巴回城。仪式一结束,她就听见有人抱怨,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她听见:灵堂太简陋,仪式太简单,花圈太轻巧……所以对这帮人,她只望此生再不相见。唯一挂心的就是李美琴。其他人的悲伤或真或假,出了殡仪馆恐怕就会消失大半,真正痛苦,且会一直痛苦下去的,只有李美琴,她怕她撑不过这一关。可这会儿她也顾不上李美琴了,她得先顾自己的命。仪式一结束,她就觉体力不支,耳边嗡嗡直响,似乎随时都能栽倒在地昏死过去。强打精神等祭奠完毕,该烧的全都一把火烧得干净,众人扶着李美琴去等湛羽的骨灰,闲杂人等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她终于能够脱身。

回城的路上几乎没有出租车,大过年的,极少有司机愿意来殡仪馆火葬场这样晦气的地方。路边黑车倒是停了不少,一问价钱季晓鸥便放弃了,几乎是正常打车的三倍。她直奔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登上一辆进城的公交车。

始发站乘客不多,她在倒数第二排找个位置坐下,为的是避免待会儿让座的可能,这会儿她一丁点儿学雷锋的体力都没有了。

车启动,她闭上眼睛靠着车窗休息。已经连续五六天,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超过五个小时,再加上重感冒,没过一会儿便觉得倦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似乎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和她搭话,叫她的名字。季晓鸥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似变得有千斤重,竟无法从浓重的睡意中挣脱出来,恍惚间像是打了一个盹儿,也就几十秒左右,她就看见湛羽站在眼前,穿着她送他的那件红黑相间的菱形格毛衣,笑容满面地向她挥挥手。

季晓鸥蓦然惊醒,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环境,看清自己身处一辆四处漏风的城郊公交车上,忙不迭又闭上了。方才那一幕,像极了一个定格的画面,如此逼近,如此清晰,连湛羽脸上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清清楚楚。现实中的湛羽,笑起来总带着一丝抹不去的苦涩,而梦中的湛羽却笑得极其灿烂舒展,仿佛摆脱了人生的一切挣扎和束缚,而不是与青春美丽和亲人的生死永诀。

她的眼眶再次发热,眼泪在里面滚来滚去。她觉得湛羽肯托梦给她,一定是为了表示他的谅解和宽容,不再计较她那些过分的话。就在泪珠将落未落之际,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晓鸥。”

季晓鸥转过脸,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身边的人。身边人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头发上抹了大量发蜡,用小梳子在脑门上方梳理出细致的纹路,再加上脖子上的深蓝色方格围巾,很有一百年前的民国气质。季晓鸥被他的形象激得打了个寒战,竟然彻底清醒了。

“林海鹏,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海鹏说:“我一直就在你身后。你没有看见我罢了。”

“差点儿都认不出你了。”季晓鸥皱眉看着他,“打扮成这样,快跟当年上海滩吃软饭的白相人有一比了。”

林海鹏叹气:“你说话别那么夸张好吗?给人留点儿面子。其实你也一样,看你那脸色,青白青白的,一点儿红润都没有,跟吸毒的一样。”

季晓鸥白他一眼:“你才吸毒呢。”

林海鹏笑笑:“中气这么充足,看来没事,我还担心你生病了。”

这话说得季晓鸥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的嘴虽然毒,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属于没话找话的性质,她问林海鹏:“年根儿底下,你不准备点儿年货赶紧买票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林海鹏说:“看看热闹。网上炒那么热闹,不来看看实在可惜了。”

季晓鸥转过脸,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他几眼,“看热闹?来殡仪馆看热闹?有病啊你?”

“病没有,好奇心有。”林海鹏不理她的刻薄,答得不卑不亢,“自己前女友认识的两个男人,一个做MB的被人杀了,一个官二代成了杀人嫌疑犯,这热闹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季晓鸥这一刻只觉得脑筋出奇地迟钝,把他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几遍,依旧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你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前女友?请问您说的是否区区在下?”

“是啊,除了你还能有谁啊?”林海鹏面对她,镜片后面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点,“我跟你说过吧,那些高干子弟没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吸,没有不敢做的,你当时还不爱听,甩手走了。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位官二代连杀人都干了,大丈夫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佳话,可他为一男的而且为一MB算什么呢?”

季晓鸥听得愈发糊涂:“你说谁呢?严谨?”

“不是他是谁?”

“林海鹏!”季晓鸥勃然大怒,她的声音哑了,可气势还在,“害湛羽的是个皮条客,这人跑了,公安局还在找他。你当我面儿胡说八道,不怕我抽你?”

这回轮到林海鹏吃惊了,他盯着季晓鸥看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你不知道凶手已经被抓住了吗?晓鸥,你有多久没上网了?”

“一个星期。”季晓鸥睁圆了眼睛,“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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