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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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你的好心吧,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鲁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纤指指向齐嬷嬷手中端的金盘。那金盘上次赐死王美人时就已见过,不过一个月余就再见,只是主角换成了我。

我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金盘,原来雕的是鸩鸟,我一直在想到底应该配上什么图案才好,果然贴意。里面依然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慢慢拿起白绫,又回头看看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饮鸩是我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魂销命散。鸩酒暗红,似血如脂。我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锦墨,锦墨被两个嬷嬷按在地上,为怕她大喊大叫还往嘴里塞上了棉布,衣裙因挣扎委地肮脏不堪,发鬓也蓬松混乱。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了,八岁入宫,不曾有一天好日子,只愿我的离去能换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再看一眼嫣儿,此时的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呜呜的掩面大哭,那金凤随着哭泣摇摆不定,煞是耀眼夺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大概不知吧。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处我以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孩子,虽然碍于身份不能说些贴己的话,却是掏心掏肺的对待,也许我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心头仍念起一人,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无法依靠的乔木。温润儒雅,心地善良,只是这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错过,我不能托付与他。恨吗,怨吗,想到这里我惨然,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过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后他可会怀念我,怀念那个曾经伏在他身上听他夜话的女子,怀念那个曾经参与谋害他心爱妃子的女子,怀念那个生涩曲意承欢的女子。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齐嬷嬷催促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不要”从三人嘴里声嘶力竭的传出,扭在一起,荡在大殿嗡嗡的,仿佛能把人心给撞出来。

我回头,锦墨推开了捆缚她的嬷嬷迈步向我跑来,嫣儿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搀扶着蹒跚的皇上也走到了殿门外。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丽的一刹,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脑海里。

我轰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个人将我团团围住,我的身体剧烈的抽搐,雪白碧莲下猩红的血不停从嘴角涌出,嫣儿用袖子给我擦了又擦,刚刚擦掉又涌出新血,她无助的大哭,双腿瘫软的锦墨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拉着我的袖子摇摆晃动,一声声呼唤姐姐让我清醒。只有皇上,昔日那痛恨我的皇上,眼神里满是疼痛和哀伤,将我紧紧抱起,如同怀抱着最最珍爱的宝贝,沉默不语。

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脸上的温热泪珠。那热流过脸颊,流过颈项,深深地流到我心里。我好累,选择休息。一阵黑暗如约罩上我的双眸,我轻轻的闭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萧清漪卒于建章宫,时年十八。

伤别天阙向谁去

东去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我悠悠的睁开眼睛,好累,这觉睡得酣畅香甜,许久不曾如此深睡过了。

面前的女孩子,轻灵秀气,为了长途跋涉将原本做宫娥时所穿宽大衣裙换成了短小的裤装,倒也俏皮可爱。 “到哪里了?”我迷朦的问,嗓子嘶哑难听。 “刚出长安城,今晚在郊外过夜。”她回身去拿水杯,倒满水端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那水流过干涸的嗓子有着说不出的甘甜。车轮粼粼滚过的声音伴着马匹的嘶叫,车子在颠簸前行。“雨停了?”感觉有股温暖透过布帷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恩,雨停了,说来也奇怪这雨出了皇城就没有了。”她忙着手里的活计,随意回答。

我费力的抬起手,掀起窗帷一角,刺目的阳光晃得我畏缩了一下,避过身去,等眼睛恢复视觉,我再次眯眼将头探向窗外。回头看着远去的庞大峥嵘的皇城,背映一弯彩虹,再不见那朱漆金瓦的宫墙,也不见衣香鬓影的宫人,只隐隐的看见,一个清冷的身影带着淡笑在雨意朦朦中渐渐离去。雨后的风清凉刺骨,那风灌入我的衣领,浑身骤冷,有如刀锋,直插我心,一刀两刀……。

“窦姑娘,进来吧,仔细冻着身体。”她叫灵犀,虽然不过相处两天,却觉得她不仅聪明而且颇为善解人意。我不动生色,默默地放下窗帷,仔细端详车内的东西。此车比宫中的车辇要大上许多,因为需要长途跋涉,车内物件一应俱全,还有个小巧的衣柜存放衣物被褥。还有精巧的车内摆饰,为怕颠簸东西容易移动位置,所有的东西都是以铁石打铸,方桌上的小物件则以磁石打制,牢牢吸在上面,不见丝毫晃动。真是精致,长途的马车我还是第一次乘坐,有很多事物让我觉得稀奇。“刚刚杜将军说今晚就在河西县过夜,请各位姑娘都准备好,以免忙了手脚。”灵犀低声和我禀告。是了,此行共五辆马车,我们是太后赏赐给诸王的良家子,每个高祖分封的王各赏赐五位,我们是前往代国的五个赐品。“知道了,刚刚好像听到了哭闹声,怎么了?”我拉过被子盖住双腿,虽然身体已经有所恢复却还是总感到冰凉难耐。“听说是夏姑娘在寻死呢,她老家和姑娘您一样也是清河县,此次想离家近些分到赵国去,拿了不少私房钱贿赂分配魏公公,结果公公拿了钱反而忘记了,她被莫名其妙的分到了代国,离家有几百里,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了,所以哭闹说不想活了。”①“的确是白费了一番心血,只是死什么,去那赵国未必就能回家,去代国也未必就回不了家,我们的命哪里就是我们自己的呢?”我淡笑,随手拿过枕头靠起休憩。“是啊,哪里就听得我们的呢,听说皇后身前的那个清漪姑娘说赐死就赐死了,人家都说她清雅得如池中白莲,美丽的很,在皇后面前也很得脸,她那样的人物还轻易被赐死,我们就更如草芥了。”灵犀叹怨的说。我清笑诘问道:“这样美好的人物,你见过?说得好像有模有样的。”“奴婢哪里见过,不过听说过,奴婢原先是服侍齐美人的,她病死后就负责看个屋子,守着绮月殿打扫打扫,后来听说能放出宫去代国,奴婢自然就去魏公公那报名,反正到哪都一样,奴婢已经受够了那个憋死人的地方。哎哟,这个不能说……”她立刻捂住嘴巴,紧张的看着我,生怕有什么惩罚。我看她如此笑着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以后也不要总是自称奴婢,我叫窦漪房②你也知道的,叫我漪房就好,我叫你灵犀。”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那怎么行,您到了代国有了位份是要做王妃的,奴婢怎么能轻易称呼您的名讳呢。”灵犀连连摆手,固执的不肯如此称呼。“到了代国再说,我们现在没有分别。”我笑着应答。刚说到这里,马车突然停止前行,我们俩身体随惯性前扑,我勉强撑住再去拉她,来不及够到她的衣袖,她已经扑到车外,很是狼狈。我大笑,笑声未停却听见车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窦姑娘,今晚就在这里休息,请您下车,末将已经为您挑好了房间。”我顿时敛住笑容,面无表情的将薄纱环于面前,起身走出车外。银甲银盔,冰冷的刺目,剑眉下的眸子清朗如星,面容虽带恭敬,骨子里却暗带戒备。

我明了他的想法,他是代国派来迎接护卫的将军,而我们是当今太后的赏赐,自然是要防备的,毕竟太后心血来潮的赏赐有可能也是夺命计谋呢。想到此处我冷冷一笑。灵犀跳下马车安置好踏凳,我缓步下车,经过杜将军身边微微俯身:“杜将军辛苦了。”

他目视前方,并无表情,点点头再不说话,旋即通知后面的马车休息。灵犀撇撇嘴,不屑之情显而易见,我笑笑摆了摆头,拉着她的手走入客栈。

虽处郊外,客栈还算干净,五个人各分了一间屋子,随行的侍女忙碌着安顿,我们几个只得先坐下来喝茶休息。我一眼就看见了两个眼睛哭肿了的夏雨岚,青纱罩面愈发的显得那双泪眼楚楚动人。听说她原来是太后身边负责针线的宫女,本来没资格充当良家子,看来银子的力量果然强大,可惜没遂她心愿。

另外两个是汉宫的宫人,乔秀晴,段明月。“好歹我们也是送到代国的良家子,那个杜战就把我们放到这里,又小又破怎么住人?”说罢还拿起帕子隔着薄纱掩了自己的口鼻。那是许金玉,父亲是礼辅大夫,本来是凭着容貌准备进宫享福的,因为太后严厉狠辣,怕受折磨,她父亲为她另寻了个好去处。段明月低声说:“姐姐少生些事吧,那个杜将军是代国的镇国将军,此次能来已然给了我们姐妹天大的面子,荒郊野外的,有个住处不错了,莫要再挑了。”许金玉不以为然:“怕什么,将来如果我得宠了,他还得巴结我,什么镇国将军也得我让他当他才当得上”哼的一声从她左边传出:“得宠,做梦吧,代王虚岁才十三,你大他五岁,他会宠幸你?仔细让人笑掉大牙。”乔秀晴一向嘴直口快,此话犹如泼了一盆冷水给许金玉,气得她呼呼直喘,年龄是她的心病,东行的五人中她年龄最长。我旁观几个女人的斗嘴,不置可否,宠爱是她们最爱幻想得到的东西,却是我最嗤之以鼻的。低头轻轻摩擦茶杯边缘,没有言语。夏雨岚似乎还没有脱离无法回家的伤心,依然在那低低抽泣,身体躬曲着一颤一颤,宽大的罩服显得沉重无比。我们五个是一样的服饰,在未得到分封之前都是如此。不消几句两个人就吵闹起来,段明月从中拉架,因乔秀晴身量高挑拉的颇为费劲。

我不耐,起身上楼,在下面一片吵骂声中消失。吃过晚饭,各自回屋,灵犀已经点燃了油灯,为了明早赶路,我俩决定和衣睡觉,她睡在对面的小床,很快就传来鼾声。被子里有股干草的气味,枕头也有些汗臭,空气闷热难耐,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我只是担心……她还好吗?临被赐死前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猩红的血,白色的莲,婆娑的泪眸。轻叹了一下,转过身,看向暗夜中灵犀的方向,她是谁,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吗?我可以信赖她吗,我不知,也无从知道。那夜,我悠然转醒,齐嬷嬷端坐我旁,手里拿着汤药碗,一勺一勺的喂给我解药。

“醒了?”太后远在榻上,声音荡在大殿上,空旷得骇人。“回娘娘,醒了。”齐嬷嬷放下药碗,将我扶起,此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死,有点难以接受,努力想却无法知道纰漏在哪里。太后慢慢走近,笑着看我,了然我眼底的疑惑,轻声说:“你没死,哀家给你的不过是种可以让你大量吐血的药酒,服过解药就会停止吐血罢了。“我想说话,却干哑的嗓子无法蹦出片个字句,齐嬷嬷安慰我说:“嗓子是会有所损伤,好好调养过阵子会好的。“ 我询问的看向太后,她站在榻旁,眼睛望向窗外,悠远的声音传来好像并非出自她的口中:“代王刘恒是哀家最为不放心的人,虽然尚且年幼,身边却有不少的谋士,薄姬也颇有心计,皇上的身子不好,哀家自然要替他守护好江山,你是唯一可以帮哀家的人,你很聪明,几番测查你都安然通过,哀家派你去代国,当我一个耳意心神如何?“听到这里我全然明了,雨中接旨,奉迎新后,血洗未央,杀人夺子,拆桥赐死不过都是对我的考验,最终只是为了派我去代国,做个细作。好缜密的计划,而这计划的最妙之处莫过让我死了才可以重生。我缄默不语,还要踏入纷争么,原本准备放弃生命的我还会再次回到我厌恶的世间么,我不想,于是轻轻摇头。齐嬷嬷按按我的手臂,闭眼摇首。我选择沉默。太后并不看我的反应,依旧看向窗外,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肃穆,鬓发深处透出银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着太后,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此刻如此伤心寂寥,如此疲累不堪,,记忆中坚毅的面庞也印上岁月的沟壑。我叹了口气,这就是母亲,再怎样胸怀伟略的女子也逃不过身为母亲爱护子女的本能,杀人夺位都不过为了自己的孩子罢了,此刻的太后就是一位为了拱卫自己孩子地位不择手段的母亲,而我只不过是她运筹帷幄的一颗棋子。想到这里心底油生一股悲悯,为她,也为我。“锦墨很好,只是有些伤心过度,哀家已经让两个嬷嬷去照顾她了。”太后关切的话语让我的心由悲转惊。原来如此,那夜容我和锦墨团聚也是为了今天逼我就范,一夜的相处下来燃起我新的希冀,希望锦墨能永生安好,以锦墨性命要挟,我自然难以拒绝。果然是好方法,现在暗地里清楚的告诉我,锦墨已经在她手中,我必须答应,而且到了代国也必须给她一切她所需要的,否则锦墨性命休矣。

我低头倚靠在榻边,半晌无语。太后声音骤然拔升:“你可是不愿?”我仍是不语。齐嬷嬷放下药碗,扶住太后的手臂说:“今日事情太多,容她仔细想想,夜深了,太后还是先休息吧。”“那好吧,哀家给你一个晚上考虑。”太后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夹杂着威胁,怎么可能容我考虑,不过是让我走的心甘情愿些罢了。我不曾犹豫其它,答应太后是肯定的,我可再次选择赴死,却不能牵累锦墨,以太后的性子也必不会轻饶我的家人,我无法这样自私。二次为人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许多,以前总是哀怨自己的命运让人操纵,无法自主,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命运是握在自己手中的,虽然可选择的道路少了些,却不是无路可走,即便无路,仍可端看你怎么走才能再辟蹊径,死则是最懦弱最无能的逃避,我定下心,决定去那代国,就算不是为了锦墨,我也必须要去,那里有我向往的自由,有我向往的生存道路,即便是被人操控的命运我也能活的精彩。回首再看窗外,依旧是皎洁月光,依旧是点点星辰,而我却不再是我了。

隔天,灵犀被分到我的身旁,此刻的我是窦漪房,年方十七,清河县人,母早亡,因家贫困,父亲前往湖边打鱼补贴家用,不慎掉入湖中身亡,遗留两个弱弟给我照顾,没办法我只得入宫寻个生路,一直在广福殿侍候,王美人死后分到建章宫作了太后管理内务的女官,两个弟弟流落民间,不知去向。此次将良家子赏赐给诸王,我领命去往代国。她是我的随侍。灵犀很伶俐,我一直戒备她,对她说话也总是点到为止,她并不在意,我无法摸清她的底细,如果她真的是太后安插在我身边的监视,那以她十六岁的年纪来看城府实在深不可测,两天相处一丝破绽全无,这让我愈加对她小心提防。萧清漪出殡和我出宫是同一天,果然风光大葬,宫娥中若有死亡通常都拉到西郊化人坑,而萧清漪的棺椁享受到不同的待遇,不仅死后被皇上破例追封一品莲夫人,还允许入皇陵安葬,好大的脸面,无限的荣耀。出殡这天,未央宫除皇后之外全体带孝,万朵白莲铺就一条登天去路。未央宫外围满了引颈相看的宫娥太监。八名身着孝衣的小太监为萧清漪抬了棺椁,十名素服宫娥为萧清漪举幡引路。

片片白色纸钱满天飘扬,随风起舞我收拾包裹,带好一切所需,一身素衣罩服带着灵犀登着脚踏迈上远行的马车。

“起棺,走!”执礼的太监尖声高喊,皇后和皇上并未观礼,听说皇上一病不起,皇后受了惊吓。我从包裹中掏出一方丝帕,让灵犀帮我找个花样子。“姑娘,莲花行吗?”灵犀翻腾了半天问道。我接过莲花的纸样,笑着撕成丝丝条条,揉搓扔向窗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蔷薇花样,接过来,描在绣缎上。嘶叫的马儿拉动了车,车轮滚滚开始缓行。“出宫咯”执礼的太监接着高喊。哀伤的鼓乐齐响。“出宫咯”车队领头的魏公公高喊。四处一片寂静无声。那边白幡招魂,这边欣然出宫。我淡笑,一针一线慢慢绣起不曾停歇。①历史中,窦后清河县人,为离家近些贿赂分管太监,后被误分到代国。此处为故事需要,转嫁他人。②窦后历史中没有名讳,查阅了很多有关方面的书,能确定的是两个清漪和漪房。

试探

依然无法入睡,索性披上罩服出去走走。寂夜,月朗星稀,微风偶尔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客栈后是一空旷庭院,左边是马厩。远远看见一块青石,走过去,拂拭干净坐在上面,清凉宜人。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好像上次还是在未央宫中偷舞翘袖折腰前,当年那舞改变了戚夫人的命运,如今细想它也改变了我的。如果没有那舞我将会怎样,还会如此纠缠不清于宫闱争斗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不想后悔。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响起:“姑娘在这里做什么?”我惊愕,继而恐慌,黑夜深沉,忘记安全,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何意?

我清清嗓子:“谁?”从马厩旁草堆后转出一人,剑眉星目,原来是他。我略为转身,避过他探索的目光。良子家一行为避讳男子目光都会面环轻纱,此时我贪图便宜并未罩纱,于理有些不合,不加思索起身准备离去。“姑娘慢走,末将想劳烦姑娘打听些事情。”他快步走到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我无奈,只得侧身对他,轻声说:“杜将军多礼了,若有知道奴婢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在太后身边多日,如此明事理,必然深得太后的欢喜了”他的语意让人无法揣测。

虽然侧身,却仍能感觉到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片刻未离过我的面庞,稳了稳心神:“将军说笑了,奴婢只是一个司管内务的女官,哪里时时刻刻见得了太后,不过是沾了些虚名罢了。”

“哦?让姑娘见笑了,不过末将听说姑娘有两个弟弟遗落民间,不知身处何方,不妨说给末将,定用心寻来,解姑娘思亲之苦,以免骨肉分离。”他的面容浮现笑意,眼底却冰凉如水。

“岂敢劳烦将军,奴婢也曾托人四处寻找,只是人海茫茫,分离的日子久远,已然无法寻觅,多谢将军苦心,奴婢现在有些困乏,先行告退,不打扰将军的好兴致了。”我俯了俯身,背向于他,刺入身内的目光似若未见,想着方才的对话,皱起眉头加紧步伐,走入客栈。果然是代国的名将,明明是试探却又不露端倪,几乎被他转迷了方向。走到房门口,深吸了口气,唯恐惊了灵犀,我蹑住脚步,轻轻推开房门,大开的窗子前一个黑影直立,听到声音,猛地回身,似有慌张。才放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谁?”不等回话我摸索向右,依稀中记得那边的桌子上有方桌镇,若有不测也可抵挡一阵。

“窦姑娘,是我,你怎么了?”灵犀的声音并未让我放松,反而愈加的紧张。

“原来是你,深夜不睡站在窗前做什么,仔细受凉。”我望向她,黑暗夜色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压住满腹的疑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奴婢起夜,看姑娘不见了,正想四处寻找。”她的声音有些迟疑。“太热了,睡不安稳,出去走了走。没事了,你去睡吧。”我挥了挥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窗前关窗,顺势撇了一眼,此处正对着我方才坐过的青石。思量一下,将窗关上,笑了笑说:“说来有趣,刚刚还在院子里碰见了杜将军,他还要帮我寻找失散的弟弟呢”说完,走到床边,拽过被子,并不躺下,仔细借助微弱的光线看着灵犀。

看她怎样答话,即可探知她是否看到我与杜战的对话,又可以摸清她是否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还可以把这事泄露给她,让她把消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让他们把我的身世弄清楚些稳妥些。

然而许久没有回答,我摒住呼吸,辨听那个方向的声音。此时她已经回床躺下,翻身向我,她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急促,难道她真的是太后派来的?只是她又用什么方法把消息传到太后那里,莫不是还有接应,会是谁,越想越觉得如芒在背。

“他哪里有那么好心,不过是想您是姑娘们中的翘楚,来日必然飞黄腾达,提前做些功夫巴结罢了,姑娘若是信他就给了这些钻营小人机会,他日也会受制于他的。”她此番话说得不紧不慢,全然不像是一个打扫小宫女能说出来的。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滴水不漏,无法断定我前面的设想,看来她比我想的还要心思缜密。

“你说的也是,我倒也没当真,困了,睡吧。”我作势躺下,翻身朝内。

身后没有声音,我也因为心力交瘁慢慢昏昏欲睡,迷蒙中,听闻一丝幽幽的叹息,那声音扎进脑子,惊的心也跟着颤起来。强迫自己睁眼再听,却寂静无声,略撑起身子再听,依然无声,难道是我的错觉么,我无法确定,只是如此一来再也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睛涩乏的很。转眼已经天明,原本身体就尚未恢复,一夜的折腾让我面色发白,灵犀扶我起床的时候几乎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灵犀想要禀明杜战,恳求缓一天出发,我一把拉住她:“不可为我一人耽误了行程,许是昨夜着凉,喝些水,歇歇就好了。”灵犀也算听话,只是倒些水给我,替我穿戴,又依照我的意思为我略上了些胭脂粉黛。

当然不能休息,那样一来会被杜战认为我已经心虚装病,我必须要表现丝毫的不知情,才能消除他的猜疑。灵犀扶着我下楼,不出预料的看见杜战,我挺起腰身,扶灵犀的手臂也悄然拿开,隔着面纱微笑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杜战也微笑点头,只是他的笑容中似乎闪过一丝嘲弄,嘲弄我的幼稚佯装。

不敢再直对他的目光,我决定提前登上马车。我刚坐稳,灵犀在车外通报:“姑娘,夏姑娘来了。”“请夏姑娘车里坐。”我听后笑着说,夏雨岚躬身上车,我欠身向左靠了靠,她贴我坐下,灵犀又上来屈膝坐在对面,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了许多。“听说姐姐也是清河县人,妹妹早就有心拜访了,今天来的仓促,姐姐不会怪罪吧。”夏雨岚说起话来轻声慢语,柔软得人身子都要酥了。“哪里说来,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只是怕叨扰了妹妹才没前行的。”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着。“两位姑娘都把面纱摘了吧,这里没外人,看着实在闷热。”说罢灵犀起身帮我摘下又要去摘夏雨岚的。“不用劳烦了,我自己来。”夏雨岚客气的点头作谢。伸手把纱摘掉。我侧首看她,果然是一丽人,雪肤凝肌,眉目娴静,因为天气闷热,直挺的鼻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姐姐美貌,妹妹自叹不如,难怪姐姐深得太后的喜爱。”夏雨岚恭维的说。

原来她也是来探话的,我抿嘴一笑。“如果深受喜爱怎么舍得放我出来?妹妹说笑了。只是可惜了妹妹的好样貌,为何要选择去代国?”我拉开窗帷,有如不经意的问。“我家在赵国,此次本想分去那,日后跟家里也有些照应,谁知天不遂人愿,现在我已经认命了,不过都是命吧。”她提及至此似乎又有些伤感,抽泣之声有小转大,像是梨花带露看得人心疼。

看来她是认清了形势已然无法回头,只能先与我们四个之一结伴,这样一来彼此有个依靠,将来也不至于在代国行的艰难。我笑着将头别过,对她的话不予置否。离别在外,身处他乡,每个人都变得功利起来,用的心机也远盛于宫内,虽还没到代国我却已经能够预想到未来的勾心斗角会是怎样的激烈了。

只是她投错了地方,许金玉应该更受此番礼遇才是,毕竟身份尊贵的她册封的时候也应该在我之上,夏雨岚似乎选错了人。看我不语她也有些局促起来,尴尬的清清嗓子,灵犀善解人意的递过杯子。

“果然是姐姐调教出来到,心细周到无人能比呢。”她又寻了个机会抬高了我。

恭维做的明显未必会得人心意,不过这样的卖力讨好也让我放心不少,聪明如她不会做我的对手,我应该多加注意那三个人。“看来姐姐是累了,妹妹先行告退了。”她让灵犀唤停马车,起身告辞。

我面带歉意说:“我昨晚好像略受风寒,今天有些怠慢了妹妹,改日我在赔礼了吧。”又是一番谦逊礼让,才送走了她。我坐回原位,掀开窗帷,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木,晃动片片碧叶,划出阵阵阴凉,难得的好景色,难得的好天气。只是这样美景却不能解我心头烦躁,两日来的提防让我心生疲累,百般的试探,千般的回转,让我几乎丧失走下去的勇气,还能坚持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杜战如此难缠,还有代相永安侯周岭肯定更加的难以应对,如若败漏怕是性命堪忧。其实加倍小心,暂时瞒过还是可以的,只是如何让代国君臣日后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必须要做的就是先把杜战稳住,不让他心生怀疑才是。我哑然自嘲,在建章宫时还信誓旦旦,现在却全没了章法,看来前方的路比我想象要困难的多,只是已经没有退路,再难也要走。想的越深,头疼的越厉害,索性不想了,拉过被子偎在其中。不想了,只要少招惹他人,保我安稳就好。月余,一行人马已经进代国边境。“姑娘,杜将军说今天现在城中的驿站休息,明日进宫。”灵犀边整理床铺边说。

“ 知道了。”我答的心不在焉。刘恒是怎样的人,薄太后又会如何,心中的疑问堆积起来,横在心头,让我无暇关心其它。吃过午饭,五个良家子在中堂接受训导。代国虽然是先帝的分封国,但是规章仪制一切照仿汉宫。我们几人是汉宫太后的赏赐,明日代王刘恒将会率领文武百官前来逢迎,所以礼仪丝毫不能出错。现在由代国派来的礼仪大夫逐步的教导我们,行走,说话,谢礼,退席,步骤繁复不逊于天阙。因为事关重大,纵使是许金玉也不敢造次,依步学来不敢怠慢。训导完毕,每人随身的侍女上前从魏公公那里领取明日觐见的服饰。虽然还是一样的款式,颜色却有所区别,分为,嫣红,姹紫,水蓝,柔绿,明黄。许金玉的侍女镜儿走到魏公公面前,使了个眼色,伸手向他。魏公公也不细看,只是笑嘻嘻的接过,放进袖子里,拂拂衣角,端起那套红色的递给镜儿。镜儿用眼睛撇了一眼左右,轻蔑一笑,捧着衣饰,翩然回到许金玉身边。灵犀回头望我,我笑着摇摇头。看来许金玉是想让初见的刘恒惊鸿一瞥,只是她却不曾想到,明日的典仪我们几个已然是注目焦点,再去抢这风头,必然会成为后宫和百官心中的鲠刺,必被拔之。不等我吩咐灵犀,水蓝服饰已经被夏雨岚的侍女领走,段明月的侍女领了柔绿,只剩下明黄和姹紫,我转头看向乔秀晴,她也看我,我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她摇摇头也做个请。

以乔秀晴爽朗的个性必然是喜欢明黄的,我抬下巴示意灵犀拿那套紫色的,灵犀犹豫了一下,再看我,我点点头,她只好跺下脚,领了那服饰回来。灵犀别扭的站在身后,我起身和众人告辞。夏雨岚也起身同我一起离去。

“奴婢是在不明白,那个明黄的不是更好些吗,为什么让给别人?”回到房里已经有一阵子了,灵犀的怒气还是没有平息。我笑着不答,姹紫相比于其他颜色虽暗淡些,却深合我意。既方便方便我观察代国的君臣,又方便隐藏自己。不理会灵犀嘟嘟囔囔,我去沐浴。香檀木的硕大木桶中漾着轻盈的玫瑰花瓣,层层密密,香气宜人。褪去外衣,将身体置于其中,水温软柔和,消散了烦忧,稳定了长久以来惶恐不安的心神。将头埋于清澈水中,猛然抬起,任头发披在身后,长呼一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明日就会看见刘恒了,不管将来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我的王,如果可以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思及至此突然涌其一种不知名的恐慌,明明是对未来的不可预计,却杂着兴奋,从心底一点软绵向周身蔓延开,没了力气。若是民间,待嫁的新娘该是怎样的心情,大概会抚着嫁衣羞涩的笑个不停吧。只是我却酸楚的笑不出来,明日与我一同进宫的还有四个人,不,不止这四个人,还有代国后宫的众多嫔妃,那高高在上的王哪里只是我一人的夫君,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将头靠在边缘,撩拨着水中的花瓣,也许未来的日子会荆棘满路,而我的人生也会因此改变,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会给自己一个最完美的开场,让自己一步步踏入这腥风血雨之中。

初见

七月二十六,我同其他四位良家子同日进宫。早晨,天色未亮,驿站内外就开始忙碌起来,已经站满了等候的手持仪仗的太监和随侍的翩迁宫娥。今日的发髻五人相同,都是如意高髻,斜绾飞凤镏金步摇,一式五对缕空金银嵌着配合各自服饰颜色的宝石,耳上坠着同色的明铛,项上亦是同色的璎珞金镶宝的项圈。身上礼服也是五色,绣刻祥云灵芝云舒广袖,逶迤拖地的百色鸾衣,曳地月华长裙,裙服宽阔,熠熠流光随身摆动,裙边配以指甲大小夜明珠镶圈,层层荡开叮当作响。外裳轻纱薄透,飘逸空灵,隐隐透出左臂所带缠臂金①,华贵异常。寅时已到,五部华盖宫车停在驿站门外,我们各自由侍女搀扶上车,前往王宫。

代国王宫规模略小,离远望去,殿角卷扬,一抹金色朝晖撒于其上,泛起粼粼金光,让人不由得升起肃穆之意。因为身份特殊,此行由朝天门进入,据说那是奉迎新后才能走的通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子停住,众人上前服侍更换轻辇,接着前行,又过了许久,再次停住。外面响起执礼太监的声音:“代王刘恒接旨……”“臣刘恒,携百官奉迎圣旨。”一个平稳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这就是刘恒了,凭着声音无法猜测他的样貌,我低头绞着衣角,忍住好奇不去窥探。

“代王仁孝淳厚,恭让谦和,今赏良家子五人,以兹嘉奖,钦此。”说罢魏公公回首示意,侍女们将我们搀出。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黑色龙袍,头戴金冠的少年。他躬身叩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刘恒叩谢皇上太后赏赐。”说罢起身,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看着我们五人,快走几步来到面前。我们纷纷见礼,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搀扶起身。我处偏后,虽不能看得仔细,却惊觉他比我还要高出半头,完全与年纪不符。“快快请起,果然都是丽人”一番话下来前面的许金玉和夏雨岚已经羞红了双颊。

魏公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深施一礼说:“代王欢喜就好,不枉老奴一番辛苦了。”

刘恒似乎沉醉在左拥右抱当中,听得此话登时吩咐赏赐魏公公邑食万石,随后则拉着左右美人进入内殿,留下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依然下跪。我左右环视,杜战在百官右手,仍低头不起,而左边站起一位老者,朱红冠冕,抬手唱诺,请魏公公偏殿休息。魏公公得了赏赐自然高兴,随那老者前往偏殿。杜战等魏公公进入内殿,缓缓起身,示意百官起身散去。行至我处,杜战眯眼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缕带有深意的轻笑。我、乔秀晴、段明月依然站在大殿的台阶下进退不是,他吩咐了宫人搀扶我们也一同进入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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