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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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搁,而我却拖了许久。凌霄殿上,夜夜畅美的歌声,仿佛天下最凉滑的丝带捆缚住我的喉咙,紧紧,软软,却越勒越窒住呼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宫人们都换上了凉快的夏衣。而我仍穿着夹袍,只因为抵不住的冷。从心底透骨的冷。我很少让人掌灯,因为未央宫不需要灯火。那样煦暖是我无力承受的。还是冰冷点吧,至少能让水一直平稳下去。那歌声还在响,却被门外渐大的喧嚣声掩盖,我有些不耐,我已经躲避如此。为何还要扰我清静?“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见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宫。”那声尖锐的喊叫,让我霍然转身。殿堂深远,能如此清晰听见,她必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死?我轻轻重复着,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宫,谁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点价值。

一阵脚步声响,灵犀快步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等着她斟酌好话语。“娘娘,门外是锦墨姑娘的贴身宫娥鸩儿。”灵犀总会挑出来最伤不到我的话说给我听,只是今日,却是不能了。我一怔,锦墨,锦墨已经好久没有来未央宫哭泣了。生病的那段时间几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个时辰,不,甚至更多。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声后,她似乎再没有来过。听得执事的宫娥说,刘恒夜夜住在紫箫殿,锦墨那再也没去过。如今这般又是为什么?是对手出现了,开始寻求扶持是么?我蹙着眉头。再恨也不过一时吧,尤其是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恨慢慢也变得平静。

低头抚弄着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满了掉落的青丝。“为什么?”这三个字已经带了些软弱。“鸩儿说,让您去锦辰宫看看,她不敢说别的。”灵犀仍是低声细语,面容的平静越来越像极了我。我起身,将那梳子拍在桌案上:“凭什么要本宫去?”凭什么认为我会去?

灵犀不动声色的又轻轻补了一句:“鸩儿身上全是血污。”啪的一声,细致的长梳被我拦腰折断。心寒烦乱,百味杂陈。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出自我的感慨。“备车辇吧,本宫去趟锦晨宫!”神色还是冷淡,心却抖了起来。迈出殿门时,我轻易看见了门口跪俯的鸩儿,青白色的宫娥夏衣上带着斑斑点点的暗黑血迹。

“鸩儿是么?”我轻声问道。“是,皇后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颤的双环发髻透露着她的恐惧。我回头看着灵犀吩咐道:“送训诫司吧!”说罢连头都不会,直接登上车辇。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该喧哗未央宫。我再不理世事,也不会容个小小宫娥在我的门口轻易辱秽喧闹。踏入锦晨宫时,静悄悄的。原本锦墨身边就没有什么随侍的宫娥,如今去了鸩儿,更加冷清了。

两个粗使的小宫娥似乎没与预想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张无比。我不理会她们,迈上台阶,伸手用力推开厚重的殿门。黑漆漆的空旷殿内也是一盏烛火也无。正欲开口,却听见低低呻吟声从内殿传过来。

我抢步走到内殿,灰暗之处只能隐约看见,雪白的床衾已经变得暗色一片。

而锦墨手拽着白色素锦正惊恐的看着下面哭泣着。那素锦之下,隐隐是浑圆的肚子,一半已经勒平,另一半还悬着。沉寂如死的内殿,灵犀已经将左右屏退,三个人就这么呆愣着。我咬了咬牙,看着颤抖的锦墨御医已经赶到,我却命灵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为什么?”近在咫尺的众人让我不能不将声音压倒最低。锦墨抖动的身子,半悬着,摇摇欲坠,却仍死撑着,咬紧了下唇。大片的暗黑色让我闭上了眼睛。寂静的殿内,三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短促。

“为什么?”我张开眼,再问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切已经明了,我却必须让她再说一次。

弥蒙之中,锦墨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小脸笑着,笑到人的心底发凉。“还能为什么,姐姐不原谅我,妹妹也没办法,就算去求一辈子妹妹也是甘愿的。只是妹妹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让来路不明的孩子生下来么?”她说的含糊不清,我却已经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确认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些盐。锦墨惨然一笑:“是,正因为是所以只能如此。”那种绝然的深情不该是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锦墨,今日也似地狱罗刹般骇人。

锦墨失去了我的庇护已是生活得步履艰难,如今有了尹姬,刘恒更是对她不管不顾。这孩子在帝后都置之不理时到来,恐怕也吓坏了锦墨,毕竟谁都不承认的孩子生来下,母亲还能活么?

是了,一只黄雀伤了我们两个。锦墨突然扑倒在床边,灵犀立刻上前搀扶。踉跄着,带着那长长的裹到一半的素锦一字一顿哭着说:“妹妹未嫁已经失贞,又做了错事,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妹妹无怨无悔。妹妹只想把这个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当不曾看见过,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这世上不过也是少了一个污秽的人罢了。”说罢甩开锦墨搀扶的双手,狠狠的又围着肚子绕了两圈,用力勒下去,素锦边缘的肉已经鼓翻了出来,下身的血也又涌出了许多。当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样时,我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甚至还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谁的血?是锦墨的还是我的?锦墨的动作还没停止,素锦也缠到了最后,我甚至能看见那白色下面悸动的弱弱心跳,还有一只晃悠悠的小手,挣扎着,想看看外面的繁华。双眼仍是紧紧盯着锦墨,灵犀在旁已经有些颤声哽咽。偏殿有些喧哗,也许时间已经够久了,久到那边的御医和宫娥也开始议论此事。

最后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也平了我六个月来的愤怒和悲哀。半晌无言,最后一次看那肚子。锦墨已经颤抖的说不出来话,青白的嘴唇抖动着,豆大的汗珠也布满了额头,至始至终她不曾喊叫过一声。一双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我默然。酝酿着原谅。就原谅了吧,再生气,她是我的妹妹。就原谅了吧,肚子里还有无辜的孩子。就原谅了吧,也可以给自己一条生路。甩了甩袖笼,木然和灵犀说着:“你去把东西弄好,让御医过来。”再看已是不想,轻便的绣鞋下沾染着诡艳的血。我没有理会几乎要昏厥的锦墨,踏步出锦晨宫。一步一个,血色足迹。十几步回头,一行歪歪斜斜的红莲。我终究做不到这样的狠绝。将那双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许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会有呕吐的欲念。

车辇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世事纷杂,不经意间,已经有半年未见,那绰然身影总在回首时轻易想起,却没有在眼前来的真实。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满腹的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须来和他讨要锦墨的名分。忐忑迟疑着,我还是来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而入。前殿无人,不知何时,暗黑的夜已经压停了歌舞。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变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么?轻轻走到内殿,仍有些酒气缭绕。孤寂的身影窝在床榻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和寒凉。

我怔了好久,寻思着是否开口唤醒他。慌乱的内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我,我淡淡挥退了他们。轻轻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再大的恨意已经被时间磨耗已尽,我终于可以庆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静的看着他。

紧闭的双眼,蹙紧的眉毛,原来他睡的也不安稳。一个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吓到了我,也惊醒了他。刘恒一双冷目,凝视我半晌,闪过一丝星火,忽地笑了。我有些愕然,也为他的笑松快了有些紧绷的神情。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何时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我压住了心头的不舒服,低头说道:“怕惊扰了圣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禀。”

刘恒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几个来了就好说罢他也没了动静。

哽噎在喉咙里的话,两个人都说不出,他难,我更难。凌乱的被衾下,有一方烟霞色的绢帕适时露出了一角,也点醒了我。片刻,突生出些许难堪,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今日臣妾是来跟皇上讨个话儿。”我神色冷肃,将刚刚放松的面容又绷紧。

刘恒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挺直了腰身,低声说道:“臣妾表妹锦墨已经身怀有孕,圣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来也是一大幸事,苍生同庆,请皇上赏个名分给臣妾表妹。”刘恒不语不动,面色也毫无波澜,暖一点点从他的眼底撤走,变得阴冷。

那是伤恸么?为何不见我预料的欣喜?我对他惊恸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一味硬着心肠说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后宫繁衍子嗣,今日天赐子嗣,皇上也应该感谢天地厚爱。更主要的是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现在惊恐未定,为安慰她您也必须要赏赐个名份给她。”短短的僵持后,塌前的盛香炉的小矶被轰然掀翻。零零落落散落一点的香球烧坏了铺陈的华美织锦。我微微低下了头,却一动不动。巨大的声响让殿外守候的宫人们都纷纷涌跑了进来,刚一露头,就被刘恒恨声喝退:“滚!都给朕出去!”温文的刘恒从来也不曾有这样暴戾的模样,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我敛低了眉眼,还是无动于衷。我成全了你们,你为何还那么生气,是责怪我没有眼力做晚了么?还是如今已经无法再和新人交待?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个用力,我已不能安稳坐在床上。慢慢勒紧的衣领,滞住我的呼吸。他逼视着我,一字一字,清楚的问道:“皇后就这么想给锦墨一个名分是么?”

没有半分暖意的话,冰冷刺心,我却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圣上能给锦墨名分。”

“好,好,好个贤良的皇后,那朕就顺了你的意思!”他大悲过后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着,看着我卑微的躲闪。“明日圣旨就会传遍后宫,朕一定会特别的宠爱皇后的表妹,不会让皇后失望的!”说罢,抬手将我摔落地上。冷硬的地砖撞击着我,浑身的骨头也咯咯作响。我没有呼痛,因为全身都痛,已经分辨不出伤在哪里。刚刚还是如梦良辰,此时却变得残缺森然。刘恒甚至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转身而去。是去紫霄宫还是去了锦晨殿?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已经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强撑起身子,颓然看面前混乱。一意偏执伤害了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却仍是有口难辩。

宠爱

刘恒确实给了锦墨最大的宠爱,宠爱到一切用度参比皇后。此时我必须称呼她慎夫人,只在我一人之下的慎夫人。我面前摆放着彤史,上面红红的是这一个月来的记录。仍是夏日,却抬眼看见微微发黄的树叶,瑟瑟在枝头。尹姬还是被我们挤掉了,不论什么原因,至少这一个月来,三十日刘恒是睡在锦晨殿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闲暇,我才坐下来真正开始审视自己。这一切的纷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我更看中的是什么?连日来我更多的是忙碌在后宫,为锦墨的病情,为锦墨的背叛,又为锦墨的争要名分,日日相扣,时时必争,太累了。争抢到今日我却仍不能得到片刻安稳。也许后宫嫔妃们已经非常艳羡我有三个子女,这其中有太子,也有长公主。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是真正的稳固,惠帝做太子时不也曾经面临过几度被废的危险么,况且我还不如吕后掌握朝政大权。而要保障的更多些就必须要寻求朝臣的辅助。曾经以为,一切的拼搏厮杀不过是到登上了至高便可休憩,随后可以安稳享有淡泊宁远的生活,如今发现错了,其实我从未踏出风波,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风波。接下来该效仿高后么?策动所有的朝臣么?我不能确定。毕竟吕祸惨烈仍历历在目,而刘恒被拥戴的原因更是太后与我没有外戚。两个孤苦的女子,两个坎坷的女子,都没有可以仰仗的亲眷执掌朝政。怎样才能建立真正的威望,怎样才能不锋芒毕露,都是留下性命的必要条件。

所以决定了,我长叹。还是要去见我不敢见的人。明日的宴席,我希望她也可以出场。北宫幽冷,寂静不似有人,蒸灼熏熏,却抵不过荡悠悠的阴沉。我东望,竟是遥遥相对未央。也许吕后的用意已经明显,要所有失败的后宫女子都要每日膜拜她的无尚,不过那时的她不能预想,自己的外孙女也会有朝一日被囚禁在此,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未央宫新人换旧人。只是九重天阙下,谁还会看见一个女子的满心不甘?就在此时,一声轻笑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惊,回头。张嫣已经压低身形,我紧张,连忙将她搀扶,纲纪也罢伦常也罢,我们不过是曾经相伴过的人。“进去吧。”嫣儿的冰冷还是如同四年前。这四年我不停的想要过来看她,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也许一切都是有因果报应的,她拒绝了我,我又拒绝了锦墨,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儿。兜兜转转,一生也就这样过了。十余年过去了,嫣儿仍是那么纯净,仿佛不曾沾染过世间的风尘,清澄透明,而我望着她,心也会被涤荡的澈洌。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一声感谢,一声歉意,我都说不出口。曾经,我们曾朝夕相对,曾经,我们曾共度难关,曾经,她为我恸哭哀悼,曾经我骗她太多。而今日,我们只能无言的对坐,再想也终是空怅。“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过来请皇嫂赏花。”只是一句邀请,我说的晦涩。

不算萧冷的北宫是因为应我几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后后忙碌的宫娥也是我一次次强令送进来的。而此次请求在她听来也许更像要求偿还。她沉默不语。这一去是为当今圣上添加仁德,也是对她最大的羞辱。我知道她心里所想,却必须一再相逼,我不能放弃最好的时机,也不能因为心软对自己残忍。

“皇嫂还是去吧,也见见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语气。张嫣仍是昂立着高贵,直直的坐着,仿佛在衡量去与不去之间的差别。“我有条件。”她用一个我字,宣告了弱势,也激起了我答应一切的想法。

她回视我,面容沉静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稳:“陈氏病重,我求皇后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却唯独不曾想过这个。先朝的嫔妃死于北宫之中,尸骨也不能发还,她们已经是被废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无望的她们更多的是与宫娥同等待遇,后门轻开,拉往北郊化人坑,寻个荒地草草掩埋。而今日的恳求,是为陈氏求得最后的尊严。至少不会草席相裹,至少不会尸首无踪。

嫣儿定定的看着我,嘴边还带有一丝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儿的时光,陈氏已多于我,也许再不贴心的人天长日久的相伴也抵过了当年的知心情意。嫣儿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好吧,就答应了她,也算是为自己的遗憾做个了却。“好,本宫答应你。”本宫二字说的自然,再不没有愧疚。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该如此。权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续多久,真心还有谁凭空相信。

一切都该过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处。“那明日申时,本宫与圣上等候皇嫂位临。”我躬身施礼,只淡淡地道。

嫣儿不想我会如此痛快的答应,目光复杂变幻,最后只是一声轻轻叹息。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不该浮现的悲戚。今日一别,我们将再无瓜葛,她是被废的皇嫂,我则是驾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头,轻轻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对往日的情分依依不舍了。没有泪,今日的我,眼泪愈加珍贵,我不肯让它见人,也不肯让它软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轻松赏花之时,也是联络君臣情意的最佳时机。往年都是我与刘恒与朝臣同喜,今日与我们同席的还有锦墨。三人并坐的尴尬被张嫣的到来打破,群臣纷纷议论,这是难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会有废后出现。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刘恒的目光,敛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见皇嫂。”

这一拜疑惑了老臣们,他们面面相觑,僵坐不动。拜后,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说:“北宫阴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庆,本宫想起了皇嫂寝食难安,所以擅自请皇嫂赏花,不曾通禀过,还望圣上宽恕。”我说到这里,转身拜下,直面刘恒,等着他的回答。动作间,睨到刘恒唇角的冷笑隐现,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案,似看着一场好戏。

突然,他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搀扶起我的双臂:“还是皇后知晓朕的心意,连日来朕也不能安睡,全为此故。皇后此举,甚得朕意。”我借着他双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对张嫣施礼:“皇嫂还是原谅了皇弟吧。”

张嫣虽小于刘恒,但刘恒却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张嫣伸手来扶,却侧目看着我冷笑。冷笑?我又何尝不是暗自冷笑。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下面是响彻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万岁万岁万岁。”“都各自平身吧,若说仁德,朕还是没有皇后思虑周全阿!”刘恒微微的笑着,将冷意隐藏,恢复了文雅帝王本色。群臣慌乱的赞佩声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觉中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难辨的东西。我轻轻颌首,笑着。看来今日想要的,已经达到了。刘恒和我显然达成了一种默契,即便两人已经身受重伤,却仍能在此时相互依附,毕竟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为何不做成大家乐于见到的模样?。就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帝后吧,尽管心中仍有涩味,尽管深深低头仍压不下那酸苦之气。

我有些失神,却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个刚硬男子惊吓到,未等刘恒说话,他已先硬声开口:“臣认为圣上还有不妥之处。”只这一句,下面就哗然一片。原本无人不歌功颂德的热闹场面却被这么一个怪人打破,让人难免不会吃惊非常。刘恒笑得疏懒,淡淡的问:“袁卿说说,朕还有什么不妥?”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罢免了周勃?果然是难得的直言君①。我低头笑着,看来是被我激起了众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显示自己的忠心耿耿。袁盎屈膝一拜,:“圣上英明,臣以为尊卑有序,则上下相安无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么可以和皇后坐在一席?这样不就失去了尊卑么”他一出口,便触动了我和刘恒的禁忌。我挑眉,看来只是略略动了些脑筋,就有臣子开始为我打抱不平了。刘恒环视我和锦墨,笑道:“袁卿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后贤良,这一切更是她倾心相求求来的。“我面色有些难堪,却仍笑着平视前方,刘恒说的没错,确实是我一手而为。而张嫣的笑穿透了我,将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众臣有些唏嘘,甚至还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贤良是皇后最为难得的, 经历高后的老臣们对此深深体会。锦墨闻言神色淡定,浑圆的肚子也挺了挺前。我静观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责难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责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来:“那皇上也不该如此,皇上难道忘记了人彘么,在皇上看来让夫人同皇后一起坐是爱她,其实是害了她啊!”锦墨的身形在听到人彘两字是震了一下,仓惶的小脸抬起头看着我,我笑着还她。

外界以为我们不过是表姐妹,而真正的东西我们自己清楚,我不会那样做,虽恼,却不会让她去死。毕竟血缘之亲,我不会违背。刘恒会为臣子训斥锦墨么,还是会依然我行我素?“朕爱她么?”一句短短的问,似在拷问自己,又像说给大家听。锦墨的脸霎时变得死灰色,凛紧了,敛低了眉目。三十天的宠幸不长不短,却可以轻易被否定。我有些憎恨自己,因为就在此时我突然有些雀跃,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说我会重蹈人彘时的不快,满心的笑。难道刘恒……我不能确定。在那样伤害后,他或者是我,是否还会轻易在原谅彼此。“朕是爱她,所以,朕会让她好好的谢你!”刘恒噙着笑的回答,在看过我的神色后慢慢说出,而我和锦墨的神情也登时调转。她有些直立,羞涩和惶恐不安交杂在一起,带着对我的愧疚,轻轻起身,吩咐内侍取来五十金,赏赐给袁盎。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体,一口气也就散了下去。张嫣还在笑,笑着喝茶,笑着吃菜,笑着看我。最知道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着姐妹相争,清清楚楚地看着我无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坏了我的计划,虽然贤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让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气。

锦墨的席子被撤到了右侧,我却没有一丝高兴,相反我开始有种孤零零的感觉,就象我一人端坐于此,周围全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迈不过,也走不了。①袁盎,司马迁为他作传,说他为人耿直,慷慨仗义,聪明睿智,老成谋国,堪称无双国士。而此时他以此事为契机,深得文帝器重。罢免周勃是因为有一次袁盎问汉文帝,陛下觉得周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汉文帝说,周勃乃“社稷臣也”。什么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够和国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难,休戚与共,荣辱与共——这样的一种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说,不对!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汉文帝问他为什么,袁盎说,您想想看,当年吕后专政的时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着全国的军权——太尉是全国最高军事长官、三军总司令,他手上是有军权的——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动作?那个时候,刘家的王朝已经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危在旦夕,周勃为什么还纹丝不动呢?到后来吕后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来说现在我们要平定诸吕,要把吕家封的王都灭掉,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这个时候才出来。他不过是顺应了形势,顶多就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听袁盎说了这些话以后,汉文帝对周勃的态度就变了。周勃出去以后,就训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谊,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说我坏话?袁盎不做任何回答。后来没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职务就被罢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里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势,丞相不当了,就落井下石,诬告周勃谋反,汉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监狱里面。这个时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惟独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为周勃辩诬,这个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从监狱里营救了出来。所以,袁盎是个正直的人,这里更多的是对他赞赏。

长君

我和刘恒变得异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后,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平静,一心只想做我该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后宫见到我却是总若有所思,但却没有改变我们的现状。一如现在,我们很和睦。“皇后,陈大人今日专程进宫可是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陈大人这样为皇后尽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后怎么想?”刘恒的笑挂在嘴角,目光也是温暖的。近在咫尺的距离,我甚至能看见他眼底的戏谑。“圣上过奖了,老臣不过为了感激皇后将从侄女发还回家,才去做的此事。也说不上怎么辛苦,能查访到了也只是天公垂青罢了。”陈平在下起身鞠躬,花白的须髯依旧闪着奸猾。

他终于为我找到了弟弟,却是窦漪房的弟弟。我一直以为当年这件事不过是高后凭空杜撰出来的,身份,年纪,家世,甚至亲眷,可是今日我却深深一惊,原来这是一个真实的身份,真实到,高后曾经为我的东行杀了一个宫娥,谋夺了她的一切。而现在我们所讨论的就是,窦漪房,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两个弟弟被陈平给寻找回来了。

弟弟?我也是有弟弟的人呢,当年祖父父亲流放,还带着我的一个至亲的弟弟,窦徽,那年锦墨八岁,而他才不过是五岁而已。掐指一算,今年也该有二十三岁了。入主汉宫后我也曾派人去寻找祖父父亲,只可惜,祖父年迈,抵不过重刑劳作,已经在惠帝六年病逝,我不知道已被沧桑岁月折磨的父亲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文雅儒魂。那快马传达皇帝赦令的内侍只是说,在父亲看过封着烫漆的密信后,仰天长笑,随即转身就走,谁也没拦住,最后不知去向。

那是绝尘的身影。又是一个干净的人。我执意将父亲身上污浊的牢服想成白衣,翩然甩着衣袖,洒脱不悔的离开。我只能将他赦免,却不能给他再多,不知父亲可曾认出我已经变得张扬的的字迹,毕竟那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上满满的一篇只是父亲二字,道明了我的生,我的荣耀。他是知道的,不然不会笑的那么开心,只是我却不能知道弟弟去了哪里,因为弟弟五年前已经逃走失散。“娘娘,您觉得明日臣叫他们过来如何?”陈平看见我的沉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打断我的思绪。一步步,天自有注定,就算我不承认,看来这次也未必能逃脱了。谎言再圆满也终有漏的一天,谁有能真的隐瞒一辈子?我抬眸一笑:“那就有劳左相大人了。”刘恒笑了,唇角挑着一抹玩味之色,也许他也不曾想过,我敢真的来见所谓的弟弟。

我对他会意的笑着,却不讲话。四目相对间,他的笑意有些异样。我们好久都没这样对着深笑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我们俩却是不同。他有些失神,我也有些神伤。“那就明日吧,本宫还要叫上妹妹一起来认亲。”我莞尔,一派诚挚模样。

既然有可能败露,我为何不找一个和我相陪的人呢?刘恒并不吃惊,也笑着颌首说:“那好,明日朕和夫人一起过来未央宫,让她也认认亲。”

一起过来,这句话多亲昵阿,里外已经渭明。片刻,人走,殿空,我却依然坐在殿中宝座,望着身边朦胧灯影良久不语。

心中揣揣,不知该如何面对明日。执意隐瞒这么久是因为我更在乎他的感受,可是今日深想却并非如此。其实我更在乎的是自己,逃避的认为我不说,他也不知。真的如此么?几次相逼,再痴傻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经有些知晓。可我还守这这份秘密不说,是多么的可笑。说么?我不想,从我嘴里说出,伤害最深,还是由别人来揭穿吧,这样他恨也能恨个彻底。灵犀将窗子关好,劝我去睡。寂静之中的更漏声渐渐变大,让人觉得越发凉沁的夜烦躁压抑。辗转于床榻,与地上睡的灵犀搭着话,慢慢的,她渐渐睡去,我不再吱声,却还是一丝睡意也无。这样的夜,人各有梦,睡也睡的踏实。而我已知明日结局,还怎么能睡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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