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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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晃,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药铺的后门停了下来。琉璃不等马车 停稳便冲出车厢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伸手一撑站起身 来,几步冲进门内。阿燕忙提裙跟了上去,带着她进了屋,又上上下下几个 拐弯,终于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屋子里。

韩四早已等在屋内,瞧见琉璃,脑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韩四无能,没想到阿郎身子恢复得这么快……”

琉璃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屋,脸上终于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韩 四:“你们出去找了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韩四几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和附近的人,没 人听到动静,也没瞧见过黑发短须的人。只是后院里少了一匹马,马夫还说,他的斗笠也不见了,此外就没什么异样了。”

少了一匹马,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走远了? 不,这年头没个身份凭证,他根本就别想离开长安!琉璃忙问:“那这两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透露过想去哪里的意思?”

韩四想了半日,摇了摇头:“阿郎醒来后一直十分平静,我也大胆劝过 阿郎几句,阿郎只说,既然娘子如此决断,他会如您所愿。这两日我摸着阿 郎的脉象,也觉得他心气似乎比平日还顺,这才放了心,没想到今日早上一来……”

如她所愿?琉璃呆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意愿是什么?

韩四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阿郎昨日问过我,我是如何给他改了模 样的,还从我的药箱里拿了黄粉出来把玩!”

阿燕听到这里,急道:“那你还不赶紧开药箱查一查! ”

韩四手忙脚乱地开了药箱,翻了半日,奇道:“黄粉没少,黑膏倒像少 了些。”

琉璃心乱如麻,转目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却见四壁空空,只有一案 一席,案上放着几卷半新不旧的书,靠墙又放着一张三尺多宽的箱式床,床 上的被褥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靠近床边隐隐有一处凹痕,显然有人曾在这里坐了很久。

琉璃走上几步,小心地坐在了凹痕边上,又轻轻摸了摸那个枕头,突然 发现枕头下似乎露出了一方布角,忙掀开枕头,定睛一看,顿时呆在了那里。

枕头下压着的,是一条一尺多长、四指多宽的细白叠布,应该是裴行检 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上是端端正正的七个暗红色的正楷,分明 是用血写成。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每一笔却都写得异样得一 丝不苟,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和无可动摇的决心——“世间再无裴行俭”!

世间再无裴行俭……难道他觉得,这就是,如她所愿?琉璃拿着那布条,只觉得那暗红的血迹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满心满口都是血腥之气,却只 能咬牙死死忍住。

阿燕脸色大变,丢开药箱过来扶了琉璃坐下:“娘子,阿郎他……阿郎 这是赌气呢,眼下您更要好好保重身子,家里那么多人还指望着您! ”

琉璃依旧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布条,轻声道:“阿燕,你说,他会去哪里?”

阿燕也是一脸茫然:“阿郎没带换洗衣裳,没拿钱帛,似乎只拿了些涂 面用的黑膏,那东西又能抵什么用,他……”

琉璃眸子一亮,猛地站了起来:“他回家了! ”为免意外,韩四在裴行俭昏睡时就给他染黑了头发,剪短了胡须,模样看着已与平日不同,他又拿了 可以涂黑颜面的药膏和斗笠,也只有回府,才需要如此乔装。以今曰裴府 的混乱忙碌,他绝对可以混进去!

她一把拉住阿燕:“快,咱们回去! ”

阿燕忙带着琉璃到了后门,上了马车,韩四也跟了上来,一路苦着脸喃 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低头不语,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那根布条如火焰般烫得她胸腹之间 剧痛难忍,整个人不由自主慢慢地缩成了一团。阿燕瞪了韩四一眼,伸手 轻轻揽住了琉璃的肩头:“娘子放心,阿郎既然想着要改头换面,便不是要 去揭破娘子,他多半只是有些气恼,待会儿娘子见了阿郎,好好解释一番, 也就是了。”

见到他?琉璃轻轻摇了摇头,整个身子又缩得小了些。

阿燕的马车裴府的门子都已认得,马车直入角门,避开车流人流在无 人处停了下来,琉璃跳下马车便直奔前院,没跑太远,就有婢女惊喜地叫 道:“娘子,娘子您在这里。”

琉璃哪肯理会,直奔而过,一直跑到了外书房的院门前。

原本应该院门紧锁的外书房,此时却是热闹非凡,参玄和苏味道沉着 脸站在门口,武承嗣板着脸站在一边,书房里好几个人忙忙碌碌,将房里翻阅到的手稿信件通通装入箱子,抬将出去。琉璃赶到时,屋里的忙碌基本已近尾声,那几个人原是训练有素,从外到里,一处处逐一检阅清理,眼见 就要清到书案附近。

看见琉璃过来,苏味道和参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之色,一个 叫“阿娘”,一个叫“夫人”,都迎了上去。琉璃却是恍若无睹,从两人中间快步穿过,武承嗣脸色更是尴尬,上前一步解释道:“华阳夫人息怒,这原是圣人和天后的旨意……”

琉璃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快步奔进了书房,也不管屋里的那些内侍,直奔屋角的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之后用力一掀,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满地。

内侍们面面相觑,那箱子用料十分精贵,他们早就细细査过,结果里头 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旧物,什么用过的瓷瓶,陈年的手帕,过期的过所,再就是一卷卷积年的画作,一样要紧的东西都没有。琉璃却是一脸紧张地跪在地上东翻西找,突然如获至宝地拿起一个半旧的皮囊,解开系带往下一倒,里面吧塔一声掉出了一对连锁的印章。她又抖了抖,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里,整个人仿佛已化成木雕泥塑。

参玄看得双眼通红,往里走了两步,又咬牙止步。苏味道也是眼睛发润,低声跟武承嗣解释道:“华阳夫人伤心过度,这几日行事常有些颠倒。医师们反复叮嘱过我们,让我们都顺着她些,莫去打扰。”阿燕和韩四早已跟了进来,听到这话,解释不得,只能默默地站在了那里。

武承嗣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尷尬,扭头便对那几个内侍低声喝道:“动作还不快些!”

内侍吓了一跳,忙又加快了动作。有人将书案上的手卷放入一边的竹箱,又翻开了旁边的凭几、隐囊,突然瞧见隐囊的后面是一个带暗格的小柜子,不由如获至宝,忙摸了进去。他先摸出了一个酒囊,里面早已空了,又有一个酒杯,再一摸,他手上突然碰到了软软的什么物件,忙一把拽了出来,却是几条团着的本色手帕,再一细看,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几条手帕从他手里飘落在地,每条中间都是一团刺目的暗红。

武承嗣原是睁大了眼,此时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苏味道想了想便看向参玄莫不是,尚书用过的帕子?”

参玄茫然道:“帕子是眼熟,可家父,家父……”

琉璃听人提到“裴尚书”三个字,猛地回过神来,瞧着那杯子,那手帕,脑中突然“轰”的一响——这些都是他的帕子!可他什么时候咯血了?是了,那天晚上,他病倒的那天晚上,自己在外头就是先瞧见他俯下了身子,进门之前才听到杯子破碎的声音;韩四说过,他的突然病倒,像是内伤,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吐血了?只是听到自己在外面,他怕她担心,干脆拍碎杯子弄伤了手掌,这样自己就不会疑心他衣服和地面上血迹了;为了怕自己看出异样,那天他甚至还生生撑到了入睡;还有,这几个月以来,他的帕子都是随用随烧……她转头看着韩四,哑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四的脑袋都快低到胸上了:“阿郎自打上回病倒,就添了咯血的症状,他,他不让我跟任何人说,怕让娘子和小郎君们担心。”

琉璃心里越发茫然:“那这次……”

阿燕忙打断了她:“娘子说得是,阿郎的病一直没大好,所以这回才会因为操劳过度而病逝!”

韩四也涩声补充道:“阿郎心中郁结太深,韩四无能,用尽平生所学,也不能根治阿郎的病症。阿郎若是放开怀抱,回乡静养,大约还能颐养天年,却再也经不得半点忧思和劳累。那行兵布阵,筹算谋划,根本就是催命! 阿郎他,早已劳不起心了!”

琉璃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是在滑向永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问了句:“他自己都知道?”

韩四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琉璃耳中仿佛听到了“咚”的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的打算是这样,他不愿辜负太子,辜负大唐,所以一定要领兵出征;他也不愿连累自己,连累孩子,所以决心要死在沙场,所以他急着写书,急着交代后事……而自己,却一心一意在谋算着让他假死逃遁,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每次看着自己时为什么会那么温柔怜惜,满是歉疚,直到最后,才变得那么愤怒失望……他在醒来之后,一定会更愤怒更失望吧,愤怒到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失望到冒险回府这一趟,却只拿走了当日自己做的最后一块传符,然后他就可以孤身上路,去西疆,去他选择的沙场,坦然赴死。

“世间再无裴行险”,他回家来,果然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是要永远永远、不用再见到自己……他说过的,如她所愿!

琉璃慢慢坐倒在案几后面。这是裴行俭平日最常坐的地方,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背后的烛台会把他的影子清楚地照在窗棂上。多少个黄昏和深夜,自己曾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这个影子,却根本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她觉得自己心里很苦很沉,而现在她才知道,那种苦涩,已是她这一生,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守约说过,那是他的报应,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因为她太胆小也太贪心,胆小到一旦发现他的行动可能危及自己危及全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最决绝的方法阻断了他的道路,贪心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会为他的坚持而丟下自己,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从来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消息,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琉璃看着那扇此刻空白一片的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柔软,神色宁静,原已瘦得脱了形的面孔,在这一笑之间,看去竟比平日更显温婉平和。

整个屋子的人心里却都是一阵剧寒,就连武承嗣都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参玄更是低着头,后退一步,拿拳头柢住了背后的墙壁,才死死压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

阿燕红着眼圈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娘子?”

琉璃缓缓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突然看见参玄,眼神便是一 凝——她原本是想保住他们,也留住他们的父亲的,没想到,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提前尝到了丧父之痛,还要日夜担心自己,世上最混账的母亲,就是她了吧?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参玄,轻轻点了点头:“三郎,你放心,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

参玄猛地抬头看着琉璃,眼神渐渐从惊愕变成了惊喜,脸上的神色像哭又点像笑,突然用力抹了把脸:“阿娘能保重自己就好! ”

武承嗣“咳”了一声,抱手道:“华阳夫人,圣人得知噩耗,甚感悲痛,因素日便最喜尚书墨迹,特命在下前来收集一些尚书的笔墨,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回头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琉璃这才发现各处都已被人翻动过,眼见着两个内侍上来要把裴行俭那一整箱书稿搬走,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是拙夫留给几个孩子的东西,也要拿走?”

武承嗣脸色沉郁:“皇命在身,不敢不从,请华阳夫人体谅一二! ”

皇命,皇命!皇命已经让他的人一去不返,如今,竟是连他的心血也要 夺去!琉璃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看着门口同样满脸愤怒不甘的参玄,却不得不咬紧牙根按下怒火:“请便!”

武承嗣挥手让人抬走竹箱,瞧瞧这屋子里的确再无遗漏,又抱了抱手:“在下告辞,夫人节哀。”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渐行渐远。参玄走上几步,瞧着这空荡凌乱的房间,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声“阿娘”,眼泪便淌了下来。

琉璃站了起来,忍泪轻声道:“三郎,对不住,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伤心了,以后阿娘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

参玄压制着嗓子里的抽噎,拼命点头。

琉璃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还未递过去,就停外面有人叫道:“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正是刘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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