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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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罪?”上官婉儿冷笑两声,伸手一指那位依然哭天抹泪的小宫女, “这婢子看护不周,自己去领十棍吧! ”

小宫女吓得跪在了地上,想求饶却又不敢开口。跟她一起的小宫女们有的不忍,有的庆幸,更有平日跟她关系好的,上来悄悄地安慰了她几句。 却听上官婉儿又道:“其余看管花棚的婢子,都去领二十棍! ”

几个原本已松了口气的宫女顿时都面如土色,大叫冤枉。

上官婉儿冷冷地道:“没人动,这花自个儿会掉?动手的,必然是你们中的一个,我打的便是她!至于其他人,记着这顿打的滋味,下次就晓得凡事要多留个心,多生双眼了!”

这话一说,几个小宫女里伶俐些的已不敢再大声哭叫,管事们心头更是骇然,上官才人眼里果然是不容沙子的,接下来会不会发落自己?有人便忙忙地低声问:“库狄御正呢?怎么没人去跟御正报个信?”被问的人早苦了脸怎么没去?御正不在,昨儿便回家了!”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这事儿原不稀奇,御正两年前进宫时就得了太后的恩典,不但可以带幼子同住,还可以时常回家看另外几个孩子,她平日虽不常用这恩典,可今儿是重阳,少不得要家去的,偏偏今日出了事,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眼见有内侍上来拖人,几个小宫女便是不敢再叫的,也吓得哭泣不止,管事们只得呵斥几句,正乱着,突然有人叫道:“御正来了! ”

棚子下头顿时静了下来,几个管事娘子相视一眼,眼里惊喜,面上都不敢显,那些小宫女们已绷不住露出了欢喜和期待。上官婉儿眉头微微一皱,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却比身边的鲜花更显娇妍。

就见花棚外头,围着的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带着侍女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她穿得极为素淡,褐色的发髻里也明显有了银丝,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晶莹清澈,让人几乎看不出身份年纪来。目光微微一转,人人都觉得她看的就是自己,正是武后两年前钦点的御正库狄琉璃。

上官婉儿也迎上两步,笑着行礼:“夫人是什么时辰回宫的?如此小 事,怎能劳动夫人大驾?”

琉璃笑着点头回礼:“我是刚进宫,正想找你,听人说你到这边来了。怎么,这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瞟了那领头的管事宫女一眼,管事忙上来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上官婉儿这才淡然道:“这些奴婢还不认罪,正叫冤枉呢! ”

琉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小宫女,有机灵的已磕头道御正明鉴,当真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我们伺候这些花还来不及,敢做这等事!”

琉璃并不接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丛紫菊,又绕着花圃转了一圈,嘴里问道:“早间你们一过来就这样了?没有人打理过这些菊花?”

管事宫女忙点头:“正是。奴婢没敢妄动。”

琉璃沉思片刻,转头问身边的女侍:“团儿,你觉得呢?”

被她问及的宫女不过十六七岁,容色十分俏丽灵秀,听到这一问,笑着回道:“才人说得对,花棚里的这几个原是嫌疑最大,不过,这小婢子平日若是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有走得格外近的,也并非全无可能。”

管事宫女知道这韦团儿最受库狄御正宠信,说话甚有分量,不由苦笑道:“如此说来,这边的宫人们只怕都不清白。”

琉璃笑道:“那也容易,大家不都说没瞧见有人进来么,这瞒人容易,瞒天却难!婉儿,咱们今日不妨以清水为判,瞧瞧到底是谁黑心。”

上官婉儿好不纳闷,却深知她向来颇有奇思妙想,点头笑道:“但凭夫人吩咐。”

琉璃转身走到花棚外的空地里,上下打量了到场的二十几位宫女一遍 才道:“果然是过节了,今日大家都打扮得好生齐整。”又转头吩咐一旁看热闹的洒扫婆子:“你们去打一桶水,端一个浅色瓷盆过来。”

待婆子备齐物件,琉璃又让她们在盆里倒上一层浅浅的水,指着水盆道:“秋节已近,神明不远,你们每个人都过来,依次把右脚鞋底伸到水里踩上一踩,那让水变黑的,便是黑心做了恶事的。”

众人相顾愕然,却也没人敢多问,大伙儿依言排成一队,去踩那白瓷盆里的水,婆子们则不断换水。自是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满脸好奇。那水却一直清澈,眼见着一队人就要走完,不少人都目露怀疑,连上官婉儿都忍不住走上了两步。

排在倒数第三个的宫女正是先前安慰那小宫女的。她上前踩了几脚水,低头扫了一眼盆子,松了口气正要离开,琉璃却笑了起来:“原来是你! ”

那宫女脸色大变,随即便叫道:“不是我,水明明没黑,没变黑! ”

琉璃指着水道:“你自己瞧瞧,当真没变黑么?”

上官婉儿仔细瞧了两眼,这才发现水里果然多了些极细的黑色颗粒, 前后一想,顿时恍然大悟是你,你进过花圃! ”这种黑土只有花圃里才有,今日她们刚换上过节的鞋子,还没开始干活,若不是偷偷进去掐过花, 鞋底怎会沾上黑土?

那宫女脚上一软,坐倒在地。

众人好不意外,有人便道:“她平日不是跟小桐最好么?怎么下得了这样的黑手?”琉璃神色微暗,一双褐眸仿佛突然变成了冰冷的琥珀,再也没有一丝情绪。

宫女听见众人议论,猛然回过神来,翻身跪倒,几步膝行到琉璃跟前, 磕头求饶:“是贱婢一时糊涂,求御正慈悲,饶了贱婢,饶了贱婢! ”

琉璃退后一步,声音冰冷:“饶你?你若是为太后效忠,便是犯下再大的错,我也能帮你求情,可你却是嫉贤妒能,不择手段。今日你能害了自家姊妹,明日便能背主!你这样的不义之人,有什么情可求?”

众人顿时屏息静气,一声儿也不敢出——御正性子慈悲宽和,可最 的恰恰是这种事,平日就常说“不义者必不能忠”,这会子谁会去触这霉头?那宫女显然也想起了这一遭,更是吓得呆住了。

上官婉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来人,先打她八十棍! ”瞧着那宫女被人横拖直拽了下来,犹自发恨:“好好的双紫,都叫着这贱婢毁了! ”

琉璃却笑着回头看了花棚一眼:“其实双花对峙,倒不如独占鳌头。”

上官婉儿略一思量,不由倏然而惊,再瞧着琉璃,眼里倒是多了几分真正的感激:“多谢夫人指点!”

琉璃笑道:“才人客气了,我还有事求才人指点呢。这些人,她们都是无心之失,我也想替她们求个情。”

上官婉儿瞧着那些目露喜色的宫人管事,心里着实不大舒服,此时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都是有眼力的,赶紧磕头谢恩,退了个干净。琉璃也不客套,从袖子里拿了卷文稿出来:“才人也知道,我在文字上只是寻常,这篇东西甚是要紧,还要请才人来帮我瞧瞧,这样可使得?”

上官婉儿打开一看,顿时明白了过来——纸卷上是一篇裴行俭的传记,看格式乃是国史所录。如今监修国史的正是武三思,此物的来处不问可知。

她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发现文章虽写得华美,却并无太多虚词,略有春秋笔法,不过是减去了裴行俭早年反对立后之事,对于最后两年的那段恩怨则是秉笔直书,尤其是裴行脸的那句“浑、浚争功,古今所耻。但恐杀降, 无复来者”,沉痛之意,仿佛可以破纸而出。她点头叹道:“甚好! ”

琉璃也叹了口气:“这文章我敢保证字字是实,只是太后和相公们那边……”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此文的确不算虚美,可事涉裴炎、程务挺,却是有些难处的。尤其是裴炎,眼下他权倾朝野,去年调任中书省,便硬生生把大唐开国以来一直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移到了中书省,今年又让武承嗣不到三个月便丢掉了相职;他怎么肯让国史里留下这样的记录?不过么……她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如婉儿寻机去问问太后的意思?”

琉璃满脸如释重负:“多谢婉儿了! ”

到了晚间,上官婉儿照例伺候着武后批阅完奏章之后便低声道:“太后,今日华阳夫人给婢子瞧了篇传记,是关于裴尚书的。”

武后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喔?你觉得文章如何?”

太后巳经知道了?上官婉儿心思急转,嘴上笑道:“文字章句都颇为齐整,看来是花了番工夫的。”

武后点头不语。上官婉儿心里已是雪亮:自己果然没猜错,库狄夫人这两年原是处处以太后为先,武三思更不会为了亲家的身后名声就去违逆太后,看来此事太后早已心里有数,库狄夫人也不过是借自己再表个忠心而已……她念头还没转完,武后已沉吟道:“文章既然做得好,明日倒是不妨多让人瞧瞧。对了,你再帮我拟道制书,任程务挺为单于道大总管,以备突厥。”

这两句话原是不搭,上官婉儿一颗心却不由“砰、砰”急跳起来——让大伙儿看裴行脸的传记,把程务挺调离京师,分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敲打裴炎、提防裴炎!最近裴炎的确越来越懈怠了,难不成太后又要…… 她不敢多说,提笔便写。

武后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冷笑道:“‘但恐杀降,无复来者’,看来还真叫裴守约说中了,这两年边关果真是越来越难收拾了。偏偏朝堂上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阳奉阴违,还会什么?对了,还会唉声叹气,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个是君子!哼,果然是能不义者便能不忠!”

“能不义者便能不忠”,上官婉儿怔了一下,这不是库狄夫人常挂在嘴边的话吗?她并没有在太后面前说过的,却少不得通过韦团儿,甚至通过自己,不断传入太后耳中,而如今上官婉儿只觉得心底一阵剧寒,正在奋笔疾书的手都有些僵住了。

没过几日,随着这篇传记的悄然流传,太初宫果然迎来了已许久不曾求见太后的裴炎。

迈步走进紫宸殿的大门,这位中书令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

殿里依旧是锦帘高卷,紫帐低垂,薄薄的纱帐后,武后的身影依稀可辨。这原是裴炎最熟悉的情形,但此时不知是从窗棂下洒进的秋阳太过清透,还是从帘底吹人的秋风太过冷例,他抬头看着帐中的身影,心头一时竟 只剩茫然。

片刻之后,武后淡淡的声音才在帐内响了起来:“不知裴相此来所为何事?”

裴炎忙低头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才压下胸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原先打的一篇腹稿不知怎地再也说不出口,他索性肃容问道:“启禀太后,进近日朝中流传着一篇裴守约的传记,微臣不知,那可是国史所录?”

武后的声音依然平淡:“怎么?传记里难不成有虚妄之辞?三思好大的胆子!”

裴炎心里一沉,突然觉得刚刚看到传记时的惊怒不平此时都化成了一种莫名的凉意,默然良久才道:“也不算是全然虚妄,只是有些事,微臣原是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天后体谅。”

武后缓缓点头,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裴相说得是,世上有好些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裴相既知如此,日后想来也能多体谅旁人一些。你说是也不是?”

太后她这是暗示……裴炎心头更乱,他想点头说“是”,舌头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只能处处听命干太后,任由武家势大, 这岂是大唐宰相所为?他想摇头说“不是”,脖子却同样僵硬得有如石雕一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难道还要在青史上留下那样的污点? 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身形依然挺立如松,只是那紫色的官袍下,冷汗已渐渐地浸透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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