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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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徐琰的目光在海棠和荷塘之间游移,沈妱便专心看着荷花。她对颐园这片荷塘的记忆并不好,瞧着那水下欢快游动的红鲤,不由想起四年前“溺亡”的那只红狐狸。

那时候她和秦愈刚刚有些交情,也是在春日里,秦愈邀请书院的学子们来颐园玩,彼时的沈妱跟红狐狸几乎形影不离,来颐园时自然也抱了它出来散心。

那会儿沈妱对秦霏还没有戒心,听秦霏满脸艳羡的说那小狐狸有趣,想抱着玩一玩,自然放心的交给了她。

可是后来呢?

秦霏抱着红狐狸在湖边玩了一阵,等沈妱和秦愈回来时,红狐狸却浑身湿透,没有半点气息。

“它是掉进水里淹死的。”当时秦霏满面泪痕的蹲在红狐狸身边,如是说。

可沈妱心里明白,那只红狐狸会游水,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溺亡?

那时候秦霏也才九岁啊,却能将戏演得那般逼真,天真而可怜的模样叫所有人都信了她。虽说秦霏一向喜怒皆形于色,但精心谋划之下能把戏做到那个程度,由不得沈妱不佩服。

沈妱的手指拨弄着荷叶,无意识的叹了口气。

虽然后来她也曾警戒过秦霏,但那只红狐狸,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心中波澜一起,手上的力道就失了分寸,她握拳之间不慎撕下了一片叶子,微惊之下心思不由回笼,恰好听见徐琰问她,“你喜欢狐狸?”

“嗯?”沈妱显然不在状态。

徐琰见她出神,就打消了念头,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沈妱觉得有点尴尬,扫一眼远处,秦愈还在花圃附近看那睡鹤,便起身道:“殿下的吩咐民女自会转告家父,若没有别的事,民女先告退了?”

“秦愈若问起,就说我们在谈套印书的事。”

“殿下放心,民女明白。”沈妱再行个礼,告辞出了水榭。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想看看端王在做什么,却恰好跟他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一跳,连忙加快脚步,匆匆走远了。

目送着她和秦愈离开,徐琰便招了招手,顾安便如同魅影般飘了出来,躬身道:“殿下,是秦霓,秦雄的长女。”

徐琰扫一眼隔水的亭台,道:“站了多久?”

“沈姑娘来了没多久她就过来了,一直躲在里面,直到沈姑娘离开。”

“就她一人?”

“属下已经确认过,连丫鬟都没带。”顾安十分确信,又道:“有人窥探留园,钟四发现后未敢擅动,要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杀。”

顾安有点迟疑,“不用审问来处?”

“不必。还能是谁派来的。”徐琰冷笑一声,随即挥手叫顾安退下,他在水榭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因端王所住的留园和沈府很近,消息传递起来也方便,沈平安顿好了书院的事情,三月廿二那天带着沈妱去郑训那里,经过留园时递了个话,等父女俩到了郑训家的时候,端王殿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今日显然是要掩藏身份,只穿了件平淡无奇的玄青色长衫,脚下一双黑靴,单论服饰,在这富庶的庐陵地界不算太起眼。不过毕竟是威名赫赫的虎将,那一身勇武还是遮掩不住的,负手往那里一站,自有一股威仪。

今日偏巧飘着细雨,淅淅沥沥的滴个不止,他并没有打伞,站在屋檐下避着雨丝,半边肩膀却已湿了。

沈平心思灵透,在沈妱给他转达了端王的话时就已猜得关窍,这时候也不去行重礼,收了伞交给仆童,走过去只是躬身一揖,徐琰也抱拳还礼。

郑训对沈平有半师之谊,也一向喜欢沈妱,听说他父女要俩过来,早早的就叫小童在门外迎着了。小童见得客至,便引着他们进了古朴的宅院,他并不识得徐琰,便举着伞要给沈平挡雨,被沈平拦下了。

这座园子沈妱父女俩常来,徐琰却还是头一次踏入。

园子并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逼仄,中间花木扶疏,青石甬道直通五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后头倒是有一座三层的小阁楼,上头的精致雕饰已经有了年头,颇有点年久失修的味道,在这等靡靡细雨中,更有凄清之感。

园子里空寂无人,除了那引路的小童,再无任何下人迎候,甬道两旁青苔杂草丛生,也无人打理。

徐琰皱了皱眉,道:“听说郑训藏书八万卷,想必家资不薄,怎么这里……冷落至此。”

沈平闻言,叹了口气。

第9章 小酌

因郑训这会儿尚在藏书楼内,小童引着几人入厅奉茶,沈平便自发担起了半个主人家的身份。

他招呼着徐琰坐下,抿一口茶,就着窗外的细雨说起了郑训的经历,“郑家原本也是富户……”

郑训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郑铎还是一位五品官员,在庐陵也是很有身份的人,祖上积累不薄,也有万贯家财。这位科举出生的文人酷嗜读书,将俸禄大多拿来买书,郑训受他影响,自小饱读诗书。

不过郑训生来傲骨,虽然腹中藏有万卷书籍,在跟着郑铎见识过官场的种种曲折后,便歇了入仕的念头,专心读书修身。

郑铎在世时,郑家好歹是官宦身份,每年里各处田产收成也极好,给郑训娶的妻室也颇贤良,日子颇为平顺。

后来郑铎过世,家里就只剩下了郑训夫妇和膝下的独子。

郑训性格怪癖、为人桀骜,除了对知己能客气相待,对瞧不顺眼的人从不会曲意奉承,相交的人并不多。自打郑铎过世,郑家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后来郑训的独子因病而逝,郑夫人伤心之下,不过两年就憔悴消瘦,撒手人寰,郑家就只剩了郑训一人。

也是从那时开始,郑训渐渐变得孤傲沉默起来。

妻儿相继离开,书楼便成了他唯一的寄托。那时候郑家虽也有藏书,合起来也不过三五千之数,自从郑训把全副精力都投在了藏书上,书楼中藏书日益丰厚。

彼时郑训也才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每天到晚要么沉浸在书楼,要么流连于书肆,为了一本爱书,能豪掷千金。

到得如今,郑家祖上流传的田产都被他卖了个精光,全都换成了藏书,而世代居住的郑府也被拆了个七零八落,除了这座书楼和赖以藏身的五间小屋外,全都卖了。家里的仆从当然也走了个干净,除了这小童日常打理外,再无旁人在此。

如此耗资买书,短短七八年内,郑家的藏书便由七八千迅速涨到了六七万,而且其中多有珍本孤本,价值千金。

如今的郑家藏书巨富,那破旧书楼里藏着的书惹了不少人垂涎。

可郑训却是个钻在书眼儿里的老书虫,把家产变卖殆尽后已然没了守护这无价珍宝的能力,招来薛万荣的觊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当然,关于薛万荣的事情沈平提得比较隐晦。但端王殿下目光何等锐利,见惯了各种强取豪夺,自然也晓得郑家的藏书于薛万荣而言,就是一块摆在那里无人守护的肥肉。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郑训得了小童的禀报,已经进门来了。

他身上穿得简朴,一袭青布衣衫半新不旧,因为身边没有女人打理,衣衫上褶皱甚多。他的形容也颇憔悴,加上刚才在书楼里撒石灰时衣衫上沾了些,看着身甚为潦倒。

“沈老弟,小阿妱!”郑训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眼徐琰,疑惑道:“这位是?”

“这位是徐公子。”沈平连忙起身介绍,“京城来的,听说你这里藏了好书,想来看看。”

郑训似乎对此十分敏感,听说人家是奔着藏书而来,登时现出戒备之色,沈平只好笑道:“先生放心,徐公子为人光明磊落,确实只是想看看藏书。”旁边沈妱也印证一般点头,“这位可是良家子弟,仰慕先生藏书之名才来的,跟我一样,想在先生这里取经学习呢。”

郑训这才放心,道:“既然如此,徐公子就请坐吧。嗐,薛万荣那老东西不死心,我现在见着生人就怕。沈老弟别是来帮他做说客的吧?”

沈平早已习惯了他这直来直去的风格,便道:“小弟也是藏书的人,自然不会做这等为虎作伥之事。”

旁边徐琰便开口问道:“先生所说的薛万荣,就是这武川的学政?”

郑训多年不与外人来往应酬,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加上他被薛万荣逼得狠了,一肚子的怨愤,闻言便道:“可不就是那狗东西!”

“狗东西”二字从这个酷嗜藏书的文人口中吐出来,着实叫徐琰惊讶。

那小童奉上从外买来的果菜酒点,四个人便围桌而坐,就着酒菜闲谈。

沈妱跟着沈平来过这里不下数十次,且又视郑训为师,听他们谈及藏书的事情,自然洗耳恭听。

她是晚辈,便不时为三人添酒,外头雨声淅淅沥沥的渐渐大起来,打在院里芭蕉叶上的时候抑扬顿挫。

这样的天气里把酒说话,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沈平和郑训都是老书虫,一旦说起藏书上的事情来,那是能连着说上十天十夜的。

徐琰倒也有耐心,不时会抓住话头插问几句关于薛万荣的事情,郑训便也不隐瞒,将郑训从去年初开始的种种恶行都说了,愤然道:“那狗东西品行败坏,他也配拿到这些书?我就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他!”

说起薛万荣威逼的事情来,哪怕是沈平也没能拿出什么好的对策。

在这武川省里,能拿住薛万荣的就只有蒋文英和秦雄二人,可这两人都是政客,才不会为了郑训这等升斗小民跟薛万荣过不去。何况薛万荣目下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哪怕蒋文英在沈平的劝说下有那么点同情郑训的心思,也是没法发作的。

现实叫人无奈,两位老书虫各自猛喝两口酒,心头愤懑难平。

好在端王殿下就在这里,沈平便道:“阿妱,给郑先生和徐公子斟酒。”

这桌子并不大,四个人围坐,沈妱一抬手就可给徐琰倒酒。她在那精巧的木杯中注满了酒,偏头一看,便见徐琰脸色微红,眸光不似寻常清明,竟像是……有点醉意了?

不会吧!端王殿下的酒量这么浅吗?

那头沈平端起酒杯,“徐公子既然来拜访郑先生,自然也是爱书之人,这书楼的藏书可都是无价之宝,咱们人微言轻,扛不过薛万荣,还望徐公子能……出手相助。”

“薛万荣如此恶行,自然会有人处置。”徐琰毕竟见多识广,再难看的事情都见过,薛万荣这点嘴脸也属平常。而且他不像沈平那样对藏书有深厚的感情,语气里倒没什么愤懑的意思。

不过能得这位亲王的偏袒,沈平也放心了不少,仰头将酒饮尽。

这头徐琰饮了酒,脸上醉意更浓,沈妱看他目的达成,对两位老书虫所谈的购书、甄别、校勘之类的事也没那么有兴致了,便凑过去小声问道:“殿下要不要歇歇?”

徐琰扭头看了她一眼,醉中目光略显迟滞,反而带出几分认真的味道。

“这书楼里藏的都是珍本,你带我去看看?”

沈妱请示般看了郑训一眼,郑训也有了醉意,便道:“阿妱带他去看看,今日虽然下雨,最好还是别带明火进去。”

“先生放心!”沈妱保证。郑家的藏书楼虽然外人难得一进,她却跟着沈平去过不少次,当下便起身道:“徐公子请。”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那小童这会儿正在厨下煮茶,沈妱取了伞撑开,徐琰已经在檐下站着了。

他生得颀长英挺,沈妱才十四岁,身量还未长开,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只到他的胸前。

沈妱把伞举高,那伞骨几乎要擦到徐琰的头顶,踮起脚尖也是没用,不由尴尬。端王低头看她一眼,顺手接过竹伞,将伞面刻意倾斜压低一些,道:“走吧。”

风从侧面吹来,雨丝斜入伞下,沾湿衣襟。

徐琰军旅之人,冒着暴雨行军的事都做过许多次,更别说这点雨了。不过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姑娘,娇美玲珑的身子裹在锦缎里,在雨丝的寒意中有点瑟瑟。这是朵娇花啊,哪能禁得住风吹雨湿!心头一动,他迅速的身影一晃,已然换到了另一侧。

高大的身躯挡住斜吹的雨丝,沈妱诧异于他这忽然的举动,待明白过来时,心中砰然一动。

能做出这样细心的行为,她身边站着的当真是那位战功赫赫的荣宠亲王?

书楼离屋子不远,沈妱熟门熟路的带着徐琰走进去,因天气阴沉,里面光线甚为昏暗。一排排高大的木柜矗立,一层层的分成了许多个小格,格子都有小门,紧闭时能防止书籍沾灰。

脚下沾了雨水,沈妱踩进青石门槛时不由一滑,慌忙伸手去扶那门槛。徐琰出手如电,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大概真的醉了,掌心炙热,握在沈妱的手臂上的时候,隔着轻薄的春衫能清晰察觉掌心的温度和手指紧握的力道。

沈妱仿佛被烫了般缩了缩手臂,站稳脚步后又觉得自己这反应有点过激,连忙平复着心头急跳,侧身让开,伸出手臂让道:“殿下请。”

第10章 梦想

徐琰对藏书的兴致其实并不浓,慢慢穿行在书柜之间,时而翻出一两本书来,也只看看便算。

他似乎有心事,沉默着低头前行,不言不语。

沈妱陪了半天,倒不好打搅了,见架子上放着郑训还未撒完的石灰篓子,便靠了过去。

郑训年纪已经大了,这书楼向来只有他一人打理,所有防虫防蠹的东西都是亲自过手,沈妱以前可跟着他学到过不少。

石灰这东西防潮最是有用,这天气渐渐有了转成阴雨的势头,为免书籍受潮损毁,提前布好石灰最是有用。沈妱也是爱书之人,瞧着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拿起那石灰铲子,慢慢的布在各处。

书柜并不低,底下的倒还好,上头两层沈妱就够不着了,不免爬上梯子,往高处布灰。

淅沥雨声时断时续的传进来,昏暗而安静的氛围里,她瞧着满室的珍本典籍,想想郑训如今的尴尬处境,不免有些感叹。

略微出神的时候,铲子刚塞到石灰堆里去,忽觉里面什么东西动了动。她诧异的低头瞧过去,昏暗的光线里,便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顶着满身的石灰突然朝她面门扑过来!

“啊——”

一声颤抖着的惊呼响彻书楼,沈妱身子后仰避开那东西,身子失了平衡,登时往下跌去。

徐琰的身影迅如疾风,眨眼便已到了她旁边,弯腰伸出手臂一用力,堪堪将沈妱捞了起来。另一只手中弹丸飞出,将那灰扑扑的东西击落在地。

沈妱惊魂未定,一把抱住了徐琰的腰。

徐琰就势收起手臂,已将她捞进了怀里,在触及姑娘家柔软的身躯时,徐琰身子一僵。

沈妱陡然撞进他怀里,脑子里也有一瞬的空白,仰头时正好瞧见他的下巴,闻到隐约未散的酒气。她瞬时回神,触到滚烫的炭火一般收回了紧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扶着书柜站稳在地。

“多谢殿下……”她的语气里还透着些许战栗,显然是刚才惊吓得不轻。

“是一只灰貂,不必害怕。”徐琰开口安慰,见沈妱并未受伤,便几步过去将那东西拎起来,果真是一只小灰貂,身上沾满了石灰。这会儿想必是被徐琰打中了脉门,小东西闭着眼睛蜷缩成团,瑟瑟发抖。

沈妱努力平复着心绪,喃喃道:“防潮的石灰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幸亏刚才有端王殿下在,才没叫她摔下去受伤,也幸亏她反应敏捷及时避开了这灰貂,否则若让它扑到面门……沈妱忽然浑身一颤,如果刚才不是她,而是郑训呢?

郑训上了年纪,视力和反应都不及沈妱,这灰貂向来以身手敏捷灵活著称,必定能扑到他面门上去。到时候双眼被毁,郑训再受惊跌落架下……

沈妱简直想都不敢想,抬头看向徐琰时,他也猜透了其中关窍,问道:“这石灰是哪来的?”

“这些都是瞳儿采买的,就是那个小童。”沈妱努力压住心头的震惊——

平白无故的,自然不会有人把这等少见的灰貂放在石灰里。瞳儿采买这些石灰的时候,知不知道里面藏着东西呢?如果他知道这些,到时候郑训被跌落架下,他自然不会去照拂,以郑训那身子骨,又哪能熬得住?

到时候灰貂早已溜走,瞳儿尽可把郑训伤了双目的事情怪在石灰粉那里,有薛万荣在,还怕应付不了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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