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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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谨愣了一下,没想到如此有名的律师,在这种场合还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想了想,便按照常规去猜测:“上面要求破案的压力太大?”

“猜得不错。”周律师赞许地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这回啊,主要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玩意儿——微博。以前你玩过微博吗?”

严谨摇摇头:“不懂,没玩过。”

“我也不懂,可我女儿玩那个。她说,这是一种传播速度为光速、影响范围等同核爆炸的新型网络媒体。据说专案组原来是打算申请延长刑事拘留期的,因为证据还不是特别充足。但是受害人家属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年前那几天,天天举着白幡和条幅堵在公安局门口,微博上天天进行现场直播,这么闹了一个多星期,上边就受不了,每天一个电话追问案情进展,专案组只好申请了正式逮捕。”

严谨说:“法律方面我不是特别懂,但我知道一点,检察院能批准逮捕,至少公安局提供的证据能自圆其说。那我就不明白,除了受害人在案发当晚去过我家,我们俩发生过肢体冲突,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人是我杀的?”

严慎正在记录两人谈话的笔停了下来,周仲文则低头想了想,视线又慢慢落回到严谨脸上,他说:“我是你的律师,从接受你们委托那天起,我们就已是利害共同体。如果你信任我,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跟我说实话。”

“那当然。”

“那你告诉我,人,是你杀的吗?”

没有任何停顿,严谨坚决地回答:“不是。”

周仲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咳嗽一声,接着又说:“那你能把那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一遍吗?要详细,尽量别遗漏任何细节。”

这话题已不知对着警察反复讲过多少遍,严谨几乎能倒背如流了,但此刻,他只能把这个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对着律师又重述一遍。

严慎手中的圆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桌上的录音笔也在无声地工作,周仲文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过一次。直到严谨结束,他才低头翻翻手里的卷宗,“对了,讯问笔录里我看到你提过一个叫刘伟的人,这人是怎么回事?”

严谨只好把刘伟和湛羽的那些过往又重复一遍,然后说:“进来之前,我也托了朋友找这家伙,进来之后联系就断了,不知道他们找到没有。”

“这个先不管。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警方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充分的证据。但没有你的口供,整条证据链里便缺了重要的一环,我想专案组应该十分清楚,即使提交了检察院,检察院也会提出异议,打回来重审。”说到这里,周仲文忽然停下,眼神漂移到了房间的角落,像是在想什么,然后他笑笑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警方会在证据链没有完全闭合的情况下就匆忙结束侦查阶段。”

严谨跟着笑了笑,周仲文方才那句话也提醒他,让他想到同样的问题:“我也明白了,肯定是命案必破的压力太大了,他们只能这么做。假如被检察院打回来,这段来来回回的时间他们还可以接着补充证据。所以你看,我们不能总把人往坏处想,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段时间专案组很可能再提审你。”

“我知道。”

“作为律师,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认真核对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的讯问笔录后才能签字,你有要求纠正笔录错误的权利。还有,你不需要自证其罪,任何人也不能强迫你自证其罪。”

严谨会意:“我明白。谢谢你周律师。你不用太担心,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我相信不会出现刑讯逼供的场面。”

“那就好。你要知道,这案子比较麻烦的一点,就是发现尸块的时间太晚,法医不可能对被害时间做出精确的判断。所以现在对你最不利的,就是无法证明人是活着从你那儿出去的。”

严谨无奈地摊开手掌:“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人明明从我门里走出去,我看着他进了电梯,但小区大门处就是没有他出去的监控影像,难道他插翅飞出去了?”

“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被害人没有离开那个小区,甚至根本没有走出同一个单元。我相信,这些可能性警方一定也会考虑,一定做过相应的排查,可是没有发现与本案相关的线索。”

正说到这里,守在门外的警察推门进来:“结束了,0382,回监室。”

周仲文抗议:“时间还没到。”

警察一点儿不肯通融:“不行,时间到了!你们马上离开!”

周仲文只好站起身,严慎也慢慢站起来,神色黯然。隔着不锈钢的栅栏,严谨很想摸摸她的头发,但碍于警察站在旁边,他伸出去的两只手又慢慢落下去。笑了笑,他说:“回去跟他们说,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至少长了十斤肉。”

严慎没说话。严谨的样子的确在她意料之外。除了头发多日未剃,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以前神气活现的劲头倒是一点儿未改。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串泪珠子又挂了下来,她索性伸手捂着脸。

严谨说:“你瞧,你打小就这样,经不起一点儿事。我还有事托你呢,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说呀?”

严慎从手指缝里发出声音:“你说。”

“上回钉子移位那次,送我去医院那姑娘,你还记得吧?”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现在还能干什么?麻烦你替我跟她传两句话,第一句,人不是我杀的;第二句,我知道我这人特别招人惦记,可让她甭再惦记我了,好好认识个好人,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

严慎登时破涕为笑:“我才不去,我怕人啐我一脸唾沫星子。”

严慎是一个很容易令人记住的人,源自她五官和身体投射出的优越感。同样的成长环境,这种优越感体现在严谨身上,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随意和不驯,在她身上,流露出的就是一种实实在在俾睨众生的倨傲。这种不自觉的倨傲太富有侵略性,曾让季晓鸥如坐针毡,甚至让她在想起严谨的甜蜜瞬间,都会大煞风景地跳出来阻断她的愉悦:假如和严谨真有未来,这样一位小姑子,肯定是人生路上一片绕不过去的荆棘。所以当她接到严慎的电话,约她去“有间咖啡厅”谈点儿事的时候,她本能的反应是拒绝。

“您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严慎的语气更是不耐烦:“我和你之间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我在替严谨办事,他在里面有话带给你。我在这儿等你到中午十一点,你看着办吧。”

季晓鸥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放下电话好半天都没有顺过那口气来。她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坐在“似水流年”临街的窗前,目光呆滞地盯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早春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落在葱茏碧绿的室内盆栽上,也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体上。在室外气温依旧零下的二月里,这种奢侈的温暖总会给人幸福的错觉,她却觉得到处寒气逼人。自打从医院出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店里,她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半天不见挪动一下,惹得赵亚敏私下和季兆林嘀咕好几次自己闺女是否得了忧郁症。

从知道严谨被捕至今,这段日子季晓鸥把和严谨相识以来的所有交往细节,都在回忆里掰开了揉碎了一一盘点,她想用最理智的态度,来为两人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再以一种正确的方式做个了断。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如此梳理这段感情几乎是一个妄想。她既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严谨杀人,又觉得公安局不会无缘无故拘捕一个人。千种烦恼,万般矛盾。与林海鹏分手时的果断和坚决,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让她自己痛恨不已的优柔寡断。

由于她把几十件萦绕脑海中的细小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两人交往时的细节插曲像一幕幕电影在眼前闪过,所以整个相识过程中的分分秒秒都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

和严谨相遇于去年的情人节,那时她还坚定不疑地相信他是个Gay,后来又觉得他是个男女通吃出来玩的骗子。一年的时间,那些随之产生的厌恶、慰藉、好感、怜惜与喜欢,可以表达和难以表达的爱意,中间隔着湛羽的被害和严谨的被捕,都如同冰雪覆盖下的种子,被强行压抑了萌芽的欲望,最终留存下来的感情碎片,只剩下一年间习惯成自然的眷恋。然而就这么一点儿眷恋,也是漫漫长夜里最后的温情。今年的“情人节”已经过去五六天,她收到的几大捧玫瑰,还在水晶花瓶里散发着幽幽的芳香,但再大的花束,在她眼里也带着应节而生的仓促和敷衍,比起严谨不惜代价连送十天的保加利亚玫瑰,难免相形见绌——就像一个人既已见识过人间绝色,世上寻常脂粉即便勉强入眼,却再难以入心。

坐到十点,墙上的铁艺壁钟,长针短针形成一个美妙的十五度夹角,季晓鸥站起身,脱掉披肩,换上出门时穿的羽绒大衣。就在方才的瞬间,她结束了自己一个月的纠结,做出一个决定:先求真相,再说其他。相比她和严谨的感情,湛羽被害的真相更为重要。真相关乎她对人性的信心。

她决定去赴严慎的约会。

第*章 15 你相信它,它就是真相

“有间咖啡厅”似乎并未受到严谨被捕的影响,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营业。在大门处引领季晓鸥的,依然是上回那个服务生。男孩子的记性很好,见到季晓鸥便直接问:“季小姐吗?请跟我来。”

季晓鸥被带到一个包间的门口。她推开门,只看到满屋飘浮不散的烟雾,严慎就坐在桌子后面,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纸烟,以一种懒散的姿态,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季晓鸥站在门外,忽然间有种恍惚的错觉,因为屋里的烟味太熟悉了,和严谨身上经常散发的味道十分相似。她瞟一眼桌上的烟盒,便明白这熟悉的感觉因何而来。严慎手里的烟,正是严谨平常抽的老版329“软中华”。

她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等屋内的烟雾散去一部分,才关上门,在严慎对面坐下。因为家庭的影响,季晓鸥一直不喜欢闻见烟味儿,更不愿意被动地吸收二手烟。唯一的例外是严谨,似乎严谨抽烟时,她从未有过反感之意。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为严谨抽烟的姿势好看,尤其是他低着头点烟的时候,睫毛低垂,眼神专注,火焰在他拢起的手心里安静地燃烧,一反平日明目张胆的嚣张,居然流露出一丝忧郁的气息,一个貌似有故事的坏男人,传递的往往是致命的性感,这一瞬间总令她百看不厌。

严慎穿一件香奈儿经典的千鸟格小外套,颈间挂着小指肚大小的珍珠项链,但她抽烟的姿势却没有她的衣着那么娴雅,恶狠狠的,吞吐都过于急促,令旁边观看的人也无端焦虑起来。她不出声,季晓鸥也不说话,静静地陪她抽完半支烟。严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才仰起头,对季晓鸥说:“你比我想象中的勇敢,我以为你根本不会来。”

季晓鸥笑笑:“喝个下午茶而已,至于吗?”

严慎也笑了,但她的笑容总是冷冷的,仿佛只是皮肤表面的改变,下面的肌肉却端凝不动。

她说:“我哥曾有个女朋友,在你之前的,就是最近被人力捧,拿钱砸成电影女一号那位,她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开口笑’……”

季晓鸥替她补上:“沈开颜。”

“对,就是她。她跟我哥处了四个多月,买衣服首饰,送车,带她去欧洲玩,在她身上怎么也花了两三百万吧,她昨天接受记者采访,被人问起是否严谨的前女友,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

季晓鸥摇摇头,视线暂时被她指尖上浅紫色的指甲油吸引。那种今年流行的浅紫色,在季晓鸥眼里,却像心脏病人缺氧状态下的指甲颜色。

严慎便接着道:“她说,所有关于她跟我哥交往的消息,都是媒体捏造的谣言,是同行嫉妒她,故意要抹黑她。真相是我哥不择手段追她很久,全赖她意志坚定才保全清白之身。可笑吗?大概你没什么感觉。可我见多了这些女人纠缠我哥时的丑态,所以觉得特别可笑。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我算是深刻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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