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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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光下,锦墨轻轻依靠在宽阔的臂膀间,暗自体味着偷来的幸福。

偷来的,确实是偷来的,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还是不能克制自己。这样一个风仪隽秀的男子,这样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会有女子能拒绝得了罢。

更何况,已是满身伤痕的自己。宫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躏,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团。那是她一生的噩梦,狰狞的面孔,被凌辱的身体,刺骨的疼痛,满嘴的血腥,晃动的寂寥黑夜,每一样被想起,都会让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阿!”这句话已经在她心里反复喊上了千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过泥泞的暗道,走不了了,因为双腿已经无力,看不见了,因为双眼已经被泪蒙蔽。活下来是她的目标,哪怕活下来以后是疯癫。她不愿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愿意将自己躲在黑暗的壳子里,等着天亮的到来。

于是,等啊,等啊。天终于亮了,一身华服,满眼富丽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说了,谁都知道她的肮脏,自己不说,话却传的飞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贵的皇后娘娘,有一个被多人强暴的妹子。还躲么?能躲到哪里?诺大的皇宫已是天下最隐秘的地方,她还能去哪里?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还能还回以前那个开朗的锦墨了么?

慢慢圣上是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为他温润儒雅,因为他对姐姐是那么的好。锦墨也曾偷偷艳羡过,若是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夫君该多好,很快这样的想法就被自己轻易的唾弃。还配么?自己残败的身躯还配么?锦墨不敢笃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几次提出要自己见一见的。

见见罢,见后寻个眉目顺眼的就嫁出去罢,远远的离开这里。即使再难过也必须远离,那是圣上,更是姐姐的夫君。带着羞涩,锦墨还记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这样的气势,这样的英武,天下最最无尚的男子,让下面畏缩的人们都模糊了面貌。还有谁比他更好呢?为什么,这样好的男子,却是姐姐的呢?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给别人,因为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料姐姐选出的佳婿竟是那样的猥琐,口口声声不过是为了几千户,难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与屈辱相伴么?想到这里锦墨还是笑了,泪光滢滢,神色落寞。若是说到洗刷身上的耻辱,还有什么会比权力更好,更快,当自己能够站在最高峰的时候,谁还会议论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谁又能怀疑高高在上的皇后。

锦墨深深看着身边的男子,喝醉了也罢,被自己做了手脚也罢,终还是为自己撑起一片依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心中有些难过。这样,就是与姐姐为敌了。不过,这世间,谁又懂谁的挣扎。一杯清茶,咣当摔落地上。刘恒怒气冲冲盯着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该碰的女人。

他声音低哑:“朕在问你一次,昨夜朕为何留在这里?”虽然有些迷离,但是刘恒分明记得自己曾经是要起身出门的。锦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原来自己还是没有抓住圣上的心。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圣上心中仍是只想着姐姐一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一声声,伤透了锦墨的心。只不过是爱慕罢了,却是这样的羞辱,宠爱呢,几个时辰前的痴爱缠绵的良人怎么不见了。刘恒蹙着眉头,心却开始悔恨,漪房性子刚烈,必然无法忍受这般,她对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换,可是谁知酒后自己竟能如此放纵。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昨日不该踏进锦辰宫。

刘恒压低了身子,犹带着一丝宿醉,目光狠怒说道:“今日之事,不记档,也不许你告诉皇后,否则……”再痴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威胁,锦墨抬头凄然一笑。这就是自己痴心爱恋的结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过是翻脸无常。刘恒见她只知道哭泣,怒气略消,穿戴好衣冠,缄默寻找着东西。那是漪房最近送给自己的绣袋,里面还有三个孩子的发丝。刘恒还记得那日她送时盈盈笑着,说:“圣上最近繁忙,总见不着面儿,臣妾做了这个,让圣上随身带着,才能时时刻刻想起我们娘几个。”那里有没有漪房的青丝刘恒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后最喜欢将心藏起来,让他来猜。翻开了锦衾,扔落了绣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见那个紫色的绣袋。“朕问你,你可看见朕身上的绣袋?”刘恒回首,狠狠的问道。锦墨被这样的语气吓得一惊,若是在高后身旁,这便又是一次无名教训,恍惚之间,她咽下了看见两个字,那绣袋她是知道的,是近来姐姐手上的活计。她还记得姐姐绣罢端看时恬笑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低不过一个绣袋。她咬紧了唇,倔强的抬起头,眼泪在眼圈里晃了又晃:“奴婢没看见,也不知道在哪里。”

刘恒懊恼回手,生生将床榻布幔撕下。他沉下脸:“今日朕不罚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来人……”

一声高呼,外面的宫娥已经小步跑了进来。“起驾,凌霄殿。”刘恒冷冷的道。那宫娥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才寅时,这样早就离宫么?锦墨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这个男子。指尖微微颤抖,接下来身子也开始颤抖。

正要拂袖离去,锦墨突然上前将刘恒的去路拦截:“启禀圣上,您不能走!:”

刘恒眉头拧作一团,他没想过这个娇弱的女子还会有胆量拦截自己。“为何?”怒气十足的声音,让旁边的宫娥和内侍也慌乱跪了下去。锦墨缓缓起身,眼泪也开始滴落,委屈,难过,愧疚,犹豫,挣扎,每略过一个,她就咬紧唇角更深。说罢,还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却不会成为后宫和天下人的笑柄。一夜换来冷言相对,就是再坚强的女子又能如何?她噙住一丝笑容站在刘恒面前,目光也有着刘恒诧异的温暖:“圣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该伤心了。”刘恒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姐姐让我在这里侍奉圣上,为的是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与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宫苑!”锦墨咬紧牙,将谎话说的圆满。曾经,姐妹相依,曾经,各自蒙难,曾经……太多的曾经,如今也该结束了。再至亲的姐妹也会有分飞的时候,就让咱们彼此相望罢!刘恒许久没有接话,他不信,他不信皇后会将自己推给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风雨相伴,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朕凭什么信你?”刘恒坚定了想法,冷冷对着锦墨说。“圣上只要想两点就好,一来,姐姐事事以奴婢为重,几次想为奴婢寻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这世上,哪个男子还能比圣上更尊贵?二来,今日姐姐早早离席,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圣上!”锦墨肯定的回答显然已经晃动了刘恒的坚定。皇后为表妹尽心竭力的事宫内宫外谁不知道呢,难道这次会是例外么?刘恒双目泛赤,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该如此,锦墨究竟是谁?难道窦漪房你就这么舍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话:“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会再来锦晨宫,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罢!”拂袖离去时,锦墨瘫软在地。终于做了,却依然没能挽留住他。这样一来,自己可真是两头尽失了。是啊,两头尽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谅自己,圣上也再未踏进锦晨宫半步。

自生自灭,冰冷的词语总是回荡在凄冷的锦晨宫,也撞碎了锦墨残留的希望。

孩子是无意中发现的,没有将养的汤药,也没有该有体贴膳食。一句自生自灭,将锦晨宫打入不复返的地狱。宫人本来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给自己。用度越来越少,少了皇后的庇佑,连内务司也开始肆意踩踏。既然腆着肚子也无法去争去抢,就这样算了吧。孩子还要么?六个月来锦墨一直在想。不被皇上和皇后承认的孩子生下来会是怎样的结局?会被扼死么?还是被溺杀?

也许不会,因为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贱,也是有着皇室血统。可是自己呢,一定会死,私通守卫,秽乱宫闱,随便一个借口就可以让自己死的悄无声息。

生死之间,谁还会明智取舍?轻轻抚摸着鼓鼓的肚子,那里有着扑通扑通的动静,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锦墨闭上眼,回想着那昏黄宫灯下,酣然的他。也许是像他的,或者还有些像自己。孩子,多漂亮的一个孩子,若是能够活下来,也该和武儿一样被宠溺着。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圣上的子嗣。而如今,却必须要想,该如何以他的消失来结束这一场冰冷的对决。长叹一声,锦墨摸索着起身,叫来鸩儿,挑选一匹素锦。白色的素锦最好,因为白色是干净的。不干净的事就由干净的锦来结束吧,至少结果还算干净。①:《诗经》郑风中的《子衿》,意思是爱人不见,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从这里演变而来。

泪血

锦墨的痛呼盖过了喧哗,也让随侍的宫娥们慌乱了手脚。招呼御医,为了锦墨,也为了下面血流成河的审食其。如果此刻有人议论说锦墨肚子里的孩子未来堪忧的话,我想倒也符合此时的情境。毕竟因为面前这种血肉淋淋的场面,似乎也预测着不好的兆头。我强压见到血时的胃中汹涌的酸意,侧目看着刘恒。他凛起的面孔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几乎以为那是一种赞许,一种快慰,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宫娥召唤车辇很快到来,搀扶着痛不欲生的锦墨等上车辇,她仍是望向这里端坐的二人。我想她是有些期冀的,期冀着如同我生嫖儿时,刘恒破门而入的情意。只可惜,这次不同,她不是我,而眼前的事更是无比的重要。刘恒没有动,甚至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他只盯着躺在血泊里的审食其说道:“把刘长带到凌霄殿!”我起身,想要告退,却被刘恒挽住了:“皇后难道不与朕来么?”他的眸子带着逼迫,笑着,却让人寒意陡升。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确实该去。

我笑着,轻轻将手递过。携手,再一次携手。天下既然是我们二人的,为何不能再次携手?锦墨的车辇晃悠悠启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碧澈如洗的天际下,一红一黑翩然相携,一同踏上盘龙车辇。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有着纷乱的情绪荡漾于胸。锦墨,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即使你是我的妹妹。刘长被绑了,跟在后面的车上。他直昂的头狂傲到不可一世。也许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毕竟杀的不过是吕后宠信的佞臣罢了,只是我还是无法明了,刘恒为什么那么纵容他,只因为是同父兄弟么?一想到刘恒,我才回忆起手还与他相携,温热的感觉比左手要舒服。低头垂眸,满眼都是锦绣龙纹,密密麻麻之中,我的手与他相握。也许我们已经明白了此时相依的重要,毕竟此次造反,反的是我们两个人。反了皇后矛头直指皇帝,反了皇帝,皇后如覆巢之卵,再无完整。一箭双雕之下,把我们也紧紧联系到一起。凌霄殿上,刘长不跪。我与刘恒端并肩端坐在宝座上,各自带着心思。有人说刘长是有些痴傻的,我还不信,如今看得他的模样确实如此。他其实已经为刘恒立了大功,却这样居功自傲。如此一来,怕是活不长久了。“大哥,难道我错了么,那老匹夫分明就该死!”刘长倨傲的站立,魁梧的身体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壮硕。我低头,有些笑意,能管皇帝叫大哥,看来确实不太聪明。“错了,你做对了,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刘恒轻笑,宠溺的神情似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斜撑着身体依在龙案上。刘长似乎有些摸不到刘恒的意思,兀自的挠挠头,一张冠玉的面庞涨个绯红。“只是当年那老匹夫不光害了我母亲,他也陷害过大哥的。”刘恒仍保持淡淡笑着,道:“那又如何,如今这样一来,朕该怎么和老臣交待呢?”

刘长有些语塞,其实这样根本是更好和老臣交待,刘恒在欺负老实人。我睨了一眼身边的他,心底有些发凉。刘长今天所作所为应该是他纵容的,刘兴居造反,拿我做筏子,说我毒杀刘氏子孙,实属吕氏余孽。今日刘恒就让天下人看看,在宴席上锤死吕后情人审食其的刘长,他将会从轻发落。

用一条人命,一个从轻发落来划清和吕氏的界限果然高段。只是这其中可有对我的包庇?在不久前我还笃定他也是不舍得我的,现在我却不敢那么肯定了,因为他也可能是为了锦墨和自己。

到底,他的心究竟是怎样,我揣摩不到。头痛欲裂的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纵容下去。

“启禀圣上……”走进来通禀的是门外随侍的内侍,他欲言又止的观测我的神情,张开的嘴又迅速闭上,急喘着。这样重大的时刻,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如此慌张?“说吧!”刘恒揉着额角,疲累不堪。那内侍瞄了瞄我的方向,小声说道:“慎夫人,难产,性命堪忧。”刘恒将手放下,定定看着下面跪倒的人,顿了顿说道:“下去!”我别开脸,盯着座前摆饰的香炉,这样让自己可以沉静心神,锦墨就是再危险也要等等,眼前的事才是至关重要的。“那朕问你,放你回淮南好么?”刘恒斟酌许久才说出心底的答案。这样的处理方法根本无法从老臣们那通过。我微微咳嗽,说道:“只是如此,怕是不能服众吧!”刘长在下也是一副不以为然,大声说道:“大哥不必为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有什么责难也有我一人来背。我没后悔锤死那个老匹夫,只是现在想起有些不过瘾,应该再多来几下才好。”

他越说越来劲,刘恒也越听神情越怪异。殿门外又有人高声奏报:“启禀圣上!”刘恒面色变了又变,高声喝道:“说”那人听罢声音颤抖着说:“慎夫人濒危,口口声声喊着圣上,恳求圣上看在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好歹也过去看一眼。”刘恒猛站起身,旋即又缓缓坐下。我冷冷扫视他的表情,他也回头看我。

轻忽一笑,他有些悲凉。我怔怔看着他,心却开始冰冷。锦墨,你真这么想见他么?我强抑制住心中的骇痛,直视刘恒,接着说道:“若是不想老臣反对,圣上也该免了淮南王的王位。”刘恒逼近我,凝视我的双眼:“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我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庞,幽幽说道:“甚至圣上不能让淮南王家眷随行。”

刘恒扳起我的下颚,迫使我迎上他狂热地目光:“说阿,皇后说朕到底该不该去呢?”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哽咽下所有挽留的词语,硬硬的说:“这样一来刘兴居就没有借口,老臣们也能平服。“刘恒看着我愈加苍白的面孔,拍案失声大笑:“好皇后,既然谋划如此周全,那朕就把这里交给你!”他扬手拂袖,黑色的朝服晃着我的双眸。他一手画下的朝堂是天子的朝堂,而天子的凌霄殿内却容不下他的愤怒。我紧闭上双眼,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刘恒匆匆步下宝座,殿门前回首,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还在等什么,在等我挽留么。

我高高在上坐着,看着他的冷,将泪锁在双眸。朱红色的殿门,开了又合,也将他绝然的身影关在我的视线之外。许久,许久之后,我挺着仅剩的一口气说道:“削去淮南王王位,押送回淮南国,亲眷准许同行。另将此事张榜公告,通知各位朝臣,去为刘长送行。”说罢,我颓坐在宝座上。目光也慢慢黯淡下去。赢了天下如何,我还是又输了他,到底谁才是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也许世间本就没有圆满,取舍再难,也要选其一。我会选谁?谁又该是我所选?刘长一声让我一震:“皇后的手腕如此凌厉,为何连大哥都留不住?”我看着他,蔑视笑道:“你又知道多少?”他张狂的笑:“不必知道多少,只不过我知道于女子来说,夫君才是真正的天下。所以你没赢,从来都没赢。”眼前有些虚浮旋转,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为什么,我的脸庞会有湿意,抬手去擦拭,也让灵犀低呼。红红的血,从被剜掌心蜿蜒流淌,与泪融合,也让我变得少了些强硬。夫君?天下?突然我猛的起身,向殿外快步跑去。恍惚间有人上前来搀扶我,被我挥倒,有人来劝阻我,被我喝退。手足无措的灵犀和众人只能尾随在身后,跟我一路飞奔。刘恒,我没赢,我输了你就输了一切。他苍凉的眼神还在晃在我的心底,让我彻骨的寒冷。究竟是在哪里,我们把对方弄丢了?天开始凉了,而比这更凉的是我的心。我强顶着这口气,飞快地跑着。我要说出来,死就死了罢,失去了他我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这一生,死也罢,活也罢,我再不愿意沉沦地狱了。脚下的绣鞋被石子咯破,头上的发钗因慌乱而飞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去告诉他,告诉他我这么久来的痛苦,即便他再恨也好再伤心也好,我都不想再失去他。过了未央宫我就可以到锦晨宫了,我甚至已经能看到锦晨宫飞扬的殿角。

一身白衣将我拦截,不容分说,他将我一把扯住。看清了眼前的长君,我张手就是一掴,狠狠的,清脆见响。飘扬的红衣,逶迤的长裙,翩然的白色长袍夹杂着,站在这里带着诡异。

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也染红了他邪佞的嘴唇。我挣扎着,因为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而变得癫狂。撕扯他似雪的白衣,扇掴掉他同情的眼神,牙齿咬在他的身上的力道没有省下一分,只要他肯放开我,就能逃脱我难以抵挡的疯魔。揽住我肩膀的手颤抖着,却一点点勒紧,再勒紧。困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溅落,再顾不得素日的风华仪态,再顾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贵,我哭得凄惶心碎,满心满腹都是痛。我已经不能自已,一切一切我已经失去,如今再说也不过是枉然。我蜷缩在他的怀中,急急切切的说着,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含糊不清的话又不知道他能听清多少。那是我浸透了泪水的告白,哀哀的说个断断续续,却是给了不相干的人。

心如刀割的滋味谁还会比我来得更重?长君低低的叹息,将我搂在怀中,那温暖让我有些难言的酸楚,依靠了就再不舍得离开。

孤独的恐惧我一生不想再触碰,我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委曲求全的女子。一生,我不过只想用一生换取一个知心人而已,所以再不肯放弃。誓言都已错过,背叛再也难避免,至少我还可以对他坦诚,哪怕坦诚之后我将死在他的恨意之下。惨然的笑容下,我想将我一颗心捧上,随他如何践踏,我都甘愿。带着悲悯看着我的他淡淡问:“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么?”我有些木然,凝结在睫上的泪还来不及滚落,闻声后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这温润的神情,像极了那个人,微微的笑,眸子也是温暖。原来他已经看透了,看透了一切,我的慌张,我的恐惧,我的迫不及待,我的失魂落魄。

他更看透了将来。只是他全无反应,只是笑着,带着唇边那一丝残留的血迹,诘问我,是否真的什么都放下。

我不语,将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愣愣的。慢慢的,身体也冷了,哽咽的声音也开始变小。气息平稳到连我自己都有些错觉,似乎刚刚的我不曾做出那样癫狂的举动。

静了,一切都静了。手指微微颤抖,没了力气。脚下也软绵绵的踩空,身体跟着来回晃动。轻轻的,我说了一句:“扶我回去吧,我好累。”他流转的长眸,挑着一丝了然的笑,揽过我的双肩。未央宫,我还是只能回未央宫。即便再累,也只能如此。

太子

悠然转醒,我是在长君怀中。他和衣坐在长榻一动不动,而我俯在他的双腿上,哭了又睡,睡醒又哭。漫漫长梦,回忆了平生,却不过只是个把时辰。再难过也只有这么久。他轻轻拂过我的乱发,等待我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猛地,我推开了他。冷笑着起身,他不过是个交换来的东西,凭什么看见我最悲惨的时刻。我低头,努力平复悸动,几乎,几乎在醒来时以为他就是惠帝,在他最最温柔的时候。恶心浮现心头,只用力迸出一个字:“滚!”长君拂了拂袖,一身长衣已经折皱不堪。他翘去嘴角:“若是还没痛快,尽管来找我,弟弟随时恭候。”我别过头,将他忽视。灵犀站在远处,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不曾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长君走到我的身旁,目光灼灼的凝视我,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惜,嘴上却笑着说:“弟弟打赌,姐姐用不了多久还会招我进宫的。”我昂起头迫视着逼近的他:“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个无赖罢了,若是本宫不想了,你便再不是窦长君!”他肆无忌惮的看着我,笑了又笑,那笑带着张狂:“我若不是窦长君了,姐姐还是窦皇后么?”

我有些气滞,僵立半晌。他说的对,我放不下,我不会破釜沉舟。连刘恒都不能让我放弃生死,我不会为了他一介草虫毁掉我的一切。我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明日你另寻个房子和少君搬出陈平府邸。”

如今之际我已经不能让长君再接触陈平,陈平对我的身分已经有所怀疑,若是他再与他人联手,我将性命堪忧。窦长君这个人还是不能全部相信,唯一之计就是将他们全都搬出陈平府邸,断绝他们的联系,然后再与陈平周旋。我疲累的阖上眼睛:“记得去锦晨宫问候一声”那边还有刘恒陪伴,若是长君不去,他也会有所怀疑。长君见我已经倚在榻上,默然离去。灵犀上前,轻轻说着:“慎夫人生了。”目光闪躲之余我已经猜到了,生的是个皇子。

我惨然一笑:“如此一来,本宫更是艰难了。”牵上启儿和馆陶,我在第三日去锦晨宫探望。选择在这天也是想避过在锦晨宫等待的刘恒。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他。长长的布幔下,锦墨苍白着脸虚弱的笑着:“姐姐,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默默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如今她也做了母亲,再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了。生也生了,恨也恨过了,既然能顺利来到这个世上说明这个孩子还是有福气的,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不能违背。虚软的笑着:“别这么说,早就想来,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孩子在哪里?也让我们看看。”我回头寻视着。频繁进出的宫娥,明黄似金的铺陈摆设,这里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寒凉的锦晨宫了。

遥遥的有一个奶娘将孩子抱过来,锦墨挣扎着起床,产后的她甚是虚弱,连动上几动都是吁吁带喘。她小心翼翼的将孩子的襁褓打开,微微斜了给我看。只一眼,我心咯噔一下,这孩子为何这般模样?我生育过三个孩子,也看过几个常见的却都不似锦墨孩子如此,有些青紫的小脸伴随着断断续续猫叫似的哭声,气息微弱到不仔细观测根本无法辨别是否还有。我蹙紧眉头,看着眼前锦墨怜爱的抚弄孩子,心中有些不好的感应。也许这孩子会早夭罢。我深深地看着她,小心询问着:“太医可说过孩子身体如何?”锦墨仍沉浸在喜悦中,兀自亲吻着孩子答道:“御医说,孩子有些早产,不过一切还算不错。”

脸色沉郁的我并没有引起锦墨的怀疑,她只是将孩子斜抱着给启儿看:“看看,这是弟弟呢!启儿喜欢么?”馆陶笑着,在背后拉了拉启儿的袖口。那动作不小,锦墨正看无法察觉,我确看的清楚,正想张口阻拦,却听到启儿说道:“不喜欢,我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我冷冷的开口:“胡说,启儿,你过来!”这样严厉是我很少有的,启儿委屈却仍死死盯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那种愤恨的眼神,跟根本不该是从一个十岁孩子眼睛发出。馆陶有些洋洋得意,看着锦墨慢慢的低下了头。

我扬手给启儿一掌,敦实的小脸立刻飞起五个指印。“帝王之道,仁厚为先,怎么这样诅咒弟弟?”我扳起面孔,斥责道。馆陶过来站在弟弟面前说道:“母后不该打弟弟,弟弟又没有说错。”我还有些恼怒,站起身来。锦墨见我真的动怒了,卑微的笑着:“姐姐也不必动怒,他们都还是孩子。”我叹口气:“如果说在以往本宫不会生气,只是你是他们的姨娘,而这孩子又是他们的弟弟。”

锦墨有些尴尬,为我加重的语气。讪讪的笑了笑:“都是妹妹不好,无论什么都是妹妹应该承受的。”启儿轻轻哼了一声。我和锦墨都呆愣住。原来不知不觉间,大人之间的纷杂已经影响到了孩子,启儿年幼却已经知道厌恶,只是启儿的仇恨从何时开始,从何处而来我们甚至无法追究。 再坐下去也是无味,当伤痕裂到无法弥合时一切都不能再如从前了。锦晨宫远远的被我们甩在身后,我摩挲着启儿的脸颊:“还痛么?”启儿傲硬的回答:“不痛!”我低头笑了笑,馆陶在旁睨着我的眼色说:“就看不惯她总是可怜的样子,有了她父皇都不过来看我们了。”我盯着前方说道:“嫖儿启儿你们记住,忍字是可以写很久的。不能忍之人,坐不了天下。”

馆陶两个明亮的眸子转了转,低头不语。而启儿却一跃而起说道:“凭什么要忍她,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我靠近他的小脸:“不仅是夫人,她更是你们的姨娘,她还是母后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你们父皇的宠妃。”启儿有些悻悻的,用力坐在凳子上,不再理会我的话。馆陶则趴伏在我的胸前:“母后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们呢!”我弯起一丝笑意,似乎在问自己:“本宫难过了么?”两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我和锦墨已经恢复到往日的亲昵。例如我和刘恒也算是相敬如宾。锦墨的宠爱在生下刘揖后达到鼎盛。我有的东西她都拥有,除了我头顶的十二支金钗的凤冠。

我想刘恒还是有些喜欢锦墨的,毕竟太过的强硬的我已经坐稳了朝堂,再没有了那些娇弱婉柔,而麾下的百位臣官是用陈平的血换来的。陈平是我第一个希望消失的人,放还的陈夫人还是和他说了皇后肖似死去的莲夫人,也让他每日苦心搜集揭发我的证据。既然我已经通过长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那么我就更不能让他存活于世。死人是最好的保证,他再也不会将此事流传。过程是简单的,一封告密信由我转交刘恒,上面写着陈平与刘兴居刘章当年的信件内容,陈平本想两面投机,无论谁上他都是稳坐相位,如今败也败在这里,往日的用心变成他勒死自己的绳索,刘恒微笑的眼神也证明了,他也是想除去陈平的。周勃是被他借袁盎弹劾下台的,身为周勃儿媳妇的容殿公主已经跟太后哭诉了几次。太后大怒,却一直隐忍。国不稳,不能换相。如今有了这个当借口当然是最好不过。陈平的死悄无声息,和他生前的荣耀有着让人深思的比照。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可以送你扶摇直上青天,也可以让你坠入不复之地。

借由此事,长君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我不知道老臣子们面对这样一个神似惠帝的人有什么想法,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老臣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正因为老臣慢慢离开朝堂,废立太子的议论也日嚣尘上。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奏禀时,我正在锦墨那里为刘揖过生辰。粉嫩的孩子虽不康健却也让锦墨笑的开颜。有时我甚至有些错觉,也许这只是锦墨偶然做错的一件事,过了,她还是我的妹妹。当然那是在我听到禀告以前。禀告的人还在那跪着,我却低头笑着,轻轻掐着他的小脸说道:“这样招人喜欢,就让太子哥哥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坐吧。”揖儿咯咯笑着,点头答应。锦墨仓惶看着我,神情犹疑不定。“姐姐,不要听那些人混吣,不过是拿我们姐妹作筏子,谁知道又要想什么歪主意!”锦墨随后的解释说的肃意,坦坦如誓言般说的恳切。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猜度她的心思,她说没有,就当不曾罢,也能让我过的顺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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